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喪鐘九鳴(多蘿西·L·塞耶斯經典推理)
- (英)多蘿西·L·塞耶斯
- 17485字
- 2020-10-23 18:19:42
第2樂章
鐘樂啟奏
歡樂喜悅之時,我們歡聲唱;
靈魂辭別之時,我們鳴喪鐘。
——《貝德福德郡紹希爾的鳴鐘人守則》
晚飯后,維納伯爾斯夫人堅定地施展了權威。她不顧正在一組亂七八糟的書架前徒勞地搜尋克里斯托弗·烏爾科特教區長的專著《圣保羅沼地教堂組鐘史》的維納伯爾斯教區長,命令彼得勛爵回房間去。
“我沒法想象它到哪里去了,”教區長說,“恐怕我這里實在是太亂了。不過或許你會有興趣讀一讀這本——我本人寫的一本關于鳴鐘術的小書。我知道,親愛的,我知道——我不能耽誤彼得勛爵——實在太欠考慮啦。”
“你自己也一定得休息休息,西奧多。”
“是的,是的,親愛的。馬上去。我只是想——”
溫西發現,讓教區長安靜下來的唯一辦法,就是自個兒硬著心腸立刻走開。于是他溜走了,在樓梯頂被邦特等個正著,他堅決地把勛爵拖進一床鴨絨被下面,塞進一個熱水瓶,自己出了房間,砰的一聲在身后關上門。
格柵里燃著熊熊爐火。溫西把燈拉近身邊,打開教區長塞給他的小冊子,研究著扉頁。
試論鳴鐘樂段的數學原理
以及
根據一種
新的、科學的原則
從任何一個位置
口令命令組鐘恢復順序連奏
之方法
作者 西奧多·維納伯爾斯 文學碩士
圣保羅沼地教堂教區長
劍橋大學凱斯學院學者
另撰有《論鄉村教堂的轉調鳴鐘》、《
傳統七鐘轉調法的五十個小樂段》等文。
“主上升,有歡騰的鐘樂相送。”
這些字真讓人昏昏欲睡;燉牛尾湯也有同樣奇效;房間里暖洋洋的;剛剛過去的白天又是那樣讓人筋疲力盡。一行行文字在彼得勛爵的眼前漂浮起來。他打起了盹;格柵里,一塊炭火噼啪一聲;他猛然驚醒,又讀了下去:“……要是在樂段中,五號鐘位置在七號鐘之后,而七號鐘又在五號鐘之后,那么,當序號小的鐘,也就是二號鐘、三號鐘、四號鐘,按照我所說的,進入了接下來的鐘樂,那么就是正確的;不過要是六號鐘、七號鐘緊挨,而五號鐘不在其中,那么就要口令喊出五號鐘,讓她進入變位……”
彼得·溫西勛爵又打起了盹,進入夢鄉。
他被鐘樂聲驚醒。
有那么一會兒,他茫然不知所措——然后把鴨絨被猛地推開,坐起身,憤怒譴責地瞪著一臉無辜的邦特。
“老天呀!我睡著了!你怎么不叫醒我?他們沒等我去就開始啦!”
“維納伯爾斯夫人下了命令,大人,說不許打攪你,讓你睡到十一點半,而那位尊敬的先生讓我告訴你,大人,他們自個兒先鳴奏一段六鐘轉調,作為禱告的開始。”
“現在幾點啦?”
“過五分鐘十一點,大人。”
說話間,鐘樂停止了,吉比利開始奏響五分鐘的鳴鐘。
“真見鬼,”溫西說,“這怎么行。我一定得趕去聽聽那個老伙計的布道。給我一把發刷。還在下雪嗎?”
“前所未有的大哦,大人。”
溫西匆忙梳洗一番,跑下樓,邦特一本正經地跟在他身邊。他們從前門出去,在邦特的手電指引下,穿過灌木叢,走過馬路,朝教堂走去,進門時,風琴正好轟鳴著奏到最后一個音符。唱詩班和牧師都各就各位,溫西在黃色燈光中直眨眼睛,終于看到他的七位鳴鐘人同伴坐在鐘塔下方的一排座位上。他小心地走過鋪著棕櫚墊子的地面,朝他們走去,而邦特想必早已掌握了形勢,直接朝北側廊里的一排座位走過去,坐在教區長宅邸的艾米麗旁邊。老赫齊卡亞·拉凡德呵呵笑著表示歡迎溫西的到來,在他跪下祈禱時,將一本祈禱書塞到他鼻子下面。
“親愛的兄弟們——”
溫西站穩身子,四下打量。
第一眼,他就被教堂之莊嚴宏大震住了,頓時心中一凜。在巨大的教堂里,會眾——雖說對于一個小教區在嚴冬深夜所能聚集的人數而言,已經相當可以了——似乎都消失不見了。寬闊的大廳和影影綽綽的側廊,高大的祭壇拱門——它與帶有精致的扇形和齒形紋飾的圣壇屏相連,氣勢卻不曾被遮掩——圣壇那種私密靜謐的迷人氣質,加上它帶尖頭的連拱飾,優雅的助架拱頂,還有五個東方風格的狹窄銳尖拱,讓他不由得悠然出神,盯著主圣壇看了好久。漸漸地,他的目光回到大廳里,沿著結實卻纖美的軸狀柱移動,這些柱子像噴泉一樣從地面涌出,柱頂的葉形裝飾噴向光亮處,形成支撐教堂高窗的寬闊拱門。在那里,接近陡峭的屋頂的地方,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充滿驚嘆和贊美。在那不可思議的悠遠之所,成排的天使、基路伯和六翼天使們抬著臉,一群群翱翔著,金色的頭發和鍍金的翅膀朦朧地反射著光線,在枕梁和椽尾梁當中漂浮。
“上帝啊!”溫西充滿敬畏地喃喃道。他輕聲自言自語道:“他坐著基路伯飛行;他藉著風的翅膀快飛。”(1)
赫齊卡亞·拉凡德搗搗他這位新同事的肋骨,溫西意識到會眾已經跪下做全體默禱和懺悔了,只有他一個人還傻不愣登地站著。他趕緊翻開祈禱書,跟大家一樣跪下。拉凡德先生顯然已經認定他要么是腦袋不好使,要么是異教徒,直接幫他在書里找到了《詩篇》部分,并沖著他的耳朵吼出每一句禱文。
“……擊鼓跳舞贊美他!用絲弦的樂器和簫的聲音贊美他!”(2)
身披白袍的唱詩班高顫的歌聲直沖云霄,回聲仿佛直接發自天花板上那些天使的金色小嘴。
“用大響的鈸贊美他!用高聲的鈸贊美他!”(3)
“凡有氣息的都要贊美耶和華!你們要贊美耶和華!”(4)
時間漸漸接近午夜。教區長挪到圣壇臺階上,用他那溫和、富有學者風度的聲音,發表了一段簡短而動人的祝詞。他說,要贊頌上帝,但不僅要用絲弦和簫,也要用他們熱愛的教堂里的美麗鐘聲來贊頌。他以溫和的虔誠風度,暗示他們當中來了一位陌生過客——“請不要回頭看他;那既不禮貌,也不恭敬”——此人是“上天安排”來協助這項贊頌壯舉的。彼得勛爵臉紅了,教區長宣布最后進行賜福祈禱,風琴奏起一首贊美詩的開頭幾節,赫齊卡亞·拉凡德聲音洪亮地宣布道:“到時候啦,小伙子們!”鳴鐘人們用盡量低調的腳步,從座位上走出,一路蜿蜒攀上鐘塔臺階。在鳴鐘室,他們脫下外套,掛在釘子上。溫西在靠近門的一張長凳上,看到一個巨大棕罐和九個白镴啤酒杯,開心地意識到紅牛旅館的老板果然為鳴鐘人準備了放松休息用的“老規矩”。
八個人各自站好位,赫齊卡亞·拉凡德看了看表。
“時間到!”他宣布。
他沖手心吐一口唾沫,抓住泰勒·保羅的把手,輕輕拉著,讓大鐘晃動起來。
當當當;停頓片刻;當當當;停頓片刻;當當當;這是泰勒的九下敲擊,又名報喪鐘,標志著有人離世。過去的這一年也相當于離世了;那么就再用十二下敲擊給它報喪,每一下敲擊代表著過去的一個月。然后停頓。之后,他們頭頂上的時鐘傳出管式鐘那種輕柔甜美的聲音,敲響四聲部的報時序曲,然后是午夜的十二下鐘聲。鳴鐘人們抓起各自的鐘繩。
“開始!”
鐘群歡唱起來:高德、薩巴斯、約翰、耶利哥、吉比利、第米提、巴蒂·托馬斯和泰勒·保羅,它們在高高的、昏暗的鐘塔里一片歡騰,巨大的鐘嘴升起落下,銅舌高唱,巨大的滑輪跟隨跳躍的鐘繩舞蹈。丁咚叮當乒乓邦波——咚丁叮當乓乒波邦——叮咚當叮乒乓邦波——咚丁當叮乓乒波邦——咚當丁乓叮波乒邦——每口鐘都在各自的位置上發出協調之樂,朝前變位,朝后變位,對換位置,快進,保持原位,挪到第三和第四位置,再度領奏。透過鐘樓覆滿積雪的百葉窗,鐘樂聲噴薄而出,傳向平坦雪白的沼地荒原,傳向那些筆直、鐵黑色的堤壩,傳向被風刮彎腰、呻吟不已的楊樹叢,歡唱的鐘聲隨著呼嘯的狂風,朝南,朝西,一路飛旋開去——小高德、銀鈴般的薩巴斯、中氣十足的約翰和耶利哥,歡快的吉比利,甜美的第米提和古老的巴蒂·托馬斯,而聲調低沉的泰勒·保羅像巨人一般在它們當中低吼、挪動。鳴鐘人的影子在四面墻上上下移動,猩紅色的鐘繩把手朝著天花板,朝著地面,上上下下跳動不已,此外,還有圣保羅沼地教堂的鐘聲,它們上上下下,在樂段中反復變位。
溫西雙眼盯著鐘繩,耳朵捕捉著領奏的高音鐘那高亢的聲音,幾乎無暇關注其他。他模糊地感覺到,老赫齊卡亞保持著像機器一樣平穩的節奏,每次拉動泰勒·保羅那沉重的鐘繩,都微微弓起老邁的背部。而瓦里·普拉特,臉急得直扭曲,努著嘴唇,使勁計算著他那復雜的樂段。瓦里的鐘現在朝前變位,趨近她的本位,與六號鐘對換,超過她,與七號鐘對換,超過她,超過五號鐘,兩次領奏,再次朝后變位,此時高音鐘朝前變位,占據了她的位置,最后一次從薩巴斯那里奪走領奏位置。二號位置一擊,領奏位置一擊,而薩巴斯終于結束了慢速變位的單調敲擊,歡快地進入了她的普通變位樂段。在她們上方的半空中,風向標上的鐵雞俯瞰著茫茫雪地,觀察著自己的金色雞腳下方的鐘樓塔尖。高聳的石塔因為共振的緣故,像狂風撼動的大樹一般搖擺不定,塔尖也跟著晃動得越來越厲害。

會眾紛紛涌出門廊,燈籠和手電在呼嘯的暴風雪中飛掠而過,恰似篝火上冒出的火星。教區長扯下白色法衣和披肩,穿著教士的長袍就爬上了鳴鐘室,坐在長凳上,準備提供替換和幫助。在鐘樂中,傳來時鐘輕柔的報時聲。第一個小時過去之后,教區長從激動不安的瓦里手中接過鐘繩,讓他歇一歇,放松一下。一陣輕輕的咕嘟咕嘟聲表明,唐寧頓先生的“老規矩”正在去往它最能發揮奇效的地方。
溫西在第三個小時結束時被換下,發現維納伯爾斯夫人坐在白镴啤酒杯當中,邦特正殷勤地恭立在一旁。
“我呀,”維納伯爾斯夫人說,“真希望你不會累壞了。”
“根本沒有;只是口渴得厲害。”溫西顧不上進一步道歉,迅速解決了這一問題,并問她鐘樂效果如何。
“很美啊!”維納伯爾斯夫人禮貌地回答。她并不當真著迷鐘樂,倒是覺得昏昏欲睡;不過要是她不這樣好心陪著,教區長一定會感覺受傷。
“真不可思議,不是嗎?”她補充道,“從這里,鐘聲聽起來多么柔和圓潤啊。但是,當然了,我們和鐘樓還隔著一層天花板哩。”她絕望地打了個哈欠。鐘樂繼續高鳴。溫西知道教區長再敲一刻鐘也毫無問題,突然間想要從外部聽一聽這鐘樂。于是他沿著旋梯溜下樓,摸索著走出南門廊。他走進夜色中,轟鳴的鐘聲突然如雷貫耳一般襲來。大雪沒有剛才那么大了。他朝右手走去,因為逆時針繞教堂走是不吉利的。他沿著一條緊挨圍墻根的小徑,一直走到教堂西門。在那里,靠著巨大的石塔遮蔽風雪,他點了一根褻瀆神圣的香煙,靠著這個恢復過來之后,他又朝右手方向拐下去。繞過塔樓之后,小徑中斷了,他只得在草地和墓碑當中摸索,繞過整個長長的東側廊。半路上,在北面的最后兩個扶壁當中,他發現又冒出了一條小路,通往一扇小門。他試了試,門鎖著,所以他繼續向前,在教堂東面又拐個彎,狂風撲面而來。他一時喘不過氣,不由站住腳,打量著沼地地區。一切都淹沒在黑暗中,除了或許是某扇農舍小屋的窗子里透出一絲一動不動的昏暗燈光。溫西覺得,那一定就是他們開到教區長宅邸時的那條空無一人的大路邊的某幢小屋,真不知道新年凌晨,什么人會在三點鐘還沒睡。不過夜晚太寂寞,而他得回到崗位上啦。他走完全程,重新走進南門廊,回到鐘樓上。教區長把鐘繩還給他,提醒他別忘了留在末尾位置的兩擊,并且繼續朝前變位之前,還得跟八號鐘換位一次。
六點鐘,鳴鐘人全都精神飽滿,興致勃勃。瓦里·普拉特額前梳得高高的頭發已經掉到眼前,他大汗淋漓,不過仍舊渾身是勁。鐵匠興高采烈,看起來一直敲到下個圣誕節也沒問題。酒館老板表情嚴肅而堅毅。而最面色不改的,還要數老頭子赫齊卡亞,他樣子從容,仿佛已經變成了鐘繩的一部分,喊出變奏口令的時候,蒼老的聲音一清二楚,不容置疑。
八點差一刻,教區長離開他們,好去為他的早禱作準備。大罐里的啤酒已經只剩淺淺一層底兒,瓦里·普拉特,距離結束一個半小時的時候,已有一絲疲態。透過南窗,可以看到天光已然破曉,藍幽幽的光線投入屋內。
九點過十分,教區長回到鐘樓,滿臉放光,抓著手表等著。
九點十三分,高音鐘歡欣鼓舞地進入她的最后一輪領奏。
叮咚丁當乒乓邦波。
他們漫長的變奏結束了,鐘群準確無誤地回到順序連奏,鳴鐘人停住手。
“太棒了,小伙子們,太棒了!”維納伯爾斯先生嚷道,“你們做到了,好得不能再好了!”
“是啊,”拉凡德先生承認,“確實還不賴。”他慢慢咧開沒牙的嘴。“沒錯,我們做到啦。從下面聽起來如何,先生?”
“很妙,”教區長說,“是我聽過的最飽滿真誠的鐘樂了。現在你們想必都想吃早飯了吧。教區長宅邸里已經準備好了。好啦,瓦里,現在你可以管自己叫一個真正的鳴鐘人啦,對嗎?你做到了,而且表現出色啊——是吧,赫齊卡亞?”
“馬馬虎虎吧,”拉凡德先生嘟囔道,“但是你干嗎那么費勁啊,瓦里。根本沒必要弄得自己這樣一身大汗的。不過呢,你倒是沒犯什么錯誤,那也不容易了。可我看到你一直在對自己嘟嘟囔囔,算來算去的。我都跟你說過一百次了吧,要是照我說的做,眼睛好好盯著鐘繩,就根本沒必要——”
“好啦,好啦!”教區長打圓場道,“沒關系啦,瓦里,你做得已經很好了。彼得勛爵在哪兒呢?——哦!你在這里。我相信,我們欠了你一個大人情啦。希望你沒有弄得太累吧?”
“沒有,沒有,”溫西好不容易才應付掉同事們熱情祝賀的握手禮。事實上,他覺得自己快要累癱了。他有許多年沒有鳴奏長變奏曲了,一連這么多個小時保持全神貫注,讓他現在一心只想隨便找個角落倒頭就睡。“我——啊——哦——我好得很。”
他走路時變得踉踉蹌蹌,差點一頭從陡峭的旋梯栽下,幸虧鐵匠有力的胳膊拉了他一把。
“早飯,”教區長關心地說道,“我們都需要早飯。熱咖啡。一點讓人舒服的東西。天哪,真的,我自個兒就非常想要它。哈!雪已經停了。真美啊,這白茫茫的世界——要是接下來沒有融雪這碼子事就好啦。那樣的話,大量水流會匯入三十英尺河,我猜。你感覺還行嗎?好的,那就來吧,來吧!喲,我妻子來啦——我猜想,是來責備我這會兒才來吧。我們就來,親愛的——怎么著,約翰遜,什么事?”
他招呼著一位站在維納伯爾斯夫人身邊的小伙子,那人身穿司機制服。小伙子還沒回答,維納伯爾斯夫人就搶先說道:
“我親愛的西奧多——我一直在說,你不能立刻過去,你必須先吃點東西——”
維納伯爾斯先生突然間充滿一種主持大局的風度,對這種干擾置之不理。
“阿格尼絲,我親愛的,請原諒。約翰遜,有事要我去嗎?”
“亨利爵士讓我來告訴你,先生,夫人今天早上病得很重,他們擔心她快不行了,先生。要是你能設法趕去,她一心希望能行臨終圣禮——”
“老天爺喲!”教區長嚷道,“有那么嚴重了嗎?快不行了?聽到這消息,真讓我難過。當然了,我立刻就去。我沒想到——”
“我們都沒料到啊,先生。都是這場可恨的流感。我相信昨天還根本沒人會想到——”
“喲,天哪!喲,天哪!希望沒有你擔心的這樣嚴重!不過我不能耽誤了。路上再詳談吧。我馬上就來。阿格尼絲,親愛的,請招待這些人吃早飯,幫我向他們解釋一下為啥我不能一起吃了。彼得勛爵,請務必原諒我。我回頭再來陪你。哎喲,天哪!肅爾普夫人——這場流感實在是災難重重啊!”
他一路小跑,回到教堂。維納伯爾斯夫人又不安,又傷心,好像都快要哭出來了。
“可憐的西奧多!整個晚上沒睡——當然了,他必須得去,我們不該只考慮自己。可憐的亨利爵士!他自己也病得不輕!這么冷的早上,而且沒吃早飯!約翰遜,請告訴希拉里小姐,我擔心極了,要是我有什么能幫得上蓋茨夫人的,請隨時吩咐。她是女管家,你知道,彼得勛爵——真是個好女人,廚子假日里不在,那該多麻煩啊。禍不單行喲。天哪,你們一定餓壞了。快請跟我來,讓我招待招待。約翰遜,要是需要人幫忙,請一定叫人通知我哦。亨利爵士的護士能應付嗎,我擔心?這里與世隔絕,要得到援手可不容易。西奧多!你確定穿得夠暖和了嗎?”
教區長這會兒回到他們身邊,拎著一個裝著圣禮用具的木箱,對她保證說,他沒有問題。他被約翰遜塞進汽車,飛速朝著西面村子開去。
這個突如其來的事故讓早餐桌蒙上一股愁云,盡管溫西,感覺自個兒已經餓得像一只空皮箱,倒是挺樂意能在沉默中盡情大啖雞蛋、咸肉和咖啡。八張嘴死命咀嚼著,維納伯爾斯夫人有點心不在焉地分發著食物,一邊好客地督促他們多吃,一邊為肅爾普一家發出同情的哀嘆,對丈夫的健康也頻頻表示擔心。
“肅爾普一家喲,各種各樣的麻煩怎么這么多,”她評論道,“老查爾斯爵士的那件麻煩事,還有丟了那項鏈的事,還有那個可憐的女孩,所有這一切,雖然那人殺了一個獄卒之后自個兒也死了,這倒是好事吧,不過當時這家人都被攪得不得安生。赫齊卡亞,你吃得怎樣?再來點咸肉吧?唐寧頓先生?希金斯,請把冷火腿遞給戈德福里先生。此外,當然咯,亨利爵士自打戰后身子骨就一直沒好過,可憐的人喲。瓦里,你夠吃嗎?真希望教區長不會沒吃早飯在那里待太久啊。彼得勛爵,再來點咖啡?”
溫西表示感謝,并問她老查爾斯爵士的麻煩事,還有那項鏈,究竟是怎么回事。
“哦,當然了,你不知道這些。我真傻!住在這種邊遠地兒,會讓一個人以為自個兒小角落里的稀罕事,全世界都知道呢。說來話長了,我根本就不該提這事的”——說到這里,善良的夫人壓低了聲音——“要是威廉·索迪在這里的話。早飯后我再跟你解釋吧。或者你也可以去問希金斯。他對此一清二楚。不知道威廉·索迪今天早上怎樣啦?有人聽到什么消息沒有?”
“他病得很重啊,夫人,我恐怕,”唐寧頓先生接過話頭,“早禱后老婆告訴我,她聽喬·姆林斯說,他昨晚發狂得實在厲害,他們差點沒法把他按在床上,因為他一心想爬起床來敲鐘。”
“天哪,天哪!詹姆斯這會兒正好回來,對瑪麗來說真是幸運啊。”
“是啊,”唐寧頓先生同意道,“家里有個水手,真是很管用吶。可惜他過一兩天就要回去啦,不過或許到那時,他們已經熬過來啦。”
維納伯爾斯夫人溫和地咂咂嘴表示同意。
“哈!”赫齊卡亞說,“這場流感喲,真是要命。而且有時候還就是要的年輕健康人的性命,倒是老家伙們好端端的。看起來,像我這樣的老家伙硬邦邦的,它看不上吶。”
“希望如此吧,赫齊卡亞,我相信會是這樣的,”維納伯爾斯夫人說,“聽啊,都敲十點鐘了,教區長還沒回來。唉,我猜我們沒法希望——怎么著,有車開來了!瓦里!拜托按一下鈴吧。我們得給教區長再端點新鮮雞蛋和咸肉來,艾米麗,你最好把咖啡端出去,幫他再熱一熱。”
艾米麗端著咖啡壺出去了,不過幾乎立刻又拐回來。
“哦,報告夫人,教區長說,要是你們都不介意的話,他希望把早飯拿到書房里吃。還有,唉!報告夫人,可憐的肅爾普夫人去世啦,夫人,要是拉凡德先生已經吃好了,拜托他立刻去教堂鳴喪鐘。”
“去世了!”維納伯爾斯夫人哀嘆道,“哎呀,太可怕了!”
“是啊,夫人。約翰遜先生說,事情來得太突然了。教區長還沒走出她的房間,夫人,她就過去了,他們都不知道該怎么告訴亨利爵士這事。”
拉凡德推開椅子,一雙老腿顫抖著站了起來。
“就在生之時啊,”他莊嚴地吟誦道,“我們都難逃一死。說真的,這就是可怕的真相啊。要是你不介意的話,夫人,我現在就告辭了,非常感謝你的款待。再見啦,大家伙兒。不管怎么說,我們奏了一段美妙的鐘樂了,現在我得回到老泰勒·保羅那里去干活啦。”
他堅毅地拖著腳步走了出去,五分鐘之后,他們聽到深沉憂郁的鐘聲響起,先是為女士鳴的六下喪鐘,然后是快速敲擊,報出死者的年歲。溫西數到三十七下。鐘聲停止了,然后是每隔半分鐘一次的單調緩慢的鳴鐘。餐廳里一片沉默,只有胃口奇好的幾個人盡可能悄聲吃完早飯,發出了一點點羞怯的叮當響動。
一群人默默散了。懷爾德斯賓先生把溫西拉到一邊,解釋說,他已派人去阿什頓先生那里,讓他送兩匹農場馬來,加上一根結實的繩子,希望盡快把車子從排水溝里拖出來,然后他會設法修好它。要是大人過一個小時左右,愿意到鐵匠鋪來的話,他們可以討論討論這事。他(懷爾德斯賓)的兒子喬治是修汽車的一把好手,修農場汽車很有經驗,更不用提他自個兒的摩托車了。維納伯爾斯夫人走到書房,看看丈夫是否還需要什么,盡可能對教區里的這些災難安慰了他一番。溫西知道自己去弗洛格大橋也幫不上忙,沒準只會妨礙施救隊的工作,所以就請求女主人不必再操心照顧他,自己信步踱進花園。在房子后頭,他找到喬·希金斯,他正在擦洗教區長那輛老爺車。喬接過他遞上的香煙,對鐘樂點評幾句,便跟他扯起肅爾普一家的故事。
“他們住在村子那頭的那幢大紅磚宅子里。以前是個有錢人家喲。人們都說,他們弄到土地,是因為老早以前,在貝德福德伯爵那會兒,他們投錢讓人排干沼地的水。我想,大人,那些你大概都知道了吧。總之,他們應該是從那時候起就有的古老家族啦。查爾斯爵士呢,是個善良慷慨的紳士;在世時做了不少好事,雖然他已經不是你會以為的那種有錢人了,那也不是沒緣故的。人們都說,他父親在倫敦輸了一大筆錢,不過那個我可不清楚。不過,他經營農場經營得不賴,所以他因為盜竊案而病死那事,全村人真是沒料到啊。”
“什么盜竊案?”
“喲,就是夫人提到的項鏈嘛。那是年輕的亨利先生——也就是現在的亨利爵士——新婚那陣。打仗那一年的春天——1914年4月——我記得很清楚。我自己那會兒還是個年輕人,他們的婚禮鐘樂可是我這輩子敲過的第一段長鐘樂啦。我們給他們敲了五千零四十下傳統七鐘轉調法,霍爾特的十樂章——你可以在那邊的教堂里找到關于這事的記錄。之后在紅宅子里舉行了盛大的晚宴,好多高貴的客人都趕來參加婚禮。年輕的夫人是個孤兒,你瞧,跟這家人有點沾親帶故的,而亨利爵士是這家的繼承人,他們就在這里結了婚。那時候,有一位夫人在這宅子里借宿,隨身帶著一串罕見的翡翠項鏈——價值成千上萬英鎊——就在婚禮那個晚上,亨利先生和他夫人剛剛出發去度蜜月,項鏈就被盜啦。”
“老天啊!”溫西感嘆道。他坐在汽車腳踏板上,盡可能鼓勵地看著花匠。
“你這么吃驚就對啦,”希金斯先生得意地說,“那會兒,這事在教區引起轟動。最糟的在于,你瞧,查爾斯爵士手下的一個人卷了進去。可憐的紳士啊,他再也抬不起頭了。當人們逮住這個叫狄肯的家伙,證明是他——”
“狄肯是——?”
“狄肯啊,他是管家嘛。在這家干了六年啦,跟這家的女仆瑪麗·拉塞爾結了婚,她嫁給了威爾·索迪,也就是本來要敲二號鐘,結果得了流感病倒的那位。”
“哦!”溫西說,“那么狄肯已經死了,我猜。”
“一點不假,大人。我正打算告訴你這個。你瞧,事情是這樣的。韋伯拉希姆夫人半夜醒來,看到一個男人站在她的臥室窗邊。她就嚷嚷起來,那家伙跳進花園,沖進灌木叢里了。所以她又大聲尖叫起來,拼命按鈴,造成一片騷亂,所有人都跑過來看是怎么回事。查爾斯爵士和一些老爺那會兒都住在宅子里,他們中的一位有手槍。當他們下樓的時候,發現狄肯穿著外套和長褲,正從后門跑進來,男仆呢穿著睡衣;睡在車庫那邊的司機也跑了出來,因為查爾斯爵士干的頭一件事,你瞧,就是拉響宅子的大鈴,平時是用來召喚花匠的。花匠呢,他也來啦,當然,我也一樣,因為你瞧,我那會兒是花匠的小廝嘛,我其實怎么也不想離開查爾斯爵士的,要不是他不得不削減開支,以便應付戰爭年代和賠償韋伯拉希姆夫人的項鏈的話。”
“你是說賠償項鏈?”
“對啊,大人。問題就在這里,你瞧。它沒上保險,盡管當然了,沒人會認為查爾斯爵士該對這事負責,但是他良心上過不去,覺得必須原價賠償韋伯拉希姆夫人,既然都自稱夫人了,怎么還能從他那里收下那筆錢,真讓我不明白。不過正如我說的,我們全都跑出來啦,然后老爺們中的一位看到那個人沖過草坪,斯坦利先生就沖他開了槍,打中了他,正如我們事后發現的,不過他翻過墻頭,另一邊有個家伙開車等著他,所以他就一下逃走啦。在這當中,韋伯拉希姆夫人和她的女仆跑出來,嚷嚷著說翡翠項鏈被偷啦。”
“他們沒有抓到那人嗎?”
“沒有,沒抓到吶,大人。司機沖進車子,開車追趕他們,但是等他發動,他們早就無影無蹤啦。他們開過教堂前的那條大路,但是沒人知道他們到底是開往圣彼得沼地教堂呢,還是開到河岸一帶去了,而且他們既可以從堤克西和威爾里或者威爾海灘大道逃走,也可以開過三十英尺河,開到利姆霍特或者霍爾港去。所以司機只好去報警了。你瞧,除了圣彼得沼地教堂有個村里警察,離我們最近的警力都要在利姆霍特了,在那些日子,就連那里的警察局也沒有配警車,所以查爾斯爵士就命令司機去接他們過來,那樣也比打電話然后等他們自個兒過來要快多啦。”
“哈!”維納伯爾斯夫人突然從車庫大門那里探出腦袋,“這么說,你已經向喬打聽起肅爾普家的盜竊案啦。他比我知道得更多哦。你確定坐在這兒沒有凍僵吧?”
溫西說,他很暖和,非常感謝,他希望教區長沒有因為操勞過度而身體不適吧。
“看來沒問題,”維納伯爾斯夫人說,“不過他挺激動不安的,當然了。你會留下來用午飯的吧,當然?一點也不麻煩。你吃牧羊人餡餅嗎?你確定?屠夫今天沒打電話來,不過總是有冷火腿的。”
她匆忙走開了。喬·希金斯若有所思地用軟皮擦著車燈。“接著說嘛,”溫西催促道。
“好吧,大人,警察到底來了,當然了,他們好好地搜尋了一番,在花床里到處搜尋,想找腳印,把郁金香都折斷了,我們也沒抱怨。總之,腳印找到了,他們追蹤到汽車,抓住了那個腿部中彈的家伙。原來是個著名的珠寶大盜,來自倫敦。不過你瞧,他們都認為,一定有個內奸,因為到頭來證明,跳窗逃跑的那家伙,并不是倫敦來的那個人,長話短說吧,他們最后發現,內奸就是咱們這里的狄肯。看起來,倫敦佬一直就瞄著那串項鏈,他找到狄肯,勸說他幫忙偷出那項鏈,從窗子里丟出來給他。他們相信這些都是確鑿無疑的——我想是找到了指紋之類證據吧——所以就逮捕了狄肯。我記得很清楚,因為他們是在一個星期天早上帶走他的,那會兒他剛從教堂出來。抓他可不是件容易事;他差點殺了一個警察。盜竊案是在星期四晚上,你明白了嗎?而他們花了那么長時間才找到真兇。”
“是啊,我明白了。狄肯怎么知道項鏈藏在哪里?”
“是啊,問題就在這里,大人。他們發現,是韋伯拉希姆夫人的女仆對瑪麗·拉塞爾說了點什么蠢話——也就是說,嫁給狄肯時的那個她,而她呢,估計也沒什么惡意,就去跟丈夫說了。當然了,他們讓兩個女人也上了法庭。整個村子的人都對這事挺難受的,因為瑪麗是一個非常正經、值得尊敬的女孩子,她父親是我們的一個教會執事。他們拉塞爾一家,在沼地教堂地區算得上是最誠實最善良的人家了。這個狄肯呢,他不是這一帶的人,他是從肯特郡來的。查爾斯爵士從倫敦把他弄了回來。不過這事他是脫不了關系的了,因為那個倫敦佬——克蘭頓,這是他自稱的名字,不過他的名字可不止這一個——他招供了,供出了狄肯。”
“該死的家伙!”
“哈!可是你瞧啊,他說是狄肯陷害了他,要是克蘭頓說的是實話,那狄肯是逃不了的了。克蘭頓說,狄肯什么也沒丟出來,只有空的項鏈盒子,而項鏈他自個兒藏起來啦。他在被告席上死命控告狄肯,想方設法要送他上絞架。不過當然啦,狄肯發誓這全是謊言。他的說法是,他聽到一聲尖叫,就跑出來查看,那就是韋伯拉希姆夫人看到他在她的房間里的時候,他跳出去是為了追趕克蘭頓。他沒法否認自己在夫人的房間里,你知道,因為有指紋之類的證據。但是對他不利的是,他一開始講的是另一個說法,說他從后門沖出去,因為聽到有人在花園里。瑪麗支持這種說法,事實上,男仆跑過去的時候,確實發現后門沒有閂。不過對方的律師說,是狄肯本人之前先打開門閂的,目的是給他自個兒留一條回到宅子里的路。至于項鏈,他們從來沒有解決它的問題,因為從來就沒有找到過它。是克蘭頓弄到了它,又因為害怕而丟掉了它,還是狄肯弄到并藏起了它,我可不知道,也沒有任何人知道。直到今天它也沒有再出現,克蘭頓說他事先付給狄肯的錢也同樣無影無蹤,盡管警察把整個地兒都翻了個底朝天,打算找到這兩樣東西。而最后的結果,就是他們宣判兩個女人無罪,因為她們所做的只是傻乎乎地嚼嚼舌頭而已,女人們不都是那樣嗎,他們倒是把克蘭頓和狄肯都關進監獄,判了很長的刑期。這事之后,老拉塞爾覺得沒臉在這里待下去,就變賣家產搬走了,把瑪麗也帶走了。不過狄肯死的時候——”
“是怎么死的?”
“哦,他越獄了,殺了一個獄卒。真是個喪門星啊,這個狄肯。那是1918年的事。不過他也沒逃多久,因為他在梅德斯通大道那一帶,掉進一個采石坑之類的地方,人們兩年后才發現他的尸體,還穿著監獄里的囚服。一聽說這事,年輕的威廉·索迪,他一直以來就喜歡瑪麗,就跑去找她,娶了她,帶她回來了。你瞧,這里可沒人相信瑪麗會做什么壞事。那是十年前的事啦。他們生了兩個可愛的孩子,過得一直非常融洽。這個叫克蘭頓的家伙刑期滿了之后,又惹了麻煩,被送回監獄,不過現在我聽說他又被放出來啦,而杰克·普利斯特——圣彼得沼地教堂的警察——他說要是我們又聽到什么關于項鏈的消息,他可不會奇怪,不過我可說不準。克蘭頓沒準知道它的下落,但是也有可能他真不知道,你瞧。”
“我明白了。所以查爾斯爵士賠償了韋伯拉希姆夫人的損失。”
“不是查爾斯爵士,大人。是亨利爵士。他立刻趕回來了,可憐的紳士,蜜月都因此中斷啦,而查爾斯爵士一病不起。在警察抓住狄肯的時候,他因為受此刺激,中風了,覺得自己有責任,再說那會兒他也七十好幾了。陪審團裁決后,那會兒還是亨利先生的兒子告訴父親,他會好好處理此事的,查爾斯爵士似乎理解了他的想法;然后戰爭開始了,查爾斯爵士再也沒有熬到它結束。他又一次中風,就去世了,但是亨利先生可沒忘記這事,當警察不得不承認他們已經幾乎放棄找到項鏈的可能,他就賠了錢,不過這家人因此蒙受了巨大損失。亨利爵士在戰場上受了重傷,退役回家了。不過他再也沒法恢復從前的樣子了,他們都說,他每況愈下。肅爾普夫人這么突然地去世,對他肯定也沒什么好處。她是一個非常可愛的夫人,大家都非常敬愛她。”
“還有什么家人嗎?”
“是的,大人。有一個女兒,希拉里小姐。她這個月就十五歲啦。剛剛才從學校里放假回來。這對她來說,可真是個悲傷的假期喲,千真萬確。”
“說得對啊,”彼得勛爵說,“好嘛,你說了一個非常有趣的故事,希金斯。真期待能聽到韋伯拉希姆的翡翠項鏈的新消息。哈!我的朋友懷爾德斯賓來了。希望他是來告訴我,車子已經拖上來了。”
果然如此。碩大的戴姆勒汽車已經停在教區長宅邸的大門外,無助地拖在一輛農用四輪車后頭。負責拖它的兩匹高頭大馬樣子神氣活現、得意洋洋,足可見它們對這車不屑一顧。父子兩位懷爾德斯賓先生卻對它似乎期望頗高。他們覺得,只要對前軸被一塊隱蔽的界石撞到的地方做點修理,就能使它發生奇跡,要是還不行,那還可以給圣彼得沼地教堂的布朗洛先生送個信,他開了個修車行,可以開著運貨汽車過來,把它拖走修理。布朗洛先生可是個了不起的行家。當然咯,他可能在家,也可能不在。圣斯蒂芬沼地教堂正在舉行婚禮,布朗洛先生沒準得去那里,負責送參加婚禮的人去教堂,那些人住在迪格斯大道旁邊,距離教堂很遠。不過要是必要的話,可以請郵局女局長打個電話去問一下。她是做這事的最佳人選了,因為除了郵局,村里就沒有別的電話了,除了紅宅子那里,而眼下這會兒前去紅宅子打攪可不大合適。
溫西懷疑地看著他的前軸,心想或許請經驗豐富的布朗洛先生來更有希望些,便提議他去找郵局女局長,要是懷爾德斯賓先生可以送他一程進村的話。于是他費勁地爬上車,坐在阿什頓先生的大灰馬后頭,隊伍浩浩蕩蕩地駛過教堂,行駛了快要有四分之一英里,抵達村子中央。
圣保羅沼地教堂像這片地區的許多其他教堂一樣,佇立在與村子完全隔絕的地方,只有教區長宅邸坐落在它旁邊。村子本身圍繞著一個十字路口鋪開,一條岔路朝南伸向圣斯蒂芬沼地教堂,朝北通往圣彼得沼地教堂大道,后者位于三十英尺河南面一點點;而另外一條路也是從教堂邊的大路通過來的,在村子西面萎縮成一條泥濘小道,沿著它,要是你不介意步行的話,可以一直走到弗洛格大橋邊的三十英尺河大道。因此,三座沼地教堂形成一個三角形,圣保羅在北面,圣彼得在南面,圣斯蒂芬在西面。倫敦-北部東部鐵路將圣彼得和圣斯蒂芬相連,朝北在堤克西大橋那里穿過三十英尺河后,繼續通向利姆霍特。
這三座教堂中,圣彼得沼地教堂是最大、最重要的,轄區里除了有個火車站,還有一條有兩座橋的河。不過,它的教堂卻是一座平淡無奇的建筑,建造于垂直風格時期的最后一個,也是最糟糕的一個階段,有一個石塔,幾乎沒有像樣的鐘。圣斯蒂芬沼地教堂有一個火車站——雖說這僅僅是因為它碰巧位于利姆霍特和圣彼得之間的緣故。不過,有個火車站總歸是好的;此外,這里還有一座教堂,包括一個十四世紀修建的、令人肅然起敬的塔樓,一個非常精美的圣壇屏,一個諾曼時代的后殿,以及八口鐘組成的鐘群。圣保羅沼地教堂村是最小的一個村子,既沒有河也沒有火車站。然而,它卻是最古老的。它的教堂是三座教堂中最高大、最尊貴的,它的組鐘也毫無疑問是最出色的。這是因為,圣保羅是以原先的修院為基礎建成。如今,在現有的圣壇東面和南面,你仍舊可以看到此地原始的諾曼時期教堂的殘余物,以及幾塊標志著古老的修院走廊位置的石頭。教堂本身,以及它周圍的土地,都坐落在一個小小的土丘上,比村子的地勢高出十到十二英尺——這個高度對于沼地而言,已經是相當高了,在古時足以保護教堂和修寺免遭冬季洪水的襲擊。至于威爾河,圣彼得沼地教堂實在沒什么資格將之據為己有,昔日,這條河的舊河道難道不是緊挨著圣保羅教堂的嗎?都是在詹姆士一世時期,開挖了波特運河之后,河水才被改到如今這條更短、更直的人工河里。站在圣保羅沼地教堂的鐘樓頂上,你依然可以看出舊河道的痕跡,它在草地和耕地上一路迤邐,波特運河那筆直的綠色堤壩與它兩頭相連,活像一把彎弓上的弓弦。在幾座沼地教堂的外圍,周遭地面微微拱起,靠著交錯的堤壩將水排入威爾河。
彼得·溫西勛爵研究了一下戴姆勒的前軸,相信布朗洛先生和懷爾德斯賓先生或許可以合力修好它,便到郵局發出信息,給在威爾海灘等他的朋友們發了電報,然后便四處閑逛起來。村子本身平淡無奇,所以他決定過去看看教堂。喪鐘已經敲完,赫齊卡亞回家了;不過,教堂南門倒是開著,他走進門,發現維納伯爾斯夫人正給圣壇花瓶換水。她看到他站在那里打量精美的橡木圣壇屏,便走過來打招呼。

“它很美啊,不是嗎?西奧多對他的教堂怪自豪的。自從我們來到這里,他做了不少來改善它。幸運的是,我們的前一任非常負責,修繕工作做得很好。不過他實在太沒眼光,允許各種各樣的稀奇做法,真讓我們嚇了一跳。這個美麗的耳堂,比如說吧,你相信嗎,他居然把它用來堆放煤炭?當然啦,我們把這里清理干凈了。西奧多想在這里做一個圣母壇,不過我們恐怕教眾會覺得這樣太天主教兮兮的了。是的——是一扇精致的窗啊,不是嗎?時代比其他的晚近,當然了,不過幸運的是,它保留了原先的玻璃。齊柏林飛艇過來轟炸的時候,我們真是擔心極了。你知道,他們在威爾海灘丟了一枚炸彈,離這兒只有二十英里喲,要攤到是這里挨炸也不是沒可能嘛。這個隔屏好看吧?像蕾絲一樣精美呢,我總覺得。這片墓地屬于高德伊家族。他們在這里住到伊麗莎白女王的年代,不過現在已經死光啦。你可以在高音鐘上看到他們的名字:高德,高德伊,贊美我主。過去在北側還有一個小教堂,大約叫做修院院長托馬斯小教堂,他的墓就在這里。巴蒂·托馬斯就是以他來命名的——當然,是對‘修院院長’的變體。十九世紀的一些野蠻人撤掉了唱詩班座位后頭的屏風,把風琴裝在那里。真是難看啊,不是嗎?幾年前,我們增加了一套新的管風琴,現在風箱還需要擴大。可憐的傻兒,每次斯努特小姐要用全風箱的時候,他都得放下手頭的活兒,不停地幫忙把風箱灌滿。他們都管他叫傻兒匹克,其實他并不真傻,只是有點兒遲鈍,你知道。當然了,畫著天使的天花板是我們最重要的展品——我自個兒覺得,它比馬奇或者尼德百貨集市的那些天花板還要美麗喲,因為它的顏色都是最原初的。至少,我們大概十二年前,對它這里那里做過一些修補,但是沒有增加任何東西。我們花了十年時間來說服教區委員們相信,我們在天使們身上加上一小片新鮮的金葉不一定會顯得羅馬味兒太重,而他們現在已經開始以此為榮了。我們希望有一天能對耳堂的天花板也如此改善。所有這些拱肋都該上上色才對,你還能看到過去上色的痕跡吧,上面的凸飾都應該是金色才對。東面的大窗,那個是西奧多最討厭的了。瞧那可怕的粗糙玻璃——大約是1840年的,我想。西奧多說,那真是個最糟的時期了。正廳的玻璃當然已經全被毀掉啦——克倫威爾那伙人嘛。感謝老天,他們留下了高窗上的部分玻璃。我猜想他們不大容易爬到那么高吧。教堂座位都是現代的;西奧多大約十年前安裝的它們。他其實更想裝椅子,但是教眾們習慣了長條凳,估計會不適應,他還特意選擇了這種不錯的老式風格,免得刺激到他們。原先那些實在難看——活像浴室長凳——而且兩側還各有一個嚇人的上層樓座,完全擋住了側廊的玻璃,把那些柱子的美感也給毀了。我們那會兒把這個樓座也給拆掉了。根本沒必要有,再說主日學校的孩子們會趁機把贊美詩集之類東西朝下面人腦袋上亂丟。現在,唱詩班席位已經完全變了樣啦。它們原先是帶椅突板的僧侶席位。這雕刻精致吧?圣堂里還有個洗池,不過不是很好看。”
溫西承認,他確實覺得洗池不是什么激動人心的玩意兒。
“還有,當然啦,圣壇的欄桿也一般般——維多利亞時代的恐怖玩意兒。我們很想換上點像樣的,只是暫時資金缺乏。很抱歉我沒有塔樓的鑰匙,你該上去看看的。景色很壯觀,雖說要爬到鳴鐘室得爬好多樓梯。我爬的時候腦袋總是發暈,尤其是爬到鐘群上方之后。我想,不知怎么回事,那些鐘都很嚇人啊。哦,圣洗池!你一定得看看圣洗池。一般都認為,那雕刻精美極了。我忘記具體特點是什么了——腦袋不好使喲。應該由西奧多給你介紹的,不過他被臨時叫到醫院給一位病婦行臨終圣禮了,就在三十英尺河對岸,穿過肅爾普大橋就到。他早飯都沒吃完就急著趕過去了。”
(“瞧吧,”溫西思忖道,“誰說英格蘭教會的牧師們光拿錢不干活來著?”)
“你愿意留在這里自己到處看看嗎?那可否幫忙鎖上門,把鑰匙帶回來?是戈德福里先生的鑰匙——我想不起來西奧多把他那串又撂在哪兒了。總鎖著教堂門似乎不大好,可我們位于這樣一個人煙稀少的地方呀。我們在教區長宅邸那頭,沒法老盯著這里,因為灌木叢擋著,有時候,老有些樣子讓人不放心的流浪漢在這里晃蕩。我就在前兩天還看到一個非常嚇人的家伙,不久前,還有個人砸破了施舍箱吶。那其實損失不大,因為里面反正也沒多少錢,但是他們在圣堂里搞了不少破壞——因為氣急敗壞吧,我猜,這種事可不能再發生了,你說呢?”
溫西說,當然,再也不能允許這樣了。此外是的,他確實想在教堂里再看看,不會忘記鑰匙的。這位熱情的女士離開后,他花了幾分鐘往施舍箱里丟了一筆合適的捐款,仔細研究了一番圣洗池,后者的雕刻果然非常奇特,他覺得它們的象征寓意既非全然是基督教的,也并非全然純潔。他注意到塔樓后頭有一個沉重古老的儲藏箱,打開后發現啥也沒有,只有一堆磨損的鐘繩。他走進北側廊,注意到支撐著繪滿天使的天花板主椽的枕梁上非常恰當地雕刻著基路伯的腦袋圖案。他在修院院長托馬斯的墓前沉思片刻,它前面有一座雕像,頭戴法冠,身披法袍。他想,這是個嚴肅的家伙嘛,這位十四世紀的教士,表情堅毅嚴厲,與其說是他的子民的牧羊人,毋寧說是他們的統治者。墓地兩側裝飾著雕花板,描繪了這所修院的各個階段。其中一則描繪的是鑄造大鐘,毫無疑問就是“巴蒂·托馬斯”了,而且顯然修院院長對這口鐘非常得意,因為它又出現了一次,他站在上面,仿佛它只是個尋常墊腳。浮雕逼真地再現了鐘上的花紋和銘文:鐘肩上是“不要疑惑,總要信”,鐘肚上是“托馬斯院長鑄吾于此/命吾高聲唱吟/1380”;鐘腰上是“哦,圣者多馬”。最后這條銘文裝飾有一頂修院院長的法冠,營造出一種語焉不詳的、說不清是該歸于使徒多馬本人呢,還是該歸于這位同名修士的神圣感。(5)此外,修院院長托馬斯的教堂被亨利王搗毀這碼子事,發生在他死后很久。否則托馬斯沒準會為此抗爭,而他的教會也大可能因此遭殃。可是他的膽小鬼繼任者膽怯地接受了這種暴行,任他的修院腐朽崩裂,任他的教派逆來順受地被改宗者們加以凈化。至少,這些就是教區長在午餐的牧羊人餡餅那會兒給溫西灌輸的知識。
維納伯爾斯夫婦百般挽留他們的客人;不過布朗洛先生和懷爾德斯賓先生已經聯手對汽車加以修理,以至于二點它就能上路了,溫西一心希望在黃昏前趕到威爾海灘。因此,到底還是出發了,為此交換了無數握手,接受了無數殷切的懇求,希望他盡快再來做客,再幫助奏上幾段鐘樂。分別時,教區長往他手里塞了一份《維納伯爾斯論進入與移出轉調》的復本,維納伯爾斯夫人則堅持讓他喝下一杯強勁得驚人的滾燙的兌水威士忌,好幫他抵御嚴寒。車子朝右拐上三十英尺河岸,溫西注意到風向變了。現在風呼嘯著朝南刮去,盡管大雪依舊均勻潔白地覆在沼地上,空中已經涌起一絲暖意。
“要融雪啦,邦特。”
“是的,大人。”
“你見過水災泛濫之后的這片地區嗎?”
“沒見過,大人。”
“等人們從新老貝德福德河把水排掉之后,真是一片荒蕪啊,尤其是威爾尼和梅坡沼一帶;奧伏和伊爾里斯橋之間的沼地地區也是如此。成英畝成英畝的洪水,水面上只能看到隱隱露頭的縱橫河堤,以及這里那里漂的幾根斷柳枝。我想這一帶排水是比較成功的。哈!看啊,右邊——那一定就是凡·雷登水閘了,它負責把潮水放進三十英尺河——跟丹弗府的水閘很像,只是小一號。我們來看看地圖。沒錯,就是它。你瞧,這里就是人工河匯入威爾河的地方,只是人工河的水面更高,要不是有那水閘,人工河的河水都會倒灌進威爾河上游,整片地區就要發大水啦。這工程搞得真不高明——不過十七世紀的工程師們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們到威爾河邊啦,它從圣彼得沼地教堂那里流過來,當中有一段從波特運河經過。我可不會羨慕水閘看守人的活兒——一定孤單得要命吧,我想。”
他們打量著那幢難看的磚頭小房子,它佇立在他們右手方向,位于水閘的兩頭之間,樣子古怪,活像一只豎起的耳朵。水閘一頭是一道橫跨三十英尺河的堤壩,帶有一個閘門,三十英尺河在此與威爾河相會,河面比后者高了有六英尺。水閘另一頭在威爾河上游,由一道五門水閘橫跨大河,它將上游護住,防止河水倒流。
“放眼望去,就這一幢小房子——哦,是啊——河岸過去差不多兩英里還有一幢小屋。乖乖!真是個荒涼地兒。喲!從這兒該怎么走呢?哦,我明白啦。過橋,朝右拐——然后沿著河開。真希望這地方不是所有路都這樣直不籠統的。喲呵,過橋啦!水閘看守人跑出來看我們啦。我猜想我們可是他這一整天的大事了。我們朝他揮揮帽子吧——你好啊!好啊!——我愿意一路播撒陽光。正如斯蒂文森所言,我們只能走過這條道路一次——我倒是真心希望他這話應驗啊!好嘛,這家伙要干啥?”
沿著荒涼的白茫茫大道,一個孤獨的身影朝他們慢慢走來,站住腳,伸出雙手示意。溫西把戴姆勒慢慢停下。
“請原諒我擋住你們,先生,”這人彬彬有禮地說,“請問可否告訴我,這是到圣保羅沼地教堂的路嗎?”
“一點沒錯。走到橋那里,過橋,沿著人工河一直走,然后就會看到路標啦。很顯眼的。”
“非常感謝,先生。請問還有多遠?”
“大約五英里半到路標,然后再走半英里到村子。”
“多謝了,先生。”
“你得冒著嚴寒走路喲,我恐怕。”
“是啊,先生。這一帶可不怎么好走。不過,我可以在天黑前趕到那里,已經不錯了。”
他說話聲很低,有點倫敦腔;他的卡其色大衣雖然破舊,裁剪倒不錯。他留著一把短短的黑色尖胡子,看起來大約五十歲,不過說話時總是低著頭,似乎不想讓人注意他的臉。
“來根煙吧?”
“非常感謝,先生。”
溫西從煙盒里晃出幾根香煙,遞了過去。對方張開手接,手掌看起來很粗糙,好像做過苦工,不過這個陌生人的風度舉止中,一點也沒有鄉下人的樣子。
“你不是這一帶人吧?”
“不是,先生。”
“來找活兒?”
“是的,先生。”
“是工人?”
“不是,先生。是汽車修理師。”
“哦,明白了。好吧,祝你好運。”
“多謝,先生。再見,先生。”
“再見。”
溫西默默地開了半英里,突然說:
“汽車修理師,沒準吧,不過最近可不是。倒是更像采石場工人。你總是可以從眼睛識別出一個老囚犯來著,邦特。想要洗心革面,這倒是個好主意。不過希望我們這位朋友可別給善良的教區長惹什么麻煩。”
(1) 《圣經》之《詩篇》18:10。
(2) 《圣經》之《詩篇》150:4。
(3) 《圣經》之《詩篇》150:5。
(4) 《圣經》之《詩篇》150:6。
(5) 這位修院院長托馬斯,與十二使徒中的多馬同名,原文均為“Thomas”,故有此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