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曾純甫[1]中秋應制,作《壺中天慢》[2]詞,自注云:“是夜,西興[3]亦聞天樂[4]。”謂宮中樂聲聞于隔岸也。毛子晉[5]謂:“天神亦不以人廢言。”近馮夢華[6]復辨其誣。不解“天樂”兩字文義,殊笑人也。
注解
[1]曾純甫:曾覿(1109—1180),字純甫,汴京人。南宋詞人。紹興中,為建王內知客。淳熙初,除開府儀同三司,加少保、醴泉觀使。與奸臣龍大淵朋比為奸,為人不齒,《宋史》列入《佞律傳》中。詞多應制之作。其詞語言婉麗,風格柔媚。
[2]《壺中天慢》全詞如下:
(此進御月詞也。上皇大喜曰:“從來月詞,不曾用‘金甌’事,可謂新奇。”賜金束帶、紫番羅、水晶碗。上亦賜寶盞。至一更五點回宮。是夜,西興亦聞天樂焉。)
素飆漾碧,看天衢穩送,一輪明月。翠水瀛壺人不到,比似世間秋別。玉手瑤笙,一時同色,小按霓裳疊。天津橋上,有人偷記新闋。
當日誰幻銀橋,阿瞞兒戲,一笑成癡絕。肯信群仙高宴處,移下水晶宮闕。云海塵清,山河影滿,桂冷吹香雪。何勞玉斧,金甌千古無缺。
詞牌解:《壺中天慢》,即《念奴嬌》。
[3]西興:渡口名,在今浙江省蕭山市西北,本名固陵。相傳春秋時范蠡于此筑城,六朝時為西陵城,五代吳越改名“西興”。蘇軾《望海樓晚景》詩之三中云:“江上秋風晚來急,為傳鐘鼓到西興。”南宋定都于臨安(今浙江杭州)。
[4]天樂:這里指宮廷里的樂聲。
[5]毛子晉:毛晉(1599—1659),字子晉,明萬歷間常熟人,明末清初藏書家。當時有諺語稱“三百六十行生意,不如鬻書于毛氏”,其收藏之盛可以想見。毛晉的藏書閣號為汲古閣,他所刻印的名目繁多、卷帙浩繁的古今書籍,版心每印有“汲古閣”的字樣,名重一時。毛晉是歷來私家刻書最多、影響最大的藏書家。其《宋六十名家詞》、《海野詞》跋中稱:曾覿“進月詞,一夕西興,共聞天樂,豈天神亦不以人廢言耶?”
[6]馮夢華:馮煦(1843—1927),字夢華,號蒿庵,近代詞論家。馮熙《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曾純甫賦進御月詞,其自記云:‘是夜,西興亦聞天樂。’子晉遂謂天神亦不以人廢言。不知宋人每好自神其說。白石道人尚欲以巢湖風駛歸功于平調《滿江紅》,于海野何譏焉?”
譯文
曾覿中秋應制,作詞《壺中天慢》,自序說:今天夜里,西興也聽到了天樂。這句話是說宮中的音樂聲,在西湖的對岸也能聽得到。毛晉以為是“天上的神靈也不以人廢言”。近人馮煦指出了他的錯誤,毛晉不了解“天樂”二字的真正含義,實在是可笑。
賞析
這首詞是為高宗、孝宗父子德壽宮中秋宴會作的,所以用許多唐明皇故事,周密《武林舊事》記其的本事很詳:淳熙九年八月十五日,駕過德壽宮起居,太上留坐至樂堂,進早膳畢,命小內侍進彩竿垂釣。太上曰:“今日中秋,天氣甚清,夜間必有好月色,可少留看月了去。”上恭領圣旨。……晚宴香遠堂,堂東有萬歲橋,長六丈余,并用吳璘進到玉石甃成,四畔雕鏤闌檻,瑩徹可愛。橋中心作四面亭,用新羅白欏木蓋造,極為雅潔。大池十余畝,皆是千葉白蓮。凡御榻、御屏、酒器、香奩器用,并用水晶。南岸列女童五十人奏清樂,北岸芙蓉岡一帶,并是教坊工,近二百人。待月初上,《簫韶》齊舉,縹緲相應,如在霄漢。既入座,樂少止,太上召小劉貴妃獨吹白玉笙《霓裳中序》,上自起執玉杯奉兩殿酒,并以壘金嵌寶注碗杯柈等賜貴妃。侍宴宮開府曾覿恭上《壺中天慢》一首……上皇曰:“從來月詞不曾用‘金甌’事,可謂新奇!”賜金束帶、紫番羅、水晶注碗一副。上亦賜寶盞、古香。至一更五點還內。是夜隔江西興亦聞天樂之聲。
曾覿詞中的“天樂”指的是當夜宮中所奏樂聲。毛晉所謂“天神亦不以人廢言”,意思是說,曾覿乃是奸相,恃寵生驕,天神不但不厭惡這個人,反而因其詞而降天樂。毛晉望文生義,誤以“天樂”為天籟之聲,故為王國維所笑。
歷來應制之作,即便其語句華美,卻大多是為皇帝皇后歌功頌德吹須拍馬,幾無個人真情實感,因此流傳的極少。李白“云想衣裳花想容”、夏竦“水殿按涼州”都是句意出奇,尚能流傳。看曾覿注中說“上皇大喜……賜金束帶、紫蕃羅、水晶碗……上亦賜寶盞”云云,洋洋自得之情溢于言表,一副小人嘴臉,未免讓人望之生厭。那時南宋朝廷建立已穩,算作是進入了“中興盛世”,但在半個北中國都失陷在敵國之手的情況下,還說什么“何勞玉斧?金甌自古無缺”,這頌圣不免有所昧心。
前面王國維說夏竦的應制詞《喜遷鶯》氣象上還能勉強繼承《憶秦娥》,這里又一次出現了應制詞,應制詞好詞極少,流傳下來的也不多。而且即便是好詞,也遠不及那些名家佳作。王國維有意無意間提及兩首應制之作,隱然間還是顯出他對于帝制傳統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