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子今注今譯
- 陳鼓應
- 3775字
- 2020-10-22 15:45:21
一章
道可道,非常“道”〔一〕;名可名,非常“名”〔二〕。
“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三〕。
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四〕。
此兩者,同出而異名〔五〕,同謂之玄〔六〕。玄之又玄,眾妙之門〔七〕。
【注釋】
〔一〕道可道,非常“道”:第一個“道”字是人們習稱之道,即今人所謂“道理”。第二個“道”字,是指言說的意思。第三個“道”字,是老子哲學上的專有名詞,在本章它意指構成宇宙的實體與動力。“常”,馬王堆漢墓帛書《老子》甲、乙本均作“恒”。
“常道”之“常”,為真常、永恒之意。一般將“常道”解釋為永恒不變之道,然可以“永恒”釋之,卻不當以“不變”作解,因老子之作為宇宙實體及萬物本原的“道”,是恒變恒動的。《老子》四十章謂“反者道之動”,便以道為動體;二十五章形容道的運行是“周行而不殆”,也是描述道體之生生不息。
朱謙之說:“蓋‘道’者,變化之總名。與時遷移,應物變化,雖有變易,而有不易者在,此之謂常。……老聃所謂道,乃變動不居,周流六虛,既無永久不變之道,亦無永久不變之名。……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四時變化,而能久成。若不可變、不可易,則安有所謂常者?”(《老子校釋》)按朱說為是。程頤在《周易程氏傳》中釋《易》之《恒卦》時指出:“天下之理未有不動而能恒者也,動則終而復始,所以恒而不窮,凡天地所生之物,雖山岳之堅厚,未有能不變者也。故‘恒’非‘一定’之謂也,‘一定’則不能恒矣。惟隨時變易,乃常道也。”程氏以“隨時變易”解“常道”,正合老義。
〔二〕名可名,非常“名”:第一個“名”字是指具體事物的名稱。第二個“名”字是稱謂的意思,作動詞使用。第三個“名”字為《老子》特用術語,是稱“道”之名。
蔣錫昌說:“《管子·心術》:‘名者,圣人之所以紀萬物也。’又《七發》注:‘名者,所以命事也。’此名乃世人用于事物之名,其所含意義,常為一般普通心理所可了解,第一‘名’字應從是解。第二‘名’字用為動詞。‘常名’者,真常不易之名也,此乃老子自指其書中所用之名而言。老子書中所用之名,其含義與世人習用者多不同。老子深恐后人各以當世所習用之名來解《老子》,則將差以千里,故于開端即作此言以明之。”(《老子校詁》)
張岱年說:“真知是否可以用名言來表示,這是中國古代哲學中一個大問題。道家以為名言不足以表述真知,真知是超乎名言的。”(《中國哲學大綱》)
〔三〕“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無”是天地的本始,“有”是萬物的根源。“無”、“有”是指稱“道”的,是表明“道”由無形質落實向有形質的活動過程。
“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歷來有兩種句讀:一、“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二、“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嚴遵、王弼用“無名”“有名”作解,前人多循王弼之見。王安石則以“無”“有”為讀。王安石說:“‘無’,所以名天地之始;‘有’,所以名其終,故曰萬物之母。”(引自容肇祖輯《王安石老子注輯本》)繆爾紓說:“此以‘無’、‘有’為讀,然以‘無名’、‘有名’為讀亦可。”(《老子新注》)
按:“無”、“有”是中國哲學本體論或宇宙論中的一對重要的范疇,創始于老子。通行本《老子》四十章:“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湖北郭店戰國楚墓竹簡《老子》作:“天下之物生于有、生于物。”)亦以“無”、“有”為讀。主張“無名”“有名”為讀的人,也可在《老子》本書上找到一個論據,如三十二章:“道常無名”;二十五章:“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故兩說可并存,筆者居于哲學觀點,茲取“無”、“有”之說。
〔四〕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常體“無”,以觀照“道”的奧妙;常體“有”,以觀照“道”的邊際。
“徼”,前人有幾種解釋:一、歸結;如王弼注:“徼,歸終也。”二、作“竅”;如黃茂材本為“竅”。馬敘倫說:“徼當作竅,《說文》:‘竅,空也。’”(《老子校詁》)三、作“皦”解;如敦煌本為“皦”。朱謙之說:“宜從敦煌本作‘皦’。……‘常無觀其妙’,‘妙’者,微眇之謂,荀悅《申鑒》所云:‘理微謂之妙也。’‘常有觀其曒’,‘曒者’,光明之謂,與‘妙’為對文,意曰理顯謂之曒也。”四、邊際;陸德明說:“徼,邊也。”(《老子音義》)董思靖說:“徼,邊際也。”(《道德真經解》)陳景元說:“大道邊有小路曰徼。”吳澄說:“徼者,猶言邊際之處,孟子所謂端是也。”今譯從四,姑譯為“端倪”。
“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有以“無”“有”為讀,有以“無欲”“有欲”為讀。王弼以“無欲”“有欲”作解,后人多依從,然本章講形而上之“道”體,而在人生哲學中老子認為“有欲”妨礙認識,則“常有欲”自然不能觀照“道”的邊際。所以這里應承上文以“無”“有”為讀。再則,《莊子·天下篇》說:“老聃聞其風而悅之,建之以常無有。”莊子所說的“常無有”就是本章的“常無”“常有”。茲例舉自宋代王安石至當代高亨各家見解于下,俾供參考:
王安石說:“道之本出于無,故常無,所以自觀其妙。道之用常歸于有,故常有,得以自觀其徼。”
蘇轍說:“圣人體道以為天下用,入于眾有而‘常無’,將以觀其妙也。體其至無而‘常有’,將以觀其徼也。”(《老子解》)
王樵說:“舊注‘有名’、‘無名’,猶無關文義;‘無欲’、‘有欲’恐有礙宗旨。老子言‘無欲’,‘有欲’則所未聞。”(《老子解》)
俞樾說:“司馬溫公、王荊公并于‘無’字‘有’字終句,當從之。下云:‘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正承‘有’‘無’二義而言,若以‘無欲’‘有欲’連讀,既‘有欲’矣,豈得謂之‘玄’?”(引自《諸子平議》)
易順鼎說:“按《莊子·天下篇》:‘老聃聞其風而悅之,建之以常無有。’‘常無有’即此章‘常無’‘常有’,以‘常無’‘常有’為句,自《莊子》已然矣。”(《讀老札記》)
高亨說:“‘常無’連讀。‘常有’連讀。‘常無欲以觀其妙’,猶云欲以常無觀其妙也。‘常有欲以觀其徼’,猶云欲以常有觀其徼也。因特重‘常無’與‘常有’,故提在句首。此類句法,古書中恒有之。”(《老子正詁》)
〔五〕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帛書本作“兩者同出,異名同胃(謂)”。“此兩者”,指上文“無”和“有”。
王安石說:“‘兩者’,有無之道,而同出于道也。世之學者,常以‘無’為精,以‘有’為粗,不知二者皆出于道,故云‘同謂之玄’。”
童書業說:“‘無’和‘有’或‘妙’和‘徼’,這是‘同出而異名’的。從‘同’的方面看,混沌而不分,所以稱之為‘玄’。”
〔六〕玄:幽昧深遠的意思。
蘇轍說:“凡遠而無所至極者,其色必玄,故老子常以玄寄極也。”(《老子解》)
范應元說:“玄者,深遠而不可分別之義。”(《老子道德經古本集注》)
吳澄說:“玄者,幽昧不可測知之意。”(《道德真經注》)
張岱年說:“‘玄’的觀念,亦即‘道’的觀念之變相。”(《中國哲學大綱》)
〔七〕眾妙之門:一切奧妙的門徑,即指“道”而言。
【今譯】
可以用言詞表達的道,就不是常道;可以說得出來的名,就不是常名。
無,是天地的本始;有,是萬物的根源。
所以常從無中,去觀照道的奧妙;常從有中,去觀照道的端倪。
無和有這兩者,同一來源而不同名稱,都可說是很幽深的。幽深又幽深,是一切奧妙的門徑。
【引述】
整章都在寫一個“道”字。這個“道”是形而上的實存之“道”,這個形上之“道”是不可言說的;任何語言文字都無法用來表述它,任何概念都無法用來指謂它。
“道”是老子哲學上的一個最高范疇,在《老子》書上它含有幾種意義:一、構成世界的實體。二、創造宇宙的動力。三、促使萬物運動的規律。四、作為人類行為的準則。本章所說的“道”,是指一切存在的根源,是自然界中最初的發動者。它具有無限的潛在力和創造力,天地間萬物蓬勃的生長都是“道”的潛藏力之不斷創發的一種表現。
“無”“有”是用來指稱‘道’的,是用來表明道由無形質落實向有形質的一個活動過程。
老子所說的“無”,并不等于零。只因為道之為一種潛藏力(Potentiality),它在未經成為現實性(Actuality)時,它“隱”著了。這個幽隱而未形的“道”,不能為我們的感官所認識,所以老子用“無”字來指稱這個不見其形的“道”的特性。這個不見其形而被稱為“無”的“道”,卻又能產生天地萬物,因而老子又用“有”字來形容形上的“道”向下落實時介乎無形質與有形質之間的一種狀態。可見老子所說的“無”是含藏著無限未顯現的生機,“無”乃蘊涵著無限之“有”的。“無”和“有”的連續,乃在顯示形上的道向下落實而產生天地萬物時的一個活動過程。由于這一個過程,一個超越性的道和具體的世界密切地聯系起來,使得形上的“道”不是一個掛空的概念。
本章只在說明:一、“道”具有不可言說性,“道”是不可概念化的東西。二、“道”是天地萬物的根源和始源。許多人以為老子的道理很玄虛,所謂“玄之又玄”。其實老子這句話只說明在那深遠而又深遠的根源之處,就是萬物所從出的“道”。至于老子說“道”不可名,事實上他已經給了我們一些概念:即是道之不可言說性與概念性等。在二十五章上,老子說到這個形而上之實存體是個混然狀態的東西,無以名之,勉強用一個“道”字來稱呼它,這只是為了方便起見而已。老子說到“道”體時,慣用反顯法;他用了許多經驗世界的名詞去說明,然后又一一打掉,表示這些經驗世界的名詞都不足以形容,由此反顯出“道”的精深奧妙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