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烏鴉
- 莉莉絲
- (英)喬治·麥克唐納
- 4389字
- 2020-10-27 10:31:28
我轉身望向身后。那里的一切都模糊不明,就像霧里看花,云中望山。只有一件事情是顯而亦見的,那就是——我目之所及都是完全陌生的景象。我想自己是不是產生了幻覺,于是伸出手四下摸索,希望真實的觸覺可以打破這種幻覺。我各個方向都試著走了一遍,想著雖然看不到,但也許會碰巧觸到什么東西,可摸索了半天還是一無所獲。出于本能的,我轉向了那只烏鴉,我身邊唯一一個活物。他離我有一段距離,帶著尊重又疑惑的神色站在那兒望著我。我突然意識到向這樣一只鳥尋求答案是多么可笑,于是又轉過身去,心中充滿了疑問,還摻雜著恐懼。我是不是進入了一個我們所認為的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的聯系已完全不存在的世界?難道人可以隨意跨過秩序的界線,變成另一個無規則世界的玩物?可是我又確確實實地看到了這只烏鴉,感受到腳下堅實的地面,聽到好似風吹過周圍矮樹叢的聲音!
“我怎么到這兒來了?”我問,我的聲音應該很大,因為我的問題馬上就有了回應。
“你是從那扇門里來的。”一個怪異的很尖利的聲音回答。
我扭頭去看,又環顧四周,看不到半個人影。想到自己可能真的快瘋了,我整個人都被驚恐占據。難道從此我都不能再相信自己的感覺和意識了嗎?就在那一刻,我意識到說話的正是那只烏鴉,他正抬頭望著我,好像在等待我的回應。那時陽光并不強烈,這只鳥卻投下了一片陰影,那陰影仿佛是他身體的一部分。
我請求我的讀者能幫助我表述得更清楚些——如果此時你們真的有可能理解我的話。我身處一個奇怪的世界,或者說是進入了某種狀態,這里是一系列情狀的集合體,一個臆想中的所在。它與我們所認為的那個唯一的世界在形態和模式上如此不同,我能做的最準確的描述也只能勾畫出我欲言之物的一個輪廓。我開始擔心自己的確是在做一件不可能的事,硬要把本來無法言說的事表述出來,因為任何語言都無法準確地描述我頭腦中的影像。即使是現在,我也非常樂意把我已經寫下的這些話替換掉,如果我能找到更準確的表達方式的話。一方面我努力地反復嘗試想找到最接近真實的詞句,但同時我又發現我面臨另一個威脅,那些我想表達的事物正從我的腦海里消失。就像一個正從睡夢中蘇醒的人,那原本清晰的事物漸漸地但又極快地不斷變幻,直到再也無法辨認它本來的樣子。
我想,如果一只鳥有跟人說話的能力,那他一定也有資格得到來自人的一個禮貌回應。也許正因為對方是一只鳥,他就更有資格。
好像隨時會發出烏鴉的嘎嘎聲那樣,他的說話聲有種粗礪感,但總的來說并不令人生厭,而他所說的話,雖然沒有傳達任何有用的信息,倒也不粗魯。
“我沒穿過什么門啊。”我答道。
“我都看到了!我用自己這雙古老的眼睛看到的!”他的語氣非常篤定,不容質疑卻也不會無禮。
“我根本沒看到什么門!”我堅持道。
“你當然看不到!所有你曾見過的門——其實你見得也不多——都是開向里面的,而現在你無意中開啟了一扇開向外面的門!你將會遇到的一件怪事是”,他繼續故作深沉地說,“你走出的門越多,就越來越深入這個世界!”
“煩請您告訴我這是什么地方。”
“那是不可能的。你現在對這里一無所知,找出答案的唯一方法就是從現在開始把這里當成你的家,讓自己適應。”
“這里一切都這么怪,我要怎么把這里當成家?”
“那就做點什么。”
“做什么?”
“隨便什么,你還是越早開始越好!除非你在這里感到像在家一樣自在,否則你會發現要出去跟要進來一樣難。”
“可惜我進來得太容易。我要是能出去,就絕不會想要再進來!”
“你既然無意中闖了進來,那就很有可能無意中又走出去。而你進來是不是厄運還要走著瞧。”
“難道您從來不出去嗎,先生?”
“我想出去的時候當然會出去,但并不經常,出去的時間也不會太久。你們的世界就是一個半成品,又幼稚又自滿——事實上還根本沒有發展到讓我這樣一只老烏鴉聽你們調遣的程度!”
“難道我認為人比鳥高級是錯的?”
“該是怎么樣就是怎么樣吧。我們可不會在概括這類事上浪費腦力,在我們眼里人就是人,鳥就是鳥。我想現在該換我向你提問題了!”
“您當然有發問的權力,”我說,“既然您有發問的能力!”
“答得真妙!”他接上我的話,“那么告訴我,你是誰——如果你剛好有答案的話。”
“我怎么能不知道?我就是我,我自己當然知道了!”
“如果你知道你是你,你當然就知道你不是別人。但你真的知道你就是你嗎?你確定你不是你的父親?或者,抱歉,你不是你自己愚弄的那個人?所以,你到底是誰?”
我忽然意識到我沒法向他解釋我是誰。的確,我是誰呢?只說我是某某某根本不足以回答這個問題!于是我開始明白過來,我其實并不認識我自己,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也沒有證據可以讓我確定我是那個誰而不是其他人。至于我在原來的世界所用的名字,我已經忘了,也無意去回想,因為那不代表任何東西,名字在那個世界的意義在這個世界已經完全不存在了。我真的幾乎已經忘記,在原來的世界每個人都是要有名字的!于是我明智地沉默了,我該對這只烏鴉說些什么呢?他可是一個能通過偶然性看到存在本質的奇異生靈。
“看著我,”他說,“告訴我我是誰。”
他說著轉過身,我馬上認出了他。這時他已不再是一只烏鴉,而變成了一個人的形象,中等個頭,彎腰馱背,非常瘦削,穿著一件長長的黑色燕尾服。他轉過來,又變回烏鴉的模樣。
“先生,我見過您。”我覺得這么說很蠢,卻并不感到驚訝。
“你就看到了我的背影,為何能如此確信?”他回道,“你從你的背后看到過你自己嗎?事實上你從來沒有看見過自己!那么現在告訴我,我是誰。”
“我謙卑地請求您的原諒,”我答道,“我相信您曾經是我們家的圖書管理員,但還有更多我不知道的。”
“為什么你要請我原諒?”
“因為我把您當作了一只烏鴉,”我說。那當然是因為他以烏鴉的形象出現在我面前,就像人和鳥的區別那樣顯而易見。
“你沒有做錯什么,”他回答,“你把我叫做烏鴉,或認為我是烏鴉,就等于賦予了我存在感,那也是一個人可以要求他的同類給予他的最至高無上的東西。所以,作為回禮,我要給你上一課:沒有人可以說他是他自己,除非他先搞清楚他是否存在,然后弄明白所謂‘自己’到底是什么。其實,沒有任何人是‘自己’,‘自己’誰也不是。這里面還有很多你現在還弄不明白的東西,但你明白這些就夠了。我擔心你是太早進入這個世界了,但你還是要學著把這里當成家,因為家,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這一點,是唯一一個你能自由出入的地方。有些地方你只能進去,有些地方你只能出來,但那個你能自由進出的地方,如果你真能找到的話,只能是家。”
他背過身準備離開,我又看到了那個圖書管理員。但他并沒有什么明顯的變化,好像只是“吸附”了自己的影子。我知道這聽上去很荒謬,但我只能這樣形容。
我一直注視著他的背影直到消失,但究竟是距離太遠看不清了,還是他已消失在石南花叢中,我不得而知。
我想,有沒有可能其實我已經死了還不自知?我是不是身處人們所說的“死后的另一個世界”?我非得在這里四處游蕩,找尋自己的位置嗎?我怎么讓自己感到像在家一樣?烏鴉說我得要做些什么,可我在這兒能做什么?——做了什么就能讓我成為某個人了嗎?要知道現在,嗚呼,我誰也不是!
我沿著瑞文先生剛剛走過的路,悄悄跟在他身后。很快,我看到一片松樹林并走了進去。一路上松樹的香氣撲鼻而來,我很快沉浸其中。
當我最終走入暮色的昏黯中,突然瞄到前方有個發光的東西,就在兩根枝干中間。它沒有顏色,讓我想起陽光耀眼的夏日正午,熱氣從烈日炙烤的地面升起,在透明的空氣中顫動,就像被撥動的琴弦。盡管我離它越來越近,卻并未看得更真切;而當我走到它跟前時,那發光之物卻不見了,只見前方樹木的形狀和顏色都開始變得怪異而模糊。我本來想從枝干中穿過,但突然感到輕微地觸電一般,一下絆倒了。等我爬起來,面前出現的卻是閣樓小隔間的木墻。一轉身,我又看到那面鏡子,頂上還是那只黑鷹,只是那一刻黑鷹好像變成了棲息的姿勢。
我突然感到十分驚恐,逃出了那個小隔間。站在房間外看那寬敞的閣樓有一種詭異的感覺。它好像一直在等著什么,那個東西已經來了又走了,于是它又繼續等著!當我走到樓梯口時突然一陣顫栗,怎么我的家突然變得這么陌生!身后仿佛有什么東西要跳到我身上來!我像離弦的箭一樣飛奔下樓,結果撞到墻又摔了一跤,我馬上爬起來繼續跑。在二樓時我迷了路,有好幾條過道走了兩次,最后終于找到了下樓的樓梯口。等我下到主梯的樓梯口時終于冷靜了一點,片刻后我便坐在藏書室里,試著平復我的呼吸。
我絕對不要再走上最頂層那可怕的階梯了!它通向的那層閣樓的詭異氣息彌漫在整個屋子里!那層閣樓巋然地坐落在整座房子之上,威脅著要把我從這屋子里擠出去!它就是這棟宅子沉思的頭腦,里面住滿了各種神秘的事物,其中某一個隨時都有可能出現在我常待的藏書室!我一點也不安全!我要把這座可怕的宅子租出去,或者賣出去,這個鬼地方的頂上有一扇門永遠為那些根本不是人類的東西敞開!我要在瑞士買一塊懸崖,在邊上建一座只有一層、絕不會有閣樓的木屋,屋后有一座巍峨又古老的山峰守護著,至少山上不會掉下來比幾噸巨石更可怕的東西!
我一直都知道這樣想是愚蠢的,甚至意識到里面有種潛在的帶著蔑視的幽默感。但我的思緒突然被打斷了,我好像又聽到了烏鴉的叫聲。
“如果我對自家的閣樓都一無所知,”我想,“還有什么能使我把現實跟腦中的幻象分開?即使是現在,我能說出我的腦子里在想什么嗎?下一刻它又會產生什么思想,或者下個月甚至一年后?我頭腦里裝著的最重要的東西是什么?我‘思考’的這個行為是怎么產生的?我的人真的是在這里嗎?我是誰,我是什么?”
我現在還是不能回答這個問題,就跟烏鴉當時在“那里”問我一樣。“我到底是在哪里?”我自言自語,發現其實自己既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這世間萬物。
我起身快步穿過房間來到那扇釘著小書架的壁櫥門前。那本殘破的書從展平的書殼中探出來,那些書殼代表著那些沒有靈魂和軀體、已經不復存在的書本。那本書好像在向我示意。我跪下來,把書頁盡量往上翻,可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見。于是我站起來,點亮了一根蠟捻子,像是望向一張要開不開的嘴那樣去看書上的內容。這手稿上寫的是詩歌。除此之外我再沒有什么別的發現了。左手邊的書頁上可以看到詩開頭的幾個字,右手邊的能看到最后的幾個字,但可想而知看不到一行完整的詩句,能讀到的部分也沒法讓人猜出整句話的意思。但眼前這些字卻奇異地喚起了一種無法表明的奇怪感受。有些夢境、詩歌、歌詞、圖畫會喚起一些你從未有過的感覺。這感覺有著全新的顏色和形狀,是迄今為止從未呈現過的感官刺激。此時此地,某些語句,某些看似無意義的只言片語,甚至某些單詞正以相似的方式影響著我。那想法就像一縷芳香,撩動我想要了解某首詩或某些詩歌的含義和隱喻的深沉欲望,即使書籍本身已經破損。
我把還能看到的一些有內容的片斷摘抄下來,努力去把它補充完整,但毫無成果。我費勁心思,得到的唯一回報只是無盡的疲累,以至于我一躺上床就很快沉沉睡去了。
等到第二天早上,那個空曠的閣樓帶給我的恐怖感已完全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