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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二天開始了,跟昨天一樣,起床穿衣服還是借著燈草芯蠟燭的微光,不過今天早晨我們得放棄洗臉儀式了,因為罐子里的水都結了冰。頭天夜里天氣變了,刺骨的東北風,透過寢室窗戶的縫隙,徹夜呼呼吹著,弄得我們在床上直打哆嗦,罐子里的水也結冰了。

一個半小時的禱告和圣經誦讀還沒結束,我已覺得快要凍死了。早餐時間終于到了,今天的粥沒有燒焦,能夠下咽,可惜量少些。我的那份看上去多少呀!我真希望能增加一倍。

那天我被編入第四班,給布置了正規任務和作業。在此之前,我在羅伍德不過是一切進程的旁觀者,而現在己成了其中的一名演員。起初,因為我不習慣背誦,對我來說,課程顯得又長又難,功課一門門不斷變換,弄得我頭昏腦脹。下午三點左右,史密斯小姐把一根兩碼長的平紋細布滾邊,連同針和頂針之類的東西塞進我手里,讓我坐在教室里一個僻靜的角落,按照指令給布縫滾邊,我一時喜出望外。那時候,其他同學中的大多數也在縫,只有一個班仍圍著斯卡查德小姐的椅子,站著讀書。四周鴉雀無聲,所以聽得見她們上課的內容,也聽得見每個姑娘讀得怎樣,聽得見斯卡查德小姐對她們表現的責備和贊揚。這是一堂英國歷史課,在讀書的同學中,我看到了那位在游廊上認識的姑娘。開始上課時,她被安排在教室最前面,可是由于某些發音錯誤及對句號的忽視,她突然被調到教室后面去了。即使在這種不起眼的位置上,斯卡查德小姐也繼續使她成為始終引人注目的對象,不斷同她說著這樣的話:“彭斯,(這似乎就是她的名字,這兒的女孩像其他地方的男孩一樣,都按姓來叫的)彭斯,你鞋子踩偏了,快把腳趾伸直。”“彭斯,你伸著下巴,多難看,把它收回去。”“彭斯,我要你抬起頭來,我不允許你在我面前擺出這副樣子來”。

一章書讀了兩遍之后,課本便合起來,姑娘們受到了考問。這堂課講的是查理一世王朝統治的一個時期,問題各種各樣,什么船舶噸位稅呀,按鎊收稅呀,造船稅呀,大部分同學似乎都無法回答,但一到彭斯那里,每道難題都被解決了。她好像已經把整堂課的內容都記住了,任何問題都能應對自如。我一直以為斯卡查德小姐要表揚她專心聽講了,沒想到她突然大叫起來:“你這個討厭的邋遢姑娘?你早上根本沒有清理過指甲!”

彭斯沒有回答,我對她的沉默感到納悶。

“為什么,”我想,“她不解釋一下,水都結冰了,所以臉和指甲才沒有洗?”

此刻,史密斯小姐轉移了我的注意力,她讓我撐住一束線,邊纏,邊跟我說話。問我以前是否進過學校,能否繡花、縫紉、編織等,直到她打發我走,我才有可能繼續觀察斯卡查德小姐的行動。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時,她正在發布一道命令,命令的內容我沒有聽清楚。但是彭斯立刻離開了班級,走進里面一個放書的小間,半分鐘后又返回來,手里拿著一束一頭扎好的木條。她畢恭畢敬地行了個屈膝禮,把這個不祥的刑具遞交給了斯卡查德小姐。隨后,她不用吩咐,便默默地解開了罩衣,這位教師立刻用這束木條狠狠地在她脖子上揍了十幾下,彭斯沒有掉一滴眼淚。看到這種情景,我的心頭涌起了一種徒勞無益、無能為力的憤怒,氣得手指都顫抖起來,只好停下了手頭的針線活。她那憂郁的面容毫不改色,依然保持著平日的表情。

“頑固不化的姑娘!”斯卡查德小姐嚷道,“什么都改不掉你邋遢的習性,把木條拿走。”

彭斯照做了,她從藏書室里出來時,我仔細打量著她,她正把手帕放回自己的口袋,瘦瘦的臉上閃著淚痕。

晚間短暫的玩耍時光,我想是羅伍德一天中最高興的一段時間。五點鐘吞下的一小塊面包和幾口咖啡,雖然沒有消除饑餓感,卻恢復了活力。一整天的清規戒律解除了;教室里比早上要暖和;爐火允許燃得比平時旺,在某種程度上取代了尚未點燃的蠟燭。紅通通的火光,放肆的喧鬧,嘈雜的人聲,給人一種值得歡迎的自由感。

在我看見斯卡查德小姐鞭打她的學生彭斯的那天晚上,像往常一樣,我在長凳、桌子和笑聲不絕的人群中間走來走去,雖然無人陪伴,倒也并不寂寞。經過窗戶時,我不時拉起百葉窗,向外眺望。雪下得很急,下面的玻璃窗上已經積起了一層,我把耳朵貼在窗上,能夠分辨出里面歡快的喧鬧聲和外面寒風痛苦的呻吟。

如果我離開的是一個溫馨的家和慈祥的父母,此刻也許會非常后悔當初的離別;那風會使我傷心不已:這種模糊的混沌會擾亂我的平靜,但實際上我從兩者中得到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在不安和狂熱中,我盼著風能更加猛烈地嚎叫,讓天色更加陰暗,變成一團漆黑,讓混亂升為吵鬧。

我跨過凳子鉆過桌子,來到一個壁爐前,跪在高高的鐵絲防護板旁邊,我發現彭斯正借著昏暗的余光讀一本書,她全神貫注,沉默不語,忘掉了周圍的一切。

“還是那本《拉塞拉斯》嗎?”我來到她背后說。

“是的,”她說,“我剛讀完它。”

五分鐘后,她合上了書,對此,我感到很高興。

“現在,”我想,“我也許能使她開口了吧。”我坐在了她旁邊的地板上。

“除了彭斯,你還叫什么?”

“海倫。”

“你從很遠的地方來嗎?”

“我來自很靠北的一個地方,靠近蘇格蘭邊界了。”

“你還回去嗎?”

“我希望能這樣,可是對未來誰也沒有把握。”

“你想必很希望離開羅伍德,是嗎?”

“不,我為什么要離開呢?我被送到羅伍德來是接受教育的,沒有達到這個目的就走是沒用的。”

“可是那位教師,就是斯卡查德小姐,對你那么兇狠。”

“兇狠?一點也沒有!她很嚴格。她不喜歡我的缺點。”

“如果換成是我,我會討厭她的,我會抵制。要是她用那束木條打我,我會從她手里奪過來,當著她的面把它折斷。”

“也許你不會做那樣的事,但要是你干了,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會把你趕出學校的,那會使你的親戚感到難過。默默承受只有自己才能感覺到的痛苦,遠比草率行動,產生連累親朋的惡果要好,更何況《圣經》上囑咐我們要以德報怨。”

“可是挨鞭子,在全班同學面前罰站,畢竟是丟臉的呀!況且你已經是個大姑娘了,我比你小很多,我都受不了。”

“不過,要是你無法避免,那你的職責就是忍受。如果你命里注定需要忍受,那么說自己不能忍受就是軟弱,就是犯傻。”

聽完她的話后,我感到非常吃驚,我不能理解這“忍受”的信條,更無法明白或同情她對懲罰者所表現出的寬容。不過我仍覺得海倫·彭斯是根據一種我看不到的視角來考慮事情的,我懷疑也許她是對的,我是不對的,但我不打算追究這件事,像費利克斯[21]一樣,我把它推遲到更方便的時候去考慮。

“你說你有缺陷,海倫,什么缺陷?在我看來,你已經非常好了。”

“那你就聽我說吧,別以貌取人,像斯卡查德小姐說的那樣,我很邋遢。我很少把東西整理好,永遠都是亂糟糟的。我很粗心,總把規則忘掉,應該學習的時候,我卻在看閑書。我做事沒有條理,有時會像你一樣說,我受不了那種井井有條的管束,這些事都讓斯卡查德小姐感到很惱火,她生來講究整潔,守時,一絲不茍。”

“而且脾氣急躁,心腸狠毒,”我補充說,但海論并沒有附和,她保持了沉默。

“坦普爾小姐也像斯卡查德小姐那樣對你嚴厲嗎?”

一提到坦普爾小姐的名字,她陰沉的臉上便掠過了一絲溫柔的微笑。

“坦普爾小姐非常善良,不忍心對任何人嚴厲,即使是校里最差的學生。她看到我的錯誤,便溫和地指出來。要是我做了值得表揚的事,她就慷慨地贊揚我。我的本性有嚴重缺陷,一個有力的證據是,盡管她的規勸那么恰到好處,那么合情合理,卻依舊治不了我那些毛病,甚至她的贊揚,雖然我非常看重,卻無法激勵我始終小心謹慎,高瞻遠矚。”

“那倒是有些奇怪,”我說,“小心謹慎是很容易就能做到的。”

“對你說來無疑是這樣,今天早上我仔細觀察了你上課時的情形,發現你非常專心。米勒小姐講解功課,問你問題時,你的思想從來不開小差。而我的思緒卻總是飄忽不定,當我應該聽斯卡查德小姐講課,應該用心把她講的記住時,我常常連她說話的聲音都聽不見了。我進入了一種夢境,有時我以為自己到了諾森伯蘭[22]郡,以為周圍的耳語聲,是我家附近流過深谷的那條小溪汩汩的水聲,于是輪到我回答問題的時候,我得把自己從夢境中喚醒,而因為傾聽著想象中的溪流聲,現實中便什么也沒有聽到,我也就回答不上來了。”

“可是你今天下午回答得多好!”

“那只是碰巧,因為我對我們讀的內容很感興趣,今天下午我沒有夢游深谷,而是在納悶,一個像查理一世那樣希望做好事的人,怎么有時會干出那么不義的蠢事來,我想這多可惜,那么正直真誠的人竟看不到皇權以外的東西。要是他能看得遠些,看清了所謂時代精神的走向該多好!雖然這樣,我還是喜歡查理一世,我尊敬他,我憐惜他,這位可憐的被謀殺的皇帝。不錯,他的仇敵最壞,他們讓自己沒有權利傷害的人流了血,竟敢殺害了他!”

此刻海倫在自言自語了,她忘了我無法很好理解她的話,忘了我對她談論的話題一無所知,或者差不多如此。我把她拉回到我的水準上來。

“那么坦普爾小姐上課的時候,你也走神嗎?”

“當然不是,不常這樣。因為坦普爾小姐總是有比我的想法更富有新意的東西要說,她的語言我也很喜歡,她所傳授的知識常常是我所希望獲得的。”

“這么看來,你在坦普爾小姐面前表現很好啰。”

“是的,出于被動。我沒有費力氣,只是隨心所欲而已,這沒有什么了不起。”

“很了不起,別人待你好,你待別人也好。我就一直希望這樣做。要是你對那些橫行霸道的人,總是客客氣氣,唯唯諾諾,壞人就會為所欲為,就會天不怕地不怕,非但永遠不會改,而且會越來越壞。要是無緣無故挨打,那我們就要狠狠地回擊,肯定得這樣,狠到可以教訓那個打我們的人,讓他再也洗手不干了。”

“我想,等你長大了你的想法會改變的,現在你不過是個沒有受過教育的小姑娘。”

“但我是這么想的,海倫,那些我竭力討他們歡心,卻永遠討厭我的人,我肯定會厭惡的。我必須反抗那些無理懲罰我的人。同樣自然的是,我會愛那些愛我的人,或者當我認為自己該受罰的時候,我會心甘情愿去承受。”

“那是異教徒和野蠻宗族的信條,基督教徒和開化的民族是不認同這一套的。”

“怎么會呢?我不懂。”

“暴力不是消除仇恨的最好辦法——同樣,報復也絕對醫治不了傷害。”

“那么是什么呢?”

“讀一讀《新約全書》,看看基督的言行,把他的話當作你的準則,把他的行為當你的榜樣吧。”

“他怎么說?”

“要愛你們的敵人,詛咒你們的要為他祝福,恨你們、凌辱你們的要待他好。[23]”

“那我應當愛里德太太了,這我可做不到;我應當祝福他兒子約翰了,但那根本不可能。”

這回輪到海倫·彭斯要我解釋明白了,我便以自己的方式向她訴說了自己的痛苦和憤懣。心里一激動,說話便尖酸刻薄,但我怎么感覺就怎么說,毫不保留,語氣也不婉轉。

海倫耐心地聽完了我的話,我以為她會發表點感想,但她什么也沒說。

“好吧,”我耐不住終于問,“難道里德太太不是一個冷酷無情的壞女人嗎?”

“毫無疑問,她對你不好,因為你看,她不喜歡你的性格,就像斯卡查德小姐不喜歡我的一樣,可是她的言行你卻那么耿耿于懷!她的不公好像已經在你心坎里留下了特別深刻的印象!無論什么虐待都不會在我的情感上烙下這樣的印記。如果你忘掉她對你的嚴厲,忘掉由此而引起的憤慨,你不就會更快樂嗎?對我來說,生命似乎太短暫了,不應用來結仇和記恨。人生在世,所有的人誰都會身負罪責,而且必定如此,但我相信,很快就會有這么一天,我們在擺脫腐壞軀體的同時,也會擺脫這些罪過。到那時,墮落與罪過將會隨同累贅的肉體離開我們,只留下精神的火花——生命和思想的本源,它像當初離開造物主使世間萬物具有生命時那么純潔,它從哪里來就回到哪里去,也許又會被傳遞給比人類更高級的東西——也許會經過各個榮耀的階段,從照亮人類的蒼白靈魂,到照亮最高級的六翼天使。相反它絕不會允許從人類墜落到魔鬼,是吧?是的,我不相信會這樣。我抱有另外一種信念,這種信念沒人教過我,我也很少提起過,但我為此感到愉快,我對它堅信不渝,因為它給所有的人都帶來了希望。它使永恒成為一種安息,一個宏大的家,而并非恐懼和深淵。此外,有了這種信念,我能夠清楚地分辨出罪犯和他所犯下的罪,我可以真誠地寬恕前者,而對后者無比憎惡,有了這種信念,復仇從未打擾過我,墜落不會讓我感到過分深惡痛絕,不公平不會把我完全壓倒,我平靜地生活著,盼著末日到來。”

海倫從來都是低著頭,說完這些話,她的頭垂得更低了。從她的神態上我看出她不想跟我再談下去了,而更愿意跟自己的思想交流。她也沒有很多時間可以沉思默想了,馬上就來了一位班長,一個身材高大的姑娘,帶著很重的昆布蘭口音叫道:“海倫·彭斯,如果現在你不去整理抽屜,收拾你的針線活兒的話,我就要告訴斯卡查德小姐,請她來看看了。”

海倫的幻想被驅散了,她長嘆一聲,站起身來,沒有回答,也沒有耽擱,便服從了這位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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