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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關于本書

18—19世紀英國女作家簡·奧斯汀的傳記《簡·奧斯汀傳》初次出版于1869年,作者是她的侄子——長兄之子詹姆斯·愛德華·奧斯汀-利,他在兩個姐妹和其他親友的協(xié)助下完成此書。這是簡·奧斯汀面世的第一本傳記,在她去世52年后出版,并在出版后的半個世紀中成為研究簡·奧斯汀生平的最權(quán)威的傳記資料。

這個譯本翻譯自1871年面世的再版增補本。在這一版中,作者增加了一些內(nèi)容和部分手稿和書信,其中最重要的是增加了簡·奧斯汀的許多未發(fā)表作品,包括初次發(fā)表的短篇小說《蘇珊夫人》、未完成作品《沃森一家》和《桑迪屯》,少年習作片段以及《勸導》被刪章節(jié)。其中《蘇珊夫人》、《沃森一家》和《桑迪屯》現(xiàn)在一般被整編為簡·奧斯汀其他作品集多有出版,因此這個譯本不包括以上三部作品。

本書書名雖然被翻譯為“傳”,但無論篇幅還是內(nèi)容都實在配不上傳記之名。原名A Memoir of Jane Austen,其中Memoir在英語中更強調(diào)親身經(jīng)歷的回憶,由一系列事件集合而成的隨筆,不成體系,更適合翻譯為“回憶錄”,而本書的內(nèi)容構(gòu)成也符合Memoir的這一定義。

全書正文總計13章,其中只有8章是在記錄她的生平,另外3章記錄了她作品的早期際遇和部分評論,最后第12章為《勸導》被刪章節(jié),第13章為《桑迪屯》摘錄。這8章中緊扣她生平的實質(zhì)性內(nèi)容也不充分,摻雜了許多貌似無關緊要的背景材料和閑言碎語,時而論及家譜,時而論及世事變遷。

作者在第一章開篇和后記中就這本書內(nèi)容的貧乏做了解釋:“快樂的人,就像處于和平年代的國家,沒有歷史可以書寫”——他認為簡·奧斯汀一生平順,沒有什么波瀾壯闊的際遇值得書寫。然而如簡·奧斯汀本人的作品,她能在平凡的細微之處寫出流傳百世的經(jīng)典之作,她“平淡乏味”的生平自然也有許多值得記錄的瑣屑小事。從20世紀英語文學世界開始興起的奧斯汀研究所完成的汗牛充棟的業(yè)績來看,這類“瑣屑小事”在她短短37年的人生中并不匱乏。然而本書并未全面涵蓋這些材料,有的是源于原作者能力之未及,有的則是有心為之的隱蔽。

作為簡·奧斯汀的血親所著的這本傳記,之所以能在半個世紀中保持其權(quán)威性,其優(yōu)勢就在于作者本人曾經(jīng)親歷簡·奧斯汀人生的最后一段時光,并披露了一些家族內(nèi)部的書信和口耳相傳的軼事,而同時其缺陷也在于此:作者出于保護家族隱私的原則,出于作為親人的感情和作為家人的驕傲,不僅隱藏了許多了解到的信息,還以自己的標準對簡·奧斯汀進行了一番理想化的描繪。

1865年弗朗西斯·奧斯汀去世,至此簡·奧斯汀所有兄弟姐妹全部過世,這觸發(fā)了奧斯汀家族的下一代人為簡·奧斯汀作傳的決心,因為當世親眼見證過簡·奧斯汀人生的人已經(jīng)所剩無幾。這本傳記的參與者皆為簡·奧斯汀的侄子侄女,簡·奧斯汀在世時他們大多都尚年幼,他們對她的認識也僅限于她人生的后期。在開始撰寫本書時,作者已經(jīng)年逾七十,他的姐姐安娜年近八十,并在本書再版后的第二年于1872年去世,其中只有卡羅琳當時六十多歲,并一直活到1880年。正如作者在書中所說,經(jīng)過逾半個世紀的遺忘,再重新挖掘當年的舊事是非常困難的。然而他們所遭遇的困難還不僅是記憶的模糊,隨著時間流逝,簡·奧斯汀留下的書稿也流散四處。

簡·奧斯汀去世后,她的姐姐卡桑德拉作為她的繼承人和遺囑執(zhí)行人,根據(jù)簡·奧斯汀的遺愿將部分書信和手稿分贈給其他兄弟和侄子侄女留作紀念,而剩下的書信她在去世前2—3年經(jīng)過精心的挑選,又銷毀了一部分。

這一部分恰好遮蔽了簡·奧斯汀人生最值得研究的一段人生軌跡。1801—1804年離開斯蒂文屯寄寓巴斯這段時間中,簡·奧斯汀是否真的完全中斷了創(chuàng)作?當她能夠成為曼尼唐莊園的女主人卻拒絕了,她遭遇了怎樣的內(nèi)心折磨和外界壓力?而卡桑德拉提及的那段發(fā)生在海邊卻戛然而止的羅曼史,是再次被命運玩弄的悲劇還是一場過眼云煙?由于缺乏這一時期的書信,我們再無可能了解到事實真相,所有一切只能歸于揣測。至今傳世的簡·奧斯汀書信共計161封,其中最大的一段空白期出現(xiàn)在1801年5月后至1804年9月前,還有另外一段空白期是在1796年9月后至1798年8月前。在這段時間里,和湯姆·勒弗羅伊的羅曼史塵埃落定,卡桑德拉的未婚夫在西印度群島去世,《傲慢與偏見》的初稿《第一印象》被出版商拒絕。也許卡桑德拉不愿這些悲哀的往事為世人知曉。

在本書籌備過程中,作者和他的姐妹通信里,安娜這樣寫到:“我能夠想象到卡桑德拉姑姑的感受,僅僅是設想到我們這些晚輩會讀到這些書信并對之品頭論足——我認為她(銷毀這些書信)是對的,正如她在很多問題上都一向正確”。也許卡桑德拉并未預料到簡·奧斯汀的聲譽上升到這種程度,公眾會對她的私人生活那么感興趣,但僅僅是考慮到在家族中流傳,這些書信也不適合為他人窺視,這從另一側(cè)面應證了這部分書信的重要性。對于她的家人最希望保護的隱私,正是后世讀者最渴望了解的事實。

然而就是現(xiàn)存的這些書信,在本書撰寫時,作者也未能全部獲得。

作者和他的姐妹為詹姆斯·奧斯汀的孩子,他于1837年繼承舅公的遺產(chǎn)和姓氏,冠名為奧斯汀-利。奧斯汀-利這一支系作為長子后代,撰寫這本傳記的初衷之一便是不愿被家族的其他支系搶去撰寫首部傳記的榮譽;同時詹姆斯結(jié)婚較早,孩子年紀較長,和簡·奧斯汀有過更多交集,并感情更深;從情理義理兩方來看,撰寫這部傳記都成了奧斯汀-利家義不容辭的責任。

他們順利獲得了查爾斯的孩子卡桑德拉-埃斯頓的協(xié)助,卡桑德拉-埃斯頓曾幫助父親料理卡桑德拉姑姑的后世,手中存有不少書稿,都傾囊相授。

弗朗西斯的孩子提供了一定的幫助,本書中來自美洲讀者的書信顯然是由弗朗西斯這一支提供的。然而作者也提到他并不了解《理智與情感》初次出版時的情形,而這一內(nèi)容存于簡·奧斯汀寫給弗朗西斯的書信中,顯然他沒有得到引用這些書信的授權(quán)。這些書信后來由弗朗西斯這一支系的子孫在其編撰的家族傳記《簡·奧斯汀的水手兄弟》中才初次發(fā)表。

由于亨利·奧斯汀沒有子嗣,他們沒能取得簡·奧斯汀寫給亨利的任何書信,再加上本書作者和他的姐妹對亨利叔叔一直以來的惡感——他們認為亨利的破產(chǎn)不僅為整個家族帶來財產(chǎn)損失和各種麻煩,還加劇了簡·奧斯汀健康惡化,拖延了最后兩部作品的出版,致使在她去世后《勸導》和《諾桑覺寺》才得以面世;因此在本書中盡量淡化了亨利在簡·奧斯汀人生中的扮演的角色和意義。

而在各支系中他們遭遇挫折最大的,來自愛德華的長女范妮·奈特·納史布夫人的拒絕合作。據(jù)安娜回憶,范妮作為簡·奧斯汀最大的侄女,在她的年輕時代、簡·奧斯汀去世的前幾年中二人一度非常親密——“在世的人中很少有誰能比納史布夫人更欣賞簡姑姑的才華,更尊崇她的人了”。然而當他們致信給范妮,范妮的女兒代為回信稱因母親年邁,無法提供任何支持,她手中的書稿也在許多年前就已經(jīng)下落不明了。不過在范妮于1869年寫的日記中,她這樣寫道:“從各方面來看,簡姑姑并沒有人們以為的那么高雅,……她們交往的人魚龍混雜,人窮又地位低下,要不是奈特夫人(范妮的母親)提拔,她們不會比她們周圍的人更高雅,但是簡姑姑顯然太聰明,可以罔顧常人所遵循的規(guī)范,所以很難變得配得上我們的高雅?!憋@然這一拒絕并非是出于年邁昏聵,而是時間改變了她對簡姑姑的感情。1884年,范妮的兒子發(fā)現(xiàn)了范妮從卡桑德拉姑姑那里繼承的書信,共計94封,時間跨越1796至1816年,他將這部分書信編輯出版(即譯言古登堡出版的《簡·奧斯汀書信集》),并將書題獻給了維多利亞女王陛下。這部分書信特別填補了本書所匱乏的早年書信,尤其是1796年的一部分書信,其中包括了最早提及湯姆·勒弗羅伊的信件。

就是在這些資料匱乏的情況下,本書作者完成了這本回憶錄。作為家人,作者秉持著謹慎的原則,對于不了解的事實不像后世的傳記作者那樣用推想替代,而是加入一些他認為“只有他自己想到的可以寫的的東西”來替代傳記主人公的生平細節(jié)。

對于簡·奧斯汀的早期生活,了解的人當時都不在世了,作者和他的姐妹、親友都未曾親眼目睹,只能靠一些零碎的記憶拼湊而成。其中安娜在親生母親去世后,曾經(jīng)被送到斯蒂文屯,一直住到父親再婚,她提供了一些無關緊要的回憶,然而卻活靈活現(xiàn)的細節(jié);卡羅琳一直沒有結(jié)婚,在簡·奧斯汀去世后,她和卡桑德拉一起在查頓小屋生活過一段時間,這段時間里她從卡桑德拉那里聽到許多舊事,因此卡羅琳的回憶在這本書中有著很重要的分量;同時他們的母親瑪麗·勞埃德,婚前作為奧斯汀姐妹的密友,也曾經(jīng)告訴過他們一些早年的軼事;弗朗西斯的女兒凱瑟琳雖然在簡·奧斯汀去世后才出生,但她多半是從她繼母瑪莎·勞埃德那里也聽聞過一些舊事,為一些含混不清的事件提供了佐證。

作為簡·奧斯汀的晚輩,他們和普通讀者一樣,自然也是對簡·奧斯汀平生的羅曼史最感興趣。然而他們幾乎和普通讀者一樣,對此了解得很少,也幾乎無法確證任何事。他們雖然在這方面做了許多溝通和調(diào)查,然而并未將所了解到的事實公布于眾??梢哉f在這本書中,對簡·奧斯汀生平隱晦最多的,就是關于她的羅曼史了。

在20世紀后才面世的一些家族通信中可以看出,奧斯汀家族的后一代人對于簡·奧斯汀的戀愛史也是眾說紛紜,各持己見。其中本書作者的意見是,簡·奧斯汀雖然經(jīng)歷過一些情事,然而哪一樁也沒有在她心中留下長久的陰影。這一觀點直接表述在本書中,不過他的妹妹卡羅琳可能在某種程度上并不認同。

其中爭議最大的自然是因為電影《成為簡·奧斯汀》而得到廣泛認知的男主人公湯姆·勒弗羅伊,他和簡·奧斯汀之間的羅曼史在奧斯汀和勒弗羅伊兩家族中久為流傳,并且在其晚年得到了本人的確認。不過在本書寫作過程中湯姆·勒弗羅伊還在世,并且顧慮到他身為大法官的地位和名譽,本書中僅將其列為早年知交而一筆帶過。

另外一個男主人公,或者說是男配角,在簡·奧斯汀27歲時向其求婚未果的比格-威瑟先生,因其曼尼唐莊園的后代一直和斯蒂文屯的奧斯汀家的后代比鄰而居,而比格-威瑟先生的后代未必對這樁軼事有所了解,為避免不必要的猜疑和流言,作者在本書中未提及這位先生的姓名。

本書中提及的那樁發(fā)生在海邊的情事,反而是最沒有根據(jù)的,出自卡桑德拉之口,沒有任何其他材料可以佐證。除此之外,簡·奧斯汀一生中還有其他一些或許動過心或許子虛烏有的情事,比如在湯姆之后勒弗羅伊太太給她撮合的那位博士先生,還有后來查頓當?shù)氐哪翈熛壬?,多半才真正是“未曾在她心中留下長久的陰影”的人物,有的甚至被當作笑談,本書中便完全沒有提及了。

當然被遮蔽的不僅僅是羅曼史。本書作者的誠信受到最大質(zhì)疑的,便是他書中的這句話:“這里收錄的信件只字未改”——和后世披露的書信手稿相對照,本書中引用的書信何止不是“只字未改”,其中刪節(jié)還是小問題,拼湊也尚可接受,然而作者擅自改寫和冒名添筆就有些不可忍受了。而作者在這方面便不再秉持嚴謹?shù)脑瓌t,反而有些任意妄為,他的目的就和亨利·奧斯汀在1818年和1833年所著的作者傳略一樣,就是要在公眾面前塑造一個完美形象的簡·奧斯汀。

在這方面,二者所塑造的簡·奧斯汀的形象幾乎是一致的。在他們筆下,簡·奧斯汀是恭順的女兒、溫柔的姐妹、和藹的姑姑,還是虔誠的信徒。她甘于平淡的鄉(xiāng)村生活,從不沽名釣譽;她謙卑自律,關愛家人,與人為善——完全符合那個時代一個教養(yǎng)良好、道德無瑕的淑女形象??上н@一形象太過單薄,對于一個被福斯特盛贊為能夠刻畫出“圓形人物”的天才女作家來說,她自身反而被人刻畫成如紙片一般的扁平形象,實在是一種諷刺。我們可以體諒簡·奧斯汀的家人出于親情之私而隱藏她的真實性格,或許對于維多利亞時代的讀者來說,一個品性道德上完美無瑕的形象能夠令他們對這位作家的作品更為滿意,然而如本書牛津世界經(jīng)典系列版的編注者所說,對于20世紀后經(jīng)歷過弗洛伊德心理學洗禮的讀者來說,這種扁平形象實在令人難以滿足。

不過通過這本傳記,簡·奧斯汀的這一“扁平形象”卻牢牢地把握了半個世紀的統(tǒng)治地位,唯一能夠挑戰(zhàn)這一形象的除了簡·奧斯汀本人的書信,恐怕也只有在世者的旁證了。說到這一點,本書初版中作者曾經(jīng)就瑪麗·羅素·米特福德的傳記中對這一形象的挑戰(zhàn)進行了毫不容情的反擊。米特福德小姐的外祖父曾經(jīng)執(zhí)掌的教區(qū)和奧斯汀一家毗鄰,她講到她母親對于簡·奧斯汀早年的印象:“母親說她是她所見過的人中最漂亮,最愚蠢,最做作,天天想著撈個金龜婿的花俏小妞?!彪m然后來米特福德小姐承認自己得到的部分信息不實,因此在再版中這一對立得到了緩解,不過在后記中我們還可以看到作者反駁米特福德小姐歪曲簡·奧斯汀形象的附筆。

但簡·奧斯汀年輕時代是否多少是個“漂亮、做作的花俏小妞”呢?通過1884年范妮的兒子布雷伯恩勛爵所披露的早年書信,這一可能再一次得到了鞏固。布雷伯恩勛爵雖然并不打算推翻本書作者所樹立的簡·奧斯汀的經(jīng)典形象,但他所披露的材料本身比任何描繪都更誠實,而他在說明中(可惜譯言古登堡翻譯的是1908年的美國版,刪去了這部分內(nèi)容)也提到,從那幾封珍貴的早年書信中可以看出,年輕時代的簡·奧斯汀和當時的所有年輕小姐一樣,熱愛社交和舞會,糾結(jié)于長裙和裝扮。而最重要的是,這部書信集包括整整94封書信,遠遠超過了本書中所收納的經(jīng)過修改的二十多封信和摘錄,其中簡·奧斯汀的真實性格躍然紙上,處處可見引人浮想翩翩的“真實”。

20世紀后的研究者不乏有人徹底推翻簡·奧斯汀的經(jīng)典形象,指出她可能是個尖酸刻薄的女人。誰也無法否認她足夠聰明能一眼看出他人身上的人性弱點,否則也描繪不出這許多栩栩如生的人物,尤其是她又向來善于描繪各種不討人喜歡、性格古怪的丑角,相比完美的主人公,往往賦予這類角色更永恒的生命力。對于這一點,就連亨利·奧斯汀也不免要有針對地為她辯白幾句:“雖然別人的弱點、瑕疵和輕浮輕微全都逃不過她敏銳的眼光,她從不容許自己帶上半點冷酷刻薄。人人都難免有缺點,但她在做人方面幾乎無可指摘。她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輕率、愚蠢或者苛刻的話。她的性情像她的才智一樣優(yōu)雅。”亨利的辯白是否有說服力,且按下不表,而在書信集里布雷伯恩勛爵也同樣為這個“刻薄”的嫌疑進行了辯白,反而令人更添一份猜疑。布雷伯恩勛爵提醒讀者不要忘記這些書信是寫給她最親近的姐姐,從未設想過有一天會被公之于眾,因此其中即使有些刻薄的話,也僅限是姐妹間的私密話,不是成心也不會傷及他人。這番話,就像簡·奧斯汀的小說里常說的那樣,倒是講得合情合理。

其實不用通過一個世紀的追根究底、揣摩推測和想象演繹,我們憑著常識就可以推定簡·奧斯汀必定不是完美的,但詹姆斯·愛德華·奧斯汀-利在1869年撰寫這本回憶錄時,他希望人們記住的是一個完美的簡·奧斯汀。為此他還專門制作了一幅畫像,為這一理想化的形象添上一副般配的面孔,這就是后世最廣為流傳的簡·奧斯汀的蝕刻版畫像。在這一點上奧斯汀-利做得非常成功,甚至比他的這本回憶錄還成功。這幅畫像是按照卡桑德拉畫的一副水彩畫復制創(chuàng)作的,卡桑德拉的原作是目前唯一被公認為真品的簡·奧斯汀肖像。作為一副未完成作品,再加上卡桑德拉作為一位業(yè)余畫家,其水平實在令人不敢恭維,不管這幅肖像里面有多少真實性,沒人愿意把這原作公諸于眾,見它流芳百世,尤其是簡·奧斯汀的侄子侄女們。他們既不覺得卡桑德拉的原作特別像簡·奧斯汀本人,也不覺得經(jīng)過再創(chuàng)作的蝕刻版畫像更像本人,但他們不約而同地都對新畫像感到不同程度的滿意和接受,甚至卡羅琳還承認:“雖然不像簡姑姑本人卻能辨別出她的某些特征”。這幅畫像經(jīng)過了時間的檢驗,無論簡·奧斯汀本來的容貌如何,人們起碼愿意相信這便是她的樣子,因為它表現(xiàn)出的某種理想化,恰好符合了人們的期望。

本書的牛津世界經(jīng)典文學版將這幅蝕刻版畫像和卡桑德拉的原作并置一處用作封面,其意圖顯而易見。這本回憶錄原旨在塑造一個理想化的簡·奧斯汀,但放在今天、一個半世紀之后再去閱讀,就要帶著批判的態(tài)度去審視它的內(nèi)容。這個譯本也盡量提供詳盡的批注,將本書作者缺失或者掩蓋的事實加以澄清。把批注和原文參照閱讀,就像將這兩幅畫像并置一處,更有利于了解和體會到一個真實的簡·奧斯汀。

參考如今獲得公認的奧斯汀研究成果,本書提供了盡量詳盡的注釋,也許注釋中的信息,比原作者在書中提到的內(nèi)容更能滿足現(xiàn)代讀者的好奇心,然而原作者確實提供了一些獨一無二的東西。在本書的扉頁,作者特別引用了《哥倫布傳》中的一段話:“一個男人看到有些可以做的事,意識到除他以外再沒有其他人會做這件事,便被這個念頭驅(qū)策著開始這項事業(yè)?!辈⒂衷诤笥浿袑@一引述做了解釋:“我認為自己想到一些可以寫的東西:并意識到?jīng)]有其他人可以做到這一點,我就是被這樣的念頭驅(qū)策著開始寫作。”那么這些獨一無二、只有他才想到的內(nèi)容到底是什么呢?肯定不是別人都不知的簡·奧斯汀的生平秘事,這一點在第一章他就做了坦白,“我沒有更詳盡的材料可提供”,那么作者到底是用什么內(nèi)容填充起這部本來就資料匱乏的傳記呢?

在本書的第三章,作者引述了一封完整的信件,是簡·奧斯汀的曾外祖母收到的一封來自她母親的信,信是用17世紀時未規(guī)范化的英語寫就,惟妙惟肖地例證了《諾桑覺寺》中蒂爾尼先生曾經(jīng)抱怨過的女士們不愛用標點符號的習慣(翻譯過程實在是令譯者煞費苦心)。這封信讀來不乏趣味,但放在這本回憶錄中還是非??梢?,它實在是和簡·奧斯汀本人毫無關聯(lián)。為什么要引用這封書信,包括他貫穿整書的其他旁征博引,還有他對于提到的人和事的精挑細選,作者的這些良苦用心被后世的研究者定義為“地位認同的焦慮”。

一般人們都認為簡·奧斯汀是英國士紳階層的一名淑女,更有她的崇拜者愛歷數(shù)她的家族中有多少個帶頭銜的Sir或Lord(爵士或勛爵),不過隨著后世的研究陸續(xù)出爐,人們越發(fā)確信簡·奧斯汀的身份并沒有像原先想得那么高,她顯然屬于“偽士紳階層”——Pseudo-gentry。Pseudo-gentry這個詞其實用簡·奧斯汀自己的話形容最妙不過,在《桑迪屯》中德納姆夫人對這類人進行了精要的概括:“真正算有點家業(yè)的人,不管是有產(chǎn)業(yè)還是有錢,一百個里面一個都沒有。多半有點收入,但肯定沒什么資產(chǎn)。都是些牧師,或者鎮(zhèn)上的律師,還有半薪的公務員,再不就是領津貼的寡婦;從這些人身上能弄到什么好處?”喬恩·斯彭斯在他的《成為簡·奧斯汀》中,詳述了簡·奧斯汀父親的出身,“做羊毛生意”起家的約翰·奧斯汀三世為了讓自己的繼承人成為紳士,舍棄了其他需要他贍養(yǎng)的子孫,而簡·奧斯汀的祖父便是被舍棄的子孫之一。在《傲慢與偏見》中貝內(nèi)特家的小姐們被人嘲笑有個在倫敦做生意的舅舅,還有個在鎮(zhèn)上當律師的舅舅,這點顯然源于生活,簡·奧斯汀父親的兩個叔父,便是一個做生意一個做律師;不過伊麗莎白還可以理直氣壯地跟凱瑟琳夫人說,雖然她娘家親戚不太光鮮,但她畢竟是紳士的女兒,可簡·奧斯汀就很難理直氣壯地說出這句話來。她的父親沒有財產(chǎn),只能說是一名學者,相比起來她的母親顯然家世要顯赫許多。簡·奧斯汀母親的父親和伯父不僅都是學者,還和公爵家有姻親關系。這就是作者要引述上面提到的那封曾外祖母的信的原因,因為這位曾外祖母可是錢多斯公爵一世的姐妹。

這世界上最喜歡研究族譜的非英國人莫屬了。在書中作者說了一句非常虛偽的話:“人們也許希望埃杰頓爵士在回憶錄中,要是能不去研究他所熱衷的族譜——簡的曾祖母和祖先,而是花更多筆墨在簡身上就好了”,看到這句話讀者是不是想把它丟回給作者本人呢?不過總體來說本書作者還是非常有節(jié)制的,他總是貌似不經(jīng)意地將親族里有地位的人提上一筆,顯得矜持而有教養(yǎng)。相比而言,書信集的編撰者布雷伯恩勛爵還是更直白。他在書信集的序言之外用了整整三章來介紹簡·奧斯汀的家族關系,當然他的理由很充分,為了幫助讀者了解信中提到的各色人物的關系,不過他專門用一章來講述他自己家族的淵源,其孜孜不倦的勁頭只有《勸導》里的埃利奧特爵士可媲美。奧斯汀-利這一支認為肯特郡的奈特家的人向來傲慢,總是對自己的地位洋洋自得,但平心而論,誰都有自己的傲慢。本書作者在這本回憶錄中精心編織的素材,從各個方面體現(xiàn)了他對于自己的地位,或者說“期望所屬階層”的自得。

本書作者身為一位牧師,同樣牛津畢業(yè),可謂承襲家傳,尤其是他又繼承了舅公的財產(chǎn),生計不用單純依靠牧師俸祿,比簡·奧斯汀的父親和他自己的父親過得要優(yōu)裕得多了。不過作者并不特別看重金錢和地位,甚至在塑造簡·奧斯汀的形象時他也特別強調(diào)了一點:金錢從不是她寫作的動力,雖然金錢從不寬裕,但平靜的家庭生活也不需要很多金錢——以彰顯其清高的形象。作者選擇來烘托自己價值觀的人物,更為強調(diào)學識上的地位,比如屢次提及的簡·奧斯汀母親的那位伯父,身為牛津貝利奧爾學院的院長,在他看來顯然比有一位家產(chǎn)萬貫的親戚更為榮耀。當然他也不能免俗,有爵位的親友還是受青睞。但總體來說他所奉行的價值觀更接近新興資產(chǎn)階級的觀念,而不是18世紀看重出身的士紳階層的觀念。在這一點上,和簡·奧斯汀的價值觀也是相合的。

雖然簡·奧斯汀的女主人公總是糾結(jié)于沒有嫁妝而在戀愛中遭遇挫折,但不能說這代表了簡·奧斯汀的現(xiàn)實想法,只能說她忠實地反應了客觀的社會現(xiàn)實。在所有簡·奧斯汀的男主人公中,《勸導》的溫特沃斯上校雖然總共才有2萬鎊財產(chǎn),和達西先生、賓利先生、奈特利先生這樣的大業(yè)主所擁有的資產(chǎn)沒法比,但在簡·奧斯汀的天平上卻似乎認為他和這些先生們一樣配得上最好的女繼承人,因為在她看來,這份靠自己的才能和努力所獲得的財產(chǎn)超越了純粹金錢上的價值。從簡·奧斯汀的經(jīng)歷來看,她的兩個參加海軍的兄弟都是這樣依靠自己的努力謀生立命并最終獲得榮譽和地位;還有她的曾外祖母身為一個孤立無援的寡婦,白手起家獨立撫養(yǎng)被其祖父拋棄的孩子,令他們接受教育并成家立業(yè);她的父親雖然一輩子在金錢上從未寬裕過,但也憑自己的力量養(yǎng)活了一個大家庭,并幫助幾個兒子成家立業(yè)——這些都給簡·奧斯汀造成了深刻的影響。雖然她冷眼旁觀,知道世間擁有金錢和地位可以令人獲得許多優(yōu)勢,彌補才智和德行上的缺陷,然而在她心底,還是認為依靠自己的能力、依靠工作而獲得的財富和地位,比因出身而承襲的財富和地位更加值得尊重。

在許多女性主義研究者眼中,相比同時代的其他女作家,顯然簡·奧斯汀的覺醒意識不夠強烈。她一輩子困在一個小家族的社交圈子里,除了在生前出版了幾部小說,從未做過超出這個階層一般女性規(guī)范的事。甚至有人認為,這種局限囚困了她的天才,使得她的創(chuàng)作也因此受到局限。在當時的讀者看來,簡·奧斯汀小說中確實體現(xiàn)了“正確”的道德觀,這一點尤其表述在她的崇拜者圖書管理員克拉克先生的信中,然而就像布雷伯恩勛爵所說,簡·奧斯汀的小說從不是“道德訓誡”的小說。同樣,后世的研究者稱,簡·奧斯汀作品中的道德觀并不像表面上的那么單純。她也許不像夏綠蒂·勃朗特在《簡愛》中那樣直言宣稱“我和你是平等的”——比起來簡·奧斯汀簡直是毫無鋒芒可言,是個投降于社會陳規(guī)陋習的保守主義者,但就像她通過細微的方式折射了那個時代正在發(fā)生的巨變,她的價值觀也同樣微妙,要研究這一點,不結(jié)合她的出身和生平來對照是不容易理解的。

在這本回憶錄中,本書作者也用他自己的方式,為我們呈現(xiàn)出了一幅當時代的圖景,他那些所謂“只有他自己想到的可以寫的東西”無論出于什么樣的動機,卻為我們提供了一些后世的傳記作者所不可及的視角。無論是小步舞、食譜還是紡車,確實幫助我們建立起一個立體的視角來想象簡·奧斯汀的真實生活。還有他提到的當時代的文人,無論是對簡·奧斯汀贊譽有加的評論者,還是拿來作比較的同時代作家,也為我們展現(xiàn)出一個更為廣闊的閱讀空間——19世紀熱火朝天的英語文學,并不僅僅是單薄的現(xiàn)有中譯本的那幾位知名作家。其中尤其是女性作家,雖然本書僅提到寥寥幾位,卻讓我們可以窺視到當時女性在文壇上的活躍程度和重要角色。事實上,這本書所帶來的引申閱讀空間,要遠遠大于它本身所提供的內(nèi)容。

這本回憶錄的優(yōu)點和缺點,就是這樣相輔相成:素材的匱乏是因,用來填補的閑筆是果;而閑筆并非毫無價值,它為研究者所提供的線索,塑造了后世碩果累累的奧斯汀研究。它的權(quán)威性便在于此,當20世紀初研究者們再不能對已有的家族傳記感到到滿足時,他們起步的出發(fā)點幾乎全部源自這本薄薄的回憶錄。

最后,請一定不要忘記,這是一部維多利亞時代的傳記作品,它的迂腐和趣味皆來源于此。請回到攝政時期和維多利亞時代,用那個時代的閱讀方式來讀這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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