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語第二

（1）邊文禮見袁奉高①，失次序②。奉高曰：“昔堯聘許由，面無怍色。先生何為顛倒衣裳③? ”文禮答曰：“明府初臨，堯德未彰，是以賤民顛倒衣裳耳④! ”

◤ 注釋

①邊文禮：即邊讓，字文禮，陳留郡人。官至九江太守，建安中被曹操殺害。

②失次序：舉止失措，舉動失常。次序，秩序、程序。

③顛倒衣裳：把衣和裳掉過來穿，形容匆忙失序。衣，上衣；裳，下衣，裙的一種，古代男女都穿裳。

④明府：漢代人稱太守為府君或明府君。明府是明府君的簡稱。

◤ 譯文

邊文禮拜見袁奉高，舉止失措。袁奉高說：“古時堯請許由出來做官，許由臉上沒有愧色。先生為何竟慌亂失序呢？”文禮回答說：“明府剛到，還沒顯露堯那樣的圣德，所以賤民才顛倒失序！”

（2）徐孺子年九歲，嘗月下戲，人語之曰：“若令月中無物①，當極明邪？”徐曰：“不然。譬如人眼中有瞳子，無此，必不明。”

◤ 注釋

①若令：如果，假使。物：指人和物。傳說月亮里有嫦娥、玉兔、桂樹等。

◤ 譯文

徐孺子九歲時，曾在月光下玩耍，有人說：“假使月亮里什么也沒有，會更加明亮吧？”徐孺子說：“不對。好比人的眼睛里有瞳仁，如果沒有它，眼睛一定看不見。”

（3）孔文舉年十歲①，隨父到洛。時李元禮有盛名，為司隸校尉②。詣門者，皆俊才清稱及中表親戚乃通。文舉至門，謂吏曰：“我是李府君親。”既通，前坐。元禮問曰：“君與仆有何親？”對曰：“昔先君仲尼與君先人伯陽有師資之尊，是仆與君奕世為通好也。”元禮及賓客莫不奇之。太中大夫陳韙后至，人以其語語之，韙曰：“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文舉曰：“想君小時，必當了了。”韙大踧踖。

◤ 注釋

①孔文舉：孔融，字文舉，漢末名士，曾任北海相、太中大夫等職，人稱“孔北海”。

②司隸校尉：官名，掌管監(jiān)察京師和所屬各郡百官的職權(quán)。

◤ 譯文

孔融十歲時，隨父到洛陽。當時李元禮名望很高，任司隸校尉。到他家登門拜訪的，只有才子名流、內(nèi)外親屬才得通報。孔融來訪，對掌門官說：“我是李府君的親戚。”通報后，入門就座。元禮問：“我們是何親戚？”孔融答道：“我的祖先仲尼曾拜您的祖先伯陽為師，這樣看來，我和您是世交了。”李元禮和賓客對他的回答沒有不驚奇的。太中大夫陳韙來得晚，別人把孔融的應(yīng)對告訴他。陳韙說：“小時聰明，長大了未必出眾。”文舉應(yīng)聲說：“您小時候，想必很聰明的了。”陳韙聽了，感到很尷尬。

（4）孔文舉有二子，大者六歲，小者五歲。晝?nèi)崭该撸≌叽差^盜酒飲之，大兒謂曰：“何以不拜①? ”答曰：“偷，那得行禮！”

◤ 注釋

①“何以”句：酒是禮儀所備，所以說飲酒前要行禮。小兒以為偷東西就不合乎禮，而拜是一種表敬意的禮節(jié)，所以不能拜。

◤ 譯文

孔融有兩個兒子，大的六歲，小的五歲。一次孔融白天睡覺，小兒子就到床頭偷酒喝。大兒子對他說：“為何喝酒不先行禮？”小兒子回答：“偷來的，怎么能行禮！”

（5）孔融被收，中外惶怖①。時融兒大者九歲，小者八歲，二兒故琢釘戲②，了無遽容。融謂使者曰：“冀罪止于身，二兒可得全不？”兒徐進曰：“大人豈見覆巢之下復(fù)有完卵乎？”尋亦收至。

◤ 注釋

①中外：指朝廷內(nèi)外。

②琢釘戲：一種小孩玩的游戲。

◤ 譯文

孔融被捕，朝廷上下都很驚恐。當時，孔融的兒子大的九歲，小的八歲。兩人在玩琢釘戲，毫無畏懼之色。孔融對差使說：“希望只懲罰我自己，保全孩子的性命能不能保全？”兒子從容進言道：“大人可曾見打翻的鳥巢下還有完整的卵嗎？”隨即，兩個孩子也被抓了起來。

（6）潁川太守髡陳仲弓①。客有問元方：“府君何如？”元方曰：“高明之君也。”“足下家君何如？”曰：“忠臣孝子也。”客曰：“《易》稱：‘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同心之言，其臭如蘭。’何有高明之君，而刑忠臣孝子者乎？”元方曰：“足下言何其謬也！故不相答。”客曰：“足下但因傴為恭，而不能答。”元方曰：“昔高宗放孝子孝己②，尹吉甫放孝子伯奇③，董仲舒放孝子符起。唯此三君，高明之君；唯此三子，忠臣孝子。”客慚而退。

◤ 注釋

①髡：古代一種剃去頭發(fā)的刑罰。

②孝己：殷代君主高宗武丁的兒子，侍奉父母最孝，后來高宗受后妻的迷惑，把孝己放逐。

③伯奇：周代卿士尹吉甫的兒子，侍奉后母孝順，卻受到后母誣陷，被父親放逐。

◤ 譯文

潁川太守把陳仲弓判了髡刑。有人問陳仲弓的兒子元方說：“太守這人怎樣？”元方說：“高明之君。”又問：“您父親怎樣？”元方說：“是忠臣孝子。”客人說：“《周易》上說：‘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同心之言，其臭如蘭。’高尚之君怎會懲罰忠臣孝子呢？”元方說：“您的話太荒謬了，所以我不回答你。”客人說：“您不過是拿駝背當恭敬，你本來就不能回答。”元方說：“從前高宗放逐了孝子孝己，尹吉甫放逐了孝子伯奇，董仲舒放逐了孝子符起。這三個做父親的，都是高明之君；這三個做兒子的，都是忠臣孝子。”客人慚愧地走了。

（7）荀慈明與汝南袁閬相見，問潁川人士，慈明先及諸兄。閬笑曰：“士但可因親舊而已乎？”慈明曰：“足下相難，依據(jù)者何經(jīng)？”閬曰：“方問國士①，而及諸兄，是以尤之耳②! ”慈明曰：“昔者祁奚內(nèi)舉不失其子，外舉不失其仇，以為至公。公旦《文王》之詩③，不論堯、舜之德而頌文、武者，親親之義也。《春秋》之義，內(nèi)其國而外諸夏。且不愛其親而愛他人者，不為悖德乎？”

◤ 注釋

①國士：全國推崇的才德之士。

②尤：責怪，歸咎。

③公旦：周公旦，姓姬，周武王的弟弟，輔佐武王滅商，建立周朝，封于魯。

◤ 譯文

荀慈明和汝南郡袁閬相見，袁閬問潁川郡有哪些賢達之士，慈明先提到自己的幾位兄長。袁閬譏笑說：“才德之士是靠親朋故舊來揚名嗎？”慈明說：“您責備我，依據(jù)什么義理？”袁閬說：“我剛才問國士，你卻談自己的諸位兄長，因此我才責怪你呀！”慈明說：“從前祁奚推薦人才，對內(nèi)不忽略其子，對外不忽略仇人，人們認為他公正無私的。周公旦作《文王》時，不說遠古帝王堯和舜的德政，卻歌頌周文王、周武王，這是符合愛親人這一大義的。《春秋》記事的原則是：以自己的魯國為內(nèi)，以華夏各國為外。況且不愛自己的親人而愛外人，豈不是背離了道德準則？”

（8）禰衡被魏武謫為鼓吏。正月半試鼓，衡揚枹為《漁陽摻撾》①，淵淵有金石聲，四坐為之改容。孔融曰：“稱衡罪同胥靡②，不能發(fā)明王之夢。”魏武慚而赦之。

◤ 注釋

①漁陽摻撾：鼓譜名，也作“漁陽參撾”。摻，通叁，即三。三撾，指鼓曲的曲式為三段體，猶如古曲中有三弄、三疊之類。

②胥靡：輕刑名，古代服勞役的刑徒。

◤ 譯文

禰衡被魏武帝曹操貶為鼓吏。正值正月十五試鼓，禰衡揮動鼓槌奏《漁陽摻撾》，鼓聲深沉，有金石之音，滿座賓客為之動容。孔融說：“禰衡的罪和胥靡相同，只是不能激發(fā)明君思賢之夢。”曹操聽了很慚愧，就赦免了禰衡。

（9）南郡龐士元聞司馬德操在潁川①，故二千里候之。至，遇德操采桑，士元從車中謂曰：“吾聞?wù)煞蛱幨溃攷Ы鹋遄?span id="r2dgvtl" class="super">②，焉有屈洪流之量，而執(zhí)絲婦之事！”德操曰：“子且下車。子適知邪徑之速，不慮失道之迷。昔伯成耦耕③，不慕諸侯之榮；原憲桑樞，不易有官之宅。何有坐則華屋，行則肥馬，侍女數(shù)十，然后為奇！此乃許、父所以慷慨，夷、齊所以長嘆。雖有竊秦之爵，千駟之富，不足貴也。”士元曰：“仆生出邊垂，寡見大義。若不一叩洪鐘、伐雷鼓，則不識其音響也。”

◤ 注釋

①龐士元：龐統(tǒng)，字士元，東漢末人，被稱為“鳳雛”。司馬德操：司馬徽，字德操。曾向劉備推薦龐統(tǒng)、諸葛亮。

②帶金佩紫：帶金印佩紫綬帶，謂地位顯貴。

③耦耕：一種耕作方法，兩人各扶一張犁，并肩而耕，泛指耕種。

◤ 譯文

南郡龐士元聽說司馬德操在潁川，特地走了兩千里路前去拜訪。到了那里，遇德操正在采桑葉，士元就在車里說：“聽說大丈夫處世，應(yīng)該做大官、辦大事，哪有委屈洪流般的器量，去做蠶婦之事！”德操說：“請您暫且下車。您只知走邪徑小路快，卻不怕迷路。從前伯成寧愿回家種地，也不羨慕做諸侯的榮耀。原憲寧愿住在破屋里，也不愿住達官的住宅。哪里有住在豪華的宮室里，出門必須肥馬輕車，左右要有幾十個婢妾侍候，才算是與眾不同呢！這正是隱士許由、巢父感嘆的原因，也是清廉之士伯夷、叔齊長嘆的來由。就算有呂不韋那樣的官爵，有齊景公那樣的富有，也不值得尊敬。”士元說：“我出生在邊遠偏僻的地方，很少聽聞大道理。如果不叩擊一下大鐘、雷鼓，就不知道它的音響。”

（10）劉公干以失敬罹罪①。文帝問曰：“卿何以不謹于文憲②? ”楨答曰：“臣誠庸短③，亦由陛下網(wǎng)目不疏。”

◤ 注釋

①劉公干：劉楨，字公干，長于文學，“建安七子”之一。罹：遭受。

②文憲：法律，法令。

③庸短：平庸淺陋。

◤ 譯文

劉楨因?qū)κ雷臃蛉耸Ь传@罪。魏文帝問道：“你怎么不謹慎而觸犯法律呢？”劉楨回答說：“臣固然平庸淺陋，但也是由于陛下的法網(wǎng)太密了。”

（11）鐘毓、鐘會少有令譽①。年十三，魏文帝聞之，語其父鐘繇曰：“可令二子來！”于是敕見。毓面有汗，帝問：“卿面何以汗？”毓對曰：“戰(zhàn)戰(zhàn)惶惶，汗出如漿。”復(fù)問會：“卿何以不汗？”對曰：“戰(zhàn)戰(zhàn)慄慄，汗不敢出。”

◤ 注釋

①鐘毓、鐘會：兄弟倆，魏太傅鐘繇二子。鐘毓，字稚叔。鐘會，字士季。

◤ 譯文

鐘毓、鐘會兄弟年少時就有好名聲。鐘毓十三歲時，魏文帝聽說了他們倆的名聲，便對其父鐘繇說：“可以叫兩個孩子來見我！”于是下令召見。進見時鐘毓臉上有汗，文帝問道：“你臉上為何出許多汗？”鐘毓回答說：“戰(zhàn)戰(zhàn)惶惶，汗出如漿。”文帝又問鐘會：“你為何不出汗？”鐘會回答說：“戰(zhàn)戰(zhàn)慄慄，汗不敢出。”

（12）鐘毓兄弟小時，值父晝寢，因共偷服藥酒。其父時覺，且托寐以觀之①。毓拜而后飲，會飲而不拜。既而問毓何以拜，毓曰：“酒以成禮，不敢不拜。”又問會何以不拜，會曰：“偷本非禮，所以不拜。”

◤ 注釋

①托寐（mèi）：假裝睡覺。

◤ 譯文

鐘毓兄弟小時候，碰上父親白天睡覺，就一起去偷喝藥酒。父親當時已睡醒了，就暫且裝睡來觀察他們。鐘毓行過禮才喝，鐘會只顧喝而不行禮。后來父親問鐘毓為何行禮，鐘毓說：“飲酒要遵守禮儀，不敢不行禮。”又問鐘會為何不行禮，鐘會說：“偷酒喝本來就不合于禮，所以我不行禮”。

（13）魏明帝為外祖母筑館于甄氏①。既成，自行視，謂左右曰：“館當以何為名？”侍中繆襲曰：“陛下圣思齊于哲王，罔極過于曾、閔。此館之興，情鐘舅氏，宜以渭陽為名。”

◤ 注釋

①魏明帝：即曹睿，文帝曹丕的兒子。甄氏：明帝的母親，姓甄。

◤ 譯文

魏明帝給外祖母蓋了一所華麗的住宅。建成后，親自前去察看，問隨從：“這所住宅應(yīng)叫什么名字？”侍中繆襲說：“陛下圣明的思想和賢明的君主一樣周到，報恩的孝心超過了曾參、閔子騫。這處府第的興建，寄托了對舅家的感情，應(yīng)以“渭陽”為名。”

（14）何平叔云①:“服五石散②，非唯治病，亦覺神明開朗。”

◤ 注釋

①何平叔：何晏，字平叔，曹操的女婿，后被司馬懿所殺。

②五石散：一種丹藥，何晏開始吃，后來士大夫都跟著吃。服散是魏晉風氣。

◤ 譯文

何平叔說：“服食五石散，不只能治病，也令人神清氣爽。”

（15）嵇中散語趙景真①:“卿瞳子白黑分明，有白起之風②，恨量小狹。”趙云：“尺表能審璣衡之度③，寸管能測往復(fù)之氣。何必在大，但問識如何耳。”

◤ 注釋

①嵇中散：嵇康，曾任中散大夫。

②白起：戰(zhàn)國時秦國名將，封武安君。據(jù)說他瞳子白黑分明。

③表：用來觀測天象的一種標桿。璣衡：古代測量天象的儀器，即渾天儀。

◤ 譯文

中散大夫嵇康對趙景真說：“你的眼睛黑白分明，有白起那樣的風采，遺憾的是器量小了一點。”趙景真說：“幾尺長的表尺就能測定璣衡的準確度，幾寸長的竹管就能測出樂音高低。為什么一定要大，只看才識智慧如何就行了。”

（16）司馬景王東征①，取上黨李喜以為從事中郎②。因問喜曰：“昔先公辟君，不就，今孤召君，何以來？”喜對曰：“先公以禮見待，故得以禮進退③；明公以法見繩④，喜畏法而至耳。”

◤ 注釋

①司馬景王：司馬師，三國時魏人，司馬懿的兒子。

②上黨：郡名。從事中郎：官名，大將軍府的屬官，參與謀議等事。

③進退：指出來做官或辭官。

④明公：對尊貴者的敬稱。繩：約束、整治。

◤ 譯文

司馬景王東征，讓上黨的李喜任從事中郎。李喜到任時他問李喜：“從前先父召您任事，您不肯到任。現(xiàn)在我召您來，為何肯來呢？”李喜回答：“當年令尊以禮相待，所以我能按禮節(jié)來決定進退。現(xiàn)在明公用法令來限制我，我是害怕犯法才來就任的。”

（17）鄧艾口吃①，語稱“艾艾”②。晉文王戲之曰：“卿云‘艾艾’，定是幾艾？”對曰：“‘鳳兮鳳兮’，故是一鳳。”

◤ 注釋

①鄧艾：三國魏人，司馬懿召為屬官，伐蜀有功，封關(guān)內(nèi)侯。

②艾艾：鄧艾因為口吃，自稱名字時會說“艾艾”。

◤ 譯文

鄧艾口吃，說話時自稱“艾艾”。晉文王和他開玩笑：“卿說‘艾艾’，到底是幾個‘艾’? ”鄧艾回答：“‘鳳兮鳳兮’，本來就是一只鳳。”

（18）嵇中散既被誅，向子期舉郡計入洛①，文王引進，問曰：“聞君有箕山之志②，何以在此？”對曰：“巢、許狷介之士，不足多慕。”王大咨嗟。

◤ 注釋

①向子期：向秀，字子期，嵇康的朋友，標榜清高，為“竹林七賢”之一。

②箕山：山名，在河南登封東南。堯時巢父、許由在箕山隱居。

◤ 譯文

中散大夫嵇康被殺后，向子期呈送郡國賬簿到京都洛陽，司馬文王接見他，問道：“聽說您有退隱山林之志，怎么會在這里呢？”向子期回答說：“巢父、許由孤高傲世之士，不值得稱羨。”文王他的回答大為嘆賞。

（19）晉武帝始登阼①，探策得一。王者世數(shù)，系此多少。帝既不說，群臣失色，莫能有言者。侍中裴楷進曰：“臣聞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帝說，群臣嘆服。

◤ 注釋

①晉武帝：司馬炎，奪魏國政權(quán)而稱帝。登阼：天子登位。阼，本義為大堂前東邊的臺階。

◤ 譯文

晉武帝剛登位的時候，用蓍草占卜，得到個“一”字。帝王傳代長短，與占卜的數(shù)字有關(guān)。因此武帝很不高興，群臣嚇得臉色發(fā)白，沒人敢出聲。這時，侍中裴楷進前道：“臣聽說天得到一就清明，地得到一就安寧，侯王得到一就能做天下的中心。”武帝聽后高興起來，群臣嘆服裴楷。

（20）滿奮畏風，在晉武帝坐，北窗作琉璃屏，實密似疏，奮有難色。帝笑之。奮答曰：“臣猶吳牛①，見月而喘。”

◤ 注釋

①吳牛：吳地的牛，指江淮一帶的水牛。據(jù)說，水牛怕熱，看見月亮，誤以為是太陽，就喘起氣來。后來用“吳牛喘月”比喻見到曾備受其苦的類似的事物而疑懼。

◤ 譯文

滿奮怕風，一次在晉武帝旁侍坐，北窗是琉璃屏風，實際很嚴實，看起來卻好像空疏無遮掩，滿奮面有難色。武帝笑話他，滿奮回答：“臣好比是吳地的水牛，看見月亮就喘起氣來了。”

（21）諸葛靚在吳①，于朝堂大會②，孫皓問：“卿字仲思，為何所思？”對曰：“在家思孝，事君思忠，朋友思信。如斯而已！”

◤ 注釋

①諸葛靚（jìng）：字仲思，父親諸葛誕反司馬氏，被司馬昭殺害。

②朝堂：皇帝議政的地方。

◤ 譯文

諸葛靚在吳國時，一次朝堂大會上，孫皓問他：“你字仲思，所思的是什么？”諸葛靚回答：“在家思孝，侍奉君主思忠，和朋友交往思信。如此而已！”

（22）蔡洪赴洛①，洛中人問曰：“幕府初開，群公辟命，求英奇于仄陋，采賢俊于巖穴。君吳楚之士②，亡國之余，有何異才而應(yīng)斯舉？”蔡答曰：“夜光之珠，不必出于孟津之河③；盈握之壁，不必采于昆侖之山④。大禹生于東夷，文王主于西羌，圣賢所出，何必常處！昔武王伐紂，遷頑民于洛邑，得無諸君是其苗裔乎？”

◤ 注釋

①蔡洪：字叔開，吳郡人，原在吳國做官，吳亡后入晉。

②吳楚：吳國和楚國，指江浙、兩湖一帶。這里吳楚連稱，偏指吳。

③孟津：渡口名，在今河南省盂縣南。

④昆侖：古代盛產(chǎn)美玉的山。

◤ 譯文

蔡洪到洛陽后，洛陽城中有人問他：“官衙設(shè)置不久，眾公卿征召人才，在塵世尋求英才之士，在山林尋求有德之士。先生是吳楚的讀書人，亡國遺民，有什么才能，敢來參加這一選拔？”蔡洪回答：“夜明珠不一定都出在孟津一帶的河中，大的玉璧不一定采自昆侖山上。大禹出生東夷，周文王出生西羌，圣賢的出生地，為何非要在某個固定的地方呢！從前周武王打敗了殷紂，把殷代的頑民遷移到洛邑，莫非諸位先生就是那些人的后代嗎？”

（23）諸名士共至洛水戲，還，樂令問王夷甫曰：“今日戲，樂乎？”王曰：“裴仆射善談名理①，混混有雅致。張茂先論《史》《漢》，靡靡可聽。我與王安豐說延陵、子房，亦超超玄著②。”

◤ 注釋

①名理：考核名實，辨析是非之理，是魏晉清談的主要內(nèi)容。

②超超玄著：形容議論超塵拔俗，奧妙透徹。

◤ 譯文

許多名士到洛水游玩，回來后尚書令樂問王夷甫：“今天游玩得高興嗎？”王說：“裴仆射擅談玄學義理，滔滔不絕，意趣高雅。張茂先談《史記》《漢書》，勤勉不倦，娓娓動聽。我和王安豐談?wù)撗恿辍⒆臃浚埠苁切疃笍亍！?/p>

（24）王武子、孫子荊各言其土地、人物之美①。王云：“其地坦而平，其水淡而清，其人廉且貞。”孫云：“其山?巍以嵯峨，其水浹渫而揚波，其人磊砢而英多。”

◤ 注釋

①王武子：王濟，字武子，太原晉陽人。孫子荊：孫楚，字子荊，太原中都人，仕至馮詡太守。

◤ 譯文

王武子和孫子荊談?wù)摷亦l(xiāng)的土地與人物之美。王武子說：“我們那里土地坦而平，水淡而清，人們廉潔而正直。”孫子荊說：“我們那里山險峻巍峨，水浩蕩揚波，人奇才異能而且英杰眾多。”

（25）樂令女適大將軍成都王穎①。王兄長沙王執(zhí)權(quán)于洛，遂構(gòu)兵相圖。長沙王親近小人，遠外君子，凡在朝者，人懷危懼。樂令既允朝望②，加有昏親，群小讒于長沙。長沙嘗問樂令，樂令神色自若，徐答曰：“豈以五男易一女？”由是釋然，無復(fù)疑慮。

◤ 注釋

①成都王穎：司馬穎，晉武帝第十六子，封成都王，后進位大將軍。

②朝望：在朝廷中有聲望。

◤ 譯文

尚書令樂廣的女兒嫁給大將軍成都王司馬穎。成都王的哥哥長沙王在京都洛陽掌管朝政，成都王起兵圖謀征伐。長沙王親近小人，疏遠君子。在朝居官的，都感到不安和疑懼。樂廣在朝廷中既有威望，又和成都王有姻親關(guān)系，一些小人就在長沙王跟前說他的壞話。長沙王為這事查問樂廣，樂廣神色自然，慢慢地回答道：“我難道會用五個兒子去換一個女兒？”由此長沙王才釋然于懷，不再有疑慮。

（26）陸機詣王武子①，武子前置數(shù)斛羊酪②，指以示陸曰：“卿江東何以敵此？”陸云：“有千里莼羹③，但未下鹽豉耳！”

◤ 注釋

①陸機：字士衡，江蘇蘇州一帶人，西晉文學家。

②斛：古代量器名，一斛是十斗。

③莼羹：用莼菜、鯉魚做主料，煮熟后加上鹽豉制成的一種名菜。莼，一種水草，嫩葉可以做湯，鮮美異常。

◤ 譯文

陸機拜訪王武子，王武子跟前擺著幾斛羊奶酪，他指給陸機看，問：“你們江東有什么能和這個相比嗎？”陸機說：“有千里湖莼羹可以相比，還不必放鹽豉呢！”

（27）中朝有小兒①，父病，行乞藥。主人問病，曰：“患瘧也。”主人曰：“尊侯明德君子②，何以病瘧？”答曰：“來病君子，所以為瘧耳！”

◤ 注釋

①中朝：晉帝室南渡，稱渡江前的西晉為中朝。

②尊侯：尊稱對方的父親。明德：完美的德行。

◤ 譯文

晉渡江前，洛陽有個小孩，因父親病了，去討藥。主人問他病情，他說：“是患瘧子了。”主人問：“令尊德行高潔，怎么會患瘧子呢？”小孩兒回答：“它來禍害君子，所以才叫作瘧啊！”

（28）崔正熊詣都郡①，都郡將姓陳，問正熊：“君去崔杼幾世②? ”答曰：“民去崔杼，如明府之去陳恒③。”

◤ 注釋

①崔正熊：崔豹，字正熊，晉惠帝時官至太傅丞。

②崔杼：春秋時齊國大夫，弒國君齊莊公。

③陳恒：春秋時齊國大夫，弒國君齊簡公。

◤ 譯文

崔正熊到都郡去，郡守姓陳，他問正熊：“您離崔杼多少代？”崔正熊回答：“小民距離崔杼的世代，正像府君距離陳恒那樣。”

（29）元帝始過江①，謂顧驃騎曰②:“寄人國土，心常懷慚。”榮跪?qū)υ唬骸俺悸勍跽咭蕴煜聻榧遥且怨ⅰ⒑翢o定處，九鼎遷洛邑③。愿陛下勿以遷都為念。”

◤ 注釋

①元帝：晉元帝司馬睿，原為瑯邪王、安東將軍。

②顧驃騎：顧榮，字彥先，吳人，元帝時鎮(zhèn)守江東，死后贈驃騎將軍。

③九鼎：夏禹鑄九鼎，是傳國之寶，也象征著權(quán)力。

◤ 譯文

晉元帝剛到江南時，對顧驃騎說：“寄居他國的土地上，心里常常感到慚愧。”顧榮跪在地上回答：“臣聽說帝王以天下為家，所以商代的君主或遷都耿邑，或遷都亳邑，沒有固定之地，周武王也把九鼎搬到洛邑。希望陛下不要惦念遷都的事。”

（30）庾公造周伯仁①，伯仁曰：“君何所欣說而忽肥？”庾曰：“君復(fù)何所憂慘而忽瘦？”伯仁曰：“吾無所憂，直是清虛日來，滓穢日去耳！”

◤ 注釋

①庾公：庾亮，字元規(guī)，成帝朝輔政，任給事中，徙中書令。周伯仁：周顎，字伯仁，襲父爵武城侯，世稱周侯。造：拜訪。

◤ 譯文

庾亮去拜訪周伯仁，伯仁說：“你最近有喜事嗎，怎么忽然胖起來了？”庾亮說：“你最近憂傷什么，怎么忽然瘦了？”伯仁說：“我沒什么可憂傷的，只是清心寡欲，污濁的思慮一天天離去罷了！”

（31）過江諸人①，每至美日，輒相邀新亭，藉卉飲宴。周侯中坐而嘆曰：“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皆相視流淚，唯王丞相愀然變色②，曰：“當共戮力王室，克復(fù)神州③，何至作楚囚相對！”

◤ 注釋

①過江諸人：西晉敗亡，很多人都渡江避難。這里的“諸人”指南渡的士族。

②愀（qiǎo）然：臉色改變的樣子。

③神州：古代中國號稱赤縣神州，這里指淪陷的中原地區(qū)。

◤ 譯文

南渡的士大夫，每逢風和日麗的日子，總是相約到新亭去，坐在草地上喝酒作樂。武城侯周顎坐在其中嘆氣說：“風景沒什么不同，只是山河不一樣！”大家都相視落淚，只有丞相王導(dǎo)把臉一沉，說：“大家應(yīng)該與朝廷合力同心，收復(fù)中原失地，怎能像楚囚那樣相對流淚呢！”

（32）衛(wèi)洗馬初欲渡江①，形神慘悴，語左右云：“見此茫茫，不覺百端交集。茍未免有情，亦復(fù)誰能遣此！”

◤ 注釋

①衛(wèi)洗馬：衛(wèi)玠，字叔寶，任太子洗馬，后移家渡江到豫章郡。

◤ 譯文

太子洗馬衛(wèi)玠當初渡江時，面容憔悴、神情凄慘，對隨從說：“看見這茫茫大江，心中不覺百感交集。假使不免要有點感情，誰又能排遣這種憂思呢！”

（33）顧司空未知名①，詣王丞相。丞相小極，對之疲睡。顧思所以叩會之，因謂同坐曰：“昔每聞元公道公協(xié)贊中宗②，保全江表。體小不安，令人喘息。”丞相因覺。謂顧曰：“此子珪璋特達，機警有鋒。”

◤ 注釋

①顧司空：即顧和，王導(dǎo)任揚州刺史時，召為從事，累遷尚書令，死后贈司空。

②元公：指顧榮，顧和的族叔。中宗：晉元帝的廟號。

◤ 譯文

司空顧和還沒出名時，去拜訪丞相王導(dǎo)。王導(dǎo)有點疲累，對著他打瞌睡。顧和考慮著怎樣才能向王導(dǎo)請教，便對同座之人說：“過去常聽元公談?wù)撏豕o佐中宗，保全了江南的功績。現(xiàn)在王公貴體不太舒適，真叫人不安。”王導(dǎo)聽到便醒了過來，當場評論顧和說：“這人才德可貴，很機警，詞鋒犀利。”

（34）會稽賀生①，體識清遠②，言行以禮。不徒東南之美，實為海內(nèi)之秀。

◤ 注釋

①賀生：賀循，字彥先，會稽郡人。曾任吳國內(nèi)史、太子太傅。生，對讀書人的稱呼。

②體識：認識，見解。

◤ 譯文

會稽賀循，見識高明廣遠，言語行動都合乎禮儀。他不單單是東南地區(qū)的杰出人物，實在是全國范圍內(nèi)的優(yōu)秀人才。

（35）劉琨雖隔閡寇戎①，志存本朝。謂溫嶠曰②:“班彪識劉氏之復(fù)興，馬援知漢光之可輔。今晉祚雖衰，天命未改。吾欲立功于河北，使卿延譽于江南，子其行乎？”溫曰：“嶠雖不敏，才非昔人，明公以桓、文之姿，建匡立之功，豈敢辭命！”

◤ 注釋

①劉琨：字趙石，封廣武侯，西晉末年，出任并州刺史，都督并、冀、幽三州軍事，有志輔佐帝室，平定北方。

②溫嶠：字太真，劉琨手下的右司馬，管理一府之事。

◤ 譯文

劉琨雖被匈奴阻隔在黃河以北，心中仍不忘朝廷。他對溫嶠說：“班彪認識到劉氏王室必將復(fù)興，馬援知道漢光武帝是值得輔佐的。現(xiàn)在的晉室雖然國運衰微，可是天命并沒有改變。我想在黃河以北建功立業(yè)，使你在江南揚名，你是否愿意去呢？”溫嶠說：“我雖然不聰敏，才能也比不上前輩，可是明公想用齊桓、晉文那樣的才智，建立中興的功業(yè)，我怎敢推辭呢！”

（36）溫嶠初為劉琨使來過江。于時，江左營建始爾①，綱紀未舉。溫新至，深有諸慮。既詣王丞相，陳主上幽越、社稷焚滅、山陵夷毀之酷，有《黍離》之痛。溫忠慨深烈，言與泗俱，丞相亦與之對泣。敘情既畢，便深自陳結(jié)，丞相亦厚相酬納。既出，懽然言曰：“江左自有管夷吾②，此復(fù)何憂！”

◤ 注釋

①始爾：開始，“爾”是語氣副詞。綱紀：國家法紀。

②管夷吾：字仲，春秋時齊國人，齊桓公的宰相，輔助齊桓公稱霸。

◤ 譯文

溫嶠出使江南。這時，江南的政權(quán)剛穩(wěn)定，法紀還沒制定。溫嶠初到，對此很是擔憂，便去拜訪丞相王導(dǎo)，訴說晉帝被囚禁流放、社稷宗廟被焚燒、先帝陵墓被毀壞之事，表現(xiàn)出亡國的哀痛。溫嶠忠誠憤慨，情感激烈，邊說邊哭，王導(dǎo)也隨之流淚。溫嶠說完以后，就訴說結(jié)交之意，王丞相也深情接納。出來以后，他高興地說：“江南自有管夷吾那樣的人，還擔心什么呢！”

（37）王敦兄含為光祿勛①。敦既逆謀，屯據(jù)南州，含委職奔姑孰。王丞相詣闕謝。司徒、丞相、揚州官僚問訊，倉卒不知何辭。顧司空時為揚州別駕，援翰曰：“王光祿遠避流言，明公蒙塵路次，群下不寧，不審尊體起居何如？”

◤ 注釋

①王敦：晉室東遷，與堂兄王導(dǎo)共同輔佐晉元帝，任大將軍、荊州刺史，鎮(zhèn)守武昌。光祿勛：官名，掌管皇帝宿衛(wèi)侍從。

◤ 譯文

王敦的哥哥王含任光祿勛。王敦謀反后，駐扎在南州。王含棄職投奔姑蘇。丞相王導(dǎo)為此上朝謝罪。這時，司徒、丞相、揚州府中的官員都來打聽，匆忙間不知應(yīng)該怎樣措辭。司空顧和時任揚州別駕，拿起筆寫道：“王光祿遠遠躲開了流言，明公在路上風塵仆仆，下屬心里不安，不知貴體飲食起居怎樣？”

（38）郗太尉拜司空①，語同坐曰：“平生意不在多，值世故紛紜，遂至臺鼎。朱博翰音，實愧于懷②。”

◤ 注釋

①郗太尉：郗鑒。晉成帝咸和四年任司空，后又進位太尉。

②“朱博”句：漢代朱博出任丞相，授職時，忽然有一種像鐘聲的聲音響起。這里比喻名不副實，不應(yīng)處此高位。

◤ 譯文

太尉郗鑒就任司空一職，他和同座的人說：“我平生志向不高，遇上世事紛亂，便升任三公。想起朱博徒有空名，內(nèi)心實在有愧。”

（39）高坐道人不作漢語①。或問此意，簡文曰：“以簡應(yīng)對之煩。”

◤ 注釋

①高坐：本名尸黎充，西域人，是一位王子，后把國王的寶座讓給了他的兄弟，出家做了和尚，西晉永嘉年間來到中原。六朝稱僧人為道人。

◤ 譯文

高坐道人不學漢語。有人問是什么意思，晉簡文帝說：“因為要省去應(yīng)酬答對的煩擾。”

（40）周仆射雍容好儀形①。詣王公，初下車，隱數(shù)人②，王公含笑看之。既坐，傲然嘯詠③。王公曰：“卿欲希嵇、阮邪？”答曰：“何敢近舍明公，遠希嵇阮！”

◤ 注釋

①雍容：舉止大方，溫和從容。

②隱：憑依。當時出入要人攙扶，是貴族的習慣。

③嘯詠：歌嘯、吟嘯、諷嘯等。嘯詠于曠野，可自我陶冶；嘯詠于大庭廣眾之前，則是一種旁若無人的傲慢行為。

◤ 譯文

尚書仆射周凱舉止雍容，儀表堂堂。他去拜訪王導(dǎo)，剛下車，就要幾個人攙扶，王導(dǎo)含笑看著他。坐下后，旁若無人地嘯詠。王導(dǎo)說：“你想學習嵇康、阮籍嗎？”周凱回答：“怎么敢舍去眼前的明公，去學習前代的嵇康、阮籍！”

（41）庾公嘗入佛圖①，見臥佛，曰：“此子疲于津梁②。”于時以為名言。

◤ 注釋

①佛圖：佛寺。

②津梁：橋梁。喻接引眾生。

◤ 譯文

庾亮曾去佛寺，看見臥佛，就說：“這位先生因普度眾生而疲勞了。”時人把這句話看成是名言。

（42）摯瞻曾作四郡太守、大將軍戶曹參軍，復(fù)出作內(nèi)史，年始二十九。嘗別王敦，敦謂瞻曰：“卿年未三十，已為萬石①，亦太蚤。”瞻曰：“方于將軍，少為太蚤。比之甘羅，已為太老。”

◤ 注釋

①萬石：表示官職等級，由俸谷多少來定，太守是二千石。

◤ 譯文

摯瞻曾做過四郡的太守和大將軍戶曹參軍，又被外調(diào)去做內(nèi)史，才二十九歲。他向王敦告別，王敦對他說：“你還沒到三十，已做了五任二千石的官，也太早了吧。”摯瞻說：“同將軍您相比，是稍早了些。同甘羅相比，卻是太老了。”

（43）梁國楊氏子，九歲，甚聰惠。孔君平詣其父①，父不在，乃呼兒出，為設(shè)果。果有楊梅，孔指以示兒曰：“此是君家果。”兒應(yīng)聲答曰：“未聞孔雀是夫子家禽。”

◤ 注釋

①孔君平：孔坦，字君平，累遷廷尉，掌管刑法，所以也稱孔廷尉。

◤ 譯文

梁國有一家姓楊的，兒子才九歲，很聰明。一次孔君平去拜訪他父親，其父不在，兒子出來，給孔君平擺上果品。果品里有楊梅，孔君平指著楊梅說道：“這是你家的果子。”孩子應(yīng)聲回答：“沒聽說過孔雀是孔夫子家的鳥。”

（44）孔廷尉以裘與從弟沈，沈辭不受。廷尉曰：“晏平仲之儉①，祠其先人，豚肩不掩豆②，猶狐裘數(shù)十年，卿復(fù)何辭此！”于是受而服之。

◤ 注釋

①晏平仲：晏嬰，謚平，字仲，春秋時齊國大夫，主張節(jié)儉。

②豆：盛食物的器具，形似高腳盤。

◤ 譯文

廷尉孔君平把一件皮衣送給堂弟孔沈，孔沈辭謝不收。孔君平說：“晏平仲那么儉省，祭祀祖先，用的豬很小，蓋不住盤子，一件狐皮袍子穿了幾十年。你為何不肯收下呢！”孔沈這才把皮衣收下穿上。

（45）佛圖澄與諸石游①，林公曰：“澄以石虎為海鷗鳥②。”

◤ 注釋

①佛圖澄：和尚名，晉代永嘉年間到洛陽。諸石：指石勒、石虎等人，羯族人。

②海鷗鳥：據(jù)《列子·黃帝篇》說，有人喜歡海鷗，整天去跟海鷗玩，其父要他捉一只海鷗回來，結(jié)果他到海上，海鷗都不飛過來。

◤ 譯文

佛圖澄和尚同石氏諸人有交往，支道林說：“他把石虎當成了海鷗鳥。”

（46）謝仁祖年八歲①，謝豫章將送客。爾時語已神悟，自參上流②。諸人咸共嘆之，曰：“年少，一坐之顏回。”仁祖曰：“坐無尼父，焉別顏回！”

◤ 注釋

①謝仁祖：謝尚，字仁祖，謝鯤的兒子，后任鎮(zhèn)西將軍、豫州刺史。

②自參上流：自處于上等名流之中。上流，上等。

◤ 譯文

謝仁祖八歲時，父親豫章太守謝鯤領(lǐng)著他送客。那時他的言談便有奇異的悟性，自居于名流之中。大家都很贊許，說：“年紀雖小，也是座中的顏回。”謝仁祖說：“座中沒有孔子，怎能識別顏回！”

（47）陶公疾篤①，都無獻替之言②，朝士以為恨。仁祖聞之，曰：“時無豎刁，故不貽陶公話言。”時賢以為德音。

◤ 注釋

①陶公：陶侃，字士行。

②獻替：對君主勸善規(guī)過、建議興革。

◤ 譯文

陶侃病勢沉重，對于朝廷興利除弊、官吏進退等事，沒有一句遺言。朝中官員都覺得遺憾。謝仁祖聽到后，就說：“現(xiàn)在沒有像豎刁那樣的人，所以陶公不用留下遺訓(xùn)。”時人認為這是有德者的話。

（48）竺法深在簡文坐①，劉尹問：“道人何以游朱門？”答曰：“君自見其朱門，貧道如游蓬戶。”或云卞令②。

◤ 注釋

①竺法深：和尚名。朱門：紅漆的大門，指達官貴人之家。

②卞令：卞壺，字望之，曾任尚書令。

◤ 譯文

竺法深為簡文帝的座上客，丹陽尹劉惔責問：“和尚為何出入朱門？”竺法深回答：“你自見朱門，我卻看作蓬戶。”有人說，發(fā)問的是卞壺。

（49）孫盛為庾公記室參軍①，從獵，將其二兒俱行。庾公不知。忽于獵場見齊莊，時年七八歲，庾謂曰：“君亦復(fù)來邪？”應(yīng)聲答曰：“所謂‘無小無大，從公于邁。'”

◤ 注釋

①記室參軍：官名，將軍幕府中主管文書。

◤ 譯文

孫盛任庾亮的記室參軍，一次隨庾亮去打獵，帶上了兩個兒子。庾亮本不知道，忽然在獵場看見他的次子齊莊，這孩子只有七八歲，庾亮問他說：“您怎么了？”齊莊接口說：“所謂‘無小無大，從公于邁。'”

（50）孫齊由、齊莊二人，小時詣庾公。公問齊由何字①，答曰：“字齊由。”公曰：“欲何齊邪？”曰：“齊許由。”齊莊何字，答曰：“字齊莊。”公曰：“欲何齊？”曰：“齊莊周②。”公曰：“何不慕仲尼而慕莊周？”對曰：“圣人生知③，故難企慕④。”庾公大喜小兒對。

◤ 注釋

①齊：同等。

②莊周：莊子，名周，戰(zhàn)國人，與老子同是道家學派的代表。

③圣人：才德最高的人，這里指孔子。

④企慕：仰慕。

◤ 譯文

孫齊由、齊莊兄弟二人，小時去拜見庾亮。庾亮問齊由袁字是什么，齊由回答說：“字齊由。”又問：“想向誰看齊呢？”齊由說：“向許由看齊。”接著又問齊莊的袁字。齊莊回答說：“字齊莊。”問他：“想向誰看齊？”齊莊說：“向莊周看齊。”庾亮問：“為何不仰慕孔子而仰慕莊周？”齊莊回答說：“圣人生來就知道一切，所以很難仰慕。”庾亮對小兒子的回答非常滿意。

（51）張玄之、顧敷是顧和中外孫①，皆少而聰惠。和并知之，而常謂顧勝，親重偏至。張頗不懨。于時，張年九歲，顧年七歲。和與俱至寺中，見佛般泥洹像②，弟子有泣者，有不泣者。和以問二孫。玄謂：“被親故泣，不被親故不泣。”敷曰：“不然，當由忘情故不泣，不能忘情故泣。”

◤ 注釋

①中外孫：孫子和外孫。

②般泥洹像：臥佛像。般泥洹，即洹槃，佛教用語，指修行的最高境界，也稱僧尼死亡。

◤ 譯文

張玄之和顧敷是顧和的外孫和孫子，兩人小時都很聰明，顧和對他們都很賞識，常說顧敷略勝一籌，就特別偏愛他。張玄之相當不滿。這時玄之九歲，顧敷六歲。一次顧和帶他們到廟里去，看見臥佛像，旁邊佛的弟子有的哭，有的不哭。顧和就問為何會這樣。玄之解釋說：“得到佛的寵愛，所以哭。沒有得到寵愛，所以不哭。”顧敷說：“不對，應(yīng)是因為忘情，所以不哭。不能忘情，所以哭。”

（52）庾法暢造庾太尉，握麈尾至佳①。公曰：“此至佳，那得在？”法暢曰：“廉者不求，貪者不與，故得在耳。”

◤ 注釋

①麈尾：拂塵。談話時用來指畫。魏晉清談之士喜歡用它。

◤ 譯文

庾法暢拜訪太尉庾亮，手里拿的拂塵極好。庾亮問道：“這東西這么好，怎能留得住？”法暢說：“廉潔的人不會向我要，貪心的人我也不會給，所以能留下。”

（53）庾穉恭為荊州，以毛扇上武帝，武帝疑是故物。侍中劉劭曰：“柏梁云構(gòu)①，工匠先居其下。管弦繁奏②，鐘夔先聽其音。穉恭上扇，以好不以新。”庾后聞之，曰：“此人宜在帝左右。”

◤ 注釋

①云構(gòu)：高聳入云的建筑，大廈。

②管弦：樂器。

◤ 譯文

庾穉恭任荊州刺史時，向晉武帝進獻羽毛扇，武帝懷疑是用過的。侍中劉劭說：“柏梁臺那樣的高臺，工匠先處在里面。管弦齊奏，也是樂師先聽其音。穉恭進獻扇子，是因為它好，不是因為它新。”庾稚恭聽說這件事，便說：“這人適合在皇帝身邊。”

（54）何驃騎亡后①，征褚公入。既至石頭，王長史、劉尹同詣褚②。褚曰：“真長，何以處我？”真長顧王曰：“此子能言。”褚因視王，王曰：“國自有周公。”

◤ 注釋

①何驃騎：何充，東晉康帝時任驃騎將軍。

②王長史：王濛，字仲祖，任司徒左長史。

◤ 譯文

驃騎將軍何充逝世，征召褚裒入朝。褚裒到石頭城后，左長史王濛和丹陽尹劉真長前去拜訪。褚裒問：“真長，朝廷怎么安置我？”真長看著王濛說：“這一位善談。”褚裒于是望著王濛，王濛說：“朝中本來有周公。”

（55）桓公北征，經(jīng)金城①，見前為瑯邪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zhí)條，泫然流淚②。

◤ 注釋

①金城：地名。南瑯邪郡郡治。

②泫然：淚水涌出的樣子。

◤ 譯文

桓溫北伐，經(jīng)過金城，看見從前任瑯邪內(nèi)史時所種的柳樹，已經(jīng)有十圍那么粗了，感慨道：“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著樹枝，抓著柳條，淚流不止。

（56）簡文作撫軍時，嘗與桓宣武俱入朝①，更相讓在前。宣武不得已而先之，因曰：“伯也執(zhí)殳，為王前驅(qū)②。”簡文曰：“所謂‘無小無大，從公于邁’。”

◤ 注釋

①桓宣武：桓溫，初為駙馬都尉，后任荊州刺史、征西大將軍，官至大司馬。

②“伯也”二句：引自《詩經(jīng)·衛(wèi)風·伯兮》，是說，我哥手里拿著殳，為王打仗做先驅(qū)。

◤ 譯文

晉簡文帝任撫軍將軍時，有一次和桓溫上朝，兩人互相謙讓，要對方走在前。桓溫不得已只好在前，一面走一面說：“伯也執(zhí)殳，為王前驅(qū)。”簡文帝回答說：“這正所謂‘無小無大，從公于邁’。”

（57）顧悅與簡文同年，而發(fā)蚤白。簡文曰：“卿何以先白？”對曰：“蒲柳之姿①，望秋而落。松柏之質(zhì)，經(jīng)霜彌茂。”

◤ 注釋

①蒲柳：植物名，即水楊。常用來比喻早衰的體質(zhì)。

◤ 譯文

顧悅和簡文帝同歲，可是頭發(fā)早早就白了。簡文帝問他：“你為何頭發(fā)比我先白呢？”顧悅回答說：“蒲柳的資質(zhì)差，一到秋天就凋零了。松柏質(zhì)地堅實，經(jīng)歷秋霜反而更加茂盛。”

（58）桓公入峽①，絕壁天懸，騰波迅急。乃嘆曰：“既為忠臣，不得為孝子，如何！”

◤ 注釋

①桓公：桓溫。永和二年，他曾帶兵伐蜀。

◤ 譯文

桓溫率兵進入三峽，看見陡峭的山崖懸掛在天，翻騰的波濤迅猛飛奔。于是嘆息道：“既要做忠臣，就不能做孝子，有什么辦法呢！”

（59）初，熒惑入太微①，尋廢海西②。簡文登阼，復(fù)入太微，帝惡之。時郗超為中書，在直。引超入曰：“天命修短，故非所計。政當無復(fù)近日事不？”超曰：“大司馬方將外固封疆，內(nèi)鎮(zhèn)社稷，必無若此之慮。臣為陛下以百口保之。”帝因誦庾仲初詩曰：“志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聲甚凄厲。郗受假還東，帝曰：“致意尊公，家國之事，遂至于此！由是身不能以道匡衛(wèi)，思患預(yù)防。愧嘆之深，言何能喻！”因泣下流襟。

◤ 注釋

①熒惑：星名，即火星。

②海西：海西公司馬奕，東晉廢帝。

◤ 譯文

當初，火星進入太微區(qū)域，不久海西公被廢。簡文帝即位，火星又進入太微，簡文帝對此很厭煩。這時郗超任中書侍郎，輪到值班。簡文帝招他進去，說：“國運的長短，本不是我所考慮的。只是最近不會發(fā)生什么事吧？”郗超說：“大司馬對外鞏固邊疆，對內(nèi)安定國家，必然沒有什么憂慮。臣用家人的性命來給陛下?lián)！！焙單牡塾谑抢收b庾仲初的《從征詩》:“志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聲音凄厲。后來郗超請假回會稽看望父親，簡文帝對他說：“請代我向令尊轉(zhuǎn)達問候之意，家國之事，到了這個地步！我不能用正確的主張糾正失誤，防患于未然。我的羞愧、感慨，不能用言語來說清啊！”哭得淚滿衣襟。

（60）簡文在暗室中坐，召宣武，宣武至，問上何在。簡文曰：“某在斯①。”時人以為能。

◤ 注釋

①某在斯：引自《論語·衛(wèi)靈公》，說一個盲人樂師去見孔子，孔子給他介紹，說：“某在斯，某在斯”。

◤ 譯文

簡文帝在暗室里坐著，召桓溫進宮，桓溫到了，問皇上在哪。簡文帝說：“某在斯。”時人認為他有才能。

（61）簡文入華林園①，顧謂左右曰：“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處有濠濮間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

◤ 注釋

①華林園：在建康臺城，吳國時的皇家園林，東晉時加以修整。

◤ 譯文

簡文帝進華林園游玩，對隨從說：“令人心領(lǐng)神會的地方不一定很遠，林木蔽空，山水掩映，自然會產(chǎn)生濠水、濮水上那樣悠然自得的想法，鳥獸禽魚都讓人覺得親近。”

（62）謝太傅語王右軍曰①:“中年傷于哀樂，與親友別，輒作數(shù)日惡。”王曰：“年在桑榆②，自然至此，正賴絲竹陶寫，恒恐兒輩覺損欣樂之趣③。”

◤ 注釋

①王右軍：王羲之，字逸少，曾任江州刺史、右軍將軍，會稽內(nèi)史。

②桑榆：晚年，黃昏。

③覺損：減損。

◤ 譯文

太傅謝安對右軍將軍王羲之說：“中年以來，傷于哀樂，和親友話別，總是幾天悶悶不樂。”王羲之說：“到了晚年，自然會這樣，只能借助音樂寄興消愁，還常擔心子侄減少歡樂的情趣。”

（63）支道林常養(yǎng)數(shù)匹馬。或言：“道人畜馬不韻①。”支曰：“貧道重其神駿②。”

◤ 注釋

①韻：風雅。

②貧道：此處為和尚的謙稱。六朝稱僧人為道人。神駿：良馬的精神姿態(tài)。

◤ 譯文

支道林和尚養(yǎng)著幾匹馬。有人說：“和尚養(yǎng)馬并不風雅。”支道林說：“我是看重馬的神采姿態(tài)。”

（64）劉尹與桓宣武共聽講《禮記》。桓云：“時有入心處，便覺咫尺玄門①。”劉曰：“此未關(guān)至極，自是金華殿之語②。”

◤ 注釋

①咫尺：很近。咫，古代的長度單位，八寸為咫。玄門：奧妙的門徑，指高深的境界。

②金華殿：漢成帝時，鄭寬中、張禹在金華殿給皇帝講《尚書》《論語》。

◤ 譯文

丹陽尹劉恢和桓溫聽講《禮記》。桓溫說：“有時有所領(lǐng)悟，便覺得離高深境界不遠了。”劉惔卻說：“這還沒有涉及最精妙的境界，只是金華殿上的老生常談。”

（65）羊秉為撫軍參軍，少亡，有令譽①。夏侯孝若為之敘，極相贊悼。羊權(quán)為黃門侍郎，侍簡文坐。帝問曰：“夏侯湛作《羊秉敘》②，絕可想。是卿何物？有后不？”權(quán)潸然對曰：“亡伯令問夙彰，而無有繼嗣。雖名播天聽，然胤絕圣世。”帝嗟慨久之。

◤ 注釋

①“羊秉”句：簡文帝任撫軍將軍時，羊秉是參軍，三十二歲逝世。

②《羊秉敘》：記述羊秉世系和生平事跡的文章。

◤ 譯文

羊秉任撫軍參軍，年紀很輕就死了，聲譽很好。夏侯湛給他寫了敘文，極力贊頌并哀悼。羊權(quán)任黃門侍郎時，一次，陪侍簡文帝，簡文帝問他：“夏侯湛寫的《羊秉敘》，令人懷念羊秉。不知他是你的什么人？有后代沒有？”羊權(quán)流淚回答說：“亡伯聲譽一向很好，可是沒有后代。雖然陛下聽到了他的名聲，可惜他沒有后人來領(lǐng)受圣上的隆恩。”簡文帝聽了，感嘆很久。

（66）王長史與劉真長別后相見，王謂劉曰：“卿更長進。”答曰：“此若天之自高耳①。”

◤ 注釋

①“此若”句：劉氏在這里以天自比，表現(xiàn)出好清談?wù)叩目裾Q。

◤ 譯文

司徒左長史王濛和劉真長別后重逢，王濛對劉真長說：“你更有長進了。”劉真長答：“這就好像天那樣，本來就是高的呀！”

（67）劉尹云：“人想王荊產(chǎn)佳①，此想長松下當有清風耳。”

◤ 注釋

①王荊產(chǎn)：王徽，字幼仁，小名荊產(chǎn)，曾任右軍司馬。

◤ 譯文

劉真長說：“人們想象王荊產(chǎn)很好，其實是像高大的松樹下有清風罷了。”

（68）王仲祖聞蠻語不解①，茫然曰：“若使介葛盧來朝②，故當不昧此語。”

◤ 注釋

①蠻語：古代指南方少數(shù)民族語言。

②介葛盧：春秋時，東部一個小國叫介國，國君名葛盧。

◤ 譯文

王仲祖聽外族人說話，一點也不懂，喪氣地說：“如果介葛盧來朝見，想必懂得這種話。”

（69）劉真長為丹陽尹，許玄度出都①，就劉宿。床帷新麗，飲食豐甘。許曰：“若保全此處，殊勝東山②。”劉曰：“卿若知吉兇由人，吾安得不保此！”王逸少在坐，曰：“令巢、許遇稷、契，當無此言。”二人并有愧色。

◤ 注釋

①許玄度：許詢，字玄度，善清談，樂于隱遁，曾被召為司徒掾，不就。

②東山：山名，指隱居之處。謝安曾在東山隱居。

◤ 譯文

劉真長任丹陽尹時，許玄度到京都去，到他那里借宿。床帳簇新，飲食豐盛。許玄度說：“如果保全住這個地方，比隱居?xùn)|山強多了。”劉真長說：“禍福如能由人來定，我怎會不保全這里呢！”王逸少在座，說：“如果巢父、許由遇見稷和契，一定不說這樣的話。”劉、許兩人聽了，面有愧色。

（70）王右軍與謝太傅共登冶城①，謝悠然遠想，有高世之志。王謂謝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②，日不暇給。今四郊多壘，宜人人自效。而虛談廢務(wù)，浮文妨要，恐非當今所宜。”謝答曰：“秦任商鞅，二世而亡，豈清言致患邪？”

◤ 注釋

①冶城：吳國冶鑄之地，今南京市。

②旰食：天黑才吃飯，指勤于國事。

◤ 譯文

右軍將軍王羲之和太傅謝安同登冶城，謝安凝神遐想，超塵脫俗。王羲之就說：“夏禹操勞國事，手腳都長了繭子。周文王忙到天黑才吃飯，總覺時間不夠用。現(xiàn)在戰(zhàn)亂四起，人人都應(yīng)為國效勞。空談荒廢政務(wù)，浮辭妨害國事，恐怕不是當前應(yīng)該做的。”謝安回答說：“秦國任用商鞅，可是秦朝只傳兩代就滅亡了，這難道是清談所造成的災(zāi)禍嗎？”

（71）謝太傅寒雪日內(nèi)集①，與兒女講論文義。俄而雪驟，公欣然曰：“白雪紛紛何所似？”兄子胡兒曰：“撒鹽空中差可擬。”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風起。”公大笑樂。即公大兄無奕女，左將軍王凝之妻也。

◤ 注釋

①內(nèi)集：家人聚會。

◤ 譯文

太傅謝安在一個下雪天把家人聚在一起，和兒女講論文章。一會兒，雪下得又大又急，謝安欣然問道：“白雪紛紛何所似？”侄子胡兒說：“撒鹽空中差可擬。”侄女說：“未若柳絮因風起。”謝安大笑，非常高興。這位侄女就是謝安的大哥謝無奕的女兒，左將軍王凝之的妻子（謝道韞）。

（72）王中郎令伏玄度、習鑿齒論青、楚人物①。臨成，以示韓康伯，康伯都無言。王曰：“何故不言？”韓曰：“無可無不可。”

◤ 注釋

①王中郎：王坦之，字文度，曾任中書令。伏玄度：伏滔，字玄度，青州平昌縣人。習鑿齒：字彥威，荊州襄陽郡人。

◤ 譯文

北中郎將王坦之令伏玄度、習鑿齒評論青州、荊州兩地人物。完成之后，王坦之拿給韓康伯看，韓康伯一句話也沒說。王坦之問：“為何不說話？”韓康伯說：“他們的評論可有可無。”

（73）劉尹云：“清風朗月，輒思玄度。”

◤ 譯文

丹陽尹劉真長說：“每逢風清月明，就不免思念玄度。”

（74）荀中郎在京口①，登北固望海云：“雖未睹三山②，便自使人有凌云意。若秦、漢之君，必當褰裳儒足③。”

◤ 注釋

①荀中郎：荀羨，字令則，任北中郎將、徐州刺史。

②三山：指傳說中東海的蓬萊、方丈、瀛洲三座神山。

③褰裳濡足：提起衣裳、沾濕腳。

◤ 譯文

北中郎將荀羨在京口任職時，登北固山遠望東海說：“雖然不曾望見三座仙山，已是使人有超塵出世的意想。如是秦皇、漢武，一定會提起衣裳下海去的。”

（75）謝公云：“賢圣去人，其間亦選。”子侄未之許。公嘆曰：“若郗超聞此語，必不至河漢①。”

◤ 注釋

①河漢：本指銀河，比喻言論不切實際，這里指不置信、忽視。

◤ 譯文

謝安說：“圣賢和普通人之間的距離也是很近的。”子侄不同意。謝安嘆息說：“如果郗超聽見這話，一定不至于不相信。”

（76）支公好鶴①，住剡東岇山。有人遺其雙鶴。少時翅長欲飛，支意惜之，乃鎩其翮②。鶴軒翥不復(fù)能飛③，乃反顧翅，垂頭，視之如有懊喪意。林曰：“既有凌霄之姿，何肯為人作耳目近玩！”養(yǎng)令翮成，置，使飛去。

◤ 注釋

①支公：支遁，字道林，晉時和尚。

②翮：羽毛中間的硬管，這里指翅膀毛。

③軒翥：高飛的樣子。

◤ 譯文

支道林喜歡養(yǎng)鶴，住在剡縣東面的岇山上。有人送他一對小鶴。不久，小鶴翅膀長成，將要飛了，支道林舍不得它們，就剪了它們的翅膀。鶴高舉翅膀卻不能飛，便回頭看看翅膀，低垂著頭，好像很懊惱。支道林說：“既有直沖云霄的資質(zhì)，怎肯給人做就近觀賞的玩物呢！”于是等翅膀長起來，就讓它們飛走了。

（77）謝中郎經(jīng)曲阿后湖①，問左右：“此是何水？”答曰：“曲阿湖。”謝曰：“故當淵注停著②，納而不流。”

◤ 注釋

①謝中郎：謝萬，字萬石，謝安的弟弟，曾任西中郎將、豫州刺史。

②淵注停著：匯聚儲存。據(jù)說秦始皇曾因曲阿湖有王氣，鑿過湖的入口水道，使它彎曲，以破壞這種王氣。

◤ 譯文

西中郎將謝萬路過曲阿后湖時，問隨從：“這是什么湖？”隨從回答：“曲阿湖。”謝萬就說：“那自然要聚積儲存，只注入而不流出。”

（78）晉武帝每餉山濤恒少①。謝太傅以問子弟，車騎答曰②:“當由欲者不多，而使與者忘少。”

◤ 注釋

①山濤：字巨源，累遷尚書仆射、吏部尚書、司徒。

②車騎：車騎將軍，指謝安的侄兒謝玄。

◤ 譯文

晉武帝每次賞賜東西給山濤，總是很少。太傅謝安就這件事詢問子侄，謝玄回答說：“這應(yīng)是由于受賜的人要求不多，才使得賞賜的人不覺得少。”

（79）謝胡兒語庾道季：“諸人莫當就卿談，可堅城壘。”庾曰：“若文度來，我以偏師待之①。康伯來，濟河焚舟②。”

◤ 注釋

①偏師：在主力側(cè)翼協(xié)助作戰(zhàn)的軍隊。這里是說對方較弱，不須用主力對付，只用一部分軍隊就可以了。

②濟河焚舟：原指過了黃河就燒掉渡船，表示必死的決心。比喻決心拼到底。

◤ 譯文

謝胡兒告訴庾道季說：“大家也許會到你這里來，應(yīng)該加固城池堡壘。”庾道季說：“要是王文度來，就用部分兵力對付他。如果韓康伯來，就跟他拼個你死我活。”

（80）李弘度常嘆不被遇①。殷揚州知其家貧②，問：“君能屈志百里不？”李答曰：“北門之嘆，久已上聞。窮猿奔林，豈暇擇木！”遂授剡縣。

◤ 注釋

①李弘度：李充，字弘度。

②殷揚州：殷浩，字淵源，官至揚州刺史、中軍將軍。

◤ 譯文

李弘度常慨嘆得不到賞識。揚州刺史殷浩知他家貧，就問：“您能不能屈就，到一個小地方去？”李弘度回答：“像《北門》那樣的慨嘆，早就讓您聽到了。無路可走的猿猴奔竄山林，哪里還顧得上去挑選哪棵樹呢！”殷浩于是委任他做剡縣縣令。

（81）王司州至吳興印渚中看①，嘆曰：“非唯使人情開滌②，亦覺日月清朗。”

◤ 注釋

①王司州：王胡之，字脩齡。印渚：地名，在吳興郡于潛縣。

②開滌：開朗蕩滌。山水可以使人心情舒暢，可以蕩滌胸襟。

◤ 譯文

王胡之到吳興郡的印諸去觀賞景致，贊嘆說：“不只能讓人心情開朗清凈，也令人覺得日月更加明朗。”

（82）謝萬作豫州都督，新拜，當西之都邑，相送累日，謝疲頓。于是高侍中往，徑就謝坐，因問：“卿今仗節(jié)方州，當疆理西蕃①，何以為政？”謝粗道其意，高便為謝道形勢，作數(shù)百語。謝遂起坐。高去后，謝追曰：“阿酃故粗有才具。”謝因此得終坐。

◤ 注釋

①西蕃：即西藩，西邊的屏障。豫州在今河南項城一帶，是古所謂長江以西，所以叫西蕃。

◤ 譯文

謝萬出任豫州都督，剛接到任命，要西行到任所，親友連日送行，謝萬支持不住。這時，侍中高崧去見他，徑往謝萬身旁坐下，問他：“你現(xiàn)在受命主管一州，要去治理西部地區(qū)，怎樣處理政事呢？”謝萬大略說出自己的想法。高崧就敘說當?shù)氐乩砣饲椋L篇大論。謝萬終于起身。高崧走后，謝萬回想說：“阿酃確實有點才能。”因此能始終奉陪不倦。

（83）袁彥伯為謝安南司馬①，都下諸人送至瀨鄉(xiāng)。將別，既自凄惘，嘆曰：“江山遼落，居然有萬里之勢！”

◤ 注釋

①謝安南：謝奉，字弘道，歷任安南將軍、廣州刺史、吏部尚書。司馬：官名，將軍府的屬官，管理一府之事。

◤ 譯文

袁彥伯出任安南將軍謝奉的司馬，友人送行直到瀨鄉(xiāng)。快分手的時候，他不勝傷感，慨嘆說：“江山遼闊，居然有萬里之勢。”

（84）孫綽賦《遂初》①，筑室畎川，自言見止足之分。齋前種一株松，恒自手壅治之。高世遠時亦鄰居，語孫曰：“松樹子非不楚楚可憐，但永無棟梁用耳！”孫曰：“楓柳雖合抱，亦何所施？”

◤ 注釋

①《遂初》:《遂初賦》。孫綽在《序》中說，自己仰慕老子、莊子之道，愿隱居山林。

◤ 譯文

孫綽創(chuàng)作《遂初賦》來表明志向，在畎川建房居住，自言已經(jīng)明白了安分守己的本分。房前種一棵松樹，常親手培土灌溉。高世遠這時跟他做鄰居，對他說：“松樹不是不楚楚可憐，只是永遠不能用做棟梁！”孫綽說：“楓樹、柳樹雖然合抱，又能派什么用場呢？”

（85）桓征西治江陵城甚麗①，會賓僚出江津望之。云：“若能目此城者，有賞。”顧長康時為客②，在坐，目曰：“遙望層城，丹樓如霞。”桓即賞以二婢。

◤ 注釋

①桓征西：桓溫，任征西大將軍，加官大司馬。

②顧長康：顧愷之，字長康，畫家。

◤ 譯文

征西大將軍桓溫修江陵城，非常壯麗，完工后，會集賓客僚屬出漢江渡口來遠觀城景，說：“誰能恰當品評這座城，有賞。”顧長康在座，就評論道：“遙望層城，丹樓如霞。”桓溫當即賞給他兩個婢女。

（86）王子敬語王孝伯曰：“羊叔子自復(fù)佳耳①，然亦何與人事！故不如銅雀臺上妓。”

◤ 注釋

①羊叔子：羊祐，字叔子，晉武帝時任征南大將軍。

◤ 譯文

王子敬對王孝伯說：“羊叔子這人雖然不錯，可是又何嘗有助于世事！所以比不上銅雀臺上的歌姬舞女。”

（87）林公見東陽長山曰①:“何其坦迤！”

◤ 注釋

①長山：山名，在東陽郡長山縣。山脈相連三百余里，縣因山得名。

◤ 譯文

支道林和尚看東陽郡的長山時說：“山勢是多么平緩而又曲折！”

（88）顧長康從會稽還，人問山川之美，顧云：“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①，若云興霞蔚②。”

◤ 注釋

①蒙籠：茂密覆蓋。

②云興霞蔚：彩云興起，形容絢麗多彩。

◤ 譯文

顧長康從會稽回來，人們問他山川的秀麗，顧長康形容說：“那里千峰競比高，萬壑爭先奔流，茂密的草木籠罩其上，有如彩云涌動，霞光燦爛。”

（89）簡文崩，孝武年十余歲立①，至瞑不臨。左右啟：“依常應(yīng)臨。”帝曰：“哀至則哭，何常之有！”

◤ 注釋

①孝武：晉孝武帝司馬曜，簡文帝的兒子，十一歲即位。

◤ 譯文

簡文帝逝世，武帝十多歲就登上帝位，服喪期間，直到天黑也不哭喪。侍從向他啟奏：“按慣例應(yīng)該哭了。”孝武帝說：“悲痛到來時，自然就會哭，有什么慣例不慣例的！”

（90）孝武將講《孝經(jīng)》，謝公兄弟與諸人私庭講習①。車武子難苦問謝，謂袁羊曰：“不問則德音有遺，多問則重勞二謝。”袁曰：“必無此嫌。”車曰：“何以知爾？”袁曰：“何嘗見明鏡疲于屢照，清流憚于惠風？”

◤ 注釋

①私庭：私邸，王侯大官的府第。

◤ 譯文

孝武帝將要研討《孝經(jīng)》，謝安、謝石兄弟和眾人先在家里研討、學習。車武子提出一些疑難，來問謝安兄弟，并對袁羊說：“不問，怕漏掉精湛的言論。問多了，又怕麻煩二謝。”袁羊說：“一定不會引起不滿。”車武子說：“怎會這樣呢？”袁羊說：“何曾見過明鏡因為連續(xù)照影而疲勞，清澈的流水害怕微風？”

（91）王子敬云：“從山陰道上行①，山川自相映發(fā)②，使人應(yīng)接不暇。若秋冬之際，尤難為懷。”

◤ 注釋

①山陰：會稽郡山陰縣，今浙江紹興。

②映發(fā)：互相映襯，彼此顯現(xiàn)。

◤ 譯文

王子敬說：“從山陰道上走過時，一路山光水色交相輝映，使人眼花繚亂，看不過來。如果是秋冬之交，更是讓人難以忘懷。”

（92）謝太傅問諸子侄：“子弟亦何預(yù)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諸人莫有言者。車騎答曰：“譬如芝蘭玉樹，欲使其生于階庭耳①。”

◤ 注釋

①“譬如”句：比喻希望美好、高潔的東西能出于自己家門。

◤ 譯文

太傅謝安問眾子侄：“子侄何嘗需要過問政事，為何總想培養(yǎng)他們成為優(yōu)秀子弟？”大家都不說話。車騎將軍謝玄回答說：“這就好比芝蘭玉樹，總想使它生長在自家的庭院中！”

（93）道壹道人好整飾音辭。從都下還東山，經(jīng)吳中①。已而會雪下，未甚寒。諸道人問在道所經(jīng)。壹公曰：“風霜固所不論，乃先集其慘澹。郊邑正自飄瞥，林岫便已皓然②。”

◤ 注釋

①吳中：指春秋時吳國舊都，即今江蘇蘇州市吳中區(qū)和相城區(qū)，屬吳郡。

②林岫：樹林、山峰。

◤ 譯文

道壹和尚喜歡修飾言辭。從京都回東山時，經(jīng)過吳中。隨即遇到下雪，還不是很冷。回來后，和尚問他途中見聞。道壹說：“風霜固然不用說了，先凝聚起一片黯淡。郊野、村落只是雪花飛掠，樹林和山峰早已是茫茫一片。”

（94）張?zhí)戾a為涼州刺史，稱制西隅。既為苻堅所禽，用為侍中。后于壽陽俱敗，至都，為孝武所器。每入言論，無不竟日。頗有嫉己者，于坐問張：“北方何物可貴？”張曰：“桑葚甘香，鴟鸮革響。淳酪養(yǎng)性①，人無嫉心。”

◤ 注釋

①淳酪：醇厚的奶酪。

◤ 譯文

張?zhí)戾a任涼州刺史，在西部稱王。被苻堅俘虜，任為侍中。后隨苻堅攻晉，在壽陽大敗，便歸順晉朝，來到京都，得到晉孝武帝的器重。每入朝談?wù)摚瑳]有不談一整天的。一些妒忌他的人當眾問他：“北方什么東西可貴？”張?zhí)戾a回答：“桑葚香甜，鴟鸮振翅作響。醇厚的乳酪怡情養(yǎng)性，人們沒有妒忌之心。”

（95）顧長康拜桓宣武墓，作詩云：“山崩溟海竭，魚鳥將何依！”人問之曰：“卿憑重桓乃爾，哭之狀其可見乎？”顧曰：“鼻如廣莫長風，眼如懸河決溜①。”或曰：“聲如震雷破山，淚如傾河注海。”

◤ 注釋

①懸河：形容瀑布，喻河水傾瀉不止。決溜：指河堤決口，河水急流。

◤ 譯文

顧長康拜謁桓溫陵墓，作詩道：“山崩溟海竭，魚鳥將何依！”有人問道：“你過去倚重桓溫才會這樣說，你痛哭桓溫的情狀大概可以描述吧？”顧長康說：“鼻息像曠野生風，眼淚像瀑布傾瀉。”又一說是：“哭聲像疾雷震破山岳，眼淚像江河傾瀉大海。”

（96）毛伯成既負其才氣，常稱：“寧為蘭摧玉折①，不作蕭敷艾榮②。”

◤ 注釋

①蘭：蘭草，一種香草。

②蕭：艾蒿。敷：花開。榮：草開花。

◤ 譯文

毛伯成自負有才，常聲稱：“寧可做被摧殘的香蘭，被打碎的美玉，也不做開花的艾蒿。”

（97）范寧作豫章，八日請佛有板①，眾僧疑或欲作答。有小沙彌在坐末②，曰：“世尊默然③，則為許可。”眾從其義。

◤ 注釋

①八日請佛：當時風俗認為夏歷四月八日是佛的生日，到這一天，請佛像供奉。

②沙彌：初出家的年輕和尚。

③世尊：佛教徒對釋迦牟尼的尊稱。

◤ 譯文

范寧作豫章太守時，到四月八日用文書向廟里請佛像，眾和尚猜測是否需要給一個答復(fù)。有個坐在末座的小和尚說：“世尊不說話，就是準許了。”大家贊同他的意見。

（98）司馬太傅齋中夜坐①，于時天月明凈，都無纖翳②，太博嘆以為佳。謝景重在坐，答曰：“意謂乃不如微云點綴。”太傅因戲謝曰：“卿居心不凈，乃復(fù)強欲滓穢太清邪？”

◤ 注釋

①司馬太傅：司馬道子，晉簡文帝的兒子，紂會稽王，任太傅。

②纖翳：微小的遮蔽，指云彩。

◤ 譯文

太傅司馬道子夜里在書房閑坐，這時天空明朗，月光皎潔，一點云彩也沒有，太傅贊嘆不已，認為美極了。當時謝景重也在座，回答說：“私意以為倒不如有點微云點綴。”太傅便打趣謝景重：“你自己心地不干凈，還要老天也不干凈嗎？”

（99）王中郎甚愛張?zhí)戾a，問之曰：“卿觀過江諸人經(jīng)緯江左軌轍，有何偉異？后來之彥，復(fù)何如中原？”張曰：“研求幽邃，自王、何以還，因時修制，荀、樂之風。”王曰：“卿知見有余，何故為苻堅所制？”答曰：“陽消陰息，故天步屯蹇①。否剝成象②，豈足多譏？”

◤ 注釋

①屯蹇：《周易》中卦名，象征艱難險阻。

②否剝：《周易》卦名，否卦象征天地不相交，剝卦象征陰盛陽衰，比喻時運不利。

◤ 譯文

北中郎將很喜愛張?zhí)戾a，問他：“你看過江的這些人治理江南，有什么特別之處？后起之秀，和中原人士相比怎樣？”張?zhí)戾a說：“研討深奧的玄學，自王弼、何晏以來為最好。根據(jù)時勢修訂制度，有荀勖和樂廣的作風。”王坦之說：“你有遠見卓識，為何會被苻堅挾制呢？”張?zhí)戾a回答：“陽衰陰盛，國運艱難。時運不好，難道也值得譏笑嗎？”

（100）謝景重女適王孝伯兒，二門公甚相愛美①。謝為太傅長史②，被彈。王即取作長史，帶晉陵郡。太傅已構(gòu)嫌孝伯，不欲使其得謝，還取作咨議。外示縶維，而實以乖間之。及孝伯敗后，太傅繞東府城行散，僚屬悉在南門要望候拜。時謂謝曰：“王寧異謀，云是卿為其計。”謝曾無懼色，斂笏對曰：“樂彥輔有言：‘豈以五男易一女’。”太傅善其對，因舉酒勸之，曰：“故自佳！故自佳！”

◤ 注釋

①門公：即家公，指父親。

②太傅：指司馬道子。長史：官名，主管事務(wù)的長官，這里指任司馬道子的驃騎長史。

◤ 譯文

謝景重的女兒嫁給王孝伯的兒子，兩親家互相推重。謝景重任太傅司馬道子的長史，被彈劾。孝伯就請謝去做長史，兼管晉陵郡。太傅跟孝伯早有嫌隙，不想讓他拉走謝景重，又安排謝做咨議。表面上羅致人才，實際上是離間他們。等王孝伯起兵失敗，太傅繞著住宅的圍墻行散，一班僚屬都在南門迎候參拜。太傅對謝景重說：“王寧謀反，聽說是你的主意。”謝景重聽后毫無懼色，從容回答說：“樂彥輔有句話：‘難道會用五個兒子去換一個女兒。'”太傅認為回答得好，便舉杯勸酒，并說：“很好！很好！”

（101）桓玄義興還后①，見司馬太傅。太傅已醉，坐上多客，問人云：“桓溫來欲作賊，如何？”桓玄伏不得起。謝景重時為長史，舉板答曰：“故宣武公黜昏暗，登圣明，功超伊、霍②，紛紜之議，裁之圣鑒。”太傅曰：“我知！我知！”即舉酒云：“桓義興，勸卿酒！”桓出謝過。

◤ 注釋

①桓玄：桓溫的兒子，曾任義興郡太守，不久離職。

②伊、霍：伊尹、霍光。伊尹是商湯時宰相，助湯伐夏桀。湯死后，又輔佐其孫太甲。霍光受漢武帝遺詔輔佐昭帝，昭帝死，廢昌邑王，迎宣帝。

◤ 譯文

桓玄從義興郡返回京都，去拜訪司馬太傅。太傅喝醉了，在座還有很多客人，太傅問大家說：“桓溫想造反，怎么辦？”桓玄拜伏在地。謝景重時任長史，拿起手板回答道：“已故的宣武公廢黜昏庸，扶助圣君登上帝位，功勛超過伊尹、霍光。那些紛紜的議論，還要靠太傅英明的鑒識來裁決。”太傅說：“我知道！我知道！”隨即舉杯說：“桓義興，敬你一杯！”桓玄離開座位向太傅謝罪。

（102）宣武移鎮(zhèn)南州，制街衢平直。人謂王東亭曰①:“丞相初營建康，無所因承，而制置纖曲，方此為劣。”東亭曰：“此丞相乃所以為巧。江左地促，不如中國。若使吁陌條暢，則一覽而盡。故纖徐委曲，若不可測。”

◤ 注釋

①王東亭：王珣，字元琳，王導(dǎo)之孫。

◤ 譯文

桓溫移鎮(zhèn)南州，他規(guī)劃的街道平直。有人對東亭侯王珣說：“丞相當初營造建康城的街道時，沒有現(xiàn)成圖樣可以仿效，所以規(guī)劃得彎彎曲曲，比起來就顯得差些。”王珣說：“這正是丞相的巧妙之處。江南地方狹窄，比不上中原。如果街道暢通無阻，就會一眼看到底。拐彎抹角，給人一種幽深莫測的感覺。”

（103）桓玄詣殷荊州，殷在妾房晝眠，左右辭不之通。桓后言及此事，殷云：“初不眠。縱有此，豈不以“賢賢易色’也①! ”

◤ 注釋

①賢賢易色：語出《論語·學而》。指尊重賢人，不重女色。

◤ 譯文

桓玄拜訪荊州刺史殷仲堪，殷正在侍妾的房里睡午覺，左右謝絕通報。桓玄談起這事，殷仲堪說：“我從來不睡午覺。如果真有這事，豈不是把重賢之心變成重色了嗎！”

（104）桓玄問羊孚：“何以共重吳聲？”羊曰：“當以其妖而浮①。”

◤ 注釋

①妖：嬌美。浮：輕柔。

◤ 譯文

桓玄問羊孚：“為何大家都愛聽吳地的歌曲？”羊孚說：“是因為它婉轉(zhuǎn)動聽又輕柔。”

（105）謝混問羊孚：“何以器舉瑚璉①? ”羊曰：“故當以為接神之器。”

◤ 注釋

①瑚璉：古代祭祀時盛糧食的器皿，很是貴重。

◤ 譯文

謝混問羊孚：“為何說到器皿就要舉出瑚璉？”羊孚說：“自然是因為它是迎神的器皿。”

（106）桓玄既篡位，后御床微陷，群臣失色。侍中殷仲文進曰：“當由圣德淵重，厚地所以不能載。”時人善之。

◤ 譯文

桓玄篡位后，不久后他的御床稍有凹陷，群臣失色。侍中殷仲文上前說：“這是由于皇上德行深厚，以致大地承受不起。”大家認為巧妙。

（107）桓玄既篡位，將改置直館①，問左右：“虎賁中郎省應(yīng)在何處？”有人答曰：“無省。”當時殊杵旨。問：“何以知無？”答曰：“潘岳《秋興賦敘》曰：‘余兼虎賁中郎將，寓直散騎之省②。”玄咨嗟稱善。

◤ 注釋

①直館：值班用的館舍。

②散騎：官名，即散騎常侍，在皇帝左右規(guī)諫過失，以備顧問。

◤ 譯文

桓玄篡位后，想另外設(shè)立值班官署，問左右：“虎賁中郎省應(yīng)安置在哪里？”有人回答說：“沒有這個省。”這樣回答是違抗圣旨了。桓玄問：“你怎么知道沒有？”那人答道：“潘岳在《秋興賦敘》里說過：‘我兼任虎賁中郎將，寄宿在散騎省值班。'”桓玄贊賞他說得好。

（108）謝靈運好戴曲柄笠①，孔隱士謂曰：“卿欲希心高遠，何不能遺曲蓋之貌”？謝答曰：“將不畏影者未能忘懷！”

◤ 注釋

①謝靈運：晉宋時人，曾任永嘉太守，喜歡遨游山水，擅寫山水詩。

◤ 譯文

謝靈運喜戴曲柄笠，隱士孔淳之對他說：“你想仰慕德高志遠的人，為何不能拋開曲蓋的形狀？”謝靈運回答說：“那是怕影子的人還不能忘記影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