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易今注今譯 (全二冊)
- 陳鼓應 趙建偉注譯
- 19914字
- 2020-10-22 15:42:26
一、乾
(下乾上乾)
乾〔一〕。元亨,利貞〔二〕。
初九。潛龍,勿用〔三〕。
九二。見龍在田,利見大人〔四〕。
九三。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五〕。
九四。或躍在淵,無咎〔六〕。
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七〕。
上九。亢龍,有悔〔八〕。
用九。見群龍無首,吉〔九〕。
【今譯】
筮得《乾》卦,大通順,占問有利。
筮得初爻,龍潛伏于淵底,不可施用于世。
筮得二爻,龍出現在地上,將得貴人相助。
筮得三爻,君子白天勤勉于事,夜晚惕懼省思,如此則雖有危險,亦無咎害。
筮得四爻,將欲躍出淵池,沒有咎害。
筮得五爻,龍翔于天空,有貴人相助。
筮得上爻,龍飛過高,將有悔恨之事。
筮得六爻皆為陽九,群龍涌現不見上下首尾,吉利。
【注釋】
〔一〕乾,卦名。通行本及馬王堆出土漢墓帛書本皆為第一卦。
九三爻辭有“乾”字,故取以為卦名(猶《未濟》六三爻辭有“未濟”字,故取以為卦名);然卦名《乾》字之義與九三“乾”字之義有別,卦名之《乾》用其本義,九三之“乾乾”用其引申義。
《說文》釋“乾”為“上出也”,所從之“倝”釋為“日始出光倝倝也”。日之升落表現為日出、日中、日昃,與六爻所取象的現龍、飛龍、亢龍、潛龍相同,《彖傳》“大明終始”正與此相合。
古人以日為陽精之氣所聚,日氣、云氣即是龍的創想來源之一。虹蜺也是日氣、云氣的一種,與龍同象。《乾》卦可能就是古人根據日光氣的不同形狀和亮度而占筮吉兇的筮辭記錄,蓋即《周禮·春官·宗伯·視祲》中的“占輝”一類。
“乾”字本為日之上出、光氣升騰,因與“天”字音近,又因為“天乃積諸陽氣而成”,所以后來說《易》者便有了“乾為天”的說法;又因為陽氣所為之“龍”健行不息,周行環流,加之乾、健聲近,說《易》者又有了“乾,健也”的說法,并且有的本子如帛本,索性把《乾》卦的卦名寫成了“鍵”。
有人認為《周易》之《易》,其本義指日出(黃振華《論日出為易》,載《哲學年刊》第五輯,一九六八年十一月,臺灣商務印書館),此有一定道理,其與六十四卦首卦的《乾》構成內在聯系。
卦名《坤》本寫作“川”,謂水流穿地而行。首卦《乾》、《川》,一說上出,一說下注;上出者積陽成天,下注者積陰成地(坤)。日出可干燥萬物,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說“上出為干,下注則為濕,故干與濕相對”。上出之日氣與下注之川水為對,亦是此理。
聞一多先生認為“乾”卦的“乾”字當作“斡”(柄,北斗星的杓柄),六龍與龍星(北斗星)有關;后來很多學者認同此說。但聞先生的立論前提是猜測“乾”字是“斡”的訛寫,可是所有出土的有關《周易》的簡帛迄今為止尚無一例“乾”寫作“斡”者,所以聞先生之說似乎還需斟酌。
〔二〕元亨,利貞:經文中“元亨”、“元吉”之“元”皆當從《彖傳》訓為“大”,謂大順(“亨”,通順)、大吉。經中之“貞”皆訓為“占”,而《易傳》中之“貞”皆釋為“正”。“利貞”,占問有利。
〔三〕初九,潛龍,勿用:“初九”為爻題。《左傳·哀公九年》(公元前四八六年)尚用“遇某之某”的方法表示所占之爻,則爻題之發明當在此后。“初”表示爻位,由下往上數,依次為初、二、三、四、五、上。“九”為爻數,表示爻性。“九”是老陽,為變數,代表陽爻;“六”是老陰,也是變數,代表陰爻。揲蓍求卦,經過多次揲數演算,最后所得不外乎六、七、八、九四個數。奇數七、九為陽數,如同今天所說的正數;偶數六、八為陰數,如同今天所說的負數。正七小于正九,所以正七稱少陽,正九稱老陽;負八小于負六,所以負八稱少陰,負六稱老陰。或者正數,或者負數,其由少至老皆不屬于質變;而由正至負或者由負至正(即老陽至少陰或者老陰至少陽)皆為質變。陽爻以九為代表,陰爻以六為代表,即是這個原因。這四個數的變與不變,也是受四季遞嬗的啟發,即七九八六配以春夏秋冬。由七至九,猶如從春暖至夏熱;由八至六,猶如從秋涼至冬寒,此皆不發生根本之變化。而由九至八,猶如從夏熱至秋涼;由六至七,猶如從冬寒至春暖,此皆發生根本之變化。《周易》皆占變爻,所以陽爻皆稱九,陰爻皆稱六(可參讀高亨《周易古經今注》)。“潛龍”謂龍潛伏于淵底(《恒》卦初六虞翻注說“《乾》初為淵”。此初九潛龍在淵與九五飛龍在天相對。《說文》謂龍“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潛淵”,《管子·內業》“是故此氣也,杲乎如登于天,沓乎如入于淵”,其相對例與此同)。“用”,為,作為。“勿用”謂不可有為。《周易》爻辭分兩部分,前半部分為筮辭,后半部分為占驗之辭。筮辭又可大致分為筮象之辭與述事之辭,如“潛龍”即是筮辭中筮象類,《坤》卦“括囊”即是筮辭中的述事類;而“勿用”、“無咎”則為占驗之辭。通常筮辭入韻而占辭不入韻。
〔四〕見龍在田,利見大人:“見”同“現”;“田”謂地。這是說龍已浮出淵池出現在地上。“利見大人”即見大人有利。“大人”猶后世算命先生所謂的“貴人”(《蹇》卦上六《小象》“利見大人,以從貴也”,即以貴人釋大人)。“利見大人”于經文中屢見,皆是得貴人相助之義。
《史記·龜策列傳》:“見貴人吉不吉,吉,足開首仰,身正”。此“貴人”正是“利見大人”的“大人”。
〔五〕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君子”一詞在《易》中習見,其與“小人”對舉時,意思比較復雜(或指有德者,或指有位者),要看具體語言環境;而凡單言者,則都是指對方,即問卦者,猶言“君”、“足下”,如“君子有攸往”、“君子征兇”、“君子幾不如舍”、“利君子貞”等。“終日”猶“終朝”,整個白天。“乾乾”,勤勉的樣子(《呂覽·士容》注“乾乾,進不倦也”)。“惕”謂惕懼反省。“若”,語辭。“厲”,危。“咎”,害。“厲無咎”、“兇無咎”、“厲吉”、“吉有悔”等為相反之占,它包含有開局不好(或好)而終局無害(或有害)、卦象不好(或好)而經過人為努力而無害(或有害)等多種涵義。此句或句讀為“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兩通。九三居下卦之終,故當有所惕懼。《詩·十月之交》“四方有羨,我獨居憂;民莫不逸,我獨不敢休”,《北山》“或王事鞅掌”、“或慘慘畏咎”皆此“乾乾”、“惕若”之謂。
〔六〕或躍在淵,無咎:“或”是將然之辭。“或躍”謂將欲跳躍而尚在猶疑。九四在上卦之初,故喻之以“淵”,行動當有所猶疑;而既已入上體,理當躍躍欲試而有所圖進;此又與下卦初爻不同。九三陽爻居剛位,故戒之以惕懼;九四陽爻居柔位,故有跳躍之志而又能猶疑三思。如此則可保前景無憂害。《易傳》所謂“四多懼”也。
〔七〕飛龍在天,利見大人:此君子顯達之象。“利見大人”是有貴人相助之義,亦表示外部客觀環境之有利。戰國秦漢人所謂的陽氣“登于天”、“入于淵”(《管子·內業》)及龍之“登天”、“潛淵”(《說文》)可能都與《乾》卦初九、九五爻辭相關。
〔八〕亢龍,有悔:“亢”,過(《小過》卦上六說“過之”,《象傳》釋為“己亢也”)。“亢龍”即龍飛得太高。“有悔”,有不好的事情(“悔”之言“晦氣”之“晦”)。《小過》卦辭“飛鳥遺其音,不宜上,宜下”即此“亢龍有悔”。又“亢”當猶“頏”,謂高飛不下。《中孚》上九“翰音登于天,貞兇”與此爻同。《易》之三爻、上爻多言“悔”,與月終、年終之言“晦”同。
〔九〕用九,見群龍無首,吉:六十四卦每卦皆六爻,只《乾》、《坤》兩卦多出一爻,即“用九”、“用六”,表示此兩卦所筮得的六爻皆為可變之爻陽九(即老陽)或可變之爻陰六(即老陰)。“用九”、“用六”之“用”字帛書作“迵”,有人認為“迵”為“用”之借字,或釋“迵”為“同”。然《易》中“用”字、“同”字習見,帛書均如字作,可見“迵九”,“迵六”別有他義。“迵”即“通”(《太玄·摛》注“迵,通也”),謂變、變通。就實際操作而言,演卦時,遇到通卦皆為可變的老陽、老陰時,則多設此一爻象,命其爻題為“通九”、“通六”,筮占時即占此爻。就哲學內蘊而言,此多出的一爻置于《乾》、《坤》的上九、上六之上,包含著“《易》終則變,通則久”的哲學底蘊。其他六十二卦雖無“通九”、“通六”,但在觀照其上九、上六時亦當作此理解。如《明夷》上六“初登于天,后入于地”即包含位至上爻,需要變通的意思。又如《升》卦上六“冥升,利于不息之貞”,“冥升”即沉迷于升進必有兇險,猶“亢龍有悔”;而“利于不息之貞”即猶《坤》卦通六的“利永貞”。“見”同“現”,謂群龍涌現不見上下首尾。此即所謂“始卒若環”,即老子“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后”,亢極知返,所以說“吉”。“群龍無首”,即“六龍”中的“亢龍”不見了,這個“首”返回到初位,陽變陰,初陰與亢陽中和,再蓄生力,即《彖傳》所謂“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貞,首出庶物,萬國咸寧”。“群龍無首”當與《坤·象》“用六永貞,以大終也”對看(“大”指陽)。
《彖》曰〔一〕: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二〕。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終始,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御天〔三〕。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貞〔四〕。首出庶物,萬國咸寧〔五〕。
【今譯】
《彖傳》說:乾元之氣太美妙了,它使萬物得以萌生,并且統領主宰大自然的運作過程。云雨以時興降,各類物種在大氣的流動中隨之長成;太陽終而復始地周天運動,宇宙上下四方之位于是確定;這就好像太陽按時乘駕著六龍有規律地運行于天空。由乾元之氣所決定的天道有規律地運動變化,使得萬物各得其所;乾元之氣恒久維持至為和諧的狀態,所以它能施利于萬物并使萬物正常運作。天道生長萬物終始相續,天下萬物都可寧定安吉。
【注釋】
〔一〕《彖》曰:《彖》是指《彖傳》,它是對卦名、卦體、卦義予以解說的文字,其后亦指《彖辭傳》。“彖”字音近“斷”,本是指裁斷一卦吉兇的卦爻辭。如《系上》三章“彖者言乎象者也”(這是說“彖”是裁斷卦象吉兇的卦辭),《系下》三章“彖者,材也”(“材”通“裁”,裁斷),八章“爻彖以情言”,這里的“彖”都是指卦辭;《系下》九章“知者觀其彖辭,則思過半矣”,這里的“彖辭”兼指卦辭和爻辭;《易之義》“《巽》(原訛為《渙》)之彖辭,武而知安”,《巽》卦初六爻辭說“進退,利武人之貞”,所以這里的“彖辭”是指爻辭。這些“彖”或“彖辭”與十傳中作為解釋卦名、卦體、卦義的《彖傳》有別。
〔二〕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大”謂大美,太美妙了(《莊子·知北游》“天地有大美而不言”,《釋文》“大美,謂覆載之美也”。《詩·椒聊》箋“大,謂德美廣厚”)。“乾元”,指發生萬物的美好純陽之氣(“乾”謂純陽,“元”謂善,至美)。“資”,依賴。“始”,萬物肇端發萌。“統”,統領,主宰。“天”指大自然的運作。乾陽主宰自然,圣人亦借之以駕馭自然規律,《列子·天瑞》“圣人因陰陽以統天地”,即此之謂。
〔三〕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終始,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御天:“行”,興起飄動。“施”,降落。“品物”,眾物,各類物種(《說文》“品,眾庶也”)。陳夢雷說:“資始之初,渾淪未辨,故曰萬物;此則形質可別,故曰品物。”(《周易淺述》)“流形”,是說各類生物在大氣的自然流動中得以生長成形,即《莊子·天地》的“流動而生物”。“大明”,太陽。“終始”,太陽東升西落的周天運動。“六位時成”,宇宙上下四方之位于是確定(“時”,是,于是)。《易經》常常使用兩套語言,即朱熹所謂“或言《易》以及造化,或言造化以及《易》”。“六位”也可說成六合,六虛(《系下》八章“周流六虛”),指上下四方之位或天地四時(即兩儀四象);而卦有六爻六位以象宇宙,所以“六位”亦指六爻所在的六個位置,即《說卦》所謂“六位而成章”、“六畫而成卦”。就造化而言,謂乾元大明終始有序,宇宙六合于是確定(《文子·自然》“上執大明……化為四時”,《莊子·天道》“日月照而四時行,若晝夜之有經,云行而雨施矣”);就《易》而言,謂乾元大明之德圓而神,由于它的終始有序的運動而使得六十四卦各卦的爻位因之確定。“時乘六龍以御天”一句,就象而言,是說太陽乘駕六龍有規律地運行于天;就意而言,是說圣人憑借《乾》卦六爻的往復規律而駕御自然,此即朱子《本義》所說的“圣人大明乾道之終始,則見卦之六位各以時成,而乘此六陽以行天道,是乃圣人之元亨也”。
〔四〕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貞:“乾道”,由乾元之氣所決定的天道。“正”,指得其所。“性”,萬物本然之性。“命”,萬物終極之命運。《說卦》一章“窮理盡性以至于命”之“性命”與此同。“保合”,保持,維持。“大和”也作“太和”,即至和,至為和諧的狀態。“利”,施利于萬物。“貞”,正,指能夠使萬物正常運作。
〔五〕首出庶物,萬國咸寧:“首”,始。“出”,發生。“庶物”,眾物,萬物。“首出”呼應開篇之“資始”,“庶物”呼應開篇之“萬物”。《彖傳》以萬物、品物、庶物貫穿始、中、終,其“資始”之“萬物”是乾元生物的肯定階段,“流形”之“品物”是乾元生成物之否定階段,“首出”之“庶物”則是乾元再生物的否定之否定階段,它標志著第一個循環期的結束和第二個循環期的開始,表示天道生長萬物的終始相續,揭出“群龍無首”的哲學底蘊。“萬國”,包括自然生物王國和人類社會王國。“咸寧”,都能寧定安吉。“首出庶物,萬國咸寧”正釋用九“見群龍無首,吉”。
《象》曰〔一〕:天行,健〔二〕。君子以自強不息〔三〕。
潛龍勿用,陽在下也〔四〕。
見龍在田,德施普也〔五〕。
終日乾乾,反復道也〔六〕。
或躍在淵,進無咎也〔七〕。
飛龍在天,大人造也〔八〕。
亢龍有悔,盈不可久也〔九〕。
用九,天德不可為首也〔一〇〕。
【今譯】
《象傳》說,天道運動不止,這便是《乾》卦的意象。君子因此要自覺奮勉,永無止息。
龍潛于淵底不施用于世,這是因為陽氣微弱時境不利。
龍出淵底而顯現于地上,這意味著君子可以廣施才德。
整日勤奮于事,惕懼省思而免于咎害,這說明進退動靜皆合于正道。
將欲跳躍圖進而能猶疑三思,這意味著向上進取必無咎害。
龍翔于天空,這是說大人可以大有作為于天下。
龍飛過高而有悔恨之事,這是因為凡事過極都不可能長久。
通九說群龍不見首尾則吉利,這是因為天道運行是不可能有端際的。
【注釋】
〔一〕《象》曰:《象》是指《象傳》,它是對卦爻辭予以詮釋的文字。因為是據卦象和爻象以立說,所以稱為《象傳》。據卦象立說的部分稱為《大象》,據爻象立說的部分稱為《小象》。六十四卦的《大象》一律分為兩部分,前一部分解釋卦象(即卦名的由來)并點出卦名;后一部分則是由卦象引發出對“君子”或“先王”在修身或治國上的告誡或者評說。
〔二〕天行,健:此三字舊注皆標點為“天行健”,譯為天道剛健。按:此三字為《大象》的第一部分,是用來解釋卦象并點出卦名。所以按照《象傳》義例應當標點為“天行,《健》”。“健”本當作“乾”,后音通而作“健”。“天行,《乾》”,謂天道運動不止,這便是《乾》卦的意象。六十四卦是由八經卦依次重組而來,重組后的六十四卦稱為六十四別卦。《大象》在釋說上,是通過分析上下兩單卦相重后所組成的意象來點出卦名并引發告誡和議論,如《大畜》卦(下乾上艮)內卦為乾天,外卦為艮山,所以《大象》說“天在山中(解釋卦象,即卦名的由來),《大畜》(點出卦名);君子以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引發出告誡和議論)”。《乾》、《坤》兩卦的《大象》亦當準此義例,并且兩卦《大象》所說的“天行,乾”、“地勢,坤”也恰好相對;而“天行地勢”即古人所謂的“天動地靜”、“天運地處”。說詳《坤·象》注。
〔三〕君子以自強不息:此為《大象》的第二部分,即由卦象引發出修身治國的告誡和議論。六十四卦《大象》的后半部分都是“君子以”、“先王以”、“后以”、“大人以”、“上以”的句式,其中“大人以”、“上以”各一例,“后以”兩例,“先王以”七例,其余五十三條《大象》均是“君子以”的句式。《象傳》把《彖傳》的“圣王”中心論改變為“君子”中心論,進一步強化了《易》學的修身之道和《易》之用的普泛化。《象傳》中的“君子”都是“有才德之人之稱,無論其有爵位與無爵位”(高亨《周易大傳今注》)。“以”猶是以,所以,因此。“以”訓為所以,是因為《大象》前一部分(即“天行,乾”)是本卦所顯示于人的具體意象,它是后一部分(“君子以自強不息”)“君子”采取何種行動的原因和根據。
〔四〕潛龍勿用,陽在下也:六十四卦中的《小象》也都一律分為兩部分,前一部分是引爻辭,后一部分則一律用“也”字煞尾以構成判斷句。此又可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是側重于因果性的判斷,如《坤》卦用六《小象》的“用六永貞,以大終也”。“用六永貞”是果,“以大終”是因,即之所以用六永貞,是因為以大終的緣故。另一種是側重于解釋或說明性的判斷,如《坤》卦上六《小象》“龍戰于野,其道窮也”,謂龍戰于野,這意味著其道已窮。“陽在下”,陽氣微弱,喻君子(潛龍)所處之客觀環境不利、行動的時機不成熟。
〔五〕見龍在田,德施普也:陽氣升至二位,二又居下卦之中位,君子龍現而任仕,可以廣施才德。
〔六〕終日乾乾,反復道也:“終日乾乾”是“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的省型,《小象》多此用法。“反復”猶言進退、動靜。“道”謂合于正道。九三處上下體之間,最多戒辭,所以這里強調“反復道也”。
〔七〕或躍在淵,進無咎也:九四陽爻已入上體,有躍進之志;居于柔位,在上體之初,能猶疑三思。故此剛柔得宜、審時度勢,上進必然無咎害。《象傳》于《乾》四說“進無咎”,于《坤》四說“慎不害”,令人玩味。
〔八〕飛龍在天,大人造也:“大人”,君子之有爵位者。“造”,有所作為。爻已至五,龍飛于天,君子際會風云,成為獲得顯爵之大人,可大有作為于天下。
〔九〕亢龍有悔,盈不可久也:“盈”,盈滿,過極,此釋“亢”字。《后漢書·方術列傳》“盈滿之咎,道家所忌”即此之謂。
〔一〇〕用九,天德不可為首也:“用九”即“用九之吉”的省文。“天”,天道。“德”,性,特點。“為”,有。“首”,端際。用九說群龍不見首尾則吉利,是因為天道運行的特點是永遠不可能有端際的。其必然是始卒若環,終始相續,窮極陽于上,必返初陰于下,即乾陽之德(天德)不可有端之謂。
《文言》曰〔一〕:元者善之長也,亨者嘉之會也,利者義之和也,貞者事之干也〔二〕。君子體仁足以長人,嘉會足以合禮,利物足以和義,貞固足以干事〔三〕。君子行此四德者,故曰乾元亨利貞〔四〕。
初九曰:潛龍勿用,何謂也?子曰:龍德而隱者也〔五〕。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遁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樂則行之,憂則違之,確乎其不可拔,潛龍也〔六〕。
九二曰:見龍在田,利見大人,何謂也?子曰:龍德而正中者也〔七〕。庸言之信,庸行之謹,閑邪存其誠,善世而不伐,德博而化〔八〕。《易》曰見龍在田,利見大人,君德也。
九三曰: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何謂也?子曰:君子進德修業〔九〕。忠信所以進德也,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也〔一〇〕。知至至之,可與言幾也;知終終之,可與存義也〔一一〕。是故居上位而不驕,在下位而不憂〔一二〕。故乾乾因其時而惕,雖危無咎矣〔一三〕。
九四曰:或躍在淵,無咎,何謂也?子曰:上下無常,非為邪也;進退無恒,非離群也;君子進德修業,欲及時也〔一四〕,故無咎。
九五曰:飛龍在天,利見大人,何謂也?子曰: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一五〕。水流濕,火就燥,云從龍,風從虎,圣人作而萬物睹;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則各從其類也〔一六〕。
上九曰:亢龍有悔,何謂也?子曰:貴而無位,高而無民,賢人在下位而無輔,是以動而有悔也〔一七〕。
潛龍勿用,下也〔一八〕。見龍在田,時舍也〔一九〕。終日乾乾,行事也〔二〇〕。或躍在淵,自試〔二一〕也。飛龍在天,上治〔二二〕也。亢龍有悔,窮之災也〔二三〕。乾元用九,天下治也〔二四〕。
潛龍勿用,陽氣潛藏〔二五〕。見龍在田,天下文明〔二六〕。終日乾乾,與時偕行〔二七〕。或躍在淵,乾道乃革〔二八〕。飛龍在天,乃位乎天德〔二九〕。亢龍有悔,與時偕極〔三〇〕。乾元用九,乃見天則〔三一〕。
乾,元者,始而亨者也〔三二〕。利貞者,性情也〔三三〕。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大矣哉〔三四〕。大哉乾乎,剛健中正,純粹精也〔三五〕;六爻發揮,旁通情也〔三六〕;時乘六龍,以御天也〔三七〕;云行雨施,天下平也〔三八〕。
君子以成德為行,日可見之行也〔三九〕。潛之為言也,隱而未見,行而未成,是以君子弗用也〔四〇〕。
君子學以聚之,問以辨之,寬以居之,仁以行之〔四一〕,《易》曰:見龍在田,利見大人,君德也。
九三重剛而不中,上不在天,下不在田,故乾乾因其時而惕,雖危無咎矣〔四二〕。
九四重剛而不中,上不在天,下不在田,中不在人,故或之,或之者,疑之也,故無咎〔四三〕。
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四四〕。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天且弗違,而況于人乎,況于鬼神乎〔四五〕?
亢之為言也,知進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喪;其唯圣人乎,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四六〕?
【今譯】
《文言傳》說:元是眾善之首,亨是美的會合,利是義的體現,貞是治事的根本。君子履行仁善則足以為人君長,會合眾美則足以符合禮,施利于萬物則足以體現義,堅守正道則足以治事。君子能履行這四種美德,所以說《乾》卦元亨利貞。
初九爻辭說龍潛于淵而勿施用,這是什么意思?孔子說:這講的是君子有美好的才德而不得不暫且隱斂。他不為世俗所改變操守,不汲汲于成就功名,自甘隱遁,不被世人稱許亦不苦悶,世道公正而使人心樂則入世有為,世道不公而使人心憂則離世隱匿,這種堅定不拔的志節便是潛龍的品格。
九二爻辭說龍出淵池而顯現于地上,出現大人而使天下獲利,這是什么意思?孔子說:這講的是人有美好的才德而又能行中正之道,他始終能做到言必守信,行必謹慎,防范邪僻而保持誠信,為善于世而不自夸,德澤廣施以感化天下。《周易》所說的龍現于地上而出現可使天下獲利的大人,這正是指君主的德行而言。
九三爻辭說君子白天勤勉,夜晚惕懼,雖危無害,這是什么意思?孔子說:這講的是君子如何增進美德和修養功業。追求忠信可以增進美德,修治言論而立足于誠摯可以積蓄功業。能預知事物如何進展而采取相應的行動,這樣的人才可以討論幾微之理;能預知事物發展的終極結果而采取相應的措施,這樣的人才可能保有適宜之行。所以說能居高位而不驕橫,在下位而不憂愁。勤勉于事而隨時惕懼,雖有危險亦可無害。
九四爻辭說躍動于淵池而或飛或潛猶疑不定,沒有咎害,這是什么意思?孔子說:或上或下無常則,這并非有違正道;或進或退無定規,這并非隨波逐流,君子增進美德修養功業,應該抓住時機,所以就沒有什么過失。
九五爻辭說龍飛于天,出現大人而有利于天下,這是什么意思?孔子說:這講的是同類的聲音相互應和,同類的氣息彼此聚合的道理。水向低濕處流,火往干燥處燒,云隨龍吟而興,風隨虎嘯而起,圣人興起而萬眾仰觀;立足于天的趨附于上,立足于地的趨附于下,其去就皆依其類別而定。
上九爻辭說龍飛過高而有倒霉之事,這是什么意思?孔子說:這是講由于身居尊位卻沒有居于尊位的美德,高高在上卻得不到人民擁戴,賢人居于下位而得不到他們的輔佐,因此他的行動必然招致悔恨之事。
龍潛于淵而勿施用,這是說陽氣微弱時機未至。龍出現于地上,這是說陽氣舒發時機已到。整日勤勉,這是說要修治道德和功業之事。躍動于淵池而猶疑三思,這是說要自我檢驗估量。龍飛在天,這是說大人居上位而治理天下。龍飛過高而有悔恨,這是說窮極必有災難。乾之美德至上九而能變通,這樣天下便可以大治。
龍潛于淵而不能施用,因為陽氣潛藏時機未到。龍出現于地上,因為世道光明時機大好。終日勤勉行事而又惕懼省思,意思是進退隨時。躍動于淵池而又猶疑三思,因為此時正是天道變化之際。龍飛在天,是說九五居君位而德可配天。龍飛過高而有悔恨,是說時值沒落而上九隨之窮困。乾德至上九而能變通,始能體現天道法則。
乾天有元亨之德,是說它能發生萬物并使之亨通。它施利于萬物并使萬物正常運作,這是它先天就蘊含著的美德。乾元之德以嘉美的惠利澤及萬物,而它卻不自伐其德,這真是太偉大了。偉大的乾天,剛強勁健適度信實,純陽不雜精妙至極;六爻運動變化,曲盡萬物情理;乾德有規律地運移其六爻,如同乘駕六龍而健行于周天;云雨因而以時興降,使得天下安泰。
君子以成就德業為立身行事的目的,所謂的行事是指要付諸實踐并見諸事功的。所謂龍潛,是說君子為世道所障蔽而未能耀現,雖欲行動而時機尚不成熟,所以此時君子不能施用于世。
九二君子能夠通過博學以積累知識,審問疑難以辨明事理,以寬闊胸懷來待人處事,以仁愛之心來指導行事,《周易》所說的見龍在田,利見大人,是說九二君子已具備了君主的德行。
九三上下皆為陽剛而又居位不中,上不著天,下不挨地,所以要勤勉于事并隨時警惕,這樣才能化險為夷。
九四上下皆為陽剛而居位又不中不正,上不著天,下不挨地,中又不在人之所宜位置,所以此時行事須強調“或”。所謂“或”,即是指進退猶疑審慎,這樣才能避免禍患。
九五大人,美德可配天地,賢明能比日月,政教法度如四時有序,察知吉兇如鬼卜神斷。在幾先之兆未明朗前采取行動而能與天道契合,在秉承天意之后采取行動而能恭敬地順合天時,既然能與天道契合,那么同樣也可以契合人道和神道了。
所謂龍亢,是說只知一味求進而不知思退,只知現狀的安存卻不知將會出現的危亡,只知眼下的索得而不知他日的喪失。大概只有圣人才能懂得進退存亡之理而不離失正道,這恐怕也只有圣人才能做到罷?
【注釋】
〔一〕《文言》曰:《文言》即釋說《乾》、《坤》兩卦的《文言傳》,為“十翼”(十傳)之一。為什么稱為“文言”?《集解》引姚信說:“《乾》、《坤》為門戶,文說《乾》、《坤》,六十二卦皆仿焉”;《周易正義》引莊氏說:“《乾》、《坤》德大,故特為文飾以為《文言》”。按:《系上》一章“天尊地卑,乾坤定矣”,此當為《文言》所本。六十四卦只《乾》、《坤》有《文言傳》,可知“文”字源出《系上》“天地之文”,《左傳·昭公二十八年》、《周書·謚法》等也說“經天緯地曰文”。“言”,釋說。對《乾》、《坤》兩卦(天、地)予以釋說,所以稱《文言傳》。然研讀六十二卦,當一皆仿此而“觀其德義”(《要》)。
〔二〕元者善之長也,亨者嘉之會也,利者義之和也,貞者事之干也:“長”,首。眾善不一,“元”為之首。“元”者何?即下文之“仁”也。“嘉”,美。“會”,會合。美者,即下文之“禮”也。“和”,反應、體現(《說文》“和,相應也”)。利為義的體現。“貞”,正。“干”,主干,根本。此襲《左傳·襄公九年》所載穆姜語(見歐陽修《易童子問》)。
〔三〕君子體仁足以長人,嘉會足以合禮,利物足以和義,貞固足以干事:“體”,高亨讀為“履”,履行。下文也說“仁以行之”。又“體”為“體用”之“體”,“體仁”謂主之以仁,立足于仁。仁為善之首,故以“仁”釋“元”。“長人”,為眾人之君長。能會合于禮則可使眾美會合于己,所以說“嘉會足以合禮”。“義”為體,“利”為用,利為義的體現,所以說施利于物可體現義。此“利物”與老子“水善利物”同。“固”謂堅,“貞”謂正,守持正道堅固則足以治事。“干”,治也。
〔四〕君子行此四德者,故曰乾元亨利貞:“四德”即上文的行仁、合禮、表現義、守正。高亨說“《彖傳》以天德釋《乾》之元亨利貞,屬于天道觀之范疇;《文言》以君子之德釋《乾》之元亨利貞,屬于人生觀之范疇”。
〔五〕初九曰潛龍勿用,何謂也?子曰:龍德而隱者也:“子”,孔子。“龍德”,指君子有美好的才德。按:自此至“是以動而有悔”皆以師生問答形式立說,與《系辭》及帛書《二三子問》、《易之義》、《要》、《繆和》、《昭力》等立說形式相近,有些文字還與之重合。所謂“子曰”乃《易》學經師之言而假托孔子者。
〔六〕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遁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樂則行之,憂則違之,確乎其不可拔,潛龍也:“易”,改變,言不為世俗所改變操守。“不成乎名”,不汲汲于成就功名。“無悶”,謂甘心于隱遁。“不見是”,不被世人所稱許。《禮記·中庸》“遁世不見知而不悔”,《莊子·逍遙游》“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即其意。“樂則行之,憂則違之”可有二解。一解:“樂”謂天下有道使人心樂,“憂”謂天下無道使人心憂。“行”猶“用之則行”之“行”,謂行用于世;“違”,離去,猶“舍之則藏”之“藏”(見《論語·述而》)。“樂則行之,憂則違之”即“天下有道則現,無道則隱”的意思(《論語·泰伯》)。二解:“樂”猶“回也不改其樂”之“樂”,指以貧賤自守為樂;“憂”即“憂貧”之“憂”,指以貧賤自守為憂。“違”,棄,不用。此謂以貧賤自守為樂者可行用隱遁之道,若以貧賤自守為憂者不必行用此道。“確”,堅定。“拔”,轉移,動搖。
〔七〕九二曰見龍在田,利見大人,何謂也?子曰龍德而正中者也:“利見大人”,謂出現大人而能使天下獲利,義與經義不同。九二居下卦中位,所以說“正中”,指能行中正之道。
〔八〕庸言之信,庸行之謹,閑邪存其誠,善世而不伐,德博而化:“庸”,常,恒,猶言始終,一貫。“言之信”,言必守信。“行之謹”,行必謹慎。此與《禮記·中庸》“庸德之行,庸言之謹”當同出一源。“閑”,防范。“存”,保持。亦可訓為“思”。“誠”是指天地人心的一種真實狀態,《孟》、《莊》、《中庸》常言之。“善世”,為善于世,亦可訓為治世。“伐”,夸耀。“德博”,德澤廣被。“化”,感化天下。九二君子能如此,是已具備君主之德行,所以下文說“君德也”。
〔九〕子曰君子進德修業:孔子認為九三爻辭是講君子如何增進美德和修養功業。
〔一〇〕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也:“修”,修治。“辭”,言論。言語為君子之樞機,故當修治之。“立”訓立足,亦可訓為確立。“立其誠”申說上文的“存其誠”。“居”,積蓄(《國語·晉語》注)。
〔一一〕知至至之,可與言幾也;知終終之,可與存義也:“知”,預知。上“至”字謂進往、進展,指事物如何進展。下“至”字謂自己的行動如何進展,指采取相應的行動。“與”(及下“與”字)猶“以”。“言幾”,討論幾微之理。上“終”字謂事物發展的終極結果,下“終”字謂自己行動的終極走向。“存義”,使自己的行動保持適宜。
〔一二〕居上位而不驕,在下位而不憂:九三處下卦之上位,又居上卦之下,所以說居上不驕,在下不憂。
〔一三〕乾乾因其時而惕,雖危無咎矣:“因時”即隨時。從“雖危無咎”看,《文言》“厲”字屬下讀。又“乾乾”亦可訓為敬懼的樣子,作“惕”的狀語。
〔一四〕上下無常,非為邪也;進退無恒,非離群也;君子進德修業,欲及時也:九四處上下卦之間,因而理當上下進退猶疑不定。“無常”、“無恒”謂無常則,無定規。“為”,是。“邪”謂違離正道。“離”當用為“麗”,依附、趨附。“群”猶言世俗,雖說進退理應猶疑,但進德修業之功不可一刻荒廢。
〔一五〕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求”,追求,召引。又“求”與“俅”、“仇”同,訓為合、聚合。《文子·上德》“火上炎,水下流,圣人之道以類相求”與此近。
〔一六〕水流濕,火就燥,云從龍,風從虎,圣人作而萬物睹;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則各從其類也:“萬物睹”,萬人仰觀。“本”謂立足、依托。“親”,附。日月星辰本乎天,故親附于上;九五天位,龍飛在天是從其類,即合乎自然法則的(“類”兼有法則之義)。草木池澤本乎地,故親附于下;初九地位,龍潛在下是從其類,即合乎自然法則的。按:《文言》本段釋說九五的文字,意在說明九五龍飛的必然性、合理性。
〔一七〕貴而無位,高而無民,賢人在下位而無輔,是以動而有悔也:“貴”謂身居尊貴之位。“無位”指沒有居于尊位的美德。此與《系上》八章文字重復。
〔一八〕潛龍勿用,下也:“下”即《小象》的“陽在下也”,指陽氣微弱、時機未至。按:“潛龍勿用,下也”及“潛龍勿用,陽氣潛藏”兩段文字與《小象》接近,蓋為古之逸象。
〔一九〕時舍也:“舍”通“舒”(《史記·律書》“舍,舒氣也”),謂陽氣舒發,時機已到。
〔二〇〕終日乾乾,行事也:“行事”謂修治道德和功業之事。上段“乾乾因其時而惕”強調戒懼,此則強調勤勉。
〔二一〕自試:“試”,驗,檢驗估量。
〔二二〕上治:居于君主之位而治理天下。
〔二三〕亢龍有悔,窮之災也:“窮”釋“亢”,亢極,窮極。“災”釋“悔”,災禍。
〔二四〕乾元用九,天下治也:“元”,善。“乾元”即乾德、乾之美德。乾德至上九,能及時變通,窮上返下,不至于盈滿之顛覆,如此則天下大治。或以此為君主無為而天下自治。
〔二五〕陽氣潛藏:此與“陽在下也”、“下也”意思相同。
〔二六〕天下文明:世道光明,時機大好。此與“時舍”接近。
〔二七〕終日乾乾,與時偕行:“乾乾”兼勤勉、惕戒而說。“偕”,同。言進退與時機同步,即時至則進,時未至則止。
〔二八〕或躍在淵,乾道乃革:“乾道”即天道。“革”變化。九四已出于下卦而入于上卦,是乾道變革之時。逢變必慎,故或之;變則有機遇出現,故當躍以自試。
〔二九〕飛龍在天,乃位乎天德:此謂九五居于君位而其德可配天,古語所謂“德乃配天”(如《黃帝四經·十大經·立命》等)即此,下文“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此同。
〔三〇〕與時偕極:“極”,窮極,窮困。爻位至上則時已窮,上九亢極則行必困。
〔三一〕乾元用九,乃見天則:“天則”,自然法則,客觀規律。乾德至極而能通其變,不為盈滿,及時退返,和光同塵,此乃最能體現天之法則的。
〔三二〕乾,元者,始而亨者也:自此至“天下平也”釋說《乾》卦卦辭和《乾·彖》。此段“乾……”與《坤·文言》首段的“坤……”相對。蓋涉《乾·彖》的“大哉乾元”而于“元”下脫“亨”字(王念孫亦以為“元”下當脫“亨”字)。又按:“始而亨”的“亨”疑當作“通”。“始”釋“元”,“通”釋“亨”。“乾,元亨者,始而通者也”,是說乾天有元亨之德,乃謂它能發生萬物并使之亨通。
〔三三〕利貞者,性情也:“利”,施利于萬物。“貞”,正,使萬物正常運作。“性情”,指乾元本就蘊涵著的德行。陳夢雷說:“溯性之本言之則曰性命,推性之用言之則曰性情。”(《周易淺述》)如將“性情”再析言之,則“性”謂乾德先天之體,“情”謂乾德后天之用。
〔三四〕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大矣哉:“始”釋“元亨利貞”之“元”,“乾始”即乾元之德。“能”字與“始”、“以”音義同,古通用,故疑涉“始”或“以”而衍。“美利”釋“亨”(“嘉之會也”之“嘉”即此),指美好的利益恩惠。“利天下”釋“利”,謂施利于萬物,澤及天下。“不言”謂不自夸伐。施美利于萬物而不自言夸,此即《莊子·知北游》“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之義;《論語》“天何言哉”亦此之類。
〔三五〕剛健中正,純粹精也:“正”釋“貞”。元、亨、利三德一出于貞,故以下著重釋說貞德。“剛健”一詞出于《彖傳》(“剛健”于《彖傳》三見,即《需·彖》、《大有·彖》及《大畜·彖》)。“剛”為“陽”的轉譯,“健”是“乾”的音轉和意義引申,《易傳》中“健”字十四見(《彖傳》“天行健”之“健”當作“乾”),《彖傳》十見,《系傳》一見,《文言》一見,《說卦》兩見。凡出現“健”字均與《乾》相關。也就是說,任何一卦的陽爻均可稱“剛”,而只有《乾》卦(或包含單卦的《乾》)才可稱“剛健”。“剛”是說其必然如此的頑強精神;“健”是說其至極而返、始終有序的健行不已;“中”是說其適中有度;“正”是說其正定信實。“剛健中正”即《黃帝四經》的“適者,天度也;信者,天之期也;極而反者,天之性也;必者,天之命也”(《經法·論》)。“純粹”說《乾》卦之體,“精”言《乾》卦之用。兩卦不雜為“純”(六十四卦皆為單卦兩兩相重,只《乾》、《坤》等八卦為相同的單卦自重,所以叫“八純卦”),六爻純陽為“粹”。“精”即《黃帝四經·道原》“精微之所不能過”的“精微”,指乾天精妙微奧的作用。
〔三六〕六爻發揮,旁通情也:“發”,動,運動。“揮”,移(《太玄·玄告》注),移動,變化。“旁通”猶言曲盡(《本義》)。“情”,天地萬物的情理。
〔三七〕時乘六龍,以御天也:“時”,按時,有規律。“六龍”指《乾》卦六爻。此言乾德有規律地運移六爻于卦中,如同駕御六龍健行于周天。“時乘六龍”言乾之“至動”,“以御天”言乾之“德圓”,此與《坤·文言》“坤至靜而德方”相對。
〔三八〕云行雨施,天下平也:此言陰陽調諧,上下和睦,故天下安泰。
〔三九〕君子以成德為行,日可見之行也:“成德”,成就德業。“為行”,作為立身行事之目的。“日”,俞樾說當作“曰”。“曰可見之行”,這是說要把這種理想體現于具體的行動上。又“日”如字解釋亦通(謂每日都要見之于具體行動,含“日新其德”之義)。
〔四〇〕潛之為言也,隱而未見,行而未成,是以君子弗用也:“潛之為言也”與結尾“亢之為言也”前后相照。“潛”謂龍潛,君子隱斂。“隱而未見,行而未成”似兼含二義。就外部環境而言,是說君子為世道障隱而不能耀現,雖欲行動而時機未至;其就主觀條件而言,是說君子學問才華尚隱微未著,德行素養尚修而未成(《論語》說君子所憂者在于“學之不講,德之未修”,而下文釋九二即說學講德修之事)。
〔四一〕君子學以聚之,問以辨之,寬以居之,仁以行之:“聚”,積累知識。“問”,審問疑難(包括自問、問人)。“辨”,辨明事理。“寬”,寬宏包容。“居”,處(《廣雅·釋詁》),處人、處事(又“居”謂容蓄,“寬以容之”即《禮記·中庸》“寬裕溫柔,足以有容也”)。“仁以行之”即以仁愛之心指導行事,《中庸》“力行近乎仁”即此。《禮記·中庸》所謂“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與此文相近。前文“《易》曰:見龍在田,利見大人,君德也”,與此文“《易》曰”等文字重復。
〔四二〕九三重剛而不中,上不在天,下不在田,故乾乾因其時而惕,雖危無咎矣:“剛”指陽爻。“重剛”謂此爻之上下前后均為陽爻。《乾》卦之“重剛”者為二、三、四、五爻,然二與五處下卦與上卦之中位,故只有九三、九四為“重剛而不中”。初、二為地位,三、四為人位,五、上為天位,所以這里說“上不在天,下不在田(地)”。前文“故乾乾因其時而惕,雖危無咎矣”與此文重。
〔四三〕九四重剛而不中,上不在天,下不在田,中不在人,故或之,或之者,疑之也,故無咎:《正義》解釋“中不在人”說“三之與四,俱為人道,但人道之中,人下近于地,上遠于天。九三近二,是下近于地,正是人道,故九三不云‘中不在人’。九四則上近于天,下遠于地,非人所處,故特云‘中不在人’”。《文言》讀“或”為“惑”,釋為猶疑三思。
〔四四〕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與天地合德謂德配天地,與日月合明謂賢明比日月,與四時合序謂政教法度如四時有序(《文子·精誠》、《淮南子·泰族訓》作“與四時合信”。“有序”即“有信”,《黃帝四經》“信者,天之期也”即是。若作“信”,則謂九五大人之政教法度皆如四時代序之有信)。與鬼神合其吉兇(《文子》、《淮南子》作“合靈”),謂其斷事之靈驗可比鬼神。按:《文子》、《淮南子》言及此段文字未標“《易》曰”(《淮南子》引《易》之經、傳皆標明“《易》曰”),則此段文字蓋襲自《文子》;而東漢王充《論衡·自然》引此段文字已明標“《易》曰”了。
〔四五〕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天且弗違,而況于人乎,況于鬼神乎:“先天”謂上天垂象示人之先而采取行動,意即在幾先之兆未明朗前即采取行動。“天弗違”當為“弗違天”之倒裝。不違背天即與天道契合。“后天”謂上天垂象示人之后采取行動,意即秉承天意后采取行動。“奉天時”,順合天時。“天且弗違,而況于人乎,況于鬼神乎”,謂能契合天道、人道、神道;《黃帝四經·十大經·前道》“圣人舉事也,闔(合)于天地,順于民,羊(祥,順也)于鬼神”與此三句完全相同。〔四六〕亢之為言也,知進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喪;其唯圣人乎,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亢之為言也”與釋初九的“潛之為言也”相呼應。“亢”指上九亢龍,是“知進而不知退”等的主語。李鼎祚認為“其唯圣人乎”至結尾四句是解“用九”的,含“乾元用九而天下治”之義(《周易集解》)。然《坤·文言》結尾不釋“用六”,可知此《乾·文言》結尾亦不釋“用九”。王肅本第一個“其唯圣人乎”的“圣人”作“愚人”,以為與第二個“其唯圣人乎”的“圣人”相對,其實不然。此重言之以加重對圣人的盛贊,此種句法典籍習見,如《系傳》“子曰天下何思何慮,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天下何思何慮”;又如《論語·陽貨》“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不失正”謂不離失正道。又“失”讀為“佚”(《莊子·徐無鬼》釋文:“失,司馬本作佚”)。“不佚正”謂不超過正常準度。
通 說
《周易》六十四卦的首卦以“乾”為卦名,“乾”本是指日出及日光氣,而“龍”又本是日氣的創想物,《乾》卦爻辭以“龍”的升躍象日光的上出,這可能與古人的筮占日氣相關,即以龍的潛、現、惕、躍、飛、亢所體現出的不同時間日光上達的各種景象來占筮吉兇。傳說中的伏羲與龍及日密切相關,《乾》卦取得《周易》六十四卦冠首之位,可能與伏羲畫卦的傳說相聯系,其時間的發生應該也大致相近,隨著爻題的發明,尤其是“用九”、“用六”(通九、通六)的創制,使得《周易》開始從原始筮占向哲學領域過渡。
以上便是我們對《乾》卦經文的總體印象,下面做一下具體闡述。
通行本及馬王堆出土漢墓帛書本《乾》卦均居六十四卦之首位,但有三點差異:其一,帛書本“乾”字作“鍵”;其二,通行本每卦于卦圖旁標下、上卦之卦名,帛本則不標(宋石經殘本亦不標);其三,通行本每卦六爻間距相同,而帛本下卦與上卦(即三爻與四爻)之間有明顯間距,明確地標示著下、上卦的相重關系,保留著民間實用占筮的原始痕跡。
關于《乾》卦的日、龍與《周禮》“占輝”及伏羲畫卦之間的關系,我們在《說〈乾〉》一文中已經討論過(載《中國人民大學學報》一九九七年三月),這里不再重復。
《乾》本指日光上出,《坤》(本作“川”)本指水流穿地,但《離》卦(本作“羅”,指羅網)后來卻有了日象,《坎》卦(亦作“欿”,本指陷阱)后來卻有了水象。這種意象的轉移是如何發生的尚待研究,我們初步懷疑這與后天圖中《離》、《坎》二卦取代了先天圖中《乾》、《坤》的位置有關;換言之,先、后天圖當是古已有之的。另外,當《乾》、《坤》兩卦將日、水意象分離出去而專門承擔其包含主輔尊卑意義的天、地意象后,《周易》的哲學及社會學意義逐漸取得主導地位,而其原始自然宗教意義便退居次要地位。
爻題通九、通六(用九、用六)的創制,在《易》學史上具有重要意義。初、上、通與哲學上的正、反、合三段式十分相像,其與老子哲學的始、后、反尤相切近。關于這一點,我們在《先秦道家易學發微》一文中也已詳論過(載《道家文化研究》第十二輯),請參看。
《乾·彖》盛贊天道,亦雙關人事,即從客體自然現象中汲取主體人文教訓,繼老莊之后進一步確立了“道家天人說”。尤為重要的是,它將經文的物質形下概念的日氣轉換成抽象形上意義的乾元陽氣,并通過乾元、坤元在化生萬物的異質功能的區分上,確立了乾元至尊的尚陽觀念。
《乾·彖》及《坤·彖》中的乾元、坤元之“元”即老子的“一”、“恍惚”及莊子的“混沌”、《黃帝四經》的“囷”;乾元、坤元則分別為老子的恍、惚及莊子的儵、忽及《黃帝四經》的陽、陰;而“大和”則分別為老子的“和”、“三”及莊子的陰陽之和、天和人和。《乾·彖》及《坤·彖》中的“乾元資始”、“坤元資生”的生養萬物過程即老子的“恍兮惚兮”及“道生之,德蓄之”。其關于物質運動的“資始—咸亨—首出”的辯證觀與老子的“觀徼”、“觀復”一脈相承。莊子的“萬物皆出于幾,皆入于幾”、“始卒若環,莫得其倫”的“天均”說(《至樂》、《寓言》),尹文子的“窮則徼終,徼終則反始,始終相襲”的“無窮極”說,文子的“天圓而無端,故不得觀其形”的“天道體圓”說(《自然》),并與之同宗。總之,《乾·彖》所體現出的宇宙本體論、物質發生論及辯證法均屬道家一系,關于這一點,詳見《乾坤道論》一文(載《道家文化研究》第十二輯)。
《乾》有元、亨、利、貞四德,貞猶上九,研《易》者恐人疑其極而不返,故創為通九,以示“貞下起元”,而《乾·彖》之“首出”即此通九。揚雄《太玄·玄文》更創直(物之生殖)、蒙(物之茂盛)、酋(成熟收聚)、冥(閉藏)、罔(無形,無極)之五德說。“罔”即直與冥之合,即貞下起元、徼終反始,即《彖》之“首出”。
《乾·象》首先將《乾·彖》的“乾陽至尊說”轉換成更具社會學意義的“乾天至尊說”,其次將卦爻辭及《彖傳》的“圣王中心論”向“君子中心論”轉移,并最終完成了《易》在王官向《易》在私門的過渡,也真正使功能狹隘的諸侯《易》成為功能普泛化的士人《易》。
《周易》六十四條《大象》,其中五十三條是講君子的修齊治平之學。從每卦的《小象》可以發現,《大象》中的君子實為“自天子以至于庶人”(《禮記·大學》)的統稱。如《文子·上德》論《家人》卦說“大人之言必有信”,而《大象》則說“君子以言有物”;《文子》論《晉》卦說“王公居民上以明道德”,而《大象》則說“君子以自昭明德”。
《易傳》的《彖》、《象》二傳釋說六十四卦的卦象及卦爻辭,《系傳》則為通論,《易傳》已備;后人更為之《文言》、《說卦》、《序》、《雜》,以更完備之。《文言》猶如讀《易》釋例,《說卦》猶如《易》象引得,《序卦》猶目錄,《雜卦》則猶提要。《文言》—《說卦》—《序》《雜》是乾坤—八純—六十四卦的放射式結構,標示著《易》之創制經歷了觀法象于天地—始生八卦—重為六十四卦的過程。《文言》是《彖》、《象》、《系》與《說》、《序》、《雜》相聯系的結合點,是《易經》發展兩大階段的過渡層,占有重要位置。總之,后四傳一皆出于《彖》、《象》、《系》。
《文言》之作,有示范之用,它啟發人們玩味其他六十二卦,皆當仿此讀法,即帛書《要》所說的“觀其德義”。
《乾·文言》釋九五有“先后”說(即“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此本為先秦道家之常見論題,如《黃帝四經》“先亦不兇,后亦不兇,是恒備雌節存也;先亦不吉,后亦不吉,是恒備雄節存也”(《十大經·雌雄節》)、“正道不殆,可后可始”(《十大經·前道》)、“執道以耦變,先亦制后,后亦制先”(《淮南子·原道訓》)等。道家的可先可后偏重于對雌節的存守和“執道耦變”,而《文言》的可先可后則似乎更側重于尚陽觀念,如《乾·文言》強調先后皆吉,而《坤·文言》則強調后而不先。
《乾·文言》釋九五可分為兩部分:前一部分說“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這四“合”便是可先可后的依據,這與黃老道家所論相同(本與《文子·精誠》相重)。而后一部分又說“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天且弗違,而況于人乎,況于鬼神乎”。如果將“天弗違”理解為“弗違天”,則這后五句文字與《黃帝四經·十大經·前道》的“圣人舉事也,闔(合)于天地,順于民,羊(祥,順也)于鬼神”完全一致;但反之,則是天、人、鬼神不違背大人的意思,如此便與戰國末季的人定勝天思想接近。
《乾·文言》可分為五部分:從“元者善之長也”至“故曰乾元亨利貞”為第一部分;從“初九曰潛龍勿用,何謂也”至“是以動而有悔也”為第二部分;從“潛龍勿用,下也”至“乾元用九,天下治也”為第三部分;從“潛龍勿用,陽氣潛藏”至“乾元用九,乃見天則”為第四部分;從“乾,元者,始而亨者也”至結尾為第五部分。由于這五部分文字在釋說體例等方面可疑之處很多,尤其是通過與《坤·文言》相比較,我們懷疑只有第五部分文字為《乾·文言》的原有文字,可以稱為原本《文言傳》,而其他四部分文字可能是后來陸續增擴進去的,其理由如下:
(一)《坤·文言》共分七段,首段推衍《坤》卦卦辭及《坤·彖》,以下六段則分別衍述六爻。《乾·文言》第五部分也分為七段,首段也是推衍卦辭和《彖傳》,以下六段則分述六爻,與之完全相同。而今本《乾·文言》第一部分首段卻只談卦辭而不及《彖傳》,當為后人雜襲《左傳》文字增入原本《文言傳》中的。
(二)《坤·文言》首段開篇即說“坤……”,《乾·文言》第五部分首段開篇也說“乾……”,與之一致;而今本《乾·文言》首段開篇卻說“元……”,體例不一致。
(三)《坤·文言》非問答體,也不釋“用六”,《乾·文言》第五部分與之相同;而今本《乾·文言》第二部分為問答體,第三、第四部分均釋“用九”,體例亦不合(按:帛書《系傳》亦未有釋說“用九”、“用六”的文字,而《易之義》卻有兩處釋“用九”、“用六”。帛書《系傳》早于《易之義》,《乾·文言》第五部分文字亦當早于第三、第四部分)。
(四)《坤·文言》首段為整齊的協陽聲韻的韻文,即剛、方、常、光、行協陽部韻,《乾·文言》第五部分首段也是整齊的協陽聲韻的韻文,即情、正、精、情、平協耕部韻;而今本《乾·文言》首段卻不協韻。
今本《乾·文言》第二部分釋六爻及用九皆以“也”字煞尾,與《小象》相近,蓋后人輯古之逸象而增入之。
最后,我們考察《乾》卦,發現《彖傳》在協韻上都是用陽聲韻(即元、真、耕合韻)。檢之他卦的《彖傳》,竟有五十多個卦的《彖傳》也是協陽聲韻(這與《黃帝四經》及《楚辭》等協韻習慣相同);而《坤·文言》及原本《乾·文言》(即今本《乾·文言》第五部分)也是協陽聲韻。這一現象值得注意,它對我們研究《彖傳》及原本《文言傳》的作者籍屬可能會提供些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