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子今注今譯
- 陳鼓應
- 2104字
- 2020-10-22 15:45:23
十三章
寵辱若驚〔一〕,貴大患若身〔二〕。
何謂寵辱若驚?寵為下〔三〕,得之若驚,失之若驚,是謂寵辱若驚。
何謂貴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四〕?
故貴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托天下〔五〕。
【注釋】
〔一〕寵辱若驚:得寵和受辱都使人驚慌。
河上公說:“身寵亦驚,身辱亦驚。”
王弼說:“寵必有辱,榮必有患,寵辱等,榮患同也。”
〔二〕貴大患若身:重視身體一如重視大患。按:此句本是“貴身若大患”,因“身”與上句“驚”,真耕協(xié)韻,故倒其文。
王純甫說:“貴大患若身,當云:貴身若大患。倒而言之,文之奇也,古語多類如此者。”(《老子億》)
〔三〕寵為下:得寵是不光榮的。“下”即卑下的意思。
釋德清說:“世人皆以寵為榮,卻不知寵乃是辱。”又說:“寵為下,謂寵乃下賤之事也。譬如僻幸之人,君愛之以為寵,雖卮酒臠肉必賜之。非此,不見其為寵,彼無寵者,則傲然而立。以此較之,雖寵實乃辱之甚也,豈非下耶!故曰寵為下。”
河上公本作“辱為下”。景福碑、陳景元本、李道純本作“寵為上,辱為下”。
〔四〕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這是說大患是來自身體,所以防大患,應先貴身。按老子說這話是含有警惕的意思,并不是要人棄身或忘身。老子從來沒有輕身、棄身或忘身的思想,相反的,他卻要人貴身。
司馬溫公說:“有身斯有患也,然則,既有此身,則當貴之,愛之,循自然之理,以應事物,不縱情欲,俾之無患可也。”
范應元說:“輕身而不修身,則自取危亡也。是以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故終身無患也。”
張舜徽說:“‘吾’,人君自謂也。此言人君所以惟大禍患為憂者,由于自私其身,貪權位而恐失之耳。假若人君能不自私其身,復何禍患之足憂乎?‘及’猶若也,見《經(jīng)傳釋詞》。”
〔五〕貴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托天下:以貴身的態(tài)度去為天下,才可以把天下寄付給他;以愛身的態(tài)度去為天下,才可以把天下托交給他。
范應元說:“貴以身為天下者,不輕身以徇物也;愛以身為天下者,不危身以掇患也。先不輕身以徇物,則可以付天下于自然,而各安其安;能不危身以掇患,然后可以寓天下,而無患矣。”
福永光司說:“本章謂真正能夠珍重一己之身,愛惜一己生命的人,才能珍重他人的生命,愛重別人的人生。并且,也只有這樣的人,才可以放心地將天下的政治委任他。”
【今譯】
得寵和受辱都感到驚慌失措,重視身體好像重視大患一樣。
什么叫做得寵和受辱都感到驚慌失措?得寵仍是下等的,得到恩惠感到心驚不安,失去恩惠也覺驚恐慌亂,這就叫做得寵和受辱都感到驚慌失措。
什么叫做重視身體像重視大患一樣?我所以有大患,乃是因為我有這個身體,如果沒有這個身體,我會有什么大患呢?
所以能夠以貴身的態(tài)度去為天下,才可以把天下寄托給他;以愛身的態(tài)度去為天下,才可以把天下委托給他。
【引述】
這一章老子強調(diào)“貴身”思想。老子認為一個理想的治者,首要在于“貴身”,不胡作妄為,這樣,大家才放心把天下的重責委任給他。
上一章說到“圣人”為“腹”不為“目”,但求建立恬靜安足的生活,而不求聲色貨利的縱欲生活。這一章說到“為腹不為目”的“圣人”,能夠“不以寵辱榮患損易其身”(王弼語),才可以擔負天下的重任。
老子開頭說:“寵辱若驚。”在他看來,“寵”和“辱”對于人的尊嚴之挫傷,并沒有兩樣。受辱固然損傷了自尊,得寵何嘗不是被剝落了人格的獨立完整。得寵者的心理,總是感覺到這是一份意外的殊榮,既經(jīng)賜與,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惟恐失去,于是在賜與者的面前誠惶誠恐,曲意逢迎,因而自我的人格尊嚴無形地萎縮下去。若是一個未經(jīng)受寵的人,那么他在任何人的面前都可傲然而立,保持自己的人格之獨立完整。所以說:得寵也是卑下的,并不光榮的(“寵為下”)。
一般人對于身外的寵辱毀譽,莫不過分地重視,就像如臨大患一樣。甚至于許多人重視身外的寵辱毀譽遠超過了自己的生命。因此老子喚醒人家要貴身,他要人貴身像關注大患一樣。
“貴身”的觀念,可見于四十四章。一般人亟亟于身外的名利,而不顧惜自身,所以老子感慨地發(fā)問:“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貴身的反面是輕身,二十六章中,老子責問輕身(作賤自己性命)的君主:“奈何萬乘之主而以身輕天下?”
這一章頗遭曲解。前人多解釋為“身”是一切煩惱大患的根源,所以要忘身。一個“貴身”的思想?yún)s被誤解為“忘身”。造成這種曲解多半是受了佛學的影響,他們用佛學的觀點去附會老子。肉體和精神這兩個部分是構成人之所以為人的充分而且必要的條件,也即是構成人的生命的充分而且必要的條件。有些人把“身”視為“肉體”的同義字,再加上道學觀念和宗教思想的影響,認為肉體是可卑的,遂有“忘身”的說法。
其次,老子所說的:“何謂貴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這一問一答,老子的答詞是陳述的語句,并不是價值判斷的語句,而答詞的重點應是落在“身”字。老子只在于說“身”是一切的根源,大患的淵源也來自于“身”。從上下文看來,老子很明白地表示:如果“貴身”,自然可減除許多外患(外患的由來都在于“為目”——縱情縱欲的貪求);如果“貴身”,自然會漠視外在的寵辱毀譽。這樣的人,才能擔當大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