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 中國新青年的群英會——湖南新政開幕
四年以后,光緒二十三年(1897),湖南巡撫陳寶箴、按察使黃遵憲、提學使徐仁鑄,前使江標,厲行新政。輔助他的,有那時號稱“四公子”之二:陳三立、譚嗣同,和在籍名流熊希齡等。為培養新人才起見,特創辦時務學堂,聘梁啟超、譚嗣同、唐才常三人總主學務,梁氏又為領袖。所有一切的學綱、學課、學風,都是脫胎于長興學舍而來,稍微加以變化罷了。
三二 長沙時務學堂的內容及其貢獻
何以證之?梁氏記“南海先生長興學記”,演其始教之言,說:
(一)立志(二)養心(三)讀書(四)窮理(五)經世(六)傳教(七)學文(八)衛生(《萬木草堂小學學記》)
而他在四年后主辦長沙時務學堂時,所公布的學約也說:
……一曰立志。……二曰養心。……三曰治身。……四曰讀書。……五曰窮理。……六曰學文。……七曰樂群。……八曰攝生。……九曰經世。……十曰傳教。……
……凡學者每人設劄記一冊,分“專精”“涉獵”二門。每日必就所讀之書,登新義數則。其有疑義,則書而納之待問匭以待條答焉。其詳細功課,別著之學校報中。……每剛日,由教習隨舉西書格致淺理,或目前事理數條以問之,使精思以對。……每柔日,由教習隨舉各報所記近事一二條,問諸生以辦法,使各抒所見(皆以筆談)。……每月以數日為同學會講之期,諸生各出其劄記冊,在堂互觀。或有所問,而互相批答。上下議論,各出心得,其益無窮,凡會講以教習監之。……(《湖南時務學堂學約》)
……時務學堂,……國中學校之嚆矢。……學科視今日殊簡陋,除上堂講授外,最主要者為令諸生作劄記,師長則批答而指導之。發還劄記時。師生相與坐論。時吾儕方醉心民權革命論,日夕以此相鼓吹。劄記及批語中,蓋屢宣其微言。湘中一二老宿,睹而大嘩!群起掎之。新舊之哄,起于湘而波動于京師。御史某(按:即楊崇伊)刺錄劄記全稿中觸犯清廷忌諱者百余條,進呈嚴劾;戊戌黨禍之構成,此實一重要原因也。……(《時務學堂劄記殘卷序》)
在這樣一種不拘形式,而朝氣蓬勃、精神充沛、樂趣的、進取的學風之下,自然能夠造就出非常奇偉的人才來。當初時務學堂第一班的學生只有四十人,而五分之二都成了革命先烈,或開國名人。庚子漢口革命之役,教習唐才常率領學生林圭、李炳寰、田邦璿、蔡鐘浩、傅茲祥等二十余學生,受著孫、梁共同的指揮,聯合會黨舉義兵不成,踏著“戊戌六君子”的碧血,而碎首成仁于國賊張之洞之手。以上六人,就是所謂“庚子六君子”!時務學堂第一班的學生已去了一半。那時四十門徒中,最小的一位蔡艮寅,只有十六歲,大家都很愛他,他便是我中華民國建國偉人中的一位,民四護國之役的元勛——蔡鍔將軍。門徒中最窮苦的,要推范源濂,他在開國時期,終身致力于教育事業;他在中國教育界、一般文化界及生物學界建設的成績是決然不朽的。此外軍事學專家蔣方震(百里),也是那時四十門徒之一。其余也不必枚舉。總之,這樣一種“設備不具”的學堂,竟培養了如此偉大、質量俱優的杰出人才,真是收獲著“樂育英才”最大的成功。
我們試把其余通都大邑或租界上所矗立著的“洋樓官學堂”,挪來做一個對照。以“樣子”論,他們是巍峨驕挺。以內容論,他們是:
……各省紛紛設學堂矣。而學堂之“總辦”“提調”,大率皆最工于鉆營奔競,能仰承長吏鼻息之“候補人員”也。學堂之教員,大率皆“八股名家”,弋竊甲第,武斷鄉曲之鉅紳也。其學生之往就學也,亦不過曰“此時世裝耳!此終南捷徑耳!與其從事于閉房退院之詩云、子日,何如從事于當時得令之ABCD”。考選入校,則張紅燃爆,以示寵榮。資派游學,則苞苴請讬,以求中選。若此者,皆今日教育事業開宗明義第一章,而將來為一國教育之源泉者也。試問循此以往,其所養成之人物,……可以立于今日民族主義競爭之潮渦乎?……(《新民說·論進步》)
無怪乎嚴復、周樹人(魯迅)等,都要逃出海軍學堂,章士釗、穆湘瑤、胡敦復等,都要逃出陸師學堂,此中癥結,你就可以恍然大悟了。
三三 啟發新智的第二步驟——創學會
以上是敘述梁氏青年時代承康氏作風,所推行“維新”實際方法之第一步驟——辦學校。
辦學校,是專以培植繼起的少年子弟,是儲才以留待將來之用的。如果要急切改進一般成人的智識的頭腦,啟發目前蒙昧無知的社會,那末當另求方法。康、梁所應用的第二步驟是創學會。
會社,倒是中國固有的國粹,明末士大夫組織的復社、幾社、應社、讀書社,以及其他的××文會、××文社等,真像叢林一樣矗立著,但都被滿清入關后用“殺頭的壓道機”來壓平了。到康有為乃重新興起:
……凡講學莫要于合群。蓋以得智識交換之功,而養團體親愛之習。自近世嚴禁結社,而士氣大衰。國之日孱,病源在此!故務欲破此錮習,所至提倡“學會”。雖屢遇反對,而務必達其目的然后已。……(《南海康先生傳》)
李劍農的《中國近百年政治史》上,也簡要的敘述:
……康氏宣傳主義的方法,首先就是創立“學會”,……他在廣西講學的時候,曾經創立一個“桂學會”。丙申年在北京,遇到文廷式等一班名士,組織“強學會”;他就抓住這個強學會,推張之洞作會長。袁世凱也是強學會的贊成人。又設分會于上海。北京的強學會,并附設強學書局,……御史楊崇伊受人嗾使,說強學會的宗旨不正當,隨即奏請把它封禁了。……后由御史胡孚辰奏請就強學書局改設官書局,李端棻又奏請推廣學校,將官書局推廣,改為京師大學,就是北京大學的前身。……(《中國近百年政治史》第四章第三節)
強學會的后果,鉅大難量,雖為朝廷所封禁,卻正抬高它的身份。
……然自是“學會”之風遍天下,一年之間,設會百數!學者不復以此為大戒矣。……(《南海康先生傳》)
梁氏所記,與李氏稍異,他說:
……乙未七月,京師強學會開,發起者南海先生;贊成者:陳熾、沈曾植、張孝謙、袁世凱等。余被委為會中書記員。不三月,為言官所劾,遭封禁。……(《三十自述》)
這是可以補正李氏的《中國近百年政治史》的。強學會封禁了!可是,不久(1897年)德國強奪膠州灣的巨波又壓過來了。全國的文人士大夫,又沸騰起來,“保國”!“保國”!這樣地赤手空拳,高聲大喊。康有為緊緊抓住這時機,在京師號召“保國會”。這誰都不便再說“宗旨不正當”的鬼話了吧?于是康氏就把保國會的組織,盡量推廣到各地方行省去:
……先是,膠警初報,事變甚急。南海先生以為振勵士氣,乃“保國”之基礎。……欲令各省志士各為學會,以相講求,則聲氣易通,講求易熟。……于京師先倡粵學會、蜀學會、閩學會、浙學會、陜學會……等。而楊君銳實為蜀學會之領袖。君(林旭)遍謁鄉先達鼓之,一日而成。以(戊戌)正月初十。開大會于福建會館,閩中士大夫皆集,而君實為閩學會之領袖焉。及開保國會,君為會中倡始董事,提倡最力。……(《林旭傳》)
三四 長沙南學會概述
正在這同一時間之內,陳寶箴、黃遵憲、徐仁鑄在湖南推行新政;梁啟超、譚嗣同、唐才常在長沙講授新學;江標、陳三立、熊希齡等在夾輔維新。這一班人受到北京如此緊張的電浪,那有不立刻響應之理!于是湖南的“南學會”大放光彩的成立起來了。譚嗣同被推為南學會的會長,有聲有色的慷慨論天下事:
……君(譚氏)……獨留長沙,與群志士辦新政。……而以南學會最為盛業。設會之意,將合南部諸省志士,聯為一起;相與講愛國之理,求救亡之法;而先從湖南一省辦起,蓋實兼“學會”與“地方議會”之規模焉。地方有事,公議而行;此“議會”之意也。每七日大集眾而講學,演說萬國大勢及政學原理;此“學會”之意也。于時君實為學會長,任演說之事。每會,集者千數百人;君慷慨論天下事,聞者無不感動。故湖南全省風氣大開,君之功居多。……(《譚嗣同傳》)
看了上面的敘述,知道這南學會的作用,確系比眾不同。它的本身的意義,是“推行地方自治機構”及“政治學會”。而就這“地方”的區域性質而言,那又不叫湘學會而叫南學會。目的在“合南部諸省”,不過“先從湖南辦起”。如果真能容許它辦到“地方有事,公議而行”八字,那末它兼有“立法權”與“監督權”。充其量“南部諸省”早不是清廷所有了。可是,天下事決沒有如此簡單順利的,不上半年,反動的舊力,如冷酷無情的北風怒吼南奔,這些燦爛微弱的曇花,一霎兒煙消云散了。
三五“明”“暗”二力的閃電戰
戊戌(1898)八月政變的失敗,中國以前所有一切的微光與微溫、種子與幼芽,都沉埋在冰河深淵中了。只剩幾頭“寒冰地獄的鬼王”,——那拉后、榮祿之流——凍血淋漓。在刀山上嚼中華青年的嫩骨!舉頭一望,但見一面是無數:赤身裸體,遮著紅肚兒,畫著八卦,挪著混天大旗、引魂幡、雷火扇、陰陽瓶、九連環、如意鉤、火牌、飛劍、三尖鋼叉、八寶法物的怪東西,蠕蠕而動,到處找“洋人”來殺。這就叫做“義和團”。一面是無數怒發沖冠、悲憤填膺的青年,懷著炸彈、手槍,甚至可以說是提著自己的頭顱,踏著前人的血跡,前仆后繼的起義,這就叫做“革命黨”。除了這二種實際行動的人物以外,赤手空拳“康、梁式”的維新志士,在國內已無活動的余地,只有亡命到海外去慷慨論天下事了。
以后所有的“學會”,都秘密含有革命的使命,與前期的學會,性質根本不同。公車上書式的最后一次集會,是庚子年上海張園所召開的國會,算是前期式學會的一個結束。
當唐才常在上海組織“正氣會”時,拳亂方始萌芽。未幾,改為“自立會”,謀在長江一帶起事,及至六月拳亂大作,北方名士如嚴復等,也避地南下至上海,唐才常便假保國會時的名義,運動在滬各省的維新志士,開會于張園,名之日“國會”。到會的名流,有容閎、嚴復、章炳麟、宋恕、吳葆初、張通典、狄保元、馬相伯、戢元丞、文廷式、沈藎、龍澤厚等,共約數百人。推容閎為會長,嚴復為副會長,唐才常為總干事。開會的時候,章炳麟當眾把辮發剪去,表示對于滿清決絕,頗聳動一般人耳目。其實這個會,參與分子很復雜,……大多數會員,不過震于“國會”“民權”等新說,乘興來會罷了。……(《中國近百年政治史》六章二節)
此后集會的中心,全中國都移在上海租界上了。而會中的主角,大抵都受有中山先生的感召,帶有革命思想的了。譬如(1)戢元丞、秦力山……等創設“新社”;(2)章炳麟、蔡元培、黃宗仰等創立“中國教育會”;(3)吳敬恒、蔡元培等創立“愛國學社”;(4)陳去病、劉光漢(師培)等創立“南社”;(5)鈕永建等創立“軍國民教育會”;(6)章炳麟、徐錫麟等創立“光復會”,黃興、宋教仁、楊篤生等創立“華興會”。那都是朝宗歸海于中山先生的“興中會”的。
三六 推行維新的第三步驟——辦報紙
康、梁因戊戌的打擊,在國內所經營創辦的學校與學會,既掃地無余,那末他們第三個步驟是什么呢?是辦報。
“報”——本來是中國流行最早的,歷代的“邸抄”,就是政府公報。至于現代新式報紙,那末濫觴于鴉片戰爭以后若干年,香港及上海僑居外人所辦之報紙。康有為已經明白知道:學校、學會、報紙,是三位一體,互相為用,缺一不可的。所以當在北京辦強學會時,特派梁氏辦報,那時所辦的報,艱苦卓絕得可敬,而簡陋幼稚得可笑。
……甲午喪師以后,國人敵愾心頗盛,而苦瞢于世界大勢。乙未夏秋間,諸先輩乃發起一強學會,今大總統袁公,即當時發起之一人也。……彼時同人……最初著手之事業,則欲辦圖書館與報館。袁公首捐金五百,加以各處募集,得千余金。遂在后孫公園設立會所。向上海購得譯書數十種。而以辦報事委諸鄙人(梁氏)。當時目無自購機器之力,且都中亦從不聞有此物。乃向售“京報”處托用粗木版雕印。日出一張,名日“中外公報”。只有論說一篇,別無記事。鄙人則日日執筆為一數百字之短文,……當時安敢望有人購閱者,乃托售“京報”人隨“宮門鈔”分送諸官宅;酬以薪金,乃肯代送。辦理月余,居然每日發出三千張內外。然謠諑蜂起,送至各家者。輒怒以目。馴至送報人懼禍,及懸重賞亦不肯代送矣。其年十一月,強學會遂被封禁。……(《初歸國演說,鄙人對于言論界之過去及將來》)
這一事,是梁氏平生新聞事業開始的第一章;也是近代中國有正式意義的新聞開始的第一頁。梁先生晚年還親自對其昌說:“當時雖在極端艱難困苦之中,而興趣極高。有時木版雕刻來不及印,甚至間用泥版凹文代印的,其可笑到如此,而同人等對之皆津津有至味。對于這報紙熱烈幫助的,還有你們浙人張菊生(元濟)、汪伯唐(大燮)、孫慕韓(寶琦)三公。”事隔三十年,梁先生對我講述這段故事,還是眉飛色舞。因為那時的梁氏老早已經明白“學校的對象,是培植青年后起人才。學會的對象,是聯絡成年智識階級。報紙的對象,是啟發社會一般民眾”的原理了。所以京師的強學會,及《中外公報》,被封禁了,但這是初涌之潮,豈是人力所能遏制的!他們就轉其帆以向上海。
三七《強學報》與《時務報》
上海的強學會分會的情形,是怎么樣的呢?初時由會中發行一種《強學報》,經濟的支持是靠張之洞的。后來因為這《強學報》上常常不用“大清光緒……”紀年,而用“孔子降生……”紀年;這雖然可以說是模仿公歷之以耶穌降生為紀年,但是把這位張大帥駭慌了!不得不勒令禁止。這班維新志士。那里肯休;剛剛碰到梁啟超轉帆南下,就緊握機會,由黃遵憲、汪康年、梁啟超、麥孟華、徐勤等名義發起,總組《時務報》。公推梁氏任總主筆。梁氏得以自由發揮其文豪的天才,也就在此報。于是聲名隆起,甚至并駕其師,而曰“康、梁”,也就在此時。更有一件趣事,梁氏的晚年學友——國際史學權威者王國維,此時正在時務報館中當一名小書記,還沒有資格和梁氏對面談話呢!梁氏說:
丙申二月南下,得數同志之助,乃設《時務報》于上海,其經費則張文襄(之洞)與有力焉。而數月后,文襄以報中多言“民權”,干涉甚烈。其時鄙人之與文襄,殆如勞工者與資本家之關系。少年氣盛,沖突愈積愈甚。……(《對于言論界之過去及將來》)
明年(1897)冬天,梁氏反抗資本家張之洞之壓迫,便飄然遠行,溯江而西,到長沙去大會群賢,轟轟烈烈地推行新政了。
又隔一年,便是戊戌(1898),梁氏重到北京,暫時脫離言論文筆生涯,參與實際政治運動,而演出一幕中國歷史上劃時代的、血跡永不磨滅的悲劇,就是人人所周知的所謂“百日維新”“戊戌政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