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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在過去的一兩代里,研究中國古代歷史的學者們都會把單個王朝看作獨立的整體,認為她們有獨特的制度與身份認同。他們都喜歡關注一些主要的王朝,比如唐(618—907)和宋(960—1279),同時忽視一些過渡性的時代,如五代十國(907—979)。然而,最近幾十年,人們的研究興趣開始轉向這些過渡時期,認為她們是前朝歷史發展的結果,也是后朝歷史發展的基礎。我關于五代的著作,包括一本正史的翻譯(即《新五代史》的英譯本,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2004年出版)和一本皇帝的傳記(即《伶人·武士·獵手:后唐莊宗李存勖傳》,中華書局2009年出版),都肯定了這一時代一些正面的變化,盡管它往往被認為是一個混亂且倒退的時代。

我的第二本書《山下有風》在1995年1月交付給出版社,盡管它最終在1996年12月才正式出版面世。而與此同時,我也開始全力翻譯《新五代史》(在上世紀90年代初我已經開始著手一些零星的工作)。我在臺灣中正大學教過兩年書,這讓我可以圍繞著自己的工作去組織一些課程,并跟學生討論相關注釋。之后,我獲得“蔣經國基金”的資助,這讓我在2000年至2001年中,把一個學期的學術休假延伸到一年,也就是在這一期間我完成了譯稿的初稿。這個資助也允許我在2001年3月在北京逗留的一個月里,邀請中國社科院的劉曉研究員逐字逐句地審讀譯稿。

眾所周知,歐陽修在《新五代史》中對于胡漢不同的文化習俗帶有強烈的偏見,但這本史書依然保留了很多有關后唐的材料,尤其是其中的《本紀》、《唐臣傳》和《雜傳》。無論是中西學界,都對這個獨特的統治家族關注甚少,特別是這個家族產生了很多個性鮮明的男女人物,而我兩本關于后唐皇帝的傳記,也是在這種情況的刺激下寫作而成的。此外,《家人傳》這種獨特的結構,允許讀者在看到皇族男性成員行為的同時,也能看到其女性成員的事跡。而在其他王朝正史中,對這兩種人群的記載往往是分開的。我們也同時發現了《冊府元龜》的價值,而這本書現在已經出了點校本,這就讓我們更加容易閱讀了。

在我那本關于沙陀武士李存勖即后唐莊宗的傳記里,我列出了很多沙陀統治者與漢族大臣之間合作無間的例子;我也特別強調了一點:五代各王朝的統治繼續遵循唐代模式,盡管統治者們會根據當時社會的需要對過去的做法作出一些改變。然而,莊宗作為武士的天賦并沒有延伸到治國上,他只統治了短短三年,就死在怨氣沖天的亂兵手上。有關莊宗的著作,其實為我這本關于李嗣源(867—933),即后唐明宗(926—933在位)的傳記提供了重要的背景。前一本書我用了大量的篇幅去描寫后唐建立之前沙陀人的征服行為,這就容許我在這本書里集中關注沙陀人征服北中國之后的時代,這一點肯定更加誘人,因為明宗后來是一位非常成功的統治者。叛亂很少能產生革命性的變化,但因叛亂上臺的明宗皇帝,其眾多的想法與政策,無論在社會還是政治領域,都被證明是具有革命性的。

毫無疑問,明宗是10世紀沙陀統治中最重要的代表性人物,這一時代,三個沙陀王朝在連續27年里相繼統治著北中國的中心地帶。他最以熟練平衡沙陀與漢人之間的關系而著稱,他為他的王朝走出了一條“中間路線”。與高度漢化的前任皇帝不一樣,明宗識字不多,故在日常生活中,他與他的兒子們有意識地選擇一種文化自主的生活方式,而同時,在政治上他與眾多文武大臣通力合作,當中大部分是漢人,還有一小部分來自其他民族。在邊境政策上,他野心不大,也盡量避免長途跋涉去侵占遠方的土地;如果他還是有軍事干涉行動的話,其目的僅僅限于保衛本國的利益。在這一點上,他與他的偶像唐太宗,甚至他的前任莊宗,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后面兩位都曾推行過大規模的擴張政策。明宗不愿意把財富都推進戰爭的泥潭里,因為這注定是要失敗的,故此,當條件發生變化時,他曾三次突然叫停正在進行的軍事行動,他寧愿犧牲皇帝的臉面以為現實政治服務。在內政方面,他熟練地運用蘿卜與大棒政策,對貪污及有傷風化的大臣他會判處死刑,而對誠實正直的大臣,他會以皇帝的名義予以嘉獎:他成功地平衡了儒家的道德觀與當時時代所需要的政治與軍事紀律。作為一位高效的管理者,他在宮廷開支上厲行節約,同時他還把國家的財政收入收歸國庫,不像前任莊宗皇帝那樣放入自己私人的小金庫里。他短短八年的統治時間被譽為“小康”,就是說這一時代物質豐富,社會穩定,以當時的標準來說,這是非常難能可貴的。這一寶貴的歷史遺產,一方面是源于明宗個人以民生為先的政策,另一方面則是由于他提拔了一眾才華橫溢、能力超群的大臣來為他管治這個王朝,而他所提拔的這些宰輔大臣,其實也是他出眾的政治能力的一種體現。

在中國悠長的歷史長河里,對于一個政權的壽命及合法性而言,后幾任皇帝(尤其是第二任)往往比卓越的王朝創立者更加重要。他們鞏固了既得的領土,并平定負隅頑抗者;他們為朝廷政治的良性發展一錘定音,也創立了持久而穩定的制度;而更重要的是,他們經常為開基創業的父皇收拾善后,因為后者若荒淫無道,就會讓新生的帝國岌岌可危。唐代的太宗皇帝、明朝的永樂大帝,以及清朝的康熙皇帝都是這種現象的典型例子。在后唐,明宗也扮演著相類似的角色,他讓高度緊張的王朝逐漸走向緩和。他的前任莊宗就很不智地任用宦官與伶人,以加強自身的權力,但這對朝廷行政機構的運作及當中的官僚政治都非常不利;他經常對軍隊輪換調防,并發動大規模的對外戰爭,而在此過程中,他卻日漸疏離強大的軍事機器;他還永久定都洛陽,使沙陀武士們遠離北方的故鄉山西,而他在洛陽的統治,又只聽任宮廷里的權勢人物發號施令。明宗修正了莊宗大多數的政治錯誤,在個人生活上也沒有莊宗那么揮霍無度,同時,他又以儒家的仁政治天下,并且相當尊重法治。在他之后的沙陀王朝,后晉與后漢,其政權是由跟他一樣的軍事強人所建立的,但這兩個王朝很快就走向衰敗,因為他們的繼承者愚蠢幼稚,行事魯莽。讓明宗登上皇位的“兄弟相承”繼承制源于內亞,但卻更加適合五代時期北中國的實際情況,因為當時境內桀驁不馴的節度使,以及境外貪婪成性的北方強鄰,都對中央王朝虎視眈眈,一有機會,他們將會見縫插針,從中取利。時代需要有經驗的統治者,要擔任王朝的第二任皇帝,明宗是不二之選,在同一時代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比他更加適合。在尊重中國本土的法律與制度方面,他又超過了他的同輩們。

12世紀來臨之前,沙陀作為一個獨特的民族早已消失了,或者至少史料沒再特別提到這個民族,這很有可能是因為當中的大部分人已經徹底漢化,融入主流的漢族,盡管還有一小部分人融入了其他民族。在中國悠長的歷史里,北方的游牧鄰居毫無例外,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但沙陀的歷史顯然有自己的發展軌跡,這一點讓這個被研究不多的時代,以及這個鮮為人知的民族跟中國的大歷史密切相連。沙陀人只用了一個多世紀的時間,就讓一個默默無聞的游牧部落登上中國政治權力的頂峰,但一個世紀之后,他們又從人們的視野中消失。這種戲劇性的變化,一部分是由于他們蔚為大觀的功績,這讓他們被其他民族,如契丹,視為主要的競爭對手。沙陀族這種命運的突變,還跟她在成型期的一些重要決定有關,尤其是有關居住地的決定。在8到10世紀,他們至少遷移了四次。從最初的天山南北地區遷移到河西走廊,后來又遷到今陜西北部之鹽州,最后遷到河東地區(今山西)的北部。公元923年征服北中國后,他們又從太原遷到洛陽,從黃河北岸遷到南岸。這讓國家的領導層對中國核心地帶的國情有更加深入的把握與了解,但同時,這種遷移也讓沙陀精英們沉迷于中央王朝先進的物質與文化,其代價將是逐漸忘記他們自己的傳統與習俗。最終,他們跟他們周邊的漢人無所區別了。此外,不斷往南遷移又產生了一些條件,讓他們與北方游牧民族越隔越遠,從而忘卻自己的根,這一重要因素,在民族融合發生之前,就已加速了他們本族文化的進化歷程。沙陀人的戰略利益同樣受到了這些遷移的影響。

從客觀的歷史角度看,選擇首都所帶來的風險,在最開始的時候是不可能預測到的,10世紀的后唐也不例外。公元923年遷都洛陽,在當時看來是個了不起的功績,因為這進一步加強了政權的合法性。但從這第一步開始,沙陀對長城以北地區的防御就不斷減弱,這就為與他們競爭的民族創造了一個有利的空間。幾個世紀以后,蒙古人和滿洲人都保留了兩個首都,而他們的皇帝也堅持經常在這兩座城市露面,這讓他們在京城北京統治整個中央王朝的同時,也保持自己在家鄉有足夠的影響力,顯然,他們吸取了沙陀人的經驗教訓。經常在家鄉露面,也給蒙古人和滿洲人留了一條退路,當他們在中原的統治結束后,還可以回到自己原來的地方去。相反,當沙陀人在中原的統治結束之時,他們的故鄉天山早已被其他民族占領了。

為了更好地統治中國,沙陀人還作出了另外一種妥協,這同樣對他們在中央王朝里的政治命運影響深遠,那就是在繼承模式上的突然改變。明宗的帝位,乃從他的義弟莊宗那里繼承而來,后者的兄弟子嗣都已去世。兄弟相承的繼承制度,在內亞地區不但普遍,還非常必要,因為那里的人口死亡率很高。然而,兄弟相承在漢族社會被視為有違正統,故此,按照漢人的標準,明宗稱帝似非名正言順,盡管莊宗確實沒有存活的血親。一代之后,明宗安排他活著的最大的兒子繼位,這很符合漢人的期望,但小伙子過于年輕,缺乏經驗,未能保持王朝的穩定,而幾個月之后,他不得不面對政權內部的挑戰者,這進一步證明,漢人的這種習慣,在當時是不合時宜的,這種事實明宗主觀上能明白,但卻拒絕接受。

有些作者把沙陀的消失歸因于他們統治以及后來居住在中原時所受到的文化同化,這就不可避免地強調中原對沙陀的影響。對本書來說同樣重要的是沙陀對中原的影響,本書將集中關注他們被記錄在案的政治遺產,并適時增加一些文化和宗教的因素。例如,宋朝的建立者趙匡胤,就是在公元976年把皇位傳給弟弟趙光義的。他在反抗后周叛亂后登基稱帝時,并沒有成年的孩子;即便至他去世時已有成年者,他也正確地意識到他們不能擔起大任。在選擇皇位繼承人時,宋代的建立者并沒有固執己見,他參考了五代的一些事件,尤其是后唐明宗與后周世宗的繼位。諷刺的是,在這一時期,兩次最不正統的繼位——后唐明宗之于莊宗乃兄弟相承,且非血親,而后周世宗之于其建立者郭威乃是一種收養關系——為那個時代產生了兩位最為圣明的君主:明宗和世宗。把合理性放在合法性之前,這跟中國的君主政體是格格不入的,在10世紀這是一個很大的例外。在我看來,這正是沙陀在總體上對宋代早期政治文化影響的反映,具體來說,這也反映了明宗帶來的影響。

跟我那本有關莊宗的傳記不一樣,本書的結構乃以年代與話題相搭配。第三、第四章乃以年代為基礎,目的在于強調明宗統治的八年里政治演變的過程。明宗統治時期共有兩個年號,公元930年的改元,既標志著皇權實踐的分野,也標志著朝廷人事結構的改變。編年結構有助于我們對這些變化的速度與規模有全面的理解。盡管如此,我對史景遷(Jonathan D. Spence)在《中國皇帝:康熙自畫像》一書中所采用的話題式結構還是非常欣賞的。故在第五、第六章我也采取類似的結構與研究方法。

在為莊宗作傳以前,我從來沒有冒險進入過歷史傳記的領域,盡管我對史景遷的一系列著作情有獨鐘,因為在他的書中,歷史人物躍然紙上,讀之如讀最精彩的小說。我的小書肯定不能與他的相比,但我從他的著作中學會了一種能力,那就是讓帝國舞臺上的表演者變得更有人性,盡管官方正史的材料是非常缺乏人情味的。在歷史學科內,傳記被普遍認為是“歷史之光”,然而,對皇室人物進行研究,往往會被現代史學輕視為“為帝王將相作傳”。但諷刺的是,大清王朝覆滅100多年之后,同時也是國民政府在中國大陸倒臺70年之后,讀者們越來越對那些時代的歷史人物感興趣,尤其是中國的讀者。在西方,政治史與軍事史已經迎來新的春天,這讓如五代那樣的以軍事為主導的歷史時期獲得越來越多的學術關注。我是學政治史出身的,但我的大多數著作都關注軍事沖突或局勢異常緊張的時代,因為理想與現實的矛盾總會在這些時代中呈現出來。在接下來有關李嗣源的故事里,我們將會見證一個政權如何通過其內部聯合,共同反對不孚眾望的統治者,最終重獲新生,恢復統治。

戴仁柱

2018年8月1日

于臺灣淡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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