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建文二年，九月底。

夕陽西下，放眼繡湖旁鱗次櫛比的院落和鄉間的小路，已經是罕見行人了。燕雀還巢，炊煙裊裊，四處彌漫著一股濃濃的飯菜香味兒。

距離水塘出鬼，已經過去整整半個多月了。

毫無意外，縣尊大老爺遵循著一貫要官不要臉的作風，睜著眼睛說瞎話。明明是一起蹊蹺的謀殺案，卻偏偏將其歸咎為陳子輝那孩子，怪他自己水性不好，運氣也不佳。至于為什么不是民間謠傳的水鬼呢？這個其實也沒什么不好理解的，青天大老爺治下，當然是海晏河清，平白無故出個鬼魅，那還得了？這不是砸大老爺的招牌么？

案子由陳家報到縣衙，再由縣衙推回陳家。最終，還是陳翰功掏腰包，給了陳弘昌一筆不菲的喪葬費，另外派了劉世貴的幾個跟班，幫忙收斂下葬。

人命關天的事情，似乎就這么輕描淡寫的揭過去了。和半年多以前，曹況擅自挖深井，壟斷水源時的處置方式，幾乎是一模一樣的敷衍。

陳翰功這種息事寧人的處事作風，讓不少的陳氏族人，也不禁開始左右搖擺。或許，支持陳翰元來做這個族長才是最為正確的選擇吧？

哪怕陳翰元迂腐、窩囊，既沒有才華，又沒有本事，但他起碼是一心向著自家人的。

遠的不說，單講重陽節的時候。陳家人和外姓人在登山的路上，偶有摩擦，言語不和，打斗起來。外姓人吃了虧，去找曹況出來撐腰。結果，單挑變成了群毆，兩方打得不可開交。當時陳翰功遠在永康，陳翰元代行職權，處理事情。對惹事在先的陳家，可謂是偏袒至極。若換做陳翰功處理，怕是又要和稀泥不說，陳家人還極有可能會討不到好果子吃。

“哼，一群愚夫愚婦。”陳家大院門口，粗壯的老樹后面，一個頭戴烏氈帽的小伙子攏著手，縮了縮脖子，對身邊穿著相近的同伴說道，“小二爺是何等人物？陳翰元那個呆子，連他一根兒毛都比不上。明明是個野雞的命，還偏偏想跳上枝頭變鳳凰。瞧著吧，就這三五天，小二爺準保收拾他！還有那些見風使舵的孫子王八蛋，一個都甭想跑得了！”

“行啦，半斤，少說兩句吧。”那同伴的聲音有些沙啞，說話時鼻音很重，喉嚨里拉風箱似的“呼嚕呼嚕”的直響，“小二爺收不收拾他們我不知道。但你要是再敢胡說八道，等我報給少爺，看他不賞你幾個大嘴巴！”

“切，你去報，你去報啊！”那小伙子一臉不屑的說道，“我還不知道你了？你劉八兩除了打小報告還會干什么？！別以為你多了不起，我……”

“噤聲！”劉八兩猛地伸手捂住了劉半斤的嘴巴，另一只手指了指陳家大門的方向。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出了欣喜。

盯梢這種苦差事，縣衙的差役老爺們是不愿意干的。吳啟墨不敢不給陳翰功面子，但暗地里卻和劉世貴說好了，天氣太冷，他的人，只從午睡后盯到晚飯前。其他的時候，一概不管。

您聽聽這叫什么話呢？午睡后是什么時候啊？只要從中午開始睡，就算睡到天黑，也叫午睡。

劉世貴心中，對于吳啟墨的陽奉陰違十分不滿，但陳翰功病著，他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拿這些小事再去煩他了。無奈，只能捏著鼻子咽了這啞巴虧。

這些天來，絕大多數時候，在陳家大院門口盯梢的，都是劉世貴家里的小廝，或是他往日的跟班小弟。

“快，跟上！”劉半斤低呼一聲，緊接著，也不等劉八兩反應，便已經扯起他，悄悄地跟在了那目標人物的身后。

“又出門了？”劉世貴皺了皺眉頭，問道，“可看清楚了？確實是他？”

“少爺，您放心，保準錯不了！”半路折返回來報信的劉八兩，篤定的答道。

“嗯……”劉世貴點點頭，“看清楚往哪個方向去了嗎？”

“看清了，就是新挖的那個水塘。”

“好，很好。”劉世貴的臉上笑容滿滿，“你現在就去縣衙，找吳捕頭，讓帶人來一趟繡湖。如果他不肯，就說是小二爺的吩咐。”

“這……少爺，假傳小二爺的吩咐……這好么？”劉八兩有點兒擔心。

“有什么不好的？！”劉世貴眼睛一瞪，“這又不是胡編亂造的，你怕什么？小二爺就是這么個意思！去去去，快去辦事！”

看著劉八兩向遠處疾馳的背影，劉世貴滿意地瞇了瞇眼睛。

知道什么叫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么？這就叫！當將軍的感覺，還真不是一般的好啊！

“世貴，你今天心情不錯啊？”看著滿面春風的劉世貴，陳翰功放下手中的閑書，向身后的枕頭靠了靠。

“嘿嘿，二哥，看你說的。”劉世貴走過來，坐到床邊，沖陳翰功笑道，“我哪有心情不好的時候啊？我每天心情都不錯。”

“但今天格外好。”陳翰功仰起頭，揉了揉眼睛，好似漫不經心地說道，“世貴，我是病了，不是廢了，外面的事情，總該讓我知道吧？”

“啊？”劉世貴不禁愣了一下，道，“什……什么事情？”

“別瞞我了！”陳翰功看了他一眼，鷹眼如電，好似真要將劉世貴看穿了一般，“我讓吳捕頭幫我查的事情，半個月了，別說眉目，就連回信都沒有一個。不是你攔下了，卻又是怎的？連敷衍都省下了，吳啟墨……哼哼，他還沒那么大的膽子。”

“我……”陳翰功的一雙眼睛，看得劉世貴心里發毛，“二哥，我不是想讓你多休息休息么？這點兒小事，我辦了也就是了。”

“你只辦事？那我還懶得理你！”陳翰功哼了一聲，便要從床上起來。劉世貴見狀慌忙上前扶他，卻被他輕描淡寫的推開了手，“別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小子除了辦事兒，還想辦人呢！趁早把你的小心思收收。我早就說過，想跟著我，就別自作聰明。”

“二哥……”

“好奇，是么？”陳翰功轉頭沖他笑了笑道，“你若是想不清楚，就權當我是算出來的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