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腳印?!卑枅D爾·勒萬斷言道。
他的判斷毋容置疑,聲音有點透不過氣來,我一點都不感到意外。這也正是我的感覺。腳印纖細、優(yōu)雅、出奇地秀美,我激動萬分。毫無疑問,這是一只“人類”的腳。也許是個少年,或是個身材矮小的男人,但看起來——我衷心希望——它更像是女人的腳。
“這么說,梭羅爾上真有‘人’?。 卑蔡├战淌诘吐曊f。
他的語氣里透出一種失望,這讓我覺得,此時此刻的他沒那么可愛了。教授習慣地聳聳肩膀,開始和我們一起察看湖邊的沙地。其他幾個地方也發(fā)現(xiàn)了腳印,明顯是同一種生物留下的。勒萬在離水邊稍遠的干沙地上,指給我們看一個腳印——還是濕的呢。
“五分鐘之前,她還在這兒!”年輕人喊道。
“她在洗澡,聽見我們來,就跑了。”
這又成了腳印屬于女人的一個隱形佐證。我們屏息靜氣,注意著森林的動靜,卻連樹枝斷裂的聲音都聽不到。
“我們有的是時間,”安泰勒教授又聳了聳肩,“既然有人在這兒洗過,想來不會有危險,咱們也可以洗。”
一向嚴肅的教授也不再講究什么了,脫下衣服,瘦弱的身體猛地扎進池子。漫長的旅途之后,能在清澈芬芳的水里洗個澡,那快活勁兒簡直讓我們忘記了剛剛的大發(fā)現(xiàn)。只有阿爾圖爾·勒萬沉思著,顯得心不在焉。我正要取笑他悶悶不樂的樣子,卻猛然見到一個女子,就在我們上方的巖石平臺上,居高臨下,瀑布的水正從那里跌落下來。
我永遠不會忘記她出場時的印象。這個梭羅爾女子的絕色美麗使我屏住了呼吸。她整個人展示在我們的面前,身體濺滿泡沫,參宿四的血色光焰把她照得通體透亮。這是個女人;或者說,是個少女,如果她不是女神的話。面對著參宿四這個巨大的太陽,她通體赤裸,沒有任何裝飾,除了一縷濃密的長發(fā)垂至雙肩,女性特征囂張地展現(xiàn)出來。當然,我們兩年沒見女人,無從對比,但大家誰都不是會被幻覺輕易欺騙的人。顯然,這個在石臺上一動不動、宛如柱座上一尊雕像的女子,擁有地球上所能想象的最美身體。我和勒萬神魂顛倒,大氣都不敢出;我想,連安泰勒教授肯定都動心了。
她站在那兒,身體前傾,乳房挺向我們,雙臂稍稍后聳,那姿勢像準備扎到水里的泳者。她在觀察我們,看來吃驚程度不亞于我們。我凝視良久,心旌蕩漾,幾乎忘了辨認她的身體細節(jié);那身材直欲將我催眠。好幾分鐘后,我才看清,她是個白種人,皮膚泛著金色而非古銅色;她身材高挑,但不過分,很苗條。接著,我看到了一張清純異常的臉,好像在夢中一樣。最后,我看到了她的眼睛。
此時,我的觀察天分蘇醒了,注意力也敏銳起來,不由得渾身一震——我發(fā)現(xiàn)了一種新的東西。就在她眼里,分明隱藏著一種奇異、神秘的風情,讓遠離地球、身處陌生世界的我們迷戀不已??墒牵覠o法分析、甚至無法定義這種神秘的特質(zhì),只是感到她與我們的人有一種根本的差異。這種差異不是眼睛的顏色造成的:她的雙眸呈現(xiàn)出灰色,這在地球上少見是少見,卻也算不得什么異常。反常之處在于她眼中流露的光芒:那是一種空虛,一種表情的缺失;我不禁想起以前認識的一個可憐的白癡。哦,不!不會的,她不會是瘋子。
當姑娘發(fā)現(xiàn)自己也成了別人好奇的對象,確切地說,當我的目光遇上她的目光,她仿佛受了一擊,突然轉(zhuǎn)過身去,動作機械,卻迅捷得像只受驚的小獸。這絕不是因為她突然被看到而害羞了。我確信,誰要是覺得她也會羞怯,那真是太荒謬了。只不過,她的眼光“不愿意”、或者說“不能”承受我的眼光?,F(xiàn)在,她正側(cè)著頭,偷偷地從眼角窺視我們。
“我早說過,這是個女人吧!”勒萬低聲說。
由于激動,他的聲音仿佛被勒緊,簡直變成了重低音;但少女仍然聽到了。這個聲音在她身上產(chǎn)生了異乎尋常的效果。她驟然后退,動作迅捷得又讓我想起一只受驚的、在逃跑前遲疑片刻的動物。不過,退了幾步,她還是停住了,巖石遮住她大半個身子。我只能看到她的上半張臉和一只仍在窺探我們的眼睛。
我們生怕她跑掉,一動也不敢動。我們的態(tài)度穩(wěn)住了她。過了一會兒,她又往前走了幾步,直到平臺邊上。可年輕的勒萬實在是過于亢奮,沒管住自己的嘴:
“我從來沒見過……”他開口道。
他住口,意識到自己太冒失。姑娘又像剛才那樣退了回去。人類的聲音似乎使她害怕。
安泰勒教授示意我們不要出聲,然后,自己在水里撲騰撲騰玩了起來,做出對那女子毫不關注的樣子。我們也如法炮制,結(jié)果很有成效。那少女往前湊了幾步,明顯對我們的一連串動作產(chǎn)生了興趣;這種興趣表現(xiàn)得異乎尋常,反過來也增加了我們的好奇心。您是否見過在沙灘上等待主人洗澡的膽小的幼犬呢?心里想得要命,希望和主人近乎近乎,卻又不敢。左走三步、右走三步、跑遠、回來、晃晃腦袋、抖抖身子。這少女的舉動和幼犬如出一轍。
突然,我們聽到了她的聲音——她的舉止本就讓我們覺得她是“動物”,這聲音讓我們的印象更加確鑿了。她高高地棲息在平臺的邊緣,作勢要跳進湖水。有一刻,她停止了手舞足蹈,張開嘴。我離她較遠,可以仔細觀察她而不被發(fā)現(xiàn)。我想她可能要說話了,要喊了。我等她叫。我準備著聽到最野蠻的語言,不料她喉管里發(fā)出來的是一種奇怪的聲音。沒錯,是喉管:這種尖銳的“嘰嘰”和“喵喵”聲不可能發(fā)自嘴或舌頭。這聲音體現(xiàn)的仍是專屬于動物的狂喜。在我們的動物園地里,那些小黑猩猩在玩鬧或推擠的時候,偶爾會發(fā)出類似的聲音。
驚愕中,我們?nèi)匀唤吡刂谱约?,繼續(xù)游泳,裝作不理她,她似乎下了決心。她蹲在巖石上,用手撐著身體,朝我們爬下來。她真是異常靈巧。瀑布如刀,薄薄的透明刀刃中,那條泛著金色的身體沿峭壁飛也似的滑下,水與光在她身上閃濺,如仙境一般。片刻間,她將自己掛在一個不易察覺的隆起處,身體與湖平齊,膝蓋跪在一塊平滑的石頭上。她又觀察了我們幾秒鐘,然后下水,向我們游來。
我們知道她想玩,便不約而同地繼續(xù)起勁兒戲水,希望她對我們產(chǎn)生信任感,一旦姑娘看起來被嚇到,我們就調(diào)整水中嬉戲的方式,結(jié)果是,沒多久,一種由這女子不經(jīng)意間建立了規(guī)則的游戲出現(xiàn)了。這游戲相當古怪,有點像海豹在池塘中的舉止,一會兒逃離,一會兒接近,一會兒在眼看要撞上時迅速和我們分道揚鑣,一會兒又湊過來和我們擦肩而過卻永遠不會實際接觸。的確孩子氣!但除此之外,我們還能做什么來俘獲這個陌生的麗人呢!我發(fā)現(xiàn),連安泰勒教授都加入了這場戲耍,毫不掩飾他的快意。
玩的時間不短了,我們都有點喘。這時,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少女的神情中有一個不合常理的特征:嚴肅。她在那兒,顯然為自己靈機一動想出來的玩法感到開心,可她臉上沒有過絲毫笑容。一時間,我有點局促不安,卻也找不出不安的明確理由;后來放心了,因為發(fā)現(xiàn)了一件事:她不笑,甚至不微笑;只是不時地從喉管里短吼幾聲,以示滿足。
我想試探一下。她用奇特的方式破開水面,身姿像條游水的小犬,長發(fā)飄飄,仿佛彗星的尾巴。當她靠近時,我直視她的眼睛,沒等她轉(zhuǎn)身,就投去一個微笑,笑容中承載了我力所能及的全部殷勤和溫柔。
結(jié)果讓人驚訝。她停止游泳,用腳踩起水來,水面及腰;同時,她僵直的雙手前探,擺出了一副自衛(wèi)的架勢。隨即,她轉(zhuǎn)過身,向岸邊逃去,出水后猶豫了一下,半側(cè)過身子,像在平臺上那樣斜視我,一副不知所措的神色,仿佛一頭剛剛見到不安場面的驚獸。也許,她又恢復了對我們的信任,因為我嘴唇上的微笑凝固了,若無其事地繼續(xù)游泳,可另一個突發(fā)事件使她騷動起來。森林里傳來異聲,接著,我們的朋友??硕嘣谥θ~間跳躥著出現(xiàn)了。一到地面,它就蹦蹦跳跳地跑來,為找到我們開心不已。我愕然發(fā)現(xiàn),一見到猴子,少女的臉上立刻擺出一種獸性的神情,有驚恐,也有威脅。她蜷起身體,鑲嵌在巖石中,幾乎要和石頭融為一體,全身肌肉緊繃,腰拱成半圓形,雙手收縮如動物的爪子。少女如此作態(tài),完全是因為這頭準備加入我們玩樂中的可愛的小黑猩猩。
小黑猩猩經(jīng)過少女身邊,根本沒看見她。少女一躍而起,猛如繃弓,一把抓住小黑猩猩的喉嚨,雙手死死掐緊它的脖子,兩條腿像虎鉗一樣扳住小黑猩猩,讓它無法掙扎。這次襲擊迅速至極,我們完全來不及反應。猴子都沒怎么掙扎,幾秒鐘就僵直了,死尸落地,少女放手。這個光輝燦爛的造物——浪漫的心動中,我將少女命名為“Nova”[1],因為只有璀璨的恒星才能與她媲美——就是這個“諾娃”,干凈利落地掐死了一只親密不傷人的小動物。
我們回過神來,朝她跑去,但為時已晚,??硕嘁呀?jīng)救不回來了。少女轉(zhuǎn)過頭來,好像要對付我們,雙臂前伸,嘴唇翹起,一副威脅的架勢,把我們震懾在當場。她發(fā)出一聲尖叫,聽起來既像勝利的凱歌,又像生氣的怒吼;隨后便向森林逃去,只幾秒就消失在灌木叢中。灌木開合,擋住了她金色的軀體,留我們在叢林中,只剩下目瞪口呆的份兒。
注釋
[1]拉丁文,新星。下文音譯作“諾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