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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論:有容乃大

生前受到萬民敬仰,死后能夠流芳百世,這是中國古代很多皇帝的目標,但遺憾的是,在五代十國時期(907—979)的55位統治者里,只有少數幾位享有這份殊榮。李嗣源(867—933)死后廟號為“明宗”,意即開明的祖先,他是那少數幾位里最為優秀的一個。他在同光四年(926)的軍事叛變中登上皇位,盡管不合正統,但在接下來的七年半里,他憑借自己的豐功偉績,不但讓當時驚疑不定的大臣安心,且獲得他們的愛戴,更重要的是,幾個世紀后,獨具慧眼的歷史學家也對他的為人處事深感認同。在他去世一百五十多年以后,司馬光在《資治通鑒》里慷慨地贊頌了這位五代皇帝,這是異乎尋常的:“帝性不猜忌,與物無競;……在位年谷屢豐,兵革罕用,校于五代,粗為小康?!蓖瑯拥馁澴u出現在《新五代史》,在書中,文化沙文主義者歐陽修不得不承認:“予聞長老為予言:‘明宗……為人純質,寬仁愛人。’于五代之君,有足稱也。”(1)明宗的歷史地位如此之高,正反映出當時人們熱切期待一個高度負責的政府——合理的稅收,適度的開支,貪腐現象減到最少,社會監管保持警惕——對一個并非天生當皇帝的人來說,能做到這一切,足以證明他極其精明。(2)

作為沙陀突厥的后人,明宗一直致力于維持朝廷內外的民族和諧,這一點能反映在他的使命感上,用他的話說,是要“統華夷”(3)。沙陀統治中原已有好些年了,至于統治是否成功,其責任很大程度上落在明宗身上,尤其是要看他是否有能力調和中原內外各種民族關系。對明宗來說,要成為不同群體之間的橋梁并非易事,因為胡人對漢人而言,本身就是“非我族類”,更何況在中原內各地區之間、階級之間還存在著更大的裂痕。他必須要求各色群體適度放棄自己的利益,以服務于更大的社群,亦即為了達成長遠的目標而拋棄短期的利益。作為在史書中享負盛名的統治者,對他的遺產來說同樣重要的是,他有效建立起了自己的核心班子,當中有實力超群的輔臣,也有雄心未泯的親密伙伴,有像安重誨、石敬瑭那樣的軍事謀略者,也有像趙鳳、馮道那樣的文臣,他們助燃了他的雄心壯志,但也會適時勸止他的過分行為。本書雖說是明宗的政治傳記,但對龐大的文武官僚集團,也會予以足夠的關注,此外,對那些在他統治過程中留下深刻印記的配偶與親屬,我們也會討論。如此,我們才能讓這位時代的標志性人物更人性化,讓他的功績融入時代的背景,更顯真實。盡管明宗具有很多天賦,但他并非毫無缺點,然而,在他統治的大部分時間里,他努力并成功地利用了自己的優勢,也把自身缺點的影響降到最低。

明宗并非后唐的創立者,作為第二任皇帝,他承擔了協調者和鞏固者的歷史責任——他要去濁揚清,在前任皇帝積極政策的基礎上,設計新的制度并付諸實行,以為王朝開創物質豐富、社會和諧的萬世之基。作為領袖,他顯現出難能可貴的大公無私精神,并設身處地為別人考慮,這一點在以下文段中最能體現出來:

朕統華夷,不求奢侈,臨食慮兵師之餒,授衣思黎庶之寒,……四方侯伯,皆朕忠臣;萬國人民,皆朕愛子。(4)

他的這份聲明為這個涵蓋一切的政權展示出一個統一的標準:無論是各大城市中最有權勢的節度使,還是窮鄉僻壤里最為貧窮的農民,他們都是他的“愛子”。通過“四方”一詞,明宗暗示著一種地理上的普遍性,這顯得既嚴肅又夸張,因為這反映出明宗渴求一種普遍而持久的秩序,但當時南方大多數地區都在不同程度上獨立于北方。按照傳統,一個國家的國祚是否綿長,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第二任皇帝的統治是否成功。短命的帝國,如秦朝和隋朝,她們的滅亡似乎不是因為創立基業的父皇狂妄乖張,而更是因為第二任皇帝德行有虧。明宗在寬容、節儉、魅力及自律方面,都能媲美唐代杰出的太宗皇帝,但太宗去世后,唐朝國祚延綿近三個世紀,而明宗的后人卻在短短兩年之內被消滅殆盡——這種命運似乎并不合理。命運還真是罪魁禍首之一:在明宗六十七歲時,死亡打斷了他接近八年的統治。他的不幸不止如此,他的兩名親生兒子和一名養子圍繞繼位問題互相傾軋,這種沖突讓他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年里倍感失落,而后又使他身后的政治局勢變得動蕩不安。五代統治北中國的第一個也是最好的一個沙陀王朝就如此悲劇收場了,這同時也是明宗個人的悲劇,這位嚴于律己的皇帝唯一放縱自己的,就是對孩子們過分驕縱保護。后唐之后,另外兩個沙陀王朝接踵而來,即后晉與后漢,但由于她們都缺乏像明宗一樣有先見之明且懷仁愛之心的領袖,國祚一個不如一個。因此,五代沙陀權力的頂峰就是明宗的統治時期,而沙陀人作為中原王朝的統治者,其最大潛能也反映在明宗日常的行為和長遠的目光上。不久之后,他的族人也從中原的視野中消失了,這讓今天重塑他們歷史的工作成為一份近乎神圣的事業。對沙陀而言,他們留下來的只有歷史。

北中國的五個朝代只持續了53年,就帝制中國的標準而言,這可謂時間飛逝,而明宗統治的八年時間,更只是整個中國歷史的滄海一粟。既然如此,為什么這個時代、這位皇帝值得我們關注呢?在軍人曠日持久地把持中國政治長達一個世紀之后,文官的權力在10世紀逐步復興,明宗的統治正好處在這個過程的早期階段,這為我們提供了文官統治潮流的微觀證據。后唐在這一重要發展過程中的貢獻,并沒有得到學界足夠的重視:盡管存在大量的材料,但卻鮮有專著——無論是中文還是其他外文——對這一時期進行過單獨的研究。五代時期,各國為了物質和人力資源進行激烈的競爭,最有活力的政權,往往通過侵襲小國,掠奪他們的人才,以實現富國強兵的目的。后唐朝廷在其巔峰之時可謂人才濟濟,這正是她在占領中原核心地帶前后,通過侵略來補充人才的一種反映,而且這種人才招攬方式不拘一格,不分階級、文化、種族和地域。實際上,明宗招攬及挽留人才的方式讓人印象深刻,這可以反映在他統治時期變節來歸的人員數目上。這種對外招攬的成功,反映出后唐皇帝作為中原最高統治者的合法地位廣受認同,這一點是后來兩個沙陀王朝——后晉與后漢所難以比擬的。而且,在五代時期,不但領土的疆界隨時改變,民族間的界限也顯得模糊,因為此時內亞民族要與漢族合作,故這一時期也見證了跨文化磨合的水平與程度,這一點很像唐代統治早期備受稱贊的第一個百年(這一百年經歷了太宗、高宗、武后及玄宗的統治,可謂繁盛)。沙陀皇帝繼承了唐的國號,也居住在唐代東都的皇宮里,這意味著他們認同了唐代文明的正統,正因為如此,在唐朝滅亡幾十年之后,其傳統依然繼續被奉為圭臬。同時,我們見證了沙陀人用他們自己的方式改變中國君主制的過程,他們把游牧文化與宗教活動融入皇室生活當中,這有時候會讓一些先知先覺的輔臣感到驚慌。正如皇帝與大臣們之間的交流所反映的,在政治中優先考慮文化的認同與沖突問題,會時刻警醒他們并非中國的主體,盡管如此,這種考慮同樣也在這個歷史的關節眼上展示出沙陀故事重要的一面——最終,他們會在政治上融入中國。

長久以來,歷史學家把五代看作一個歷經喪亂的時代,但這僅適用于個別時期,而非整個時代?!笆畤碑斨杏芯艊幠戏?,總體而言,那里的遭遇要比北方好:軍事沖突相對較少,經濟發展也更為穩定,尤其是本地區幾個最大的王國——吳、蜀與南漢——更是如此。南方各政權平均能持續四十多年,而同時期北方每個朝代,平均只能維持十年左右。北中國五個政權頻繁更替,表面上看肯定不如南方穩定。同時,北方的中央王朝不但在內部受到各地節度使的威脅,南北兩線邊界的強鄰也對它虎視眈眈。就減少邊境沖突這方面而言,明宗對后唐的統治是可圈可點的。他的前任莊宗花了十多年來構建這個雄偉的帝國,并為明宗建立高效的政府打下最為重要的領土基礎。三年后莊宗駕崩時,他的軍隊正遠征四川,他過度的對外擴張,似乎早已超過一個起源于黃河北岸的帝國的自然極限了。明宗把更多的努力放在維持現狀上,這讓政府的收入有所增加,臣民的生活也有所改善。(5)對帝國而言,皇帝似乎雄心已泯:在西南,他逐步放棄了新獲得的土地,而在北方,沙陀唯一的競爭對手契丹又得以加強長城以北的實力,并為他們后來進一步進攻中原腹地做好準備。而像南平、吳越這些附屬國,盡管國土面積不大,但都給北方朝廷制造出不少麻煩。巴蜀地區到明宗統治末期,已被中央王朝直接統治了十年,此時它又再蠢蠢欲動,想宣布獨立。明宗對國內事務的要求相對合理,而處理邊界問題時,他也作風務實,從不好高騖遠,但從長遠的角度看,也正是這些個人的美德,令他的歷史遺產稍有遜色,他總是傾向于妥協讓步,而非為原則而戰,這讓他經常否決如安重誨這樣的鷹派人物提出的政策方案。

帝國的命運往往跟皇帝子孫的性格與能力交織在一起,但明宗與大多數偉人一樣,遭受了一個悲慘的命運:相對他而言,他的后代并不順利。他的長子李從璟死于同光四年(926)把他推上皇位的那場叛亂之中,此后,他致力于培養兩個成年的兒子,期望他們將來能繼承他的事業。最為明顯的是他對長子(以在生論)李從榮的訓誡,后者最有可能成為他的繼承人。李從榮喜歡打馬球,也能熟練地掌握并應用漢語。他親手寫出的詩歌超過一千首,并經常以詩會友,受到京城文學愛好者的追捧,但這種興趣讓他父親很不安。(6)長興三年(932)的某天,他向父親承認,他喜歡哲學思考:“有暇讀書,與諸儒講論經義爾?!钡髯诘幕貞浅V斏?,而非贊許,這讓兒子大為沮喪?!缎挛宕贰酚涊d如下:

經有君臣父子之道,然須碩儒端士,乃可親之。吾見先帝好作歌詩,甚無謂也。汝將家子,文章非素習,必不能工,傳于人口,徒取笑也。吾老矣,于經義雖不能曉,然尚喜屢聞之,其余不足學也。(7)

《資治通鑒》記載了這次對話的另一個版本,當中明宗承認他在閑暇時間也喜歡聽儒生講經,盡管他沒有機會正式學習(吾雖不知書)。根據第二個版本的描繪,明宗似乎并不那么強烈反對兒子從事漢語文學的探討,但無論是哪個版本,他們的交談都有足夠的象征意義。(8)這表明,皇帝關心族人在公眾心目中的形象,也害怕兒子對文學的自我吹噓被揭穿而遭人恥笑。在對話中,他也提到前任皇帝沉迷漢文詩歌之事——此事發生不久,一切歷歷在目。顯然,他想以此提醒兒子,作為沙陀領袖,如若過分沉迷于漢人之道,則會分心,不能履行傳統的責任,尤其是戰爭時或者受到戰爭威脅時所應盡的軍事責任。明宗提到莊宗,其實也在暗示,政治領袖特別容易受到慣于阿諛奉承、溜須拍馬、故意夸大自己才能以獲取重用的諂佞之臣的蠱惑。明宗并沒有貶低漢人之道的意思,也并非不鼓勵兒子的文學追求,實際上,他是要提醒兒子,作為來自內亞的武士,他們家素有尚武的精神,這一點對維持權力非常重要,盡管他們已經完成了從征服者到執政者的轉變。為抵御漢族文化的天然誘惑,明宗為孩子們尋找一條界限,以保護沙陀文化的獨立自主。他不一定能改變這個兒子的嗜好,但他的情緒肯定能為兩種文化的平衡提供一種引導,一種他的繼任者不能完全忽視的引導。

對明宗價值觀的研究還有一個獨特的視角出現在他與樞密使范延光之間的一段對話當中,這段對話發生在皇帝人生的最后一年,他質疑帝國在武裝力量配備上花費過甚。兩人當時正在討論如何平衡對騎兵和步兵的投入,但對話后來卻演變成皇帝質疑過去十年一直在執行的先軍政策,他認為,相對于整個龐大的社會,軍事投入確實太過優先了。皇帝首先承認,軍中的戰馬從三十多年前的7000匹,增長到如今的35000匹,足足增加了四倍,這是增加國內馬匹供應,以及擴大西方和北方馬匹進口等政策共同作用的結果。樞密使告訴皇帝,對一個騎兵投入的費用,可以養活五個步兵,顯然,他想以此作為論據,支持國家投入向步兵傾斜。但這番話讓明宗長嘆一聲,并說出令人驚訝的言論:“吾老矣,馬將奈何?……肥騎士而瘠吾民,何益哉?”(9)此時,明宗對帝國騎兵的巨大發展已經貢獻甚多,且之前并沒有過多考慮這種投入是否有價值。幸運的是,明宗統治時期沒打多少次仗,就算有,規模也很小,持續時間也不長,省下來的錢足以彌補對軍事建設的投入。正是這一原因——當然,還有其他——讓他的統治時期被認為是控制軍事預算的時代,這反過來也反映出明宗在政治上信奉主流的儒家思想。

除了在軍事花銷上有所節制外,明宗跟很多少數民族領袖一樣,平民化程度很高,他們更像同儕當中資格最老、也最為優秀者,而非從天而降的“天子”。他隨意的風格使中國本土的帝制傳統嚴重褪色。歷史材料透露出這位皇帝在六十多歲時還保持罕有的出巡率。他經常流連于洛陽近郊的宗教寺院與名勝古跡,重臨他從前坐落在郊外的官邸,視察私人農場與公共馬場,宴請輔臣與生平好友,甚至隨時跟被征召而來的工人談話——這一切乍眼一看像是娛樂活動,但其意義遠遠不止于此。這一切實際上是要沖破中國君主制度的藩籬,同時保持草原統治模式中最好的元素。前任莊宗皇帝的社會生活與政治生活是完全分開的,但明宗卻大不一樣,他經常出現在京城的鬧市中,以至于他晚年身體變差不能出現時,會引起公眾特別的關注。他也打破了當時皇帝的常規,離開京城到其他地方長久駐留了一段時間。天成二年(927)他去開封平定宣武節度使朱守殷的叛亂。盡管平叛軍隊不用多久就取得了勝利,但明宗還是決定在那里駐留一年,這在當時是非常引人注目的。兩年以前,他的前任莊宗想親自率兵進攻四川,但卻遭到滿朝文武的反對,最后他被迫把這一任務委托給他的樞密使郭崇韜。在開封期間,明宗想更進一步地往前推進,這次是要去魏州(今河北大名),但這次他同樣遭到大臣們的激烈反對。在去魏州的問題上,他妥協了,但他還是堅持要留在開封,結果這次駐留的時間超乎任何人的想象。在后來的歲月中,他離開京城的愿望有所減退,這一方面是因為國內的威脅減少了,而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他自己的精力衰退。盡管這樣,如此重要的先例一開,這位皇帝的行動會更加自由,而這個先例對他的繼承者而言也是個正面的影響,他們在這個問題上也可以有所選擇。

明宗頻繁出現在京城內外,并非單純為了要從沉悶的中國君主制中解脫出來,更重要的是,作為統治者他要讓自己融入中原王朝的民眾當中,因為他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外來者,故他渴望縮短與子民之間的距離。在過去兩代,沙陀人就是通過團結北方邊境地區的各個少數民族,并且融合一大幫北方漢人,來鞏固他們在黃河以北的統治根基,并最終征服中國核心腹地的。那些在征服中原之前早已聲名顯赫的內亞胡人,尤其是沙陀的本族兄弟,在征服中原后依然顯赫,并在政府中擔任軍事要職,成為皇帝的私交好友。明宗還致力于改善京城里潛在的民族摩擦,于是他大幅啟用漢人,不但讓他們管理內政事務——毫無疑問,他們在這方面很有影響——還讓他們分享軍事征服的成果。明宗時代,眾將軍與節度使的人選,主要還是漢人。政府官員由不同民族的人擔任,在定居與通婚等事務上也沒有為不同種族設置任何人為的界線,這讓沙陀的歷史經歷跟中華帝國后期少數民族統治的歷史大不一樣。因此,與四個世紀以前由拓跋鮮卑統治的北魏王朝相比,明宗統治下的沙陀更具自我意識,更懂保護他們自己的文化認同;但另一方面,他們的統治政策更加包容,如在軍隊等特定圈子中不再享有一些優先的特權。

兩代人以前,王賡武先生在他的開山之作《五代時期北方中國的權力結構》一書中,強調了五代對于10世紀中央與地方的斗爭、文臣與武將的較量等問題的重要性,尤其是后梁與后唐兩個政權。(10)中央朝廷的權威重新旁落到各地軍事首領的手上,這一過程始于9世紀晚期唐朝統治逐漸衰退之時,但卻在幾代之后的后梁達其頂峰。后梁朝廷任命了好些專任官員,包括軍事上的崇政使與財政上的租庸使,以減低各種額外開支,并要削弱地方節度使的權力。后梁大多數相關改革的精神一直延續到后唐,盡管具體做法有所調整。但根據王賡武的論述,莊宗在控制地方軍事勢力方面的政策更為進取。明宗在信中也表明認同這種政策,并使之成為他統治前期較好的統治精神,然而在長興元年(930),亦即他的統治中期之后,他完全拋棄了這種政策。王先生指的是征討川蜀孟知祥失敗一事,并認為此事極具象征性意義。在此之后,明宗默認了節度使對節度判官的任命權。王賡武注意到,明宗晚年缺乏了其早年的雄心壯志,他堅稱:“事實上,無論是李嗣源在位時期的最后幾年,還是其死后十五年內,內政改革都沒有任何明顯的進展。”(11)明宗在即位之前當過好幾年的節度使,相比莊宗,他更能體會節度使的需要,因為莊宗沒有這種經歷。王賡武的研究可以提醒大家,五代中央集權的過程并非一帆風順:它在910至920年代有所推進,但在930至940年代又大幅倒退,在950至960年代才又重新出現,并最終為宋朝平定地方勢力奠定基礎。明宗是這一時期統治時間第二長的皇帝,但他為這一過程所作的貢獻與其任期并不相配,而他的政策更是與之背道而馳。

通過對明宗的統治時期作更為仔細的研究,我們發現他表面上就地方軍事勢力問題作出了政策上的讓步,但他不一定在原則上作出退讓,實際上,他要預留更多的精力去處理涉及人民大眾的社會問題。誠然,在明宗統治后期,軍事改革有所延緩,朝廷甚至還跟四川等敏感地帶的節度使達成妥協,但此時,核心地帶的地方軍事勢力遠遠不能威脅洛陽朝廷,長興元年(930)以后基本沒有軍事叛變,這正能說明問題。此外,明宗此時也已經六十好幾,如中國其他帝王一樣,他逐漸關注自己將要留下的歷史遺產,他知道,他是否能流芳百世,在于他能否有效創建一個負責任的政府,能否維持一個穩定的社會,以及能否引入法律和秩序,以代替各地節度使心血來潮的突然決定?;实坌碌年P注點能反映在他自己之前的感慨上,在此,他把“肥馬”與“瘠民”相提并論。他更希望他的子民能夠安居樂業,這代表著一位職業軍人的歷史轉變:從征戰者到牧民者,從草原的戰士到中原的皇帝。這個過程,也是游牧文明與農耕文明碰撞并融合的過程。


(1) 司馬光等:《資治通鑒》卷278,長興四年十一月戊戌條,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9095頁;歐陽修:《新五代史》卷6《明宗紀》,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66頁。

(2) 見曾國富:《略論五代后唐“小康”之局》,載《唐都學刊》2008年第1期。

(3) 王欽若等:《冊府元龜》卷65《發號令四》,南京:鳳凰出版社,2006年,第694頁。

(4) 王欽若等:《冊府元龜》卷65《發號令四》,第694頁。

(5) 見曾國富:《論五代后唐“小康”之局》。

(6) 見歐陽修:《新五代史》卷15《李從榮傳》,第163頁;司馬光:《資治通鑒》卷278,長興三年十月壬子條,第9077頁;王欽若等:《冊府元龜》卷158《誡勵第三》,第1766-1767頁;卷270《文學》,第3067頁;傅樂成:《沙陀之漢化》,載氏著:《漢唐史論集》,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81年,第319-338頁,尤其是第331頁。

(7) 歐陽修:《新五代史》卷15《李從榮傳》,第163頁。

(8) 見司馬光等:《資治通鑒》卷278,長興三年十月己酉條,第9077頁;王欽若等:《冊府元龜》卷158《誡勵第三》,第1766頁;孫光憲:《北夢瑣言》卷19《明宗戒秦王》,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349頁。

(9) 薛居正等:《舊五代史》卷44《明宗紀十》,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601-602頁;歐陽修:《新五代史》卷51《范延光傳》,第577頁。

(10) 請參見王賡武著,胡耀飛、尹承譯:《五代時期北方中國的權力結構》第五章及第七章,上海:中西書局,2014年。

(11) 王賡武著,胡耀飛、尹承譯:《五代時期北方中國的權力結構》,第170-17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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