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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4點15分從維多利亞發往劉易斯的列車,因為脫軌滯留在三橋站。約翰·萊克斯曼雖然有幸搭乘晚點的班次,前往貝斯頓特蕾西車站,但小特蕾西村莊連接外界的唯一交通工具——四輪馬車已不見蹤跡。

“如果你能等半個鐘頭,萊克斯曼先生。”站長說,“我就打電話到村里去,讓布里格斯來接你。”

萊克斯曼瞧著外面濕漉漉的一片,聳了聳肩膀。

“我走回去。”他簡潔地說。萊克斯曼把包交給車站站長保管,雨衣一直扣到下巴上,毅然決然走進雨中。他要跋涉兩英里路,才能從這個小型的火車站回到小特蕾西村莊。

大雨連綿不絕,可能持續一整夜。羊腸小道兩旁是高聳的樹籬,枝葉密集茂盛,有些路段已經陷入及踝深的泥濘中。他停在一棵大樹下,滿上煙斗,點燃煙絲,將煙斗碗部朝下,然后繼續趕路。大雨滂沱,雨水可謂“鉆洞覓縫”。若不是這種天氣,他更喜歡走路,也樂意徒步。

這是一條從貝斯頓特蕾西到小貝斯頓的小道。在這條路上,萊克斯曼為自己的小說想出了不少精彩的情節。正是在這條小路上,他構思出了小說《蒂爾伯里之謎》;也是在這條從車站到家的路上,他構思出了《格雷戈里·斯坦迪什》,使之躋身于年度最受歡迎的偵探小說。萊克斯曼擅于創作這類構思精妙的偵探情節。

在文學界,萊克斯曼被上層人士譽為“震撼作品”的創作者。他擁有大批書迷且數量還在不斷增加。書迷們受其正能量、扣人心弦的故事所吸引,閱讀時屏住呼吸,緊緊抓住書中的重重謎團,直到知曉作者謀劃的結局才如釋重負。

但沿著荒蕪的小路前往小貝斯頓時,萊克斯曼心亂如麻,腦子里半點沒掠過書籍、情節或故事。他在倫敦進行了兩次會面,正常情況下,與T.X.的會面會令他高興。“T.X.”就是T.X.梅雷迪思,現任警察廳助理總監,從事該部門較為棘手的工作,有朝一日可望成為刑偵部部長。

T.X.行事風風火火,不按常理出牌。他提出了任何作家都渴望的偉大構思,但萊克斯曼爬山時并沒有想到他。山坡上有一座小房子,高端地稱為巴斯頓隱修院。

萊克斯曼一想起昨天和希臘人的談話,就眉頭緊鎖。他打開小門,穿過種植園來到房子前,竭力想甩開與放債人交談的記憶,那不同尋常、令人厭惡的交談回憶。

巴斯頓隱修院有一堵墻,那明顯是虔誠的霍華德于13世紀修建的遺址,但現在隱修院只是一座農舍。這是一座伊麗莎白時代風格的農舍,它精小樸實,山墻古雅,煙囪高立,擁有格柵式窗戶和沉降花園,玫瑰園和小片綠茵地,倒有幾分莊園的模樣,這讓主人感到自豪。

他穿過茅草蓋起的門廊,在寬敞的走廊上駐足了一會兒,然后脫下濕透的雨衣。

大廳里黑燈瞎火,格蕾絲可能正準備更衣吃飯。他現在心情很糟糕,不想讓她徒生煩惱。萊克斯曼穿過長長的走廊,到后院的大書房去。書房很暖和,老式壁爐里的爐火燒得旺盛,給人一種放松舒適之感。他換了鞋,點燃書桌上的燈。

這顯然是一間男式書房,放著幾把皮革椅和一個大型書架,書架背靠一面墻,放滿了書本。書桌用實心橡木制成,放著幾本書和未完成的手稿,讓人一望便知,房子的主人是一位作家。

他換完鞋,把煙斗裝滿,走到火爐邊,俯視著燃燒的火焰。

萊克斯曼身高中等偏上,身材纖細,但臂膀寬大,這是運動員的體態。他確實打過四場拳擊賽,還進入了英格蘭業余拳擊錦標賽的半決賽。他有一張堅毅的臉,雖然清瘦但輪廓分明,灰色的雙眼很深邃,眉毛平直有點兒冷峻,嘴部寬大,胡須刮得很干凈,臉頰是健康的黝黑色,說明他經常出入戶外。

從外觀上,絲毫瞧不出他是隱士或學生。實際上,他是典型的英國人,膚色健康。這長相與英國軍隊餐廳里的士兵、艦隊起居室里的軍人、英國遠土在職的行政人員別無兩樣。

外面有人敲門,他還沒來得及說“請進”,格蕾絲·萊克斯曼就開門進來了。

格蕾絲既勇敢又溫婉,這點從她的儀態和魅力中可窺探一二。萊克斯曼走過來,溫柔地親吻她。

“我不知道你回來了,直到——”她牽著他的手說道。

“直到你看到,雨衣弄得屋里濕漉漉的。”他笑著說道,“你的判斷,我知道,沃森![1]”

她微微一笑,但轉而嚴肅起來。

“你回來了,我真高興,家里有客人。”她說道。

萊克斯曼眉毛上揚。

“有客?這種天氣還有人來?”

格蕾絲望著他,她也感到奇怪。

“是卡拉先生。”她說道。

“卡拉?他來多久了?”

“4點就來了。”

她語氣沒一點熱情。

“不曉得,你為什么對卡拉老兄沒什么好感。”丈夫打趣道。

“蠻多原因的。”她簡單答道。

“不過。”萊克斯曼想了一會兒答道,“他來得真及時,他在哪?”

“客廳。”

隱修院的客廳低矮,擺設隨意,用萊克斯曼的話說,“全是老式版畫和菊花”。屋里放著幾把舒適的扶手椅、一架大鋼琴、一個中世紀左右的開放式壁爐、兩個大銀燭臺,鋪著一層暗綠色的瓷磚、一塊雖破損但看著舒服的地毯,這就是客廳的主要陳設。

客廳和諧寧靜,如果作家感到煩躁不安,還能舒緩下心情。兩個青銅大花盆里綻放著提前盛開的紫羅蘭,另一個花盆里,櫻草花在閃耀怒放,房間散發著淡淡的林間早開花朵的清香。

萊克斯曼輕快地走進客廳,這時一個男士起身。這男人長得極為俊美,他比萊克斯曼高出了半個頭,但頗有風度地壓低身姿,不讓主人在身高上感到不適。

“我在城里挺掛念你。”他說道,“所以得空過來看看你。”

他說話有腔有調,好像長期與英國公立學校和大學打交道。雷明頓·卡拉是希臘人,出生在動蕩的阿爾巴尼亞地區,并在那兒接受過教育,但絲毫聽不出他有外國口音。

兩人熱情地握了握手。

“留下吃晚飯?”

卡拉面帶微笑,望了望格蕾絲。太太感覺不太舒心,擺著一張冷臉端坐著,兩手自然交疊放在膝蓋上。

“您太太沒意見就好。”希臘人說道。

“您愿意留下,我當然高興。”她下意識答道,“這個暴雨夜真討厭,倫敦這頭的食物,怕您吃不慣。”她微微一笑,“招待不周了。”

“承蒙您款待了。”他向格蕾絲鞠了一躬,轉而與萊克斯曼交談。

幾分鐘后,他們熱火朝天地聊著,從書籍談到各類場所,從大眾書本談到萊克斯曼的小說,格蕾絲趁機脫身。

“這些書,我都看過。”卡拉說道。

萊克斯曼面帶嘲諷,“可憐的家伙。”他嘲笑道。

“不,不。”卡拉說道,“我沒什么好可憐的,萊克斯曼,你犯罪能力倒不行。”

“謝謝您嘞。”

“我不是在貶你哦。”希臘人笑著說。“我是說你的情節沒有創造力。你的小說有時會困住我,如果我看到一半還想不到謎底,會有點惱火。當然,在多數情況下,我還沒讀到第五章就知道結局了。”

萊克斯曼看著他一臉驚訝,又有點生氣。

“不是我吹,沒看到最后一章,壓根不可能知道小說的結局。”

卡拉點點頭。

“普通書迷可能這樣,但你忘了,我是資深書迷,會串聯你設下的每一個線索。”

“你應該見見T.X.。”萊克斯曼笑著說,起身平復下心中的憤氣。

“T.X.?”

“T.X.梅雷迪思,刑偵部的一位好友,你最渴望遇到的聰明人。在凱厄斯時,我們呆在一起。”

卡拉點點頭,從眼神可以看出,他對T.X.頗感興趣。他本想就這個話題繼續談論下去,但格蕾絲喊話飯好了。

這頓飯吃得不太愉快。格蕾絲并沒像往常一樣加入聊天,只有卡拉和丈夫在交流。她感到一種奇怪的沮喪感,一種她無法確定的不詳預感。吃飯時,她一次次回想今天發生的事,想找出自己不安的原因。

通常回想下,她就知道自己因何瑣事擔憂,但現在她很困惑,這種方法不奏效。早晨的來信挺愉快;房子和仆人都沒讓她煩心;自己身體也不錯。丈夫不幸買了魯馬尼亞的黃金股,錢方面有些棘手,這事她知道。她也有些懷疑,他借錢來彌補虧損。但丈夫前景一片光明,前本小說大獲成功,股票的虧損相比小說的收益是九牛一毛,根本不值得擔憂,她比萊克斯曼更放心錢的事。

“你們等會兒該去書房喝咖啡了。”格蕾絲說道,“抱歉,我得失陪下,見下錢德勒太太,嘮嘮洗衣這家常事。”

她朝卡拉點頭示意,輕拍下萊克斯曼的肩膀,離開了房間。

卡拉注視著格蕾絲曼妙的身姿離去,直到視線所不及。

“卡拉,我想和你聊聊。”萊克斯曼說道,“能給我五分鐘嗎?”

“5個鐘頭都行,隨你便。”卡拉輕松說道。

他們走進書房,女仆端來咖啡和燒酒,放在爐火旁的小桌子上,就退出去了。

他們聊天的主題一度都很寬泛。卡拉直白地表示,他喜歡這間舒適的書屋,遺憾自己不能用金錢獲得這種舒適感,但萊克斯曼不費吹灰之力就獲得了。卡拉繼續談論著,萊克斯曼反駁了這個錯誤的觀點。

“這兒應該沒電燈吧?”卡拉問道。

“確實沒有。”萊克斯曼答道。

“怎么會沒電燈?”

“我相當喜歡這燈發出的光。”

“不關燈的事。”希臘人慢慢道來,臉上略顯不悅,“我討厭這些蠟燭。”

他指著壁爐架,架上放著兩個燭臺,六支長長的白蠟燭在燭臺上燃燒著。

“你到底為什么討厭蠟燭?”萊克斯曼驚訝地問道。

卡拉沒當即回答,只聳了聳肩,一會兒他開口說道。

“要是你曾經被綁在椅子上,旁邊放著一小桶黑火藥,里面插著小蠟燭,它們每分每秒燃燒著,燭身越來越低——我的天!”

萊克斯曼驚訝地看到,卡拉的額頭在冒冷汗。

“聽起來很可怕。”萊克斯曼說道。

希臘人用絲帕擦了擦額頭,手在顫抖著。

“這簡直是噩夢。”

“什么時候發生這事?”萊克斯曼好奇地問道。

“在阿爾巴尼亞。”卡拉答道,“很多年了,但有些家伙總讓我記起這事兒。”

卡拉不想說這些家伙是誰,或在何種情況下,他陷入這不幸的境地,而是明顯改變了話題。

房間很舒服,他在占據一面墻的書架旁閑逛著,時不時駐足查看書名。一會兒,他抽出了一冊厚厚的書。

“《野生巴西》。”他讀道,“作者是喬治·蓋瑟科爾。你認識蓋瑟科爾嗎?”

萊克斯曼點點頭,從桌上的大藍罐子里取出煙草,填滿煙斗。

“見過一次,他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家伙。在我認識的人中,屬他最不喜歡談論自己。”

卡拉皺著眉頭看書,陷入了沉思,他漫不經心地轉過身來。

“我還沒見過他。”他邊換書邊說道,“但從某些層面來講,他為了我,踏上了新旅途。”

萊克斯曼望著卡拉。

“為了你?”

“是的,為了我去巴塔哥尼亞,他相信那兒有金子。在他寫的南美山脈系統的書中,你能了解到很多這方面的事。我對他的理論感興趣,與他通信往來。他答應為我做地質調查,我寄錢給他作路費,他就出發了。”

“你從沒見過他?”萊克斯曼驚訝地問道。

卡拉搖頭。

“那不像——?”主人說道。

“你是想說,那不像我的行事作風吧。坦白說,確實不像我。但當時我覺得,這人不太一般。在他離開倫敦前,我想請他吃飯,但收到他從南安普敦發來的電報,稱已經在路上了。”

萊克斯曼點點頭。

“這種生活一定非常有趣。”萊克斯曼說道,“他應該會去很久吧?”

“3年了。”卡拉說道,繼續翻閱著架上的書籍。

“我真羨慕那些家伙,穿梭于世界各地著書立說。”萊克斯曼說著,若有所思地抽著煙斗,“他們擁有最美好的一切。”

卡拉轉過身來,緊挨在萊克斯曼后面。卡拉雖瞧不著他的臉,但可以感受到,他聲音里流露出異常的真誠,表露出異常冷靜下的熱切渴望。

“你有什么好抱怨的!”卡拉慢悠悠地問道,“你的工作富有創造性,這是最具吸引力的工作。他不過是一個可憐的家伙,受現實的制約。想象力賦予你各式各樣的世界,你可以創造并毀滅人類,編織引人入勝的謎團,讓一兩萬人困惑,而你片刻就能解開它。”

萊克斯曼面露微笑。

“這感覺不錯。”萊克斯曼說道。

“至于你的余生。”卡拉繼續低聲說道,“有一個無與倫比的妻子,不枉活一回了。”

萊克斯曼坐在椅上,轉過身來與卡拉四目相對。他有點驚訝,對方俊俏的臉上表情有點不對勁。

“我不明白——”萊克斯曼說道。

卡拉笑了。

“這樣說是不太禮貌。”卡拉開玩笑地說道。“但是老兄,你別忘了,我很想娶你的妻子,這不是什么秘密。我失去她時,對你也心懷敵意。”

卡拉平復了心情,繼續在房里漫無目的地逛著。

“你知道,我是一個希臘人,現代希臘人不是哲學家。我是一個幸運的寵兒,自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真是一個幸運的家伙。”萊克斯曼說著,轉身回到書桌,拿起筆。

卡拉沉默了一會兒,他好像想說什么,但克制住了,笑了下。

“我想,如果我——”他說道。

現在,他說話突然充滿了勁頭。

“你跟瓦薩拉羅有什么過節?”

萊克斯曼起身,向火爐邊走去。他凝視著火心,雙腿間距很寬,雙手背在身后。卡拉用態度說明了這個問題。

“我警告你不要和瓦薩拉羅接觸。”他說道,側身彎腰,用紙引火點燃雪茄。“老兄,這兄弟喜怒無常,不好相處。”

“他一開始很熱心腸。”萊克斯曼喃喃說道。

“現在很冷漠。”卡拉不慌不忙地講道。“這是放債人的慣用伎倆,老兄,你找他借錢真是太蠢了,我本可以借給你。”

“我不向你借錢,是有原因的。”萊克斯曼平靜地說,“我想你剛才說出了主要原因——你想娶格蕾絲,這我早就知道。”

“你借了多少?”卡拉一邊看著修剪整齊的指甲,一邊問道。

“2500英鎊。”萊克斯曼笑著答道,“我現在連2500先令都沒有[2]”。

“錢能緩緩嗎?”

萊克斯曼聳聳肩。

“聽我說,卡拉。”萊克斯曼突然說道,“我沒想怪你,但瓦薩拉羅是你介紹給我的,你清楚他的脾氣。”

卡拉點點頭。

“照我說,他實在是不好相處。”萊克斯曼皺著眉頭說道,“我昨天在倫敦見到他,這人擺明了要鬧事。小說在城里銷量好,我才還得了債。我真愚蠢,還多次給他承諾,但一直沒法子。”

“明白。”卡拉說道,“你太太,知道這事嗎?”

“知道一點。”

萊克斯曼在書房里焦躁不安,雙手背在身后,低著頭來回踱步。

“最鬧心的事,我自然沒和她說,瓦薩拉羅多么可惡,我也沒說。”

萊克斯曼停止踱步,轉身面向卡拉。

“你知道嗎,這家伙威脅要殺我。”他說道。

卡拉笑了笑。

“這事可不好笑。”萊克斯曼生氣地說道,“我差點擒住這混蛋的脖子,給他一腳。”

卡拉把手搭在萊克斯曼肩上。

“我不是笑你。”卡拉說道,“我是笑瓦薩拉羅威脅要殺人,世上屬他最怯懦了。究竟是什么事,誘發他采取這種瘋狂的行為?”

“他說最近手頭緊。”萊克斯曼生氣地說道,“這可能是真的,要不是看他又氣又急,我可能暴打這混蛋一頓。”

卡拉走到壁爐前停下,像老父般微笑地望著這位年輕作家。

“你不了解他。”卡拉說道,“我再說一遍,世上屬他最懦弱了。他滿口恐嚇要開槍殺人,但只要你叩擊下手槍,他就原形畢露了。順便問下,你有手槍嗎?”

“荒謬。”萊克斯曼失禮地說道,“我不做這種荒唐事。”

“這不荒唐。”卡拉堅持說道,“在羅馬,如果碰到素質低下的希臘賤命糾纏,就必須采用這種方法,至少能給他一個教訓。如果動手修理他,他定會記仇,可能刺向你或你的妻子。如果遇上瓦薩拉羅鬧事,你就掏出手槍,從心理角度來講,這能達到預期的效果。你有手槍嗎?”

萊克斯曼走到書桌前拉開了抽屜,掏出小式的勃朗寧手槍。

“只有這個。”他說道,“去年圣誕節,一位匿名的書迷送我的,到現在還沒開過火。”

“這圣誕禮物挺奇怪的。”卡拉邊看手槍邊說道。

“贈送的人應該是看了我的小說,誤以為我真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四周手槍、刀劍、毒品泛濫。”萊克斯曼說道,再次表現出些許杰出的幽默感,“還附上一張卡片。”

“知道手槍怎么用嗎?”卡拉問道。

“這我倒不擔心。”萊克斯曼答說,“滑動后蓋就可上膛,可書迷沒送我子彈,我還沒試過。”

外面有人敲門。

“是一封信。”萊克斯曼說道。

女仆把信放在盤里,作家拿起信來眉頭緊皺。

“瓦薩拉羅寄來的。”女仆離開房間后,他說道。

卡拉拿起信查看。

“寫得很潦草。”他說著就把信遞給了萊克斯曼。

萊克斯曼撕開淺黃色的薄信封,取出半打黃色的信紙,只有一張紙上簡短地寫著字。

信上潦草寫著“今晚11點,在貝斯頓·特雷西和伊斯特本路的十字路口,我一定要見你。若想保命,帶上一筆錢。”

署名是“瓦薩拉羅”。

萊克斯曼大聲讀出這封信。“他是瘋了才寫這樣的信。”他說道,“我要會會這家伙,教教他什么是禮貌,讓他畢生難忘。”

萊克斯曼把信遞給卡拉,卡拉安靜看著。

“最好帶上手槍。”卡拉說著把槍遞給他。

萊克斯曼看了看表。

“還剩一個鐘頭,到伊斯特本路最快也要20分鐘。”

“你要去見他?”卡拉驚訝地問道。

“當然。”萊克斯曼斷然答道,“不能讓他來我家大吵大鬧,這小畜生肯定會這樣做。”

“你會還錢嗎?”卡拉輕聲問道。

萊克斯曼沒吭聲。家里大概就剩10英鎊,明天有一張支票到期,可拿到30英鎊。他又看了看信,寫字的信紙材質有些異常,表面粗糙得像吸墨紙。墨水原本會被紙上的細孔吸收,但有些地方,卻溢出滲到其他紙上。顯然,這個男人匆忙間把白紙塞進去,沒注意到墨水溢出來了。

“我要留著這封信。”萊克斯曼說道。

“好主意,瓦薩拉羅可能不知道寫恐嚇信是違法的,若與他發生意外,這是你的有力武器。”

書房角落放著一個小保險箱,萊克斯曼從口袋里掏出鑰匙打開了箱子。他拉開一個鋼制抽屜,拿出一堆文件,把信和文件放在一起,拉上抽屜并上鎖。

卡拉一直認真看著,對萊克斯曼的新操作,表現出超乎尋常的興趣。

卡拉不久就離開了。

“這會面挺有趣,我倒想和你一同前往。”他說道,“很不幸,我還有事要去別處。建議你帶上手槍,但凡看到我親愛的希臘同胞有任何暴戾的企圖,就拿出槍,叩擊一兩下,一切事情就可迎刃而解。”

卡拉走進小客廳,格蕾絲從鋼琴座位上起身,說了幾句常見的客套話,遺憾表示客人來去如此匆匆。當然,格蕾絲對卡拉的挽留毫無誠意,卡拉看得明明白白。

他們聊了一會兒。

“我看看司機是不是睡著了。”萊克斯曼說著走出了客廳。

萊克斯曼走后,房里陷入沉默。

“您見到我不高興吧。”卡拉說道,坦率得讓她感到尷尬,格蕾絲的臉微微發紅。

“卡拉先生,我見到您或我丈夫的任何朋友,都會很高興。”她堅定地說道。

卡拉點頭示意。

“成為您丈夫的朋友倍有面子。”他說著,突然間好像想到了什么,“我想帶本書走,不知您丈夫是否介意?”

“我找出給您。”

“不煩勞您了。”他拒絕道,“我拿了。”

沒等格蕾絲同意,卡拉就理所當然地走了,格蕾絲一臉不悅。走后不到一分鐘,卡拉腋下夾著書又返回。

“還沒征得萊克斯曼的同意。”卡拉說道,“我得問問作家的意見。哦,你在這兒呢。”萊克斯曼剛好進來,卡拉轉而問他。“關于墨西哥的這本書,我可以拿走嗎?”卡拉問道,“明早還你。”

萊克斯曼夫妻倆站在門口,看著卡拉的車離開。尾燈消失在車道后,夫妻倆默默回到客廳。

“親愛的,你好像很擔憂。”她說著,把手放在他肩上。

萊克斯曼淡淡一笑。

“是因為錢的事嗎?”她焦急問道。

一瞬間,他想把恐嚇信的事告訴她,但忍住了。格蕾絲要是知道真相,不會同意他赴約的。

“雞毛蒜皮的事。”他說道。“我得去趟貝斯頓特雷西站,接下最后一班火車,想驗證些東西。”

萊克斯曼討厭對妻子撒謊,即使是無傷大雅的謊言也令他反感。

“今晚恐怕讓你無聊了。”他說道,“卡拉不太有趣。”

她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他沒什么變化。”她不慌不忙地說道。

“這兄弟長得真俊俏。”他羨慕地說道。“當初這么一個有錢有貌的人追你,你怎么會看上我了。”

她微微發抖。

“我見過卡拉先生不太好的一面。”她說道,“萊克斯曼,我怕他!”

他驚訝地看著她。

“怕?”他問道,“我的天,格蕾絲,你怎么這樣說!我相信他愿意為你做任何事。”

“這正是我害怕的地方。”她低聲說道。

格蕾絲有一個原因不愿透露。兩年前,她和父親去巴爾干半島旅行,在薩洛尼卡第一次見到雷明頓·卡拉(她父親是著名的考古學家,這是他最后一次旅行)。薩洛尼卡的美國領事舉辦晚宴,在宴會上,格蕾絲遇到了注定對她生活產生巨大影響的男人。

關于卡拉的坊間傳聞很多。據說他長得極為俊俏,氣宇軒昂,家財萬貫。他母親是一名美國婦女,被阿爾巴尼亞土匪抓住,賣給了阿爾巴尼亞酋長,但酋長傾心于她,為她成為了一名新教徒。酋長腰纏萬貫,曾在耶魯大學和牛津大學受教,住在杜拉佐四十英里外的一個山區,相當于山區國王。在那兒,他享受著無上的尊榮,居住在意大利建筑師建造的豪宅里,房子的裝修布置都是從世界各豪華中心進口的。

阿爾巴尼亞人稱卡拉為“卡拉·魯莫”,意思是“黑羅馬人”,這樣稱呼不因其他特別的原因,只因他的皮膚像撒克遜人一樣黑,平頭卷發幾乎是金黃色。

卡拉愛上了格蕾絲。起初他的殷勤熱誠,讓格蕾絲很開心。后來有一次格蕾絲嚇壞了,那男人動不動就大發雷霆。格蕾絲講得很清楚,別指望她會愛他。有一個情景,她至今想來都不寒而栗,當時卡拉暴露了野蠻粗魯的本性。晚宴后的第二天,格蕾絲沒見到他。再過了兩天,總督舉辦舞會,結束后她坐馬車路過市場,被歹徒攔住。歹徒強行把她從車廂里拖出來,她一直哭喊著。一塊浸有特殊香味的布迷暈了她。歹徒正準備把她推上另一輛馬車,正好遇到一群休假的英國水兵,他們雖不知女孩的國籍,卻救下她。

格蕾絲的內心深處,并沒懷疑卡拉與匪徒合謀,企圖用中世紀的暴力手段逼她就范,搶她為妻,也沒將此事告知丈夫。婚前,她不斷收到貴重的禮物,但通常將它們原路寄回,退回的地址都是雷馬佐。她知道雷馬佐是卡拉莊園的所在地。婚后幾個月,她從報紙上得知這位“希臘社會的領袖”,在卡多根廣場附近買了一座大房子。卡拉甚至費盡心機認識萊克斯曼,夫妻倆蜜月還沒結束,他就結識了她丈夫。

令人高興的是,婚后卡拉很少來。但是丈夫和這位舉止奇怪、缺乏教養的男人走得越來越近,這讓她一直很煩惱。

丈夫即將出發,在這最后時刻,她是否應該告訴他,自己心中所有的恐懼與懷疑?

在這件事上,她掙扎了很久。萊克斯曼坐在鋼琴旁的大扶手椅上深思著,臉上有點憔悴。如果把這事講給他聽,他會寬心些嗎?格蕾絲想告訴丈夫這個秘密,話都到嘴邊了,但最后還是轉移了話題,談到了丈夫的上一部作品。那是一個恢弘的謎團,即便不能讓他致富,也可大大增加收入來源。

差一刻11點,萊克斯曼看了看表站起身來。格蕾絲幫他穿好大衣,他有點猶豫,站了一會兒。

“忘帶什么了?”她問道。

他一再問自己,是否應該聽從卡拉的提議,把槍帶上。無論何時,遇到一個威脅要殺人的可惡混蛋,可不是一件樂事。若是手無寸鐵,可能會命喪黃泉。他居然會去借債,竟然有必要借債,這件事本身就很荒謬。萊克斯曼揣測著這個建議,這個最佳的建議,這個卡拉提出的建議。

突然,他聯想到一事:卡拉并沒直接建議他購買魯馬尼亞的黃金股票,但卻熱情談到了股票的前景。他思考了一會兒,慢慢走回書房,拉開書桌的抽屜,取出邪惡的小布朗寧手槍,塞進了口袋。

“親愛的,我去去就回。”他說著,吻了吻妻子,大步朝前,在漆黑中趕路。

卡拉的轎車很豪華,他坐在后座上,哼著小調。司機不熟悉前路,小心翼翼地開著。雨依然淅淅瀝瀝下著,卡拉擦拭著車窗上聚集的薄霧,看看到哪了,時不時望向窗外,好像期待見到什么人。突然他笑了笑,想起自己改變了原計劃,把會面地點改到劉易斯路口的候車室了。

卡拉在侯車室看到,一個男人站在快熄滅的火爐前。他個子不大,穿著一件長大衣,衣服拉到耳部。卡拉一進候車室,這人就注意到了,之后遵從卡拉的指示,走出了候車間。

這位陌生男子顯然不是英國人,他臉色蠟黃憔悴,臉頰凹陷,胡子亂蓬蓬的。

卡拉走在前頭,領他到漆黑的站臺盡頭處說話。

“照我說的做了?”他粗暴地問道。

他們用阿拉伯語對話。

“閣下,您吩咐的都辦妥了。”他恭敬地答道。

“有手槍嗎?”

那人點點頭,拍了拍口袋。

“上膛了?”

“閣下。”那人驚奇地問道,“要是沒上膛,用槍干嘛?”

“你要知道,不能向他開槍。”卡拉說道,“你只需拿出槍,為保險起見,現在最好把子彈取出來。”

那人很驚訝,但還是聽從命令,取出了子彈,扣上槍膛。

“把子彈給我,我來帶。”卡拉說著伸手要子彈。

那人把槍塞進口袋,瞧了眼子彈,拿給了卡拉。

“你去恐嚇他。”卡拉繼續說道,“只需把手槍對準他的心臟,其他事都不用做。”

那人不安地站著。

“我會照你說的做,閣下。”他說道,“萬一——”

“沒有萬一。”卡拉厲聲說道,“絕對服從我的命令,到時你就知道了。我就在附近,這么做自有我的打算。”

“如果他開槍呢?”那人很不安,堅持問道。

“他不會開槍的。”卡拉輕松說道,“況且,他手槍沒有上膛。現在你可以出發了,路程還很遠,知道路嗎?”

那人點點頭。

“我以前去過。”那人自信地說道。

豪華大汽車離車站有一段距離,卡拉回到車上,用希臘語吩咐司機幾句,司機按下帽子示意明白。

注釋

[1]格蕾絲婚前名叫格蕾絲·沃森。

[2]先令是英國1971年以前的貨幣單位,20先令合1英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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