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某處或無處?
- 莉莉絲
- (英)喬治·麥克唐納
- 4380字
- 2020-10-27 10:31:28
外面艷陽高照,但我不確定今天天氣會不會一直這樣好下去。我低下頭凝視手上泛著奶白色光澤的藍寶石戒指,想看看里面的星星是不是清晰可見。可那寶石比我想象的還要模糊,于是我從早餐桌上起身,走到窗戶邊細看。昨晚下了很大的雨,草地上有一只畫眉正費力地把嘴探入一只蝸牛的殼里。
當我轉動戒指欣賞里面的星星在陽光下的反光時,突然發現那霧一般的奶白色藍寶石上浮現出一雙機警的黑色眼睛,正牢牢地注視著我。我嚇得把戒指掉到了地上,再撿起來時,那雙眼睛又不見了。這時太陽突然變暗,一層黑色的霧氣遮住了它,一兩分鐘后,整片天空烏云密布。空氣變得悶熱,突然起了一陣狂風,片刻后又劃過一道閃電,伴隨著一聲清脆的雷聲,大雨緊隨而至。
我開了窗,站在窗邊看著外面的瓢潑大雨。這時我遠遠望見一只烏鴉正穿過草地向我走來,他邁著莊重嚴肅的步子,完全不在意那傾盆的大雨。我一邊猜想他是誰,一邊暗自慶幸我現在在一樓,是安全的。同時我又莫明其妙地感覺到,如果我不小心謹慎,一定會有事發生。
他離我越來越近,向我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振翅一飛,落到我的窗臺上。接著他跨過窗框,躍至房間里,并走到門前。我以為他又要去藏書室,就跟著他,并暗自決定,如果他又要上樓,那我就不跟上去。可是他轉過身,不是朝向藏書室,也不是朝向樓梯口,而是向通往一塊小草坪的小門走去。這塊草坪位于一個隱蔽的角落,剛好在這棟四處延伸的老宅子的兩個部分之間。我趕快走過去幫他開門,他走入藤蔓覆蓋的門廊,站在那里看著仿佛很多細流匯聚的巨大雨幕,而我站在他身后的門里。又一道閃電劃過,緊接著又是一聲更長的來自更遠處的雷聲。他扭頭看著我,好像在說:“聽到了嗎?”然后又轉回去看天,好像還很滿意這樣的天氣。他的姿態舉止和他轉頭的樣子與人如此神似,我幾乎是脫口而出:
“這對蟲子來說真是好天氣啊,瑞文先生!”
“是的,”他回答,聲音還是跟我以前聽到的一樣那么沙啞,“這天氣很方便蟲子從地里鉆進鉆出!”“天王星上的大草原現在一定也很熱鬧呢!”他又說,邊說邊看著天上,“我猜那里現在也在下雨,上周下了整整一個星期!”
“為什么下雨就會很熱鬧?”我問。
“因為那里的動物都是在地下鉆來鉆去的,”他說,“——就像這里田鼠和鼴鼠一樣——它們將來也都會是那樣。”
“冒昧地問一句,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問。
“去過就會知道,”他回答,“那真是一片驚人的景象,等你看慣了就會發現。每當地面起伏一次,就會有一只野獸出來活動。你也許會想到長毛象或者恐象[29],但其實那里的動物跟這個世界的完全不同。當我第一次看到一條本來在干沼澤出沒的大蛇扭動著爬出來時,我自己都幾乎嚇了一跳。它的頭那么大,頸部還有鬃毛!還有那雙眼睛!——這雨快停了,下一聲雷聲后它就會即刻停止。看吧!”
他話音未落,又一道閃電劃過,半分鐘后雷聲響起。然后,雨停了。
“我們該走啦!”烏鴉一邊說一邊走出了門廊。
“去哪?”
“去我們該去地方,你不會真的以為你已經回家了?我說過,你要真的到家了才可以隨意進出。”
“可我不想去。”
“那也沒用——至少沒什么大用,”他說,“這邊走。”
“我覺得待在這兒挺好的。”
“你覺得好,但其實不是。來吧。”
他從門廊跳到草地上,然后轉過身來等著我。
“我今天不會離開這座房子的。”我繼續嘴硬。
“你一定會到花園里來!”烏鴉這樣回答。
“我不想跟你爭執了。”我邊說邊從門廊邊走開。
太陽破云而出,雨滴在草葉上閃著光。烏鴉已經走到了草地上。
“你會把腳弄濕的!”我喊道。
“還會把嘴弄臟。”他說完馬上把嘴深深地插入草地里,隨即叼上來一條很大的還在扭來扭去的紅色蟲子。他頭一揚,把蟲子甩向空中。那蟲子伸開一雙華麗的紅黑色大翅膀,往天空飛去。
“嘖!嘖!”我叫道,“烏鴉先生你搞錯啦,這些地里的蠕蟲可不是蝴蝶的幼蟲!”
“沒關系,”他聲音沙啞地說,“總會有只變成蝴蝶的!我現在已經不是一個愛讀書的人了,而是教堂的司事,就在……在某個教堂墓地——墓園,更確切地說是在……在……管它在什么地方!”
“我明白了!你就是不能讓你的鐵鍬安生一會:沒什么東西可埋的時候,你就把地底的東西挖出來!不過,在你讓它飛起來之前,應該留心挖出來的是什么!我們不能讓任何生命忘記自己是從哪里來,怎么來的!”
“為什么?”
“因為不這樣的話,它就會變得驕傲,看不到那些比它更強的。”
當一個人犯傻時,他自己可是意識不到的。
“那么這些蟲子來自哪里?”烏鴉問,他好像突然間有了好奇心。
“這問題問的,當然是來自地里,你剛剛不是看到了嗎?”
“是的,剛剛!但是它們不可能一開始就在那里——因為那東西可永遠不會回到地里!”他說著并抬起頭看天。
我也抬起頭,可是除了一小片烏云什么也看不見,那烏云的邊緣是紅色的,好像是落日的余暉染紅的。
“不會這么快太陽就下山了吧!”我感到很驚訝。
“啊,那可不是太陽下山!那紅色是蟲子發出來的。”
“你看到吧?如果一個生物忘記了它是怎么來的,會有怎樣的后果!”我有些激動地叫道。
“忘本當然是好的,如果它想飛得更高、長得更大的話!但我確實只是教它們去尋找生命的開端。”
“你會讓天空布滿蟲子嗎?”
“對,那就是教堂司事的職責。要是其他神職人員也承認這一點就好了!”
他又把嘴伸進柔軟的草皮下,叼出一條扭動的蟲子,把它拋向天空,讓它飛走。
這時我扭頭望向身后,忍不住驚叫出聲。我剛剛才鄭重聲明絕不離開我的房子,現在卻已身在這陌生的世界!
“你有什么權力這樣對待我,烏鴉先生?”我很生氣,“我到底是不是一個自由人?”
“一個人的自由度完全是由他自己決定的,一點不多,一點不少。”
“你無權讓我做我不愿做的事!”
“如果你真的有那個意愿,你就會發現沒有人能逼你。”
“你冒犯了我作為一個獨立個體的根本權力!”我還想抗議。
“如果你曾是一個獨立個體,那么我的所作所為對你就不會是冒犯,所以現在我也沒有不公正地對待你。不過你現在正開始變成一個獨立個體了。”
我四周松樹林環繞,而我的眼睛已經開始在樹林深處搜尋,希望找到那一點神秘莫測的光亮,從而找到回家的路。可是啊,我怎么還能把那個地方叫作“家”,現在那里的每扇門、每扇窗都通向另一個世界,即使在花園里也不能幸免!
我想我當時的臉色肯定很難看。
“讓我告訴你,其實你并沒有離開你的家,你的家也沒有離棄你,也許這會讓你好受點。同時,你的家無法限制你,你也不會被禁錮其中!”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我到底在哪里?”
“在七維空間里,”他回答時嗓子里發出奇怪的聲音,尾巴也擺了一下,“你現在最好緊跟著我,小心會傷到其他人!”
“這里除了你沒有其他人好傷害,烏鴉先生!而且我要說我現在還真挺想揍你的!”
“你看不到其他人,這正是危險的信號。你看見你左邊那棵大樹了嗎?大概三十碼遠。”
“當然看到了,怎么會看不到?”我在試探他。
“十分鐘前你沒看到,現在你又不記得它的位置了!”
“我記得。”
“那你說它在哪兒?”
“哪兒?就在那兒啊!你明明知道!”
“那兒是哪兒?”
“你盡拿些蠢問題來煩我!”我忍不住叫起來了,“我真是受不了你了!”
“那棵樹就在你廚房的壁爐前,直長到幾乎跟煙囪那么高。”
“現在我知道了,你故意在耍我!”我嘲弄地一笑。
“你昨天從你的藍寶石星星里看到我,難道也是我在耍你?”
“那是今天上午,不到一個小時之前!”
“我幫助你開拓眼界的時間可不只那么長,韋恩先生,不過那也不重要了。”
“你那是在故意愚弄我!”我轉過身去背對著他。
“請原諒,可是除了你自己沒有人能愚弄你!”
“我沒打算愚弄我自己。”
“你錯了。”
“哪里錯了?”
“你拒絕承認自己其實已經犯傻了。你不接受事實,這就讓你自己變成了一個傻子。因為這一點,你將使自己受到慘痛的懲罰。”
“我怎么錯了,再說一遍?”
“你錯在信了并不真實的東西。”
“那么,如果我要走到樹的另一邊,我就要穿過廚房的火爐?”
“當然。其實你最先穿過的應該是早餐室里坐在鋼琴旁的那位女士,就是玫瑰花叢附近的那位。你會把她嚇得跳起來!”
“我家里哪有女士!”
“是嗎,你的管家不是一位女士嗎?在那個大家都是仆人、個個穿著制服的地方,她可是很重要的人物!”
“可她不會彈鋼琴!”
“但她的侄女會彈。而且她就在那里,那是一位受過良好教育的姑娘,也是一流的音樂家。”
“不好意思,我實在忍不住要打斷你,在我看來你根本就是在胡說八道!”
“你要是能聽到那音樂就不會這么說了!鋼琴里還放著長長的野生風信子花冠,就在琴弦之間。花的芳香使她的彈奏都有了一種特別的甜蜜氣息!哦,原諒我,我忘了你耳聾聽不見!”
“兩個物體不能同時出現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
“不能嗎?我之前忘了!現在我記起了,他們確實是這么教的。但那是一個大謬誤——是那些自以為無所不知的人所犯下的大錯之一!一個屬于宇宙的人永遠不會這樣說,只有屬于這個世界的人才會這樣講!”
“你還是個圖書管理員呢,居然說這種蠢話!”我叫道,“很明顯地,你根本就沒讀過幾本你保管的書!”
“哦!是的!我曾經在你家的藏書室里飽覽群書,但到了這邊才發現自己也沒變得有多聰明。那時我是個書蟲,但等我真正開竅了,我就變成蝴蝶了。告訴你我已經不讀書很多年了,自從我當上教堂司事以后。啊!我從那些玫瑰花瓣的微微顫動中嗅到格里格[30]《婚禮進行曲》的旋律了!”
我走到玫瑰花叢邊仔細傾聽,但一點細微聲音都聽不到。我只是聞到一種我以前從未在玫瑰花上聞到的氣味。那還是玫瑰花的花香,但又有點不同,我猜,可能是那首《婚禮進行曲》引起的。
當我抬起頭,發現烏鴉已經站在我身邊。
“烏鴉先生,”我說,“請原諒我之前的無禮。我那時太煩躁了。您能做做好事,告訴我回家的路嗎?我真的得走了,我跟我那房子的代理人還有約呢。一個紳士可不能對他的下人失信!”
“幾天前就已經失過了,哪里還能再失!”
“您就給我指下路吧。”我再三懇求。
“我做不到,”他說,“要想回去你就必須審視你自己,那條路是沒有人指引的。”
懇求沒有用。我必須得接受自己的命運!可是在這個一切都要從零學起的地方,生活要怎么開始?但另一方面,那也意味著各種各樣的冒險!這個念頭給了我一些安慰,不管我最終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至少我有這個千載難逢的機遇,去了解兩個不同的世界!
我從前從來沒做過任何事來證明自己的存在。從我以前的經歷來看,原來的世界也沒有好到哪里去。可是在這里,我必須掙回,或者想辦法找到,自己賴以生存的資源。但我又推測,既然不是我自己硬要闖進來的,那么也有可能我會像在原來的世界那樣被關照。降臨到我剛剛離開的那個世界也不是我自己的決定,結果我繼承了一份如此大的產業!我看明白了,如果因為我吃了而且還會吃那個世界的東西,它就擁有支配我的權力,那么對這個世界,我也有支配它的權力,因為在這里我也得吃,而它反過來也會擁有支配我的權力!
“不急,”烏鴉站在那里看著我,“我們的世界并不嚴格看鐘來做事。但既然總是要做的,還是越早越好!我接下來要帶你去見我的妻子。”
“謝謝。那我們上路吧!”我一開口,他馬上在前面帶起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