第18章 死亡暗影
書名: 南方與北方作者名: (英)伊麗莎白·蓋斯凱爾本章字數(shù): 4325字更新時間: 2020-10-27 10:31:26
“要相信看不見的手在引領(lǐng)
即使它并不指向你想走的路
在發(fā)生前就做好準(zhǔn)備
因世間潮落潮漲循環(huán)往復(fù)”
——阿拉伯文
第二天下午,唐納森大夫第一次來見赫爾太太。這打破了她們近期如影隨行的親密,被沖淡的神秘感又回到身旁。蒂克森在房里接待,她沒能進去。瑪格麗特并不是個容易動情的人,可一旦用情就會投入,心中的嫉妒不是一點點。
她走到客廳后母親的臥室里,來回走著,等待醫(yī)生出來。隔一會兒,她就停下腳聽聽,覺得好像有呻吟聲。她的手緊握著,呼吸也放慢了。她真覺得聽到呻吟聲。接下來一切又安靜了。然后有挪動椅子,嗓音放高了,種種道別的小動靜。
聽到門打開,她快步走出臥室。
“我父親不在家,唐納森大夫。這會兒他在給學(xué)生上課。我可以請你去樓下他的房間談嗎?”
她不愿蒂克森再擋在中間,所以這樣說。屋主女兒的身份,又符合看護人的名義,這就把老仆人的殷勤勁給比下去了。有意針對著蒂克森,作出比往日更莊重的氣派,為憂心忡忡的她帶來一點樂趣。從蒂克森臉上的詫異,她明白自己的一本正經(jīng)看上去并不自然。走下樓時她腦子里盡是這個想法,都快不記得自己對手頭這件事有多在意了。現(xiàn)在,想起這點,好像屏住了呼吸。她一時說不出一個字。
而一開口,是一股命令的腔調(diào)。
“母親身體怎樣?請您告訴我實際情況。”然后,她感覺醫(yī)生有點猶豫,補充說,“我是她唯一的孩子,在這里,我是說。恐怕我父親還沒有充分的思想準(zhǔn)備。要是情況不怎么好,得慢慢說給他聽。我可以做到。我也可以照顧母親。請說吧,先生。看著你卻不知道情況,這比你說什么都更不讓人放心。”
“親愛的小姐,你母親好像有位最周到得力的仆人,簡直是她的朋友——”
“我是她女兒,先生。”
“可我要說,她明確表示別告訴你——”
“我不該眼巴巴接受這樣的排斥。再說,依您的判斷和經(jīng)驗,不會答應(yīng)就此保密吧。”
“那么,”他盡管傷感,仍露出笑臉。“你說得對,我沒有答應(yīng)。事實上,我看就算我不說,你們也會很快知道了。”
他停下了。瑪格麗特臉發(fā)白,抿了抿嘴唇。此外沒別的動作。唐納森大夫和其他優(yōu)秀的醫(yī)生一樣,很快明白了她的個性。他知道她需要了解全部,不容一絲遺漏,隱瞞只會讓心里的苦痛有增無減。他低聲簡短地說了兩句,從頭至尾都看著她。她瞪大了眼睛,眼中含的是黑壓壓的驚懼,白色的皮膚一時變得灰暗。他停下來,等著這個表情離開,等著她喘過氣來。
這時她說:“我真心實意感謝你的信任,先生。我已擔(dān)心好一陣了。這真是沉痛。可憐的母親!”她嘴唇抖動著,他由著她流下淚,知道她自有分寸。
她流著淚,想起自己還有許多想問的問題。
“會痛苦嗎?”
他搖著頭。“這不好說。看體質(zhì),還有別的很多方面。不過近期的醫(yī)學(xué)發(fā)展增強了緩解痛苦的能力。”
“我父親!”瑪格麗特說著,身上發(fā)抖。
“我不了解赫爾先生。我的意思是,不好建議什么。不過我想說,忍著點,直到你讓我這么快就告訴你的這些情況,對你而言比較可以接受。那樣,你才可以不怎么費力地盡力安慰你的父親。在那之前,當(dāng)然我還會定期過來,盡管我做的主要是緩解苦痛。期間大概會有些情況讓他有所覺察,這樣他會比較有心理準(zhǔn)備。還有,親愛的小姐,我見過索恩頓先生,我敬重你父親的取舍,無論對錯。好了,就說到這吧,親愛的。只是記住,我再來時,就當(dāng)我是位朋友好了。你要學(xué)著這樣看我,因為這樣的場合里逐漸熟悉,抵得上幾年的朋友交情。”瑪格麗特哭著說不出話,告別時緊捏他的手不放。
“我看這是個好姑娘!”唐納森大夫坐在車里想,他看著被她捏得生疼的手。“誰能想到那小手可以有力氣捏成這樣?可骨架組合得好,就是有力氣。真是位女王!她見到就攔下我,硬要我說情況,然后又那么渴望地聽我說。可憐的孩子。我得看著她別讓自己太不好受。雖說這些有教養(yǎng)的孩子能忍受的超乎想象。這孩子確實敢做敢為。其他人臉上那種神色,可能都免不得暈倒或是發(fā)作。可她沒有!沒有!力量一直伴隨著她。要是我年輕三十歲,我會喜歡這樣的女孩。現(xiàn)在時間晚了。啊!到了阿切茲。”這樣想著,他跳下車,帶上他的思考經(jīng)驗和同情,準(zhǔn)備去這家赴約,心無旁鶩。
此刻,瑪格麗特在父親書房停留,好在上樓見母親前重拾力量。
“噢,我的上帝,上帝!這可不妙。我如何得忍受?致命的疾病,沒有康復(fù)的希望。媽媽,媽媽,多么希望我從沒在此前的歲月離開你,沒去過肖爾姨媽家!可憐的媽,她此刻多不好過!我祈求上帝,讓她的痛減輕,讓她的苦平緩。我如何得忍受眼見她受苦!我如何得忍受爸爸的哀傷!現(xiàn)在還不能告訴他,不能讓他知道實情。那無異于要他的命。不過,我要把握和親愛的母親共處的每一分珍貴時光。”
她去到樓上。蒂克森不在房間里。赫爾太太仰躺在躺椅上,身上裹著一條柔軟的白坎肩,頭上為要見醫(yī)生戴著帽子。她的臉色有點泛紅,診視之后的疲乏讓她神色安靜。瑪格麗特見她如此平靜心里有些吃驚。
“怎么了,瑪格麗特,你看上去這副神色!怎么回事?”這時,她想起事情的實際情況,又好像不高興似的接著問,“你沒見唐納森大夫問他什么吧?對吧,孩子?”瑪格麗特沒有應(yīng)聲,她只望著母親,滿含著依戀。赫爾太太更不高興了。“當(dāng)然,他不該忘記答應(yīng)我的——”
“噢,媽媽,他說了。我讓他說的。是我,怪我吧。”她在母親身旁跪下,握住她的手,哪怕赫爾太太想抽出來也緊緊不放。她親吻著母親的手,淌下的熱淚浸濕了它。
“瑪格麗特,你這樣太不像話。你明明知道我不愿意你聽到。”可是,似乎不想多掙扎,她讓瑪格麗特抓著手,一點一點無力地往回抽。這讓瑪格麗特終于開口說話。
“噢,媽!讓我做你的看護吧。我愿意學(xué)蒂克森能教我的一切。你知道我是你的孩子,該為你做一切。”
“你不知道你在要求什么。”赫爾太太有些戰(zhàn)栗。
“不,我知道。我知道的超過你的預(yù)料。讓我來看護你。至少,讓我試著做。不會有人比我更努力嘗試。媽媽,這會是對我的安慰。”
“我可憐的孩子!那么,你試試吧。你知道嗎,瑪格麗特,蒂克森和我都以為,你要是知道情況,會避開見我——”
“蒂克森這么想!”瑪格麗特說,一邊噘起了嘴。“蒂克森不愿承認我心中真有多愛你,該是和她一樣吧。我猜,她大概以為,我是那種喜好玫瑰花叢下終日取樂的小姐吧。別讓蒂克森的想象隔在我們中間,媽。千萬不要!”她一再懇求。
“別生蒂克森的氣。”赫爾太太連忙說。瑪格麗特鎮(zhèn)定下來。
“沒,我沒有。只要你愿意讓我為你做,我會虛心學(xué)著她做事。這些我首當(dāng)其沖,媽媽,我堅持這么看。我曾以為去了肖爾姨媽家你會忘記我,晚上我這樣想著哭著入睡。”
“我曾以為,瑪格麗特習(xí)慣了哈雷街的豪華舒適,會不喜歡我們家捉襟見肘的日子。后來多少次,你發(fā)現(xiàn)我們在赫爾斯通填填補補,這比其他人更讓我不能釋懷。”
“噢,媽!我多么喜歡赫爾斯通的日子。它們比哈雷街一律的悠哉游哉有趣得多。重要場合用帶柄的衣櫥板做晚餐托盤,舊茶葉盒包起來做墊腳凳!你說的這些填填補補,可都是赫爾斯通生活的吸引人之處。”
“我見不到赫爾斯通了,瑪格麗特。”赫爾太太說時淚水涌上眼眸。瑪格麗特不知如何作答。赫爾太太接著說。“我在那里時,總想離開。哪里都好過它似的。現(xiàn)在,最后的此刻,我離它這么遠。這大概是種懲罰。”
“別講這樣的話。”瑪格麗特急忙說。“他說你的光陰還久。噢,媽,我們還可以讓你回赫爾斯通。”
“不會啦!我視此為公平的彌補。可是,瑪格麗特——弗瑞德里克!”提到這個名字,她失聲痛哭,好像背負的苦痛不允她平靜,好像對他的思念妨礙她的克制忍耐,讓她力有不逮。哭聲化作深情而肆意的呼喚。“弗瑞德里克!弗瑞德里克!回來吧。我的時間不多了。我年輕的長子,來再看看我吧!”
她不顧一切地呼號。瑪格麗特有些害怕,去叫來蒂克森。蒂克森氣惱不過,責(zé)怪瑪格麗特讓母親情緒太過激動。瑪格麗特溫順地聽著,只希望父親先不要回來。盡管她驚恐不定,遠非眼前景象所致,她仍然敏捷地遵照蒂克森的指令,不發(fā)一言辯解。這樣,責(zé)備的人也平息了怒火。她們安置母親躺上床,瑪格麗特坐在她身旁,直到看著她入睡。蒂克森請瑪格麗特離開母親的房間,板著臉好像在較勁般,要她去客廳喝下準(zhǔn)備好的咖啡,并一直以命令的姿態(tài)伺立一旁。
“你不該如此好奇,小姐,也不該這樣自作主張。一切自有安排。現(xiàn)在,我看,你該要告訴主人,我還會使喚你不少家務(wù)活!”
“不,蒂克森,”瑪格麗特哀傷地說,“我不告訴爸。他和我不一樣,他會受不了。”而她自己的忍受方式,則是開始流淚。
“哎,我就知道。現(xiàn)在,你母親剛平靜入睡,你會吵醒她。親愛的瑪格麗特小姐,我保守這件事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雖說,我不該扮作比你還該愛她,我比任何親人子女都關(guān)心她。除了弗瑞德里克少爺,沒有人能在我心中超過她。自從貝里斯福特夫人的女伴讓我去,看侯她穿戴整齊,針扎了我的手,弄破了皮,她不待旁人就撕下她親手做的手帕給我,從舞會回來她還再次用洗液清洗繃帶——舞會上她可是全場最漂亮的!——我對她的喜歡就無人能比得上。我從沒想到我會眼睜睜看著她過這樣不寬裕的日子。我不是指摘誰的不是。很多人說你漂亮端莊,可不是嗎。就算在這個灰撲撲的地方,大家都看得出,你的光芒四射。可你不會像你母親那樣美,不會。哪怕你活到百年。”
“媽媽仍然很美。可憐的媽!”
“你不出去嗎,還是我該讓步了。”她帶著哭腔。“你這個樣子,主人回家問起來你怎么捱得過。去散會步,再回來。很多時候我都想離開,一想到主人帶給她的,何時是個頭。”
“噢,蒂克森!”瑪格麗特說。“多少次我和你爭執(zhí)不下,全然不覺你在保守這怕人的秘密!”
“沒關(guān)系,孩子!我喜歡你身上有點精神勁。這是老貝里斯福特的性情。咳,上兩輩的約翰爵士就曾站著打中他的管家,只是因為人說他讓佃戶無路可走,就像從石上刮不到土了。”
“好吧,蒂克森,我不會用槍打你,也不再和你爭吵。”
“你沒有。要是我說起過這些,只是對我自己,在私底下,想幾句討喜的話兒。這里也沒有旁人可以說話。你發(fā)起脾氣,和弗瑞德里克少爺真像。只要看到他激動的面色云一樣滑過你的臉,我心里總對你充滿感情。可現(xiàn)在出去吧,小姐。我會看顧太太。至于主人,他有書做伴就夠了,要是回來的話。”
“我會去。”瑪格麗特說。她在蒂克森身旁晃悠了一小會,好像心里不安,下不定決心。然后,又突然親吻她,很快走出房間。
“主保佑她。”蒂克森說。“她像堅果那樣甜美。我最喜歡三個人,太太,弗瑞德里克少爺,還有她。就他們?nèi)齻€。如此而已。其他人我管不著,我也不知道他們在忙些什么。主人只是因為要娶太太。要是我覺得他對她好,我也許會喜歡他。可他該多關(guān)心她,而不是讀啊讀,想啊想。看看他現(xiàn)在過得!很多不怎么讀啊想的倒是教區(qū)長,教長,可不是。我覺得主人本來也可以,要是他在意太太,把那些讓人倦怠的讀啊想放到一邊。——她去了。”她聽到前門關(guān)上的聲音,朝窗外看了看。“可憐的小姐!她的衣裳比一年前在赫爾斯通舊得多了。那時她的衣櫥里可沒有這些補過的襪子,或是洗過的手套。現(xiàn)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