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洛哥古城丹吉爾——奇異景觀——古代社會的搖籃——我們變得有錢了——劫匪是如何搶非洲郵差的——在摩洛哥炫富有危險
這真是太棒了!讓那些上行西班牙的人盡享旅途好了,這些摩洛哥皇帝的領土已大大地滿足了我等少數派。到目前為止,西班牙和直布羅陀我們已經玩夠了。丹吉爾是我們向往已久的所在。之前到處都能看到異國他鄉的事物和面孔,但其中又混雜著我們以往熟悉的東西,因而新鮮感打了些折扣。我們想看到那種截然不同、絕無僅有的異域風情,它從頭到腳、從點到面、從內到外都是完完全全的異國情調,沒有任何一處被非異國的事物所稀釋,沒有任何一點讓我們想到其它的民眾和地方。看看吧!丹吉爾就是這樣的所在!這里沒有一絲一毫我們曾見過的風物,除非在圖片中,而這些圖片是我們一度懷疑過的。以后不會再懷疑了。這些圖片看上去很夸張,它們過于奇異和幻想,與現實相去甚遠。但是且慢下定論,它們還不夠狂放、不夠怪譎,它們還沒有描繪出這故事的一半情形來。丹吉爾是個處處充滿異域風情的地方,它的真實性靈只存在于《天方夜譚》之中,而非其它書本。在這里,我們四周人山人海,卻不見白人。這里是一座被巨石城墻圍住,擁擠不堪的,有一千多年歷史的城市。所有的房屋都是一層或兩層的,有厚厚的石墻,外面涂著灰泥;房屋四四方方的像只綢緞箱,屋頂和地板一樣平整,沒有飛檐,全都刷著白石灰,弄得像是一座擠滿白色墳墓的城市!這里的房門都是拱形的,和我們在有關摩爾人的畫作中看到的獨特拱形一樣;地板是用五彩的菱形砂巖石板、非斯窯燒造的棋盤格多彩方形瓷磚,或是經久不損的紅磚和大方磚鋪成;(猶太人住宅的)房間里沒有家具,只有坐臥兩用沙發,但摩爾人房間里的擺設無從得知;房屋外墻上都有基督狗不得入內的警示。街道是東方風情的,有些有三英尺寬,有些六英尺,只有兩條超過十二英尺寬;一個人只要伸展兩臂就可以堵住大多數街道。這不就是幅東方圖景嗎?
這里住著來自沙漠地區高大強壯的貝都因人[30],還有魁梧的摩爾人,這些人都為他們可以追溯到蒙昧期的悠久歷史而自豪;而猶太人說他們的祖先很多世紀前就逃難至此;這里還有山地來的、皮膚黝黑的天生殺手里夫人[31],真正黑如摩西[32]的黑人土著;嚎叫不已的伊斯蘭教苦修士和上百種血統的阿拉伯人也住在這里。總之,各色人等俱全,個個看上去皆奇異古怪。
他們的穿著更是怪誕到無以言表。眼前有個古銅膚色的摩爾人,裹著碩大的白頭巾,穿著稀奇的繡花外套,一條金色和深紅色相間的腰帶在腰間纏了幾圈,褲長剛過膝卻用了二十碼長的布料,帶了一把有飾物的彎刀,光著小腿,腳上沒穿襪子,趿拉著一雙黃色拖鞋,背著一桿長度近乎荒唐的槍,原來就是個士兵!我還以為他至少是個皇帝呢。這里有不少年長的摩爾人,銀須飄飄,穿長長的白袍,戴大大的風帽;貝都因人穿連著風帽的長條紋斗篷;黑人和里夫人頭發全部剃光,只在耳后或者確切地說是在后腦勺的邊角留下一綹卷發;還有形形色色、打扮得千奇百怪的野蠻人,不過大多都穿得破破爛爛的。這里的摩爾婦女們從頭到腳都包在粗布白袍里,要想分辨她們的性別只有通過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睛,而這雙眼睛在公眾場合從不看向同族的男性,同族男性也不去看它們。本地住著五千猶太人,他們穿藍長袍,系腰帶,著拖鞋,腦袋偏后頂著小圓帽,頭發朝下梳,蓋住了前額,并從中間直直分向兩邊——這種人人相同的發型從他們移居到丹吉爾的祖先起就有了,不知傳了多少個世紀。他們都赤裸著雙腳和腳踝。他們都是鷹鉤鼻,而且鉤形一致。這群人如此相像,讓別人感覺他們都是一家人。猶太婦女都豐滿漂亮,見到基督徒時會微笑以待,讓人覺得十分舒服。
這座老城真是太好玩了!不過在它的古跡遺址中嘻笑打鬧,聊著當下的閑篇,似乎有褻瀆之嫌。只有先知后代們那種莊重的言辭和講究分寸的談話才恰當。城里有一面斷壁,年代比哥倫布發現美洲還久遠;也比中世紀時隱士彼得發動騎士團武裝進行第一次十字軍東征早;還比年深歲久的遠古時期查里大帝率領他的武士圍攻魔法城堡,與巨人和惡魔交戰早;甚至比基督和他的門徒降臨地球都早。這面斷壁早在門農[33]嘴里發出第一次呼喊,底比斯[34]古城的大街上有了人口買賣的時候就豎在這里了!
腓尼基人、迦太基人、英格蘭人、摩爾人和羅馬人,都曾為丹吉爾征戰,也各有輸贏。我們看到一個破衣爛衫、東方人長相的黑人,他從非洲內陸的沙漠地區來,正往羊皮袋里灌水,灌水的地方是個又臟又破的噴水池,是羅馬人一千兩百年前造的。那邊是個廢棄的拱橋,是一千九百年前尤利烏斯·凱撒[35]修建的。在那橋上站過的人說不定見過救世主圣嬰在圣母懷抱中的情形。
那座橋不遠處有個造船廠遺址,公元前五十年,凱撒在侵略不列顛島時曾在此處修理戰船和裝載糧草。
在靜謐的星空下,這些古老的街道仿佛充斥了久逝歲月的紛紛魅影。我的眼睛注視著一點,那里有座紀念碑,至少在兩千年前就有羅馬歷史學家見過并描繪過它,碑上刻著:
“我們是迦南人。我們是被猶太強盜約書亞從迦南之地驅逐流放的人。”
約書亞把他們驅逐了,他們便來到這里。離這里幾英里的地方,住著一群猶太人,他們的祖先在起義反抗大衛王[36]失敗后逃到那里,而后代們至今仍處在被逐出教門的狀態,遺世獨立。
三千年前,丹吉爾就已載入史冊。四千年前當海格力斯[37]身披獅皮戰袍到達丹吉爾的時候,這里雖說有點不倫不類,但也算是個城市了。在城里的街道上,他遇見本國國王阿尼圖斯,就一棍敲碎了這國王的腦袋,此行為在那時的男士們之中很流行。丹吉爾人(那時叫作丁吉斯人)住在極簡易的棚子里,穿著獸皮,拿著棍子,和他們經常得與拼命的野獸一樣兇蠻。不過他們是紳士族類,不用勞作。他們以吃自然生長的東西為生。他們國王的鄉間別墅就在著名的赫斯珀里得斯之園[38],位于離這里七十英里的海岸上。這座圣園和里面的金蘋果(或金桔)早就沒了,蹤跡全無。考古學家勉強承認海格力斯這個人物在古代是存在過的,并且認可他是一位勇猛有力的人,但不承認他是個好人,是位真神,因為這樣做是違憲的。
丹吉爾的斯帕特爾角有一個著名的海格力斯洞,是那位英雄在戰敗被驅逐出丹吉爾后避難的地方。洞中刻滿已經不再使用的語言文字,這一事實讓我想到海格力斯并沒有遠行,否則就不會寫這么多日記了。
距離這里五天的行程,大概二百英里,是一個古城廢墟,它的歷史沒有被記載,也沒有相關的傳說。但是那里的拱門、柱子和雕像都表明這座城是由一個文明開化的族群建造的。
丹吉爾的店鋪通常只有文明國家的普通浴室大小。伊斯蘭商人、鐵皮匠、鞋匠或是雜貨商全都盤腿坐在地板上,你想買什么,他們伸手就能拿到。一個月花五十美元就可以租下整個街區的這種鴿子窩。市場里擠滿了小販,他們一籃籃地賣著無花果,椰棗、香瓜、杏等等,人群里還會穿過一長列載貨的毛驢,這些驢還沒有一條紐芬蘭狗大。場面很熱鬧、畫面感很強,有股治安法庭里的氣味。猶太兌錢商的小鋪子就在眼前,他們整天都在數著銅幣,并把它們從一個一蒲式耳的錢筐倒到另一個里面。我感覺當地現在是不造幣的。因為我們沒看到一枚新錢,全都是四五百年前的樣子,破損殘缺。這些硬幣并不值錢。杰克用一個拿破侖幣[39]換了硬幣出來,這樣買一般便宜東西時比較方便,他回來說自己“把那家銀行的錢都換完了,換到十一夸脫[40]硬幣,錢莊老板去街上找別家商量才把余下的給補齊了。”我自己用一先令換了一品脫[41]硬幣。盡管如此,我也沒為自己有這多么錢而感到得意。我對財富并不在意。
摩爾人有些小銀幣和一些價值一個銀幣的銀條。這銀條極為稀罕,以至于那些貧窮的衣衫襤褸的阿拉伯人見到后就會乞求去吻它一下。
當地人還有一種小金幣,和兩個銀幣等值。這讓我想起一件事。當摩洛哥卷入戰爭中時,阿拉伯信使在全國送信并收取一大筆郵費。他們經常在落入匪幫手中后被洗劫一空。因此,大家花錢買了教訓,一旦攢夠值兩個銀幣的錢以后,就馬上去兌換成一塊小金幣,遇到劫匪就把金幣吞進肚子里。這個計策一開始沒有引起懷疑,倒也有效,可后來劫匪們發現了,就給這幫聰明的郵差聯合團喂下瀉藥,坐等便是。
摩洛哥皇帝是個無良暴君,手下的一批大臣也是幫小號的暴徒。這個國家沒有稅收制度,一旦皇帝或帕夏[42]需要錢,就向富人派捐,富人要么交線,要么坐牢。
因此,摩洛哥很少有人敢致富,豪奢享受是極危險的事。偶爾有虛榮之人想露個富,很快就會被皇帝捏造個名頭治罪,什么罪名都可以,然后就把此人的財產沒收了事。當然,摩洛哥王國還是有很多富人的,只不過他們的錢都被埋藏起來,自己穿成叫花子裝窮罷了。這里時常有人因為疑似致富罪而被皇帝關進監獄,受到種種難受的逼供后,說出藏錢地點。
摩爾人和猶太人有時候會把自己置于外國領事的庇護之下,這樣他們就能當著皇帝的面大搖大擺、泰然自若地炫耀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