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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 簡·愛
  • 夏洛蒂·勃朗特
  • 11427字
  • 2020-10-23 15:59:23

一部小說中新的一章,有點像一出戲中新的一幕,當我拉開幕布的時候,讀者們,你們一定想到的是米爾科特喬治旅店中的一個房間,這里同其他旅店的陳設相同,一樣的大圖案墻紙,一樣的地毯,一樣的家具,一樣的壁爐擺設,一樣的畫,其中一幅是喬治三世[38]的肖像,另一幅是威爾士親王[39]的肖像,還有一幅畫的是沃爾夫[40]之死。借著懸掛在天花板上的油燈和燃燒得很旺的爐火,你可以看見這一切。我把皮手筒和傘放在桌子上,披著斗篷戴著帽子坐在火爐旁,讓自己在十月陰冷的天氣里暴露了十六個小時、凍得了僵的身子暖和過來。我凌晨四點離開洛頓,現在米爾科特鎮八點的鐘聲響了。

讀者們,雖然我看上去住得很舒服,但內心并不平靜,我以為車子一停就會有人來接我,從腳夫為我搭的木板上走下來時,我就開始焦急地四顧了,盼著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希望看到有輛馬車等著準備把我送往桑菲爾德,然而這些都沒有發生。我問一位侍者是否有人曾過來詢問過一位叫愛的小姐,得到的回答卻是沒有。我只好請他把我領進一間安靜的房間,在那里我一直等著,各種各樣的疑慮和恐懼讓我很不安。

對一位涉世未深的年輕人來說,這種感覺很奇怪,覺得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孤身一人,一切聯系都已被割斷,不知是否能夠抵達目的地,要返回起點又有很多的障礙。冒險的魅力讓這種感受變得甜蜜,自豪的激情使它溫暖,但隨后的恐懼又使之不安。半小時過去了,我還是一個人,恐懼壓倒了一切,我決定去按鈴。

“這里有沒有一個叫‘桑菲爾德’的地方,”我問應召而來的侍者。

“桑菲爾德?我不知道,小姐,我到酒吧去打聽一下”。他走了,但立刻又回來了。

“你的名字叫愛嗎,小姐?”

“是的。”

“這兒有人在等你。”

我跳了起來,拿起皮手筒和傘,快速走進旅店過道,敞開著的門旁,站著一個人,在點著路燈的街上,我看見了一輛馬車。

“我想這就是你的行李了?”這人見了我,指著過道上我的箱子唐突地問。

“是的,”他把箱子舉起來放到車上,那是一輛馬車,然后我坐了進去,關門前我問他離桑菲爾德還有多遠。

“差不多六英里。”

“我們要多久才能到那里?”

“大概一個半小時。”

他關了車門,爬到車外自己的座位上,我們便上路了。馬車緩緩向前,這讓我有充裕的時間來思考。這段旅程就要結束了,為此我感到很高興,我的身子靠在雖不精致卻很舒適的馬車上,一時浮想聯翩。

“我估計,”我想,“從樸實的仆人和馬車來判斷,費爾法克斯太太不是一個注重打扮的女人,這樣更好,我跟上等人只生活過一回,跟他們相處真是痛苦。不知道除了那個小女孩外,她是不是一個人過日子。如果是這樣,如果她還算得上有點和氣,我確信能跟她好好相處的,我會盡力而為,可惜竭盡全力并不總能得到好報。其實在羅伍德,我打定了主意,并堅持不懈地去實行,而且也贏得了別人的好感,但與里德太太相處,我記得我的好心總是遭來鄙夷,我祈禱,但愿費爾法克斯太太不要成為第二個里德太太,可要是她果真如此,我也并不是非與她相處下去不可,就算是發生了最壞的情況,我還可以再登廣告。不知道我們現在已走了多遠了?”

我放下窗子,往外望去。米爾科特已落在我們身后,從燈光的數量判斷,這似乎是一座相當大的城市,比洛頓要大得多。現在我們在一塊公地上,這個地方散落著很多的房子。我覺得我們所在的地區與羅伍德不同,人口更多,風景卻不那么美;更加喧鬧,卻不那么浪漫。

路很難走,夜霧沉沉。我的向導讓馬一路溜達,我確信這一個半小時延長到了兩個小時,最后他轉過頭說:“現在你離桑菲爾德不遠了。”

我再次往外望去,我們正經過一座教堂,低矮、寬闊的塔映著天空,教堂的鐘聲正敲響一刻;我還看到山邊一道狹窄而耀眼的燈光,表明那是一個小村子。大約十分鐘后,馬車夫跳了下來,打開兩扇大門,我們走了過去,門在我們身后砰地關上了。這時我們緩緩登上一條小道,來到一幢房子前,一扇掛著窗簾的圓肚窗,閃爍著燭光,其余一片漆黑。馬車停在前門,一個女傭開了門,我下車走了進去。

“請從這邊走,小姐,”這姑娘說。我跟著她穿過一個四周全是高大的門的方形大廳,她領我走進一個房間,起初爐火與燭光讓我感到頭暈目眩,我已經在黑暗中呆了兩個小時了。然而在我定下神來之后,眼前出現了一幅溫馨和諧的畫面。

這是一個舒適的小房間,燒得很旺的爐火旁擺著一張圓桌,一條老式高背安樂椅上,坐著一位異常整潔的矮小老婦人,頭戴寡婦帽,身穿黑色絲綢長袍,還圍著雪白的平紋細布圍裙,跟我想象中的費爾法克斯太太一模一樣,只是不那么威嚴,卻顯得更加和藹罷了。她正忙著織衣物,一只大貓安靜地蹲在她腳邊。這是一幅完美的家居圖,再不需要別的什么補充了。對一個新到的家庭女教師來說,很難想象有比這更讓人放心的初次見面的情景了。沒有那種咄咄逼人的豪華,也沒有令人感到窘迫的莊嚴。我一進門,那老婦人便站了起來,友好地上前來迎接我。

“你好,親愛的!恐怕一路坐車很乏味吧,約翰駕車又那么慢,你肯定凍壞了,快到火爐這邊來吧。”

“我想你就是費爾法克斯太太了?”我說。

“是呀,你說得對,請坐吧。”

她把我領到她自己的椅子上坐下,然后開始取下我的披巾,解開我的帽帶,我請她不用如此麻煩了。

“啊,一點也不麻煩,你的手恐怕快凍僵了吧。莉婭,調點兒尼格斯酒,切一兩片三明治,儲藏室的鑰匙在這兒。”

她從口袋里掏出一串井然有序的鑰匙,把它遞給了仆人。

“好啦,靠近火爐些吧,”她繼續說,“你已經把行李帶來了是嗎,親愛的?”

“是的,夫人。”

“我來叫人搬到你房間去,”她說著,急急忙忙走了出去。

“她把我當客人看待了,”我想,“我沒有料到會受到這樣的接待,我所期望的只是冷漠與生硬,這不像我聽說過的家庭女教師的待遇,但我也決不能高興得太早。”

她回來了,用手把桌上的編織工具和一兩本書挪開,為莉婭端來的托盤騰出了地方,接著把點心遞給我。我有些受寵若驚,我從來沒有受到過這樣的關心,而且這種關心來自我的雇主和上司。可是她似乎并不認為自己的行動有什么不妥,所以我想還是對她的禮儀采取默認態度好。

“今晚我能見見費爾法克斯小姐嗎?”我吃完她遞給我的點心后問。

“你說什么呀,親愛的,我耳朵有些背。”這位好心的夫人說著把耳朵湊近我的嘴邊。

我把這個問題更清楚地重復了一遍。

“費爾法克斯小姐?噢,你說的是瓦倫小姐!瓦倫是你要教的學生的名字。”

“真的,那她不是你女兒?”

“不是,我沒有家庭。”

我本想接著第一個問題繼續往下問,問瓦倫小姐跟她是什么關系,但轉念一想,覺得問太多的問題不太禮貌,更何況,以后我會知道的。

“我很高興——”她在我對面坐下,把那只貓放到膝蓋上,繼續說:“我很高興你來了,現在有人作伴,住在這兒是很愉快的。當然,什么時候都很愉快,桑菲爾德是一座很好的老莊園,也許近幾年有些冷落,但它還是個體面的地方,不過你知道,在冬天,即使住在最好的房子里你也會感到非常寂寞的。我是說孤獨——的確,莉婭是位可愛的姑娘,約翰和他的妻子也都是正派人,但你知道他們不過是仆人,是不能和他們平等交談的,你得同他們保持適當的距離、免得擔心失去威信。去年冬天(如果你還記得的話,那是個很冷的冬天,不是下雪,就是刮風下雨),從十一月到今年二月,除了屠夫和郵遞員外,沒人到這里來過。整夜獨自坐著,我真的感覺很憂傷。有時我把莉婭叫進來讀些東西給我聽聽,不過我想這可憐的姑娘好像并不太喜歡這差使,她覺得有些束縛人。春天和夏天情況好些,陽光和長長的白天使一切變得很不同。隨后,秋季剛剛開始,小阿德拉·瓦倫和她的保姆就來了,一個孩子立刻使一幢房子活了起來,而現在你也來了,我會非常愉快的。”

聽著她的話,我對這位可敬的老婦人產生了好感。我把椅子朝她身邊挪了挪,并表達了我真誠的希望,愿她發現我是一位如她所企盼的融洽伙伴。

“不過今晚我可不想留你太晚,”她說,“現在已經是十二點了,你奔波了一整天,肯定很累,要是你的腳已經暖和過來了,我就帶你上臥室去,我已讓人收拾好了我隔壁的那間屋子,房間不大,但比起一間寬敞的前屋來,我想你會更喜歡它的。那些大房間里雖然有精致的家具,但孤獨冷清,我從不在里面睡覺。”

我感謝她細心周到的選擇,長途旅行之后,我確實已疲憊不堪,所以表示準備歇息。她拿起蠟燭,讓我跟著她走出房間,先是去看大廳的門上了鎖沒有。然后她從鎖上取下鑰匙,領我上了樓梯。樓梯和扶手都是橡樹做的,樓梯上的窗子都是高高的帶花格的,這類窗子和直通一間間臥室的長長過道,看上去不像住家,而像教堂。樓梯和過道上彌漫著一種墓穴似的陰森氣氛,給人一種空曠和孤寂的凄涼感。因此當我最后被領進自己的房間,發現它面積不大,有著普通現代風格的陳設時,心里便十分高興了。

費爾法克斯太太客氣地跟我道了晚安。我閂上門,從容環顧四周,那由寬闊的大廳、漆旱寬暢的樓梯和陰冷的長廊所造成的恐怖怪異的印象,已被這小房間的蓬勃生氣抹去了幾分。這時我才記起,經歷了身心疲憊的一天之后,我終于到達了一個安全的避風港。感激之情填滿了我的心房,我跪在床邊開始祈禱,表示了理所應當的感恩,在站起來之前,并未忘記祈求在前路上賜予幫助與力量,使我配得上還沒有付出努力就坦率地授予我的那份厚意。那天晚上,我的床榻上沒有荊棘,我那孤寂的房間里沒有恐懼。立刻,倦意與滿足俱來,我很快便沉沉睡去,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了。

陽光從藍色的印花布窗簾的縫隙中照進來,糊著墻紙的四壁和鋪著地毯的地板,與羅伍德光禿禿的樓板和跡痕斑駁的灰泥全然不同。相比之下,這房間顯得小巧而明亮,看到這種情景,我的精神為之一振。外在的東西對年輕人往往有很大影響,我便想到自己生命中一個更為美好時代開始了,這個時代將會有花朵和歡樂,也會有荊棘和磨難。這改變了的環境,這充滿希望的新天地,使我的各種官能都復活了,變得異常活躍。但它們究竟期待著什么,我還無法準確描述出來,反正是某種令人愉快的東西,也許那東西不是在這一天,或是這個月,而是在未來某個不確定的時間到來。

起床后,我用心打扮了一番,無奈只能簡樸,——因為我沒有一件衣服不是縫制得極為簡單的——渴求整潔依然是我的天性。無視外表,不注意自己留下的印象不是我的習慣。相反,我一直希望自己能看上去漂亮些,并希望在我平庸的外貌所允許的情況下,得到別人的好感。有時候,我會為自己沒有長得漂亮些而感到遺憾,有時我會希望自己有紅潤的雙頰、挺直的鼻梁和櫻桃般的小口,有時我渴望自己的身材能修長、端莊、勻稱。我覺得很不幸,長得這么小,這么蒼白,五官那么不端正而又那么顯眼。為什么我有這么多心愿和遺憾?這很難說清楚,當時我自己雖然說不上來,但我有一個理由,一個合乎邏輯的、自然的理由。然而,當我把頭發梳得溜光,穿上那件黑色的外衣——雖然看上去確實像貴格會教派[41]的人,但至少非常合身——換上了干凈潔白的領布時,我想我可以足夠體面地出現在費爾法克斯太太的面前了,我的新學生至少不會因為厭惡而從我面前退縮。我打開了房間的窗戶,看到梳妝臺上的東西已經被我收拾得整整齊齊了,便大著膽子出了門。

我走過長長的、鋪著席子的走廊,走下光滑的橡樹樓梯,來到大廳。我在那里停了一會兒,看著墻上的幾幅畫(我記得其中一幅畫的是一個穿看護胸鐵甲的十分威嚴的男子,另一幅是一個頭發上搽了粉戴著珍珠項鏈的貴婦),看著從天花板上垂下來的青銅燈;看著一座大鐘,鐘殼是用雕刻得稀奇古怪的橡木做的,因為年長月久和不斷地擦拭,變得烏黑發亮了。對我來說,每樣東西都顯得那么莊嚴肅穆、富麗堂皇,那時我不大習慣于這種豪華。一扇鑲著玻璃的大廳門敞開著,我越過門檻。這是一個晴朗的秋天的早晨,初升的太陽寧靜地照耀著黃褐色的樹叢和依然綠油油的田野。我走到草坪上,抬起頭仔細端詳著這所房子的正面。這是一幢三層的大樓,雖然不算太大,卻還有一定規模,看上去這是一座紳士的住宅,而不是貴族的府第。圍繞著頂端的城垛,使整座建筑顯得很別致。灰色的正面正好被后面一個白嘴鴉的巢穴映襯著,顯得很凸出,白嘴鴨在一旁呱呱叫個不停,它們飛過草坪和庭園,落到一塊大草地上。一道矮籬把草地和庭園分開。草地上長著一排排巨大的老荊棘樹叢,強勁多節,大如橡樹,一下子說明屋宇名稱字源意義的由來[42]。更遠的地方是小山,沒有羅伍德周圍的山那么高聳,那么峻峭,也不像一道屏障與外面的世界隔開。但這些山十分幽靜,環抱著桑菲爾德,給它帶來了一種我不曾料到的、在熱鬧的米爾科特地區會有的清靜。在其中一座小山的一側有一個散落的小村子,屋頂與樹木融為一體,社區教堂坐落在桑菲爾德附近,它古老的鐘樓俯視著房子與大門之間的一座圓頂的小山。

我享受著這寧靜的風景和誘人的新鮮空氣,高興地傾聽著白嘴鴉呱呱的叫聲,細細打量著莊園寬闊灰白的正面,心里想著,這么大一個地方,居然只住著像費爾法犯斯太太這樣一位孤單矮小的貴婦人。就在這時,那位老婦人出現在了門口。

“怎么,已經起來了?”她說,“我看你是個喜歡早起的人。”我向她走去,她慈祥地吻了吻我,并同我握了下手。

“你認為桑菲爾德怎么樣?”她問。我告訴她很喜歡。

“是呀,”她說,“是個漂亮的地方。但我擔心慢慢地會敗落,除非羅切斯特先生想著要來,并在這里一直住下去,或者至少常來看看,大住宅和好庭園需要主人經常光顧才是。”

“羅切斯特先生!”我嚷道,“他是誰?”

“桑菲爾德的主人,”她平靜地回答,“你不知道他叫羅切斯特嗎?”

我當然不知道,我從未聽說過他,但這位老婦人似乎把他的存在,看作盡人皆知的事實,是人人憑直覺就能知道的。

“我還以為,”我繼續說,“桑菲爾德是你的呢。”

“我的?哎喲,我的孩子!多大膽的想法!我的?我只是個管家——管理人。的確,從母親的份上說,我是羅切斯特家的遠親,或者至少我丈夫是這樣。他是個牧師,是海村的——就是山上的那個小村子——靠近大門的那個教堂是他管的。現在這位羅切斯特的母親是費爾法克斯家的人,她的父親和我丈夫的父親是堂兄弟,但我從來沒有指望這層關系,其實這與我無關。我把自己看作一個普普通通的管家,我的雇主總是客客氣氣的,我不再指望更多的東西了”。

“那么,那位小姑娘呢——我的學生?”

“她是羅切斯特先生的受監護人,他吩咐我幫她找個家庭教師,我想他有意將她在××郡養育大。瞧,她來了,同她稱作‘bonne’的保姆一起來了。”謎被揭開了,這個和藹善良的矮小寡婦不是位大貴婦,而是像我一樣的寄生者。但我并沒有因此而不喜歡她,相反,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愉快。她與我之間的平等是實實在在的,不是她屈尊就駕的結果,這樣反而更好,我的處境更自由了。

我還在沉思著這個新發現時,一個小女孩由她的侍候者陪著,向草坪這邊跑來了。我看了一眼我的學生,她開始并沒有注意到我。她是個十足的孩子,有七、八歲左右的樣子,個頭瘦小,臉色蒼白,五官很小,一頭累贅的鬈發直披到腰上。

“早上好,阿德拉小姐,”費爾法克斯太太說,“過來同這位小姐說說話,她會教你讀書,讓你有一天成為聰明的女人。”小女孩走近了。

“C'est ma gouvernante?”[43]她指著我對她的保姆說,保姆回答:

“Mais ouiCertainement。”[44]

“他們都是外國人嗎?”我聽到他們講法語,便吃驚地問道。

“保姆是個外國人,而阿德拉卻是生在大陸上的,而且我相信除了六個月前的一次,她從來沒有離開過大陸。她初到這兒來的時候,一句英語也不會說,現在倒能講一點了,她把英語和法語混著講,我聽不懂,不過我敢說,你會把她的意思搞得很清楚的。”

幸運的是,我跟一位法國太太學過法語,那時我下定決心抓緊一切機會同皮埃羅夫人交談。此外,過去七年來我還堅持每天背誦一段法語,在語調上狠下功夫,盡可能逼真地模仿我老師的發音,所以我的法語已經相當流利和準確,不至于聽不懂阿德拉小姐說的話。她聽說我是她的家庭教師,便走過來同我握手。我領她進去吃早飯,又用法語跟她說了幾句話,起初她回答得很簡短,但等我們在桌旁坐定,她用淡褐色的大眼睛審視了我十來分鐘之后,突然嘰嘰喳喳地說開了。

“啊!”她用法語大聲喊道,“你的法語說得跟羅切斯特先生一樣好,我可以同你談了,像我可以跟他談一樣。索菲婭也可以同你談了,她會很開心的,這里沒有人懂她的話,而費爾法克斯太太又總是說英語。索菲婭是我的保姆,她跟我一起乘坐一條大船穿過海洋,船上有個冒著煙的煙囪,多濃的煙呀!我病倒了,索菲婭也病倒了,還有羅切斯特先生也病倒了。羅切斯特先生躺在沙發上,在一間叫沙龍的漂亮房間里,索菲婭和我睡在另一個地方的小床上。它像個架子,我差點摔了下來。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愛——簡·愛。”

“埃爾?啊,我說不上來。是呀,早上的時候,我們的船停下了,天還沒有大亮,船在一座大城市靠了岸,那是一座很大的城市,到處都是黑屋子,全都冒著煙,一點也不像我來的地方,那座漂亮干凈的小鎮。羅切斯特先生抱著我走過一塊板,來到陸地上,索菲婭跟在后面,我們坐進了一輛馬車,它把我們帶到了一座美麗的大房子里面,比這座還要大,還要好,叫做旅館。我們在那里呆了差不多一個星期,我和索菲婭每天去一個很大的地方散步,那里面種滿了樹,到處都是綠的,他們把它叫做公園。除了我之外,那里還有很多孩子,還有一個池塘,池塘里有很多漂亮的鳥,我用面包屑喂它們。”

“她講得那么快,你能聽懂嗎?”費爾法克斯太太問。

我完全能聽懂她的話,因我過去早已聽慣了皮埃羅夫人流利的語言。

“我希望,”這位善良的夫人繼續說,“你問她一兩個關于她父母的問題,看她還記不記得她們。”

“阿黛勒[45],”我問,“在你說的那個既漂亮又干凈的鎮上,你跟誰一起過日子的?”

“很久以前我跟媽媽住在一起,可是她到圣母瑪麗婭那兒去了。媽媽過去常教我跳舞、唱歌、朗誦詩歌。很多很多先生和太太來看媽媽,我常常跳舞給他們看,或者坐在他們膝蓋上,唱歌給他們聽。我喜歡這樣,讓我現在唱給你聽好嗎?”

她已吃了早飯,所以我允許她露一手。她從椅子上下來,走到我面前,坐在我的膝蓋上。接著,一本正經地抱著雙臂,把卷發往身后一甩,抬眼望著天花板,開始唱起了某部歌劇中的一個插曲。說的是一個被遺棄的女人,對情人的絕情痛苦了一番之后,求助于自己的自尊,要她的侍者用最耀眼的首飾和最華麗的禮服,把她打扮起來,決定在當晚的一個舞會上同那個負心漢見面,以自己歡快的舉止向他證明,她并沒有因為被遺棄而感到蒙受了什么打擊。

給一位兒童歌手選擇這樣的題材,似乎有些離奇。不過我猜想,要她表演目的在于聽聽用童聲唱出來的愛情和嫉妒的曲調,但那目的本身就是低級趣味的,至少我這樣想。

阿黛勒把這支歌唱得悅耳動聽,而且還帶著她那種年紀會有的天真爛漫的情調。唱完以后,她從我的膝蓋上跳下來說:“小姐,現在我來給你朗誦首詩吧。”

她擺好姿勢,先報了題目:“La ligue des Rats, fable de La Fontaine.”[46]隨后她抑揚頓挫地朗誦了這首短詩,聲調婉轉,動作得體,在她這個年紀,實在是很不尋常了,說明她受過悉心的訓練。

“這首詩是你媽媽教你的么?”我問。

“是的,她總是這么說‘Qu'avez vous donc?Lui dit un de ces rats;parlez!’[47]她要我把手舉起來,提醒我提問題的時候聲音要大些,現在我來跳舞給你看好嗎?”

“不,行啦。你媽媽到圣母瑪麗亞那兒去了后,你跟誰一塊兒住呢?”

“跟弗雷德里克太太和她的丈夫,她照顧我,不過她跟我沒有親戚關系。我想她很窮,因為她沒有媽媽那樣的好房子,我在住了沒多久。后來羅切斯特先生問我,是否愿意同他一起住到英國去,我說好的,因為在認識弗雷德里克太太之前我就認識羅切斯特先生了。他總是待我很好,送我漂亮的衣服和玩具,可是你瞧他說話不算數,把我帶到了英國,自己倒又回去了,我從來沒有見過他。”

吃過早飯,阿黛勒和我進了圖書室。羅切斯特先生好像曾經吩咐過要把這里用作教室,大部分書籍都鎖在玻璃門內,但有一個書架卻是敞開的,上面擺著基礎教育所需要的各類書籍,和幾部輕松的文學作品:詩歌、傳記、游記和一些傳奇故事等。我猜想這些就是他認為家庭女教師應該看的書,的確,有這些書眼下我已經心滿意足。同羅伍德書苑偶爾的少量采摘相比,這里所奉獻的卻是知識和娛樂的大豐收了。在房子里還有一架小巧的鋼琴,成色很新,音調優美,此外,還有一個畫架和一對地球儀。

我發覺我的學生相當聽話,雖然不大肯用功,對任何和規則有關的事她都不習慣。我覺得一開始就給她過多限制是不明智的,我已給她講了很多,也使她學了點東西。因此早晨過去,漸近中午時,我便允許她回到保姆那兒去了。隨后我打算在午飯前畫一些小小的素描畫,供她學習用。

我正上樓去取畫夾和鉛筆,費爾法克斯太太叫住了我:“我想你上午的課結束了吧,”她說。她正在一個房間里,房間的折門開著,她招呼我時我便走了進去。這是一個很大很氣派的房間,紫色的椅子,紫色的窗簾,土耳其地毯,胡桃木的墻面,一扇巨大無比的窗上裝有色彩豐富的染色玻璃,天花板很高,澆鑄得宏偉壯麗。費爾法克斯太太正給餐具柜上幾個紫色晶石花瓶拂去灰塵。

“多漂亮的房間!”我朝四周看了看,不覺驚叫起來,我從未見過有它一般氣派的房間。

“是呀,這是餐室,我剛開了窗,讓它進來一點新鮮空氣和陽光,這里面很少有人住,所以什么都發潮了,那邊的客廳簡直像墓穴。”

她指了指跟那窗子相對應的一扇又寬又大的拱門,一樣也掛著紅紫色的簾子,此刻往上卷著。我跨過兩步寬闊的臺階,登上拱門,朝里面看。我以為自己看見了一個仙境,那景象讓我這個剛步入社會的人頓時眼前一亮。但它不過是一間漂亮的客廳和一間閨房,兩間房子都鋪著白色的地毯,地毯上仿佛擺著鮮艷奪目的花環。天花板上都澆鑄著雪白的葡萄和葡萄葉子。與它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天花板下閃爍著猩紅色的睡椅和床,灰白色的帕羅斯島大理石壁爐架上,擺著閃亮的波希米亞式樣的玻璃,像紅寶石一般火紅。窗戶之間的大鏡子,也映照出大體上紅白相間的色調。

“這些房間收拾得多整潔啊,費爾法克斯太太!”我說。“沒有帆布罩子,卻能做到一塵不染,要不是空氣這么冷,準以為里面天天住著人呢。”

“唉,愛小姐,雖然羅切斯特先生很少上這兒來,但他總是來得很突然,根本料不到。我發現他最討厭看到什么都裹得嚴嚴實實的,他到了才開始手忙腳亂地張羅,所以我想還是保持這些房子整潔為好。”

“羅切斯特先生是那種愛挑剔、難討好的人嗎?”

“不完全是這樣,不過他具有上等人的趣味與習慣,希望按他的趣味和習慣辦事。”

“你喜歡他嗎?大家都喜歡他嗎?”

“啊,是的。這個家族在這里一向受人尊敬,很久很久以前,凡是你能看得見的土地,幾乎都是屬于羅切斯特家的。”

“哦,不過撇開他的土地不談,你喜歡他嗎?別人喜歡他本人嗎?”

“我沒有理由不喜歡他,我相信他的佃戶們都認為他是個公正大方的鄉紳,不過他從來沒有在他們中間生活得很久。”

“但他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嗎?他的性格怎么樣?”

“噢,我想他的性格是無可指責的,也許他有些特別,我想他到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世面,我敢說,他很聰明,不過我沒有同他說過很多話。”

“他的特別之處表現在什么地方呢?”

“我不知道——很難說清楚——不是很突出,但他跟你說話時,你感覺得出來。你總是摸不準他是在開玩笑還是在說真的,他是高興,還是恰恰相反。總之,你沒法徹底了解他——至少我不行,但這無關緊要,他是一個很好的主人。”

這就是我從費爾法克斯太太那兒打聽來的,關于我們兩人的雇主的全部情況。有些人似乎不知道如何去描述一個人,不知道觀察和描繪人和事的特點,這位善良的太太就屬于這類人。我的問題讓她感到很困惑,沒能讓她把話全都說出來。在她眼里,羅切斯特先生就是羅切斯特先生,一個紳士,一位土地擁有者——別無其他。她不作進一步詢問和探求,顯然對我希望進一步確切了解他的個性感到難以理解。

我們離開餐廳時,她提議帶我去看看房子里的其它地方。我跟著她上樓下樓,一路上羨慕不已。一切都安排得那么妥帖,那么漂亮。我想寬敞的前房特別豪華,還有三樓的某些房間,雖然又暗又低,但從古色古香的氣派看來,還是別有一番趣味的。樓下的某些家具,因為時尚的變更,搬到了這里。從狹窄的窗扉投射進來的斑駁光影,映照著有上百年歷史的床架;映照著橡樹或胡桃樹做的柜子,上面刻著奇怪的棕櫚樹枝和小天使的頭,看上去很像各種希伯萊約柜[48];映照著一排排歷史悠久、窄小高背的椅子;映照著更加古老的凳子,凳子的坐墊上留著一些顯而易見的磨損了一半的刺繡,而當年做繡活的手指化為塵土已經有兩代之久了。這一切陳跡使桑菲爾德府三樓成了往昔的家園,回憶的圣地。白天我喜歡這些去處的靜謐、幽暗和古雅,不過晚上我決不羨慕在那些笨重的大床上睡覺。有些床裝著橡木門,可以關閉;有的掛著古老的英國繡花帳幔,上面堆滿了各類刺繡,有奇怪的花,更奇怪的鳥和最奇怪的人,總之,這些東西在蒼白月光的照射下都顯得很古怪。

“仆人們睡在這些房間里嗎?”我問。

“不,他們睡在后面一排小房間里,這里從來沒有人睡。你幾乎可以說,要是桑菲爾德府鬧鬼,這里會是鬼魂游蕩的地方。”

“我也是這么想的,那你們這里沒有鬼了?”

“反正我從沒聽說過,”費爾法克斯太太笑著說。

“鬼的傳說也沒有?沒有傳奇或者鬼故事?”

“我相信沒有。不過據說,羅切斯特家人在世時性格暴烈,而不是文文靜靜的,也許那正是他們如今平靜地安息在墳墓中的原因吧。”

“是呀,‘經過了一場人生的熱病,他們現在睡得好好的。’[49]”我喃喃地說,“你現在上哪兒去呀,費爾法克斯太太?”因為她正要走開。

“到鉛皮屋頂上去,你愿意一起去,從那兒眺望一下風景嗎?”我默默地跟著她上了一道狹窄的樓梯,來到頂樓,在那里爬上一架扶梯,然后穿過活動天窗,到了桑菲爾德府的房頂。這時我與白嘴鴉的領地已處于同一高度,可以窺見他們的巢穴。我倚在城垛上,向下望去,地面好像一幅展開的地圖,鮮嫩的天鵝絨草坪,緊緊圍繞著大廈灰色的宅基;公園般大小的田野上,散落著很多古老的樹木;深褐色枯萎的樹林,被一條小徑很明顯地分割開,小徑長滿了青苔,看上去比帶葉子的樹木還綠;門口的教堂、道路和寂靜的小山都靜靜地躺在秋季的陽光里;地平線上祥和的天空,蔚藍中夾雜著大理石般的珠白色。這景色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但一切都顯得賞心悅目。當我轉過身,再次經過活動天窗時,我都幾乎看不清下扶梯的路了,同我剛才抬頭觀望的藍色的天空相比,同我興致勃勃地俯瞰過,以桑菲爾德府為中心展開的陽光照耀下的樹林、牧場和綠色小山相比,這閣樓便如同墓穴一樣黑了。

費爾法克斯太太比我晚走一會兒,拴上活動天窗。我摸索著找到了頂樓的出口,并爬下狹窄頂樓的扶梯。我在通向樓梯的那條長長的走廊里徘徊,這條走廊把三樓的前房與后房隔開,低矮,狹窄,陰暗,僅在遠遠的盡頭有一扇小窗,兩排黑色的小門全都關著,活像藍胡子[50]城堡里的一條走廊。

在我緩步向前走時,萬萬沒有料到在這個靜悄悄的地方,竟然聽見了一陣笑聲,這笑聲古怪、清晰、拘謹、悲哀。我停下腳步,這聲音也停止了,過了一會兒,笑聲又響起了,而且聲音越來越大,雖然沒有剛才那么清晰但卻很低沉。這笑聲震耳欲聾般地響了一陣以后便停止了,這聲音很大,足以在每間孤寂的房子里引起回聲。盡管這聲音只是從一個房間里傳出來的,但我完全能夠分辨出是哪間房子。

“費爾法克斯太太?”我大聲叫道,因為這時正聽見她走下頂樓的樓梯。“你聽見響亮的笑聲了嗎?那是誰呀?”

“很可能是些仆人,”她回答說,“也許是格雷斯·普爾。”

“你聽到了嗎?”我又問。

“聽到了,很清楚。我常常聽到她笑,她在這兒的一間房子里做針線活,有時莉婭也在,這兩個人在一塊總是很吵鬧的。”

笑聲又響起來了,低沉而有節奏,然后以古怪的嘟噥聲結束。

“格雷斯?”費爾法克斯太太嚷道。

我其實并不盼望哪位格雷斯來回答,因為這笑聲同我所聽到過的笑聲一樣悲慘,一樣不可思議。要不是正值中午,要不是鬼魂的出現從來不與奇怪的狂笑相伴,要不是當時的情景和季節并不會激發恐怖情緒,我準會迷信,害怕起來的。不過,這件事表明我還是個傻瓜,居然還為笑聲感到吃驚。

離我最近的那扇門開了,一個仆人走了出來,這是一個年齡在三十到四十之間的女人,長得很粗壯,一頭紅發,一張冷酷而長相平庸的臉:實在難以想象還有什么幽靈比她更缺少傳奇色彩,更不像鬼魂了。

“太鬧了,格雷斯,”費爾法克斯太太說。“記住對你的吩咐!”格雷斯默默地行了個屈膝禮,走了進去。

“她是我們雇來做針線活,幫助莉婭干家務活兒的,”寡婦繼續說,“在某些方面她并不是無可非議的,不過她干得挺好。順便問一下,早上你跟你的學生相處得怎么樣?”

于是我們的談話轉到了阿黛勒身上,一直談到我們來到下面明亮而歡快的地方。阿黛勒在大廳里迎著我們跑過來,一面還嚷嚷著:“女士們,午飯已經準備好了!”接著,她又補充了一句:“我都快餓壞了!”

我們發現飯已準備好了,擺在費爾法克斯太太的房間里正等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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