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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政治道德(1862)

  • 亨利·亞當斯的教育
  • (美)亨利·亞當斯
  • 13693字
  • 2020-10-27 10:31:19

莫蘭晉升為秘書之后,西華德便詢問亞當斯公使是否有意由兒子出任助理秘書一職。這是亞當斯獲得的第一份也是最后一份公職,仿佛他確實符合個中要求,盡管這實際上是對他父親的饋贈。對于父子二人來說,這種改變沒什么意義。隨便一位年輕人都可以充當助理秘書,而那個時候,能夠擔當“助理兒子”的只有一位。他的職責過半為內務,不時需要長期外出,且一直要求政府服務的獨立性。他的職位不同尋常。出于禮節(jié),英國政府準許從未隨屬于任何人的他以公使隨員的身份出入宮廷,然后在容忍了五、六年之后才宣稱這是“不合規(guī)矩”的。在公使館,他是私人秘書,往往要承擔秘書的工作;在正式的社交場合,他是公使的隨屬;而在非正式的社交場合,他就是一名不帶一官半職的年輕人。經年累月,他開始發(fā)現(xiàn),單純地當個年輕人,無名無份也不賴。漸漸地,他渴望成為一名紳士,像其他人那樣僅作為社會的一份子。這個身份不同尋常——當時很多身份都不同尋常,但是它帶給了這個年輕人某種非常規(guī)教育,某種似乎是唯一適合他的教育。

既然如此,別無他選。1863年春夏,國務卿西華德的對外事務管理發(fā)生了重大改變。危機的刺激也讓他受益匪淺。他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的官方代表在國外需要支持。在公,他只能給他們派遣職務,但這對于他們根本毫無價值可言,而一份公職本身的力量也難以影響至公眾。政府生來是與其他政府打交道的,而非對付個人或外國社會的觀點。要左右歐洲的觀點,美國的觀點就要在個人身上發(fā)揮影響,而且必須以美國的利益作為后盾。西華德先生干勁十足地開展工作,出動了所有能夠出動的重量級美國人。他們悉數(shù)來到公使館,同樣推心置腹,亞當斯因而得以見過他們所有人,包括銀行家和主教。他們工作低調而出色,然而還是被外界質疑是“做了無用功”;而且出于成見,“權勢階層”的態(tài)度前所未有地強硬。枉費功夫只是表象,所有工作最后均有所作用,并同時對教育產生助益。

其中有兩三位先生是受派前來協(xié)助公使的。最有趣的是瑟洛·維德,他似乎對自身職權懵然不覺,著手開展私人秘書兩年前曾嘗試進行的工作。維德先生負責新聞輿論,初來乍到就犯下錯誤——他給《泰晤士報》寫了好多信。雖然公使館已經領教到這是每一位業(yè)余外交官都不可避免的錯誤,秘書們仍然感到既震驚又好笑。毋論對錯,維德先生很快梳理好管理的脈絡,不動聲色地順利完成了所有工作。私人秘書與維德先生在工作上沒有交集,他感興趣的是先生本人。瑟洛·維德集完備的美國教育于一身。他天生意志堅強而心境平和,從不曾心急動怒;他為人和善、作風從簡而愈顯舉止完美,恰有本杰明·富蘭克林的遺風。他是巧用政治手腕和耐心處理問題的典范。但私人秘書對他的熱情實則源于其令人折服的自信心。在教育的花園中,信心愈發(fā)成為最稀有的花朵。在維德先生離開之前,年輕的亞當斯非但順從地追隨他(順從早已成為其盲目的本能),甚至宛若一條小狗般滿懷忠誠地愛戴他。

這種情感并非出于對維德先生經營手腕的崇拜,盡管亞當斯從未見過堪比或是接近其水平的人;這種信任亦非出于維德先生對自身道德或是社交理念的炫耀。讓冷嘲熱諷自愧不如、黯然消退的是他的大公無私。亞當斯從未在如此位高權重的人身上感受到如此品質。權力和名氣總是令人自我意識膨脹,仿如一枚最終將患者的同理心吞噬殆盡的惡瘤;那是一種病態(tài)的欲望,仿如嗜酒或是其他扭曲的品味。其所激發(fā)的利己主義之猛烈難以言表。但瑟洛·維德是一個例外,是唯一不為所動的人。很明顯,他考慮的不是自己,而是談話的對象。他自然而然地讓自己退居二線。他心無妒意。他掌握權力,而非權位。他大把大把地分派職位而毫無戀棧之心。他生而具有帝權之風——他給予,但不收受。較之于其手下的政客,他的優(yōu)勝之處非比尋常、絕無僅有,這讓亞當斯為之驚嘆并好奇不已。而當亞當斯試圖分析拆解維德先生的閱歷并從中學習時,他發(fā)現(xiàn)這個過程更加引人入勝。經營管理是維德先生的與生俱來的才能,一項為之而為的追求,就像玩紙牌游戲。但似乎他將人亦作紙牌一般看待,而無法讓自己投入其中。他按照人們的面值拿牌出牌。一次,他如常幽默地講述自己政治生涯中的幾個小故事,這些事情甚至對奧爾巴尼游說團來說也顯得強悍。這時,私人秘書大著膽子直截了當?shù)貑柕溃骸澳敲矗S德先生,你是否認為沒有一位政客是可以信賴的呢?”維德先生遲疑了一陣,然后以一貫的平和態(tài)度答曰:“我從不建議年輕人一開始就抱有這樣的念頭。”

當時,亞當斯自動將這個教誨放在道德層面中解讀,仿佛維德先生說的是:“年輕人需要幻想!”隨著年歲增長,他更傾向于理解為,維德先生將其視作一個關于游戲玩法的問題。年輕人最需要歷練。如果依賴某個總規(guī)則,他們不可能玩得好。每一張牌都有其相對價值。把游戲規(guī)則放一邊去,衡量價值已經足夠。雖然愈發(fā)欽佩這位政治大師客觀無我的能力——他竟能在這場游戲中隱沒自身和脾氣,亞當斯深知自己永遠學不會如此高超地把玩政治,因為他的教育和神經系統(tǒng)都無法承受。他注意到歷史上最偉大的政治家大都傾向于把人視作籌碼。這時候,另一位紐約名人受派前往公使館,他同樣喜歡討論這個問題,這一課因而更顯有趣和吸引。威廉·M·埃瓦茨[260]受國務卿西華德派遣前往倫敦擔任法律顧問,認識亨利之后很快成為其密友。埃瓦茨之獨立堪比維德之無私。與大多數(shù)人一樣,他不關心游戲本身和具體玩法,只關心賭注。但他玩得很大,而且出手慷慨,就像丹尼爾·韋伯斯特,是“一名受雇于政治的大力擁護者”。埃瓦茨也是一名道德經濟學家,但他關注的更多是一個人能夠承擔多少道德。“世界僅能吸收幾帖真理,”他說,“太多則足以毀掉。”人們尋求教育是為了校正劑量。

維德和埃瓦茨的教導相當實際,對私人秘書一生大有裨益。英國吸收真理的能力相當微小。英國人,像巴麥尊、羅素、貝瑟爾[261],以及《泰晤士報》和《早報》所代表的團體,還有由迪斯雷利[262]、羅伯特·塞西爾勛爵[263]和《標準報》所代表的托利黨員,提供的教育學習讓一名年輕學生感到惡心而焦慮。與維德先生的建議相反,他開始認定他們是不可信任的。他錯了嗎?解決這個問題成為其外交教育的主要目標。這場艱苦探尋的教育成本高昂,甚至可能傾其所有。生活改變態(tài)度,取決于各人認為與其打交道的是正人君子抑或無恥流氓。

迄今為止,私人秘書深信世人弄虛作假為實。令他信服的理由未能同樣說服他父親,而父親的質疑自然極大地動搖了他的信念。但事實上,即便僅出于安全考慮,公使館對各公使的信任也相當有限,甚至為零——私人秘書的外交教育由此開始。承認交戰(zhàn)國地位、《巴黎宣言》的處理、特倫特號事件等等,無不堅定了大家的想法:羅素勛爵早于1861年5月已開始設想邦聯(lián)的成立。他走的每一步均一一印證了其執(zhí)于此見。他決心為承認邦聯(lián)地位掃清障礙,只待合適時機介入。這一切如此顯而易見、呼之欲出,連公使館也毫不懷疑,甚至無人贅言探討。唯一引起公使館人員猜疑和討論的是羅素勛爵的表態(tài)——他篤定地否認了一切指控,并不厭其煩地向亞當斯公使保證其誠實、可信、中立。

年少輕狂的亨利·亞當斯立馬得出結論:與其他政治家一樣,羅素伯爵在撒謊。雖然公使有自己的想法,但他必須視羅素為惺惺作態(tài)。逐月以來,事件的演化完全符合其數(shù)字演算——這是一場最完美的政治及外交教育課程,對于一名年輕人來說千載難逢。他以政府支出享受到了全球最昂貴的教師教導——其中巴麥尊勛爵、羅素勛爵、韋斯特伯里勛爵[264]、塞爾伯恩勛爵[265]、格萊斯頓先生[266]、格蘭維爾勛爵[267]及其盟友由英國政府出錢,而威廉·H·西華德、查爾斯·弗朗西斯·亞當斯、威廉·麥斯威爾·埃瓦茨、瑟洛·維德和其他一眾教授則由美國政府買單。然而只有一名學生從如此強大的教師陣容中汲取教益。只有私人秘書一人尋求教育。

直至生命盡頭,他一直在努力消化這一課。論證過程前所未有的雜亂。相比之下,黑格爾關于對立認定的形而上學學說更淺顯易懂。然而,論證的階段清晰明了,始于1862年6月。當時已有一艘叛軍巡洋艦從英國駛離的先例[268],公使預見到“290號”[269]即將逃離并就此提出抗議。羅素勛爵拒絕根據(jù)表面證據(jù)采取行動。每隔幾天就有新證據(jù)呈遞,其中7月24日的呈遞證據(jù)中包括柯里爾[270]的法律意見:“看來很難找到比這更嚴重的違反《國外服役法》[271]的案例了。若在此情況下不施行該法案,法案將形如一紙空文。”如此措辭幾乎等同于指控其勾結叛亂策動者——即企圖協(xié)助邦聯(lián)。警告之下,羅素伯爵仍然允許該艦在四天之后離開。

年輕的亞當斯與法律不沾邊,那是比他優(yōu)勝的人的職責。他對法律的看法建立在對律師的看法之上。盡管瑟洛·維德如是建議,在政治里人性果真值得信賴嗎?歷史給出的答案是否定的。羅伯特·柯里爾男爵似乎相信法律站在歷史這一邊。這一觀點對于教育舉足輕重。這十多位組成女王內閣的大人物,他們的個人品質深受全世界的敬重,要是他們也不值得信賴,那么世上再無人可以信任了。

羅素勛爵感覺到了這種推斷的影響,決意作出反駁。他的努力持續(xù)至生命最后一刻。一開始他把責任推到法律官員頭上來為自己開脫。這是政客慣用的伎倆,立馬被律師們駁回了。他轉而承認犯了疏忽,并在其《回憶錄》中寫到:“我完全同意英國首席法官所說,在我等待檢察官意見的四天里,應該扣留亞拉巴馬號。但我認為那不是海關官員的過失,而是我作為外交事務大臣的過失。”他的表白把各方置于同一立場上。當然是他的過錯!但真正的問題不在于他的過失,而在于他的意圖。對于一名正在接受政治教育的年輕人來說,一連串堅定的過失必然意味著一個堅定的意圖,否則歷史將毫無意義。

對于他父親來說,事情并沒有這般深奧——這只是一個需要解決的實際問題,就像維德或者埃瓦茨處理其合約和工作一樣。亞當斯公使愿意單純地相信,羅素說大體上的是真話。這個理論非常切合他的想法,他至死也這么認為。他兒子正在尋求教育,一心想找出答案:在政治中是否可以冒險信賴一個人。不幸的是當時沒有人可以拍板,也沒有人了解真相。亞當斯公使至死也不知道。1862年的亨利·亞當斯也毫無頭緒,但對此已經比父親老練。而最離奇的是,即使在那個時候,羅素仍然相信自己一片丹心,就連阿蓋爾也深信不疑。

阿蓋爾似乎總喜歡歸咎于時任大法官貝瑟爾(韋斯特伯里勛爵),但這種端倪也沒能為亞當斯提供任何幫助。相反,這讓羅素事件更加復雜了。在英國,社會上一半人喜歡向巴麥尊勛爵砸石頭,另一半喜歡向羅素伯爵扔爛泥,而所有人都齊心協(xié)力向韋斯特伯里勛爵投擲手中所有的武器。私人秘書對此人毫不懷疑,皆因其從未表明自己道德高尚。他是整場叛亂爭端的領袖和靈魂人物,而他對中立問題的態(tài)度猶如在道德問題上一樣鮮明。私人秘書與他沒有干系,只是感到惋惜——他本有著非凡的智慧和謀略。在其權勢范圍內,韋斯特伯里勛爵印證了這樣一條定理:在政治的世界里沒有任何人可以信任。

只剩下羅素堅稱自己一片丹心可昭日月,并力勸公爵和公使相信他。公使館各人接受了他的保證,那是他們唯一膽敢相信的陳詞。他們知道羅素希望叛軍最終取得勝利,但相信他不會主動介入并推波助瀾。在這僅有的基礎上,他們寄予了微弱的希望,但求在英國多呆一天。亞當斯公使在英國多呆了六年,返回美國后一直忙碌不暇,直至1886年去世仍然深信羅素伯爵的清白。羅素伯爵于1878年逝世,其政治生涯由斯賓塞·沃波爾[272]于1889年出版,其中揭示了本次事件鮮為人知的一面。這些內容公使無法知曉,而他兒子為之震驚,更是充滿熱切的好奇:要是父親泉下有知,他會有什么反應呢?

事情是這樣的:在羅素后來承認的疏忽之下,亞拉巴馬號在1862年7月28日離開。8月29至30日,美國聯(lián)邦軍隊在里士滿和第二次布爾河會戰(zhàn)中遭受重創(chuàng),隨后李將軍[273]于9月7日入侵馬里蘭[274]。9月14日消息傳到英國,輿論自然認為危機千鈞一發(fā)。南部邦聯(lián)甚至預料下一條消息將是宣布華盛頓或是巴爾的摩[275]的淪陷。巴麥尊立即在9月14日寫信給羅素:“若是如此,我們是時候考慮,英法兩國是否應當在此情況下調解爭奪雙方并在南北分離的基礎上作出安排建議。難道不是嗎?”

這封信頗符合巴麥尊一向所持的觀點,若是傳到公使館也不會讓任何人感到驚訝。而實際上,要是李將軍成功占領華盛頓,恐怕沒有人會責怪巴麥尊主動介入斡旋。對于一名尋求衡量政客道德標準的年輕人來說,讓他難以忽視又深感痛苦的并非巴麥尊的信件,而是羅素的回復:

尊敬的巴麥尊閣下:

不論聯(lián)邦軍隊是否已遭摧毀,它已被擊退至華盛頓,且在鎮(zhèn)壓叛亂各州方面毫無進展,這是清楚明確的。在此情況下,我同意您所說,是時候向聯(lián)邦政府作出調解,同時不排除承認邦聯(lián)政府獨立的可能。而且,我認為,若調解不成功,我們應單方面承認南部各州為一個獨立國家。這是一個極為重要的舉措,我認為我們必須召開內閣會議商討。我可以在23或者30日參加會議。

若會議同意采取以上措施,我們應當首先向法國提出此建議,然后以英法兩國的名義向俄國及其他國家作出建議,并稱之為我們共同決定的對策。

我們應當確保自身在加拿大的地位不受威脅。不是要增派軍隊,而是要在冬季來臨之前把我們已有的軍力集中在幾個可防御的駐地之上。

……

1862年9月17日于哥達[276]

此時此境,教育的實際難題赫然顯現(xiàn),讓一名學生難以招架。此難題不關乎理論、知識或是經驗,而是關乎人性的混亂。羅素勛爵的態(tài)度謹終如始,處處顯示出承認南部邦聯(lián)的堅定決心,“同時不排除”分裂美利堅。他9月17日的回信直接源于其對亞拉巴馬號事件的鼓勵和對叛亂海軍的保護,而他的全盤計劃則植根于1861年5月13日的《交戰(zhàn)國聲明》[277]。這一政策分明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但又認為要巴麥尊、羅素和格萊斯頓三位名人撒謊是理所當然的。羅素本人否認自己不誠實,而阿蓋爾、福斯特和美國大部分在英國的朋友,甚至連亞當斯公使,都相信羅素清白。亞當斯很想知道,他父親要是看到這封9月17日的回信會有什么想法;他更想知道,公使會怎樣看待巴麥尊9月23日的答復:

“……很明顯華盛頓西北部正在上演一場巨大的沖突,而且必定將對事態(tài)發(fā)展構成重大影響。如果聯(lián)邦政府遭受慘敗,他們可能馬上愿意接受調解,這個時候打鐵就要趁熱了。然而,如果他們獲勝,我們也許可以先靜觀其變……”

角色互換了。羅素的信是巴麥尊深入人心的強硬,甚至更甚;而巴麥尊的回復是羅素一貫的溫和,甚至更加克制。私人秘書的想法全錯了,這連他自己也沒有感到特別出奇。但與這些大人物最親近的同僚竟然與公使館一樣對他們的意圖一無所知,這確實讓他大感錯愕。內閣成員中最受信任的是格蘭維爾勛爵,他是第二個收到羅素來信的人。格蘭維爾馬上回信,明確反對承認邦聯(lián)獨立。于是羅素把他的回信轉發(fā)給巴麥尊,巴麥尊在10月2日作出回復,僅提議等待美國進一步的消息。同一時間格蘭維爾向另一位內閣成員斯坦利·阿爾德利[278]寫信。這封信在四十年后刊登在格蘭維爾的《生活》(I卷,第442頁)上。這是私人秘書完整的政治教育中最新奇、最富教益的一課:

“……我已經寫信給約翰尼[279],解釋我為什么認為這個決策明顯過于輕率。然而,我不確定你對此事的態(tài)度。巴麥尊、約翰尼和格萊斯頓應該會贊成此事,可能紐卡斯爾[280]也是。我不清楚其他人的想法。我覺得這是一個巨大的錯誤……”

在十多名內閣成員中,格蘭維爾是掌握最多消息的人,但至于有誰贊同承認南部,他只說得上三個人的名字。即使一名私人秘書也覺得自己知道的不少于他,甚至更多。無知并非年輕卑微者的專利,亦非僅為盲目的后果。格蘭維爾的信只說明了一點,那就是他不知曉任何方針或陰謀。即使確有任何方針陰謀,那也是僅屬于巴麥尊、羅素和格萊斯頓,或許還有紐卡斯爾。事實上,公使館當時已得悉可知悉的一切,而教育真正的錯誤就是太多疑。

那個時候,10月3日,安提塔姆[281]之戰(zhàn)和李將軍撤退至弗吉尼亞的消息傳至倫敦。《解放黑人奴隸宣言》也傳來了。私人秘書若是曉得格蘭維爾或是巴麥尊所知曉的一切,一定會以為危險已經過去,至少短期內如此;而任何有常識之人也會告訴他不必杯弓蛇影,這有益的一課將就此具有濃厚的教育意義。然而此時,一名不速之客粉墨登場,把一切都擾亂了,羅素因而顯得明智穩(wěn)健,而一切教育都變得累贅多余。

眾所周知,這位新登場者就是威廉·尤爾特·格萊斯頓,當時的財政大臣。在世界政治的范疇內,要是說有一個點是固定的,有一個數(shù)值是確定的,有一個元素是宏觀的,那就是英國的財政部。要是說有一個人是可以當之無愧地被視作明斷理智的,那就是掌管英國財政的人。要是說教育具有哪怕最微小的價值,那也應該顯示在格萊斯頓身上,一個受教育水平超乎全英國培訓記錄的人。就算沒有其他學習對象,那名拙劣的學生也肯定可以從他身上學到很多。

這就是他學到的東西!9月24日巴麥尊告知格萊斯頓其意欲進行干涉:“如果我沒有理解錯,你將傾向于贊同這一行動。”格萊斯頓第二天回復道:“他對首相閣下告知的內容感到高興。出于以下兩個原因,他希望能夠迅速推進進程:一是南部軍備的快速發(fā)展和南部勢力范圍的擴張;二是蘭開夏郡[282]各產棉區(qū)愈發(fā)迫切而失去耐性[283],這將削弱建議調解的尊嚴和公正。”

那名茫然的學生要是讀到這封信,一定會得出結論:這位英國歷史上受教育水平最高的政治家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胡說什么!全世界都會認為這個出自一名私人秘書的假想不能成立,但這還只是小菜一碟。格萊斯頓進而與巴麥尊及羅素一道著手準備介入美國內戰(zhàn)。在紐卡斯爾[284]一場大型晚宴上發(fā)言之前,9月25日至10月7日,他為之思考了整整兩周。他決定以其個人及政府官方所賦予的全部力量,宣布政府即將采取的政策。這并非一時沖動,而是深思熟慮至最后一刻的決定。10月7日早上,他在日記中寫道:“進一步思考關于蘭開夏郡和美國我所應該說的話,因為兩者都是舉足輕重的。”在當天的晚宴上,他審慎地宣告了長久思考后的成熟果實,其中包括那個著名的比喻:

“……我們相當清楚,北部尚未喝到那杯茶——杯子離嘴唇遠著呢,他們還只是在努力抓住杯子。全世界都看得一清二楚,但他們必須喝上一口。我們可能對奴隸制有著自己的看法,可能支持或者反對南部。但毫無疑問,杰斐遜·戴維斯[285]和其他南部將領已經建立起一支軍隊,貌似正在籌建一隊海軍。而更重要的是,他們已經建立起一個國家……”

四十年后回顧這一片段,讓人不禁痛苦地自問:對比他尋求教育的初衷,這名年輕人可以從這位偉大的大師那場舉世聞名的教授中得到怎樣的教益?在當時鼎沸的群情中,人們可以得出嚴厲的道德結論:他們錯了嗎?他們生硬地自詡為行為規(guī)范,卻導致最差劣的實踐行為。在道德標準的層面上,格萊斯頓與拿破侖毫無二致,甚至拿破侖還略勝一籌。私人秘書也看不出二人有什么本質上的區(qū)別。他愿意理解當時條件下的老師。他接受了這場關于政治道德的教育,準備好迎接本次教育的尾聲,一心以為他的教育即將完結。

人人都這么認為,整個城市陷入一片騷動。每一場明智的教育都應當在圓滿之時結束,人們于是可以減少躊躇,應對一個更有把握的世界。老式的邏輯劇要求統(tǒng)一和意義,而現(xiàn)實中的戲劇是一個不具意義的謎,甚至連一個謀劃也沒有。隨著格萊斯頓的演說降下帷幕,每一位學生都有權認為已是劇終。沒有人會贊同這是一個開端,而令人們痛苦的教育被拋諸腦后。

即使四十年過后,大多數(shù)人仍然拒絕相信,他們仍然堅信格萊斯頓、羅素和巴麥尊是情節(jié)劇中的反派角色。針對格萊斯頓的不利證據(jù)是壓倒性的。一個負責任的政府部長從不會像格萊斯頓那樣把“必須”一詞用在另一個政府身上。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他和自己的官員以及利物浦的朋友們正獨力“籌建”一支叛亂海軍,而杰斐遜與此幾乎毫無干系。作為財政大臣,他比其他部長都更關心事態(tài)發(fā)展——巴麥尊、羅素和他自己在相互誓約下聯(lián)合起來把邦聯(lián)政府在下周變成一個國家,而南部將領對“建立一個國家”尚感渺茫,反而是對他們三人懷有希望。當時人人都抱有如此想法,而時間只是助長了這股浪潮。在政治的腐化史上,這是現(xiàn)代文明之下最卑劣的強盜。其中的證明是,連巴麥尊也為此震怒了,他馬上帶出喬治·康沃爾·路易斯爵士[286]與財政大臣抗衡,同時在輿論上向其施加壓力。巴麥尊無意讓格萊斯頓牽著鼻子走。

羅素沒有任何類似的舉動。不論是否同意巴麥尊的意見,他都仿效格萊斯頓。他剛剛為意大利新編寫了一部宣揚“不干涉”的福音書,并以傳道者的姿態(tài)廣施布道,隨后卻又以維也納會議代言人的角色宣講對美國進行干涉的要義。10月13日,他召集內閣于10月23日舉行會議,商討“歐洲呼吁雙方以友好調解的方式達成停火的責任”。與此同時,亞當斯公使雖然深感不安和焦慮,仍然不愿顯露半絲恐慌,故意遲遲不要求英國作出解釋。反對格萊斯頓的憤怒呼聲日益高漲,因為所有人都知道內閣會議定于10月23日,屆時將定必出臺其對美政策。里昂勛爵[287]特意把赴美日期推遲至10月25日,意在獲悉10月23日討論得出的結論。當亞當斯公使最終要求會面時,羅素將日期定在23日。直到最后一刻,羅素的所有舉動都在表明,是否進行干涉仍然處于考慮過程中。

亞當斯公使在會談中間接提出他需要一個解釋。他不由得本能地打量羅素,并如此述評:

“……勛爵閣下難免稍有幾絲窘迫之色,但馬上正面回應了我的暗示。他說格萊斯頓先生分明是被嚴重誤會了。我也曾在報紙上讀到過與他其后的解釋相類似的表述。很自然地,如同其他英國人,他像對待其他各類公共問題一樣對美國戰(zhàn)爭的性質持有自己的看法,而本地的公眾人物流行公開表達這些看法,就像在公開演說中一樣。當然,他無法代表格萊斯頓先生作出任何否認,但他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話語中隱含了一個嚴肅的意圖,那就是要為所有曾從其話語中引申出的推論開釋,而那些論調似乎顯示英國政府正有意采取一項全新的政策……”

一名努力從一個自由政府中學習政治進程的學生,只能反復思考羅素伯爵這番為格萊斯頓先生而作的“解釋”具有哪般教益。作為政治生涯的首要條件,研究的要點是,是否有哪位政客值得相信或者信任。而在謄抄1862年10月24日這份重要消息的時候,私人秘書感到疑問的是,他父親是否或應否相信羅素勛爵“窘迫”之下的片言只語。“真相”埋藏了三十年,而被發(fā)掘面世時卻似乎顛覆了羅素伯爵所述。格萊斯頓先生的言論來自羅素本人的介入斡旋政策,而且僅有的意義就在于宣布“顯示英國政府正要采取”那項全新的政策。羅素伯爵從來沒有否定格萊斯頓,盡管巴麥尊勛爵和喬治·康沃爾·路易斯爵士立馬與后者劃清界限。在好奇學生對這個謎團的洞察范圍內,格萊斯頓正好表達出羅素伯爵的意圖。

這是政治教育中至關重要的一課,即將判定生活法則的一課。這些紳士們享有無上的尊榮和崇敬,如果他們不可信任,那么政治的真理將被嗤為謬論。因此學生感到必須尋得某種能讓事件符合總體法則的解釋。亞當斯公使也感受到這種必要。他直言不諱地告知羅素,盡管自己“愿意開釋”格萊斯頓“所有經過深思熟慮卻招致最壞后果的企圖”,也必須聲明格萊斯頓行為之確鑿猶如恰有如此企圖。這個指控無疑為當頭一棒重重打在羅素的秘密政策頭上,比格萊斯頓公開辯解所遭受的一棒更重更悶。對此羅素極力給出漂亮的回應:

“……勛爵閣下盡量審慎地透露,巴麥尊勛爵和政府其他成員都為此言論感到抱歉,而格萊斯頓本人也并非不愿意在其能力范圍內澄清對其言論的錯誤解讀。對于戰(zhàn)爭,他們仍然意欲遵守絕對中立的原則,不作出任何直接或間接的干涉,任事態(tài)自然發(fā)展并終結,但他無法預計未來數(shù)月可能會出現(xiàn)何種情形。我注意到他提及的政策對我們有利,并問道我是否可以理解為目前情況下他不建議對現(xiàn)狀作出任何改變。他的回答是肯定的……”

其他情況亞當斯公使不得而知。他一直認為羅素可信而巴麥尊不可信。這是外交慣例,俄國外交官特別信奉。這可能是合理的,但對私人秘書的教育毫無裨益。貓爪理論[288]沒能提供合理的解釋,直白老土卻又千真萬確的“好人難做壞人當?shù)馈崩碚撘步忉尣磺濉烧叨颊f不通。

公使一直不知道,就在幾個小時之前,羅素伯爵剛剛敦促內閣進行干涉,而內閣拒絕了。公使受到誤導,一直以為內閣會議尚未召開,甚至以為會議決議是非正式的。羅素的傳記作家描述:“根據(jù)(羅素10月13日的)備忘錄,10月23日內閣成員從全國各地趕來召開會議。然而……內閣成員質疑這一政策,或者說,質疑在那個時候采取行動。”紐卡斯爾公爵和喬治·格雷爵士[289]與格蘭維爾一道反對。至此,只有羅素和格萊斯頓站在同一陣線。“這種考慮防止了事態(tài)進一步發(fā)展。”

仍然無人明確表示這個決議是正式的,也許一致的反對下已沒有必要正式宣布一項內閣決議。但毋庸置疑的是,就在這個決議產生的一兩個小時之前或之后,“勛爵閣下(對美國公使)表示愿意遵守嚴格中立的原則,任由戰(zhàn)事自然發(fā)展并終結。”亞當斯先生對此正面保證還不滿意,進一步要求一個明確的答復:“我問道是否可以理解為目前政策沒有改變,他回答:‘是的!’”

四十年后約翰·莫利[290]在《格萊斯頓的生活》中對此事發(fā)表評論,也許會引起公使及其私人秘書的興趣:“若此等關系無誤,”莫利指的是當時開誠布公的從未受過質疑的關系,“那么外長對嚴格中立的理解中顯然沒有剔除被外交官稱為‘調停’的行為。”在政治教育必不可少的一課上,學生對于羅素伯爵對中立的理解幾乎無所謂——他質問的只是羅素的意圖,關心的只是羅素的這般理解除了欺騙公使之外是否還有其他目的。

九泉之下的人們可以大發(fā)善心,也許羅素伯爵也會誠心誠意地寬慰他的私交亞當斯先生;但對于尚在人世——即使不在其中——的人來說,疑問之多猶如來日方長。無論他可能對公使采取何種行動,羅素伯爵已經把私人秘書完全騙倒了。克制政策并沒有在10月23日得到落實。就在第二天,10月24日,格萊斯頓向G.C.路易斯發(fā)出回復,堅持英法俄有責任“以道德的權威和力量”“代表文明世界對本次事件的看法”作出干涉。一切尚無定論。由于某些并非偶然的誤導,法國國王以為自身的影響力足以改變局勢。就在羅素明確回答“是!”的十天之后,拿破侖公然鼓勵他表示“不!”。他已是準備十足。11月11日再次召集內閣會議,而這次格萊斯頓親自記錄了個中過程:

“11月11日:今天召開了內閣會議,明天將繼續(xù)商討。恐怕在美國問題上我們無可作為,但我將給你匯報確切的消息。巴麥尊勛爵和羅素勛爵都不無道理。

11月12日:美國相關問題已經了結,不甚理想。羅素勛爵幾乎倉皇而逃。他還未拉響戰(zhàn)鈴就打退堂鼓了。然而,盡管目前處于讓步的狀態(tài),我們已就未來對策達成一定的基礎和條件,而這些基礎和條件為未來的進展留下了巨大的開放空間。

11月13日:我認為法國將公開我們對美國事件的對策,起碼,有這個可能。但我希望他們不要以此作為正面拒絕,或者無論如何,他們可以單方面就事件作出行動。我們與他們一致認同應該停火,這將是清楚無疑的。對于羅素的建議,巴麥尊的支持無力且冷淡。”

四十年后,除了當年的私人秘書,所有親歷此事的人都已不在人世。讀到這些記錄時,他不禁震驚而恍惚,連忙找約翰·海依討論,而后者明顯比他更為驚愕。全世界都誤解了,誤解了對方,誤解了自己,誤解了形勢,于是選擇了錯誤的道路,得出了錯誤的結論,然后對真相一無所知。也許不作出任何結論會是更加明智的。外交教育是一場長久的錯誤。

這個問題的細枝末節(jié)在當年學習外交的學生面前一一鋪開:1862年9月14日,巴麥尊以為美國總統(tǒng)即將撤出華盛頓且波托馬克軍團即將遭到遣散,于是向羅素建議,在此形勢下介入將是可行的。羅素立即回應,無論何種形勢下他都希望進行介入,且應該召集內閣商討此事。巴麥尊躊躇,羅素堅持,格蘭維爾反對。與此同時,9月17日叛軍在安提塔姆遇敗,被驅離馬里蘭。10月7日,格萊斯頓試圖以既成事實逼迫巴麥尊進行干涉,羅素表示同意;但巴麥尊召來喬治·康沃爾·路易斯爵士對格萊斯頓作出批駁,而且每當羅素試圖召集內閣實現(xiàn)格萊斯頓的言論,巴麥尊就在輿論上狠狠打擊格萊斯頓。10月23日,羅素向亞當斯保證暫不對現(xiàn)行政策作出任何改變。同一天,他作出相反的動議,被投票否決。拿破侖三世立即以羅素及格萊斯頓同盟的姿態(tài)提出建議。這個建議本身毫無意義可言,唯一的價值在于賄賂巴麥尊——如果巴麥尊支持法國在墨西哥的行動,法國將令美國重返往日對歐洲的倚賴從屬角色,而令英國重掌往日的海上霸主地位。以其對巴麥尊的認識,年輕的外交學學生一定理所當然地認為巴麥尊促動了此動議并將全力支持;以其對羅素及其輝格黨出身的認識,一定相信羅素將極力反對;以其對格萊斯頓及其高尚操守的認識,簡直毫不懷疑格萊斯頓將強烈譴責這個陰謀。若教育具有任何價值,這是一名曾接受教育的學生唯一可能認為合理的人物安排,而人們確實十有八九都以為歷史上確實如此。事實上,所有估計完全錯誤。巴麥尊對此不曾有半點好感,僅僅表示“無力且冷淡的支持”。羅素“還未拉響戰(zhàn)鈴就打了退堂鼓”。羅素、拿破侖和杰斐遜·戴維斯唯一堅定、熱情、不遺余力的擁護者,是格萊斯頓。

其他人可以輕巧地取笑年輕人的錯誤,但對于年輕人來說,如果這一課的學習是錯誤的,那么他生命中最美好的部分將成為缺失。取火鏡在同一物體的不同角度能夠產生不同的光芒,亨利·詹姆斯[291]尚未教導世人讀書時欣賞個中的美感。心理學研究尚處于簡單的階段,幸好——或者說不幸的是——英國人的性格向來算不上敏感細微。肯定無人相信,師從巴麥尊、羅素和格萊斯頓的學生困惑于其復雜性。強光映照之下,人性總是顯得錯綜復雜自相矛盾;但大體上,英國的政治家們總是站在最簡單明了的人群之列。

復雜一詞不該用在這些紳士身上。相比之下迪斯雷利也許可算作復雜,但巴麥尊、羅素和格萊斯頓僅僅以其簡單的天性行騙。讓年輕人最感興趣的是羅素,因為他的言行最具政治家風范。1861年4月至1862年11月間,羅素的所作所為無不分明顯示出其分裂聯(lián)邦的決心。學生認為羅素身上唯一明確無疑的特質就是缺乏真誠。那是徹頭徹尾的欺瞞,但是強而有力。羅素習慣說一套做一套。即使被對手無比尖銳地指出他本身的自相矛盾——這已經成為對手們的習慣了,他也似乎毫不察覺。在學生見證他處理美國內戰(zhàn)問題的全過程中,只有羅素以明確的決心表現(xiàn)出堅持,甚至是執(zhí)著——當然,他一如既往地以明確的虛偽作為支撐。年輕人并沒有抱怨不實之辭;與之相反,他對自身識破謊言的能耐自視甚高。然而,羅素竟然自認為誠實公正,這確實讓他相當郁悶。

年輕的亞當斯認為羅素伯爵就是老派的政治家,目標明確且不擇手段,偽善作態(tài)但鏗鏘有力。羅素口口聲聲堅稱自己別無目的,并聲言自己也許軟弱但絕對誠實可靠。亞當斯公使個人傾向于相信羅素并認為他忠實誠信,但公開行為上不得不視之為虛妄造作。賓治在1862年之前通常將羅素刻畫成滿口謊言的小男生,在其七十歲的時候則視之為未老先衰。教育至此戛然而止。無論英國本土或海外,無人曾為羅素伯爵此人作出過合理的解釋。

巴麥尊為人單純——單純得把學生完全誤導了,但其表現(xiàn)總是自相矛盾。世人認為他成竹在胸、堅定不移、沖動魯莽,記錄證明他審慎仔細、小心翼翼、猶豫不決;亞當斯公使以為他尋釁好斗,羅素、格萊斯頓和格蘭維爾的《生活》顯示他脾氣平和、息事寧人、不好爭辯。他主動放棄對巴特勒將軍的攻擊,讓公使大感意外。他努力克制羅素,他責斥格萊斯頓,他阻止拿破侖。除了迪斯雷利,沒有其他英國政治家比他在美國問題上的言論更加謹慎。巴麥尊不說謊話,不自我標榜,不隱瞞看法,從不口是心非。在亨利·亞當斯長久的教育學習中,最令他羞愧難當?shù)氖牵趯Π望溩饎拙艉敛粍訐u地反感、猜疑、貶損了四十年之后,他最終不得不承認自己錯了,在心里——此時他已經行將就木了——乞求他的原諒。

格萊斯頓的情況頗為不同,但他給學生帶來的困難要少一些,因為這是全世界包括格萊斯頓本人都要面對的。他是矛盾的混合體。在這場分析中,最高等的教育只能呈現(xiàn)出一場向怪誕荒謬還原的過程,而一名年輕人在1862年所能接觸的各類荒唐都不及格萊斯頓先生在1896年所坦白、承認、公布的那般愚蠢荒謬。他后來的懺悔讓教育本身所有的理由和希望陷于困頓:

“我還必須記錄一次確鑿的過錯,一次最異于尋常、最明顯可見甚至是最不可饒恕的過錯。它發(fā)生在1862年年底,當時我已經年過半百,這個錯誤因而愈發(fā)不可饒恕……美國戰(zhàn)爭如火如荼之間,我宣告杰斐遜·戴維斯已經建立起一個國家。……這一宣告由一國部長僅代表自身而不代表其他權力所發(fā)表,本是極度不合道理,但說來奇怪,這并非出于對南部的偏袒或是對北部的敵意……雖然非常奇怪,但我確實相信,承認戰(zhàn)爭得到實質性的終結是對全美國的善意之舉……我的觀點建立在對形勢的錯誤判斷之上,這只是我所犯過錯的最小一部分。我并沒有注意到,一個與美國在血脈和語言上一脈相承并有責任忠實地保持中立的國家,其內閣部長作出如此言論明顯是嚴重的不端行為。同時,由于在巡洋艦事件上沒有(正如陳述的那樣)嚴格執(zhí)行中立法規(guī),我們備受各國譴責,本次事件隨之被進一步放大。我的冒犯確實只是一個失誤,但極端惡劣。在由此產生的各種攻擊和警告之下,我由于理解不當而被置于風口浪尖。這清楚說明了我長久以來、或許現(xiàn)在仍是力有不逮,無法全面考慮問題……”

四十年之后,在終身學習的余光中,私人秘書久久地、耐心地、甚至乎是滿懷同情地對此懺悔一讀再讀,掩卷沉思。似乎當時他看到的一切都不甚正確。他關于陰謀、政策、邏輯以及人類事務關聯(lián)的整套理論,最終被解析為“極端惡劣”。他不感到怨恨,因為他已經贏了;他寬恕,因為他必須承認“無法從各方面全面考慮問題”,而這幾乎毀了他的一生和前途;他甚至愿意相信這一切。沒有一絲忿恨地,他留意到,格萊斯頓先生在懺悔中沒有提及羅素、巴麥尊和他自己之間的共識,甚至完全略去了他最“極端”的行為——他雀躍地支持拿破侖的政策,而巴麥尊和羅素對于這個政策的支持也只是無力、冷淡的。這一切一切都無關緊要。姑且勿論所有眼前的證據(jù),若然格萊斯頓根本沒有分裂美國的既定計劃,根本無份參與任何陰謀,根本意識不到自身行為的顯而易見的后果——按照英國人最終自行總結的說法,即若然格萊斯頓并非那樣明智,羅素正步向衰老,而巴麥尊喪失了勇氣——那么,最終能得出怎樣的教育呢?這將對個人的未來觀點和行為造成怎樣的影響?

政治不能停下腳步來研究心理學。其研究方法是粗略的,判斷結果則更甚。所有這些信息對身處1862年的公使及其兒子都不構成任何影響。對于年輕人來說,眾人仍然猶如一人,具有同一意愿或意圖——決心把美國分裂為“縮小的危險力量”。公使仍然傾向于認為羅素溫和友善而巴麥尊滿懷敵意。各人仍然與眾人一樣。同樣的問題仍然存在,而答案仍然是晦澀不明。每一名學生都應該像私人秘書那樣,尋找自己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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