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墓地
書名: 莉莉絲作者名: (英)喬治·麥克唐納本章字?jǐn)?shù): 4196字更新時間: 2020-10-27 10:31:28
當(dāng)我跨過門檻,冰室一般寒冷的空氣迎面撲來,身后的門自動關(guān)上了。司事對他妻子說了些什么,等她轉(zhuǎn)過身來——整個人都變了!仿佛之前她眼里的傲人神采已不能容于眼中,而擴(kuò)散至她整個臉龐,使她的臉閃動著那樣可愛動人的神色,就像被救贖之人組成的潔白玫瑰中的貝阿特麗切。[34][35]生命本身,那永恒不朽的生命力從她的臉上流泄而出,就像一道永不斷裂的閃電。連她的手都發(fā)出白光,每一片“珍珠貝一般的指甲”都像月亮石一樣閃耀。她的美麗是如此攝人心魄,以至于她轉(zhuǎn)過身去的時候我竟松了一口氣。
因為蠟燭的光只能照到前方很近的距離,一開始我完全看不清周圍的樣子。但很快燭光就落到了某個閃光的物體上,它比地面要高一些。那是一張床嗎?有生命的東西能睡在這樣極度寒冷的地方嗎?那么叫不醒自己當(dāng)然就不奇怪了!更遠(yuǎn)處出現(xiàn)了一絲稍弱的光亮,我仿佛遠(yuǎn)遠(yuǎn)看到四面八方都有來源不明的閃光。
幾步后我們走到第一個發(fā)光點。那是被單覆蓋下一個人形的物體,它直挺挺的,一動不動,是男是女我不能分辨,我們經(jīng)過的時候光線好像故意要避開那張臉。
我很快意識到我們是在通過一道兩邊都是床鋪的走廊。床鋪的頭朝向過道這邊,幾乎每張床上都躺著一具不知是死是活的東西,上面蓋著像雪一樣潔白的床單。我的心由于恐懼而變得死寂。我們走過一條又一條的走廊,穿過不可計數(shù)的床鋪。我一眼望去只能看到幾張床,但其實四面八方到處都是,好像沒有盡頭。——難道我的床鋪就是在這里?難道我必須睡在一群無法醒來的人中間,沒有人能叫醒我?這里是否就是司事的藏書室?這些睡著的就是他的書?果然這里不是半途的客棧,而是死亡之屋!
“這就是我被安排來照看的其中一個地窖!”瑞文先生輕聲說,好像怕打擾他死寂的賓客們。“這里放了很多酒等著發(fā)酵!——不過對陌生人來說就比較暗!”他補(bǔ)充道。
“月亮升起來了,她很快就會到了。”他的妻子說。她清脆的聲音婉轉(zhuǎn)而甜美,聽起來像那早已告別的古老的哀愁。
話音未落,月亮就已從墻上的空隙里照了進(jìn)來,成千上萬個白點進(jìn)而反射出她的光亮。但我還是看不出這些鋪天蓋地的床始于何處,終于何處。它們不停地延伸、延伸,好像要大到可以容納所有與原來世界分離的人們。在這長長的無限延伸的窄道旁,每張小床都各自獨立,每張床上都睡著一個孤獨的人。我開始以為他們的睡眠就是死亡,可不久就發(fā)現(xiàn)那是一種更深層的東西——某種我還未知的東西。
月亮越升越高,開始從其他的豁口照進(jìn)來。但我還未一眼望到過這個地方的全貌,因此并不了解它的形狀和特性,一時感覺它像是長長的教堂正廳,一時又感覺像是一間巨大谷倉改造成的墳場。這一輪月亮看上去比世界上最寒冷的夜里的月亮還要冷清。月光直射到白床單和床上那張慘白的臉上,投下淡藍(lán)色的冰冷光線——或許正是那些慘白的臉讓月亮看上去如此冷清!
我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與死亡如此近似,但他們又各有各的特點,各有各的歷史。這兒躺著一個已經(jīng)死去的人——盡管這并不是死亡,但我想不出什么其他詞來代替——在他最年輕力壯的時候。他的深色胡子好像來自冰川的自由奔涌的溪水,從他僵硬的臉上流淌而下。他的額頭光滑得如同打磨過的大理石,嘴邊還殘留著一絲痛苦的痕跡,但只是淡淡的。旁邊另一張床上躺著的是一個姑娘,看起來她死時還是很美好的模樣。在她的臉上,盡管離開人世的悲傷還沒有完全平復(fù),但安祥的神態(tài)中看不出任何因長年病痛而憔悴的痕跡,只一副“萬種愁緒皆消亡”的模樣[36],表現(xiàn)出完全的順服。如果她曾經(jīng)感受過疼痛,那疼痛也早已被催眠,再不會醒來。這些紋絲不動地躺著的人里,很多都長得很美——其中一些還是孩子,但沒見到嬰兒。最美的是一位女士,她的白發(fā)(也只有這一點),顯示出她睡去時年紀(jì)應(yīng)該比較大了。在她神情高貴的臉上看不到屈服,只有一種恰如其份的崇高的釋然,一種相信“一切皆有定”的淡定,這淡定堅實得如同宇宙的基石。有些人的臉上還殘留著幾乎快要消褪的爭斗留下的傷疤、絕望的失去所帶來的傷痛、過去曾無法消解的悲傷漸逝的陰影——美好的清晨曙光都不曾將那悲傷融化。但那樣的還是極少數(shù),而且每一個背負(fù)著傷痛標(biāo)記的人都好像在懇求:“寬恕我吧,我是昨天才死的!”或者,“寬恕我吧,我是一個世紀(jì)前才死的!”我能看出有些已經(jīng)死去好久了,不僅是從他們不可明狀的姿態(tài),而且還從某些我無法用語言或象征性符號來說明的東西。
我們最后走到三個空著的床鋪前,旁邊緊挨著躺著的是一位美麗的女士,她剛剛度過了她最美好的年紀(jì);其中一只手放在被單外,手掌向上,掌心有一個黑點。她的旁邊是一名體格強(qiáng)壯的中年男子,手也放在外面,強(qiáng)壯有力的手幾乎是完全收攏的,好像緊握住一把劍。我想他一定是個為了真理而戰(zhàn)死的國王。
“夫人,你能把蠟燭拿近點嗎?”司事一邊輕聲說,一邊彎腰查看那女士的手。
“愈合得很好,”他自言自語道,“指甲并沒有怎么傷到她。”
我終于鼓起勇氣開口問。
“他們不是死了嗎?”我輕輕地說。
“我沒法回答你。”他也壓低嗓音回答。“我?guī)缀醵伎焱嗽谝郧暗氖澜缋铩馈鞘裁匆馑肌H绻艺f一個人死了,我妻子會這樣理解,而你會那樣理解——這里只是我其中一個藏品窖,”他繼續(xù)道,“不是我所有的客人都會放在這里。外面的荒野上,他們的軀體層層疊疊,就像冬天的第一陣勁風(fēng)吹落的樹葉堆起來那么厚,厚得,讓我更準(zhǔn)確地說,就好像天庭的大白玫瑰把它的花瓣都傾灑在了那里。月亮一整晚都照著他們的臉在微笑。”
“可你為什么要把他們留在那令人墮落的月光中?”
“我們的月亮可跟你們的不一樣。你們的月光是世界燃盡后殘留已久的灰燼,我們的月光卻使尸體保存完好,而不是使他們腐壞。你會注意到這里的司事是把死者放在地上,很少埋在土里!而在你們的世界,司事要在死者身上放上巨大的石頭,好像要他們永遠(yuǎn)待在下面。我會看著時辰搖響復(fù)活的鈴聲,叫醒那些還在睡的人,可你們的司事看鐘是為了搖鈴叫那些死人起來去教堂做禮拜。我聽到教堂尖頂?shù)墓u都是這樣叫的,‘你這睡著的人,當(dāng)醒過來,從死里復(fù)活!’[37]”
我開始覺得這個司事的頭銜不過是他自稱的,他實際上是個瘋癲的牧師。這整件事都太不正常了!可我要怎么逃離這一切?我完全孤立無援!在這個死者的國度,瑞文和他的妻子是我見過的唯一的活人,我該向何處求援?我迷失在了一個大得超越了想象的空間里。如果這里有兩樣事物,或者說兩樣事物的任何一部分,可以在同一空間共存,那為什么不能是二十個甚至上萬個?——我不敢再往那個方向想。
“你似乎在你的這些死者身上看到了我看不到的差別!”我冒昧地又評論了一句。
“你見到的那些人”,他答道,“其實并沒有真的死去,有些是剛剛要復(fù)活,之后再死去,還有些是早在到我們這兒之前就已經(jīng)開始死亡,也就是預(yù)備著復(fù)活了。當(dāng)他們真的死去的那一瞬,他們就會醒來離開我們。幾乎每晚都有人起身離開。但我現(xiàn)在不想多說了,因為我發(fā)現(xiàn)我的話只會誤導(dǎo)你!這是一直候著你的那張床鋪,”最后他指著三張空床中的其中一張說。
“為什么是這張?”我開始發(fā)抖,急切地想靠嘴上的討價還價來拖延時間。
“為了你終有一天會非常高興知道的原因。”
“為什么不現(xiàn)在就讓我知道?”
“這一點等你醒來自然就會明白。”
“可這些人是死的,我還活著!”我大聲抗議,全身都在顫抖。
“不見得,”司事意味深長地一笑,“——遠(yuǎn)非如此!上帝保佑真實的生命,它跳動的脈搏偶爾的停駐并不是死亡!”
“這個地方太冷了,怎么能讓人在這里睡?”
“這些躺在這里的人會這樣覺得嗎?”他回道,“他們睡得很好——或者說很快會睡得很好。至于冷,他們一點也感覺不到,寒冷會幫助他們愈合傷口。別像個懦夫那樣,韋恩先生。忘卻恐懼,面對可能到來的一切。將你自己祭獻(xiàn)給黑夜,你就一定會安息。你不會受到傷害,還會收獲一樣你現(xiàn)在還無法預(yù)知的好處。”
司事和我站在床邊,他的妻子手執(zhí)蠟燭,站在床尾。她的眼里充盈著燭光,但她的臉已不再光彩照人,又變成那種毫無波瀾的慘白。
“他們是讓我在這個‘堆積尸骨的地窟里’[38]睡嗎?”我大叫起來。“我可不要。我寧愿躺在外面的荒原上,那里不會這么冷!”
“我已經(jīng)告訴過你,那兒也有死人,‘他們稠密得像秋天的繁葉,紛紛落滿了華籠柏絡(luò)紗的溪流’[39]。”
“我不要,”我再次大聲宣告,在周圍環(huán)繞的黑暗中,那對夫婦就像侍候死者的幽靈在閃著光。他們也不回應(yīng)我,只是憂傷地靜靜站在那里,然后看了看對方。
“不要悲傷,我們可是在照看那個偉大牧羊人[40]的羊群。”司事安慰他的妻子說。
他又轉(zhuǎn)向我。
“難道你進(jìn)來時沒感覺到這里的空氣純凈甜美嗎?”
“有,可是啊,太冷了!”
“那么你就要知道,”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嚴(yán)厲,“自稱活著的你已經(jīng)把死亡的氣息帶到了這個房間,除非你離開這里,否則這里的空氣將不適合睡著的人呼吸!”
說完他們就向房間的更深處走去,留我一人站在月光中,與一群死人在一起。
我轉(zhuǎn)身想要逃跑。
可是穿過這些死者走回去的路是多么漫長啊!一開始我因為太過憤怒而感覺不到恐懼,等我漸漸冷靜下來,那些靜止不動的形體就變得越來越可怖。最后,我大叫一聲擾亂了這肅穆的死寂,開始奔跑起來,我拼命地逃,最后奮力一沖,猛地拉開門沖進(jìn)去然后關(guān)上它。門闔上時沒有聲音,只有一片可怕的寂靜。
我站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四處摸索,終于摸到一扇門。我打開門,看到了煤油燈昏暗的光線。我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站在我的藏書室里,手里握著那扇裝飾著小書架的門的把手。
我這是從幻象中醒過來了嗎?還是說我迷失了方向,進(jìn)入了幻象?到底哪個是真實的——我現(xiàn)在看到的,還是剛剛才從我眼里消失的?難道它們都是真的,互相連通但又自成一體?
我倒在一張長椅上,睡了過去。
在這間藏書室有一扇開向東邊的小窗戶,每年的這個時節(jié),第一縷陽光會透過這扇窗照到一面鏡子上,又從鏡子反射到那扇裝有小書架的門上。當(dāng)我醒來時,看到陽光正這樣照進(jìn)來,它吸引了我的視線。我莫名感覺那扇門后一定就是我之前離開的那個沒有邊際的房間,于是我一躍而起,跑過去打開門。光線就像急切的獵狗,搶在我前面沖進(jìn)了壁櫥,然后又反射到一本大書鍍金的邊上。
“哪個蠢貨,”我叫道,“把架子上的這本書放到這里來了?”
可那鍍金的邊緣又再一次把光線反射到黑暗角落的一組抽屜上,這時我注意到其中一只抽屜是半開的。
“還有更亂來的!”我叫道,一邊過去關(guān)抽屜。
抽屜里裝著一些舊報紙,而且看上去滿得都關(guān)不上了。我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書,發(fā)現(xiàn)里面是我父親的筆跡,而且寫得很長。我眼睛隨意掃過的一些話馬上使我迫切地想要知道這本書里究竟寫了些什么。我把它帶到藏書室,在西邊的一扇窗前坐下,隨即讀到了以下的內(nèi)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