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草原到中原:后唐明宗李嗣源傳
- 戴仁柱
- 9263字
- 2020-10-22 15:51:48
第一章 其人其地
沙陀族人
后唐明宗是沙陀人,其本名邈吉烈,成年后取漢名李嗣源。李嗣源生于唐咸通八年(867),其父名霓,乃沙陀軍中一名將領,母親姓劉;祖父名琰,祖母姓何。(1)嗣源母親與祖母的姓氏,暗示著他的母系很有可能有部分漢族血統。但這也只是一種可能,因為在幾個世紀之前,劉姓是內亞少數民族進入中原后采用的姓氏之一,如北魏時期的獨孤氏曾改姓劉,而十六國時期的劉淵,更是匈奴人;而何姓在唐代也是來自內亞的“昭武九姓”之一。嗣源出生于應州(今山西應縣),那是一個離長城大概一百公里的地方,他也在那里成長至十三歲,那一年父親去世,讓他成為孤兒。他父親是后唐獻祖李國昌的愛將,也是地方軍隊中的精英。因此,雙親在去世之前有足夠的時間對嗣源進行錘煉,另一方面,十三而孤,又足以讓他有更多的時間融入新的家庭。(2)后來,嗣源追隨李國昌跟李克用,扎根于晉陽(今山西太原)以南。李克用的妻子跟李嗣源的母親同樣姓劉,盡管沒有證據證明兩位女士有家族血緣關系。此時李嗣源年華尚少,但他弓馬嫻熟,長于獵殺,這給李國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于是這位年輕人被征召入伍,先侍奉于獻祖左右,后又被安排到獻祖的兒子李克用帳下。
嗣源到十七歲時已經驍勇善戰。當他到達晉陽時,李克用的小妾懷上第一個孩子,也就是說,年近三十的李克用此時還沒有男性后代,而嗣源正填補了這一空白。他們很快就情同父子了。但這種情同父子的關系,最早是發生在嗣源與克用的父親李國昌之間的,嗣源曾經這樣描述李國昌對他的感情:“愛幸不異所生”。(3)即使當中有夸張的成分,但這樣的陳述至少暗示出養父對他的影響不異于他的親生父親。在那個戰爭年代,北中國邊境的孤兒普遍面臨著各種各樣的危機,但這些危機變成了李嗣源的機會,他因此得以融入晉陽,這個地方是山西中部的政治與社會中心,能夠給他提供更多的機會,讓他更好地培養出報效沙陀部族的雄心壯志。嗣源在往后的日子里為這個收養他的族群作出了史詩般的奉獻,這是因為他心懷感激,正是這個族群讓他逃脫了一般十幾歲孤兒的命運,使他沒被遺棄,也沒受奴役。嗣源長大后,成為一個道德感非常強的人,有時人筆記說他“雄武謙和,臨財尤廉,家財屢空,處之晏如”(4),暗指他從早年開始就不太注重物質享受,并且堅持終身。李克用的繼承人出生于唐光啟元年(885),他與嗣源相比,反差很大,且令人震驚:李存勖視權力和榮耀為與生俱來的權利,其為人極其傲慢、奢侈和自私。存勖與嗣源是在同一個族群里長大的,但卻走上兩條完全不一樣的道路。
李嗣源是沙陀人,所謂沙陀,即草原中的大沙漠,有學者認為,這一民族乃與今天的土耳其人同種,更有學者認為,所謂沙陀,是從突厥語直譯而來的。他們以游牧的方式在中國的北方地區生活了好幾個世紀,在中古時代,這里屬于中國的內陸。(5)然而,有關沙陀的歷史材料最早乃見于唐代(617—907)。他們之前可能有別的名字,或者從其他族群中分裂出來,例如處月突厥,又或者她是由其他各民族融合而成的,其中包括粟特、韃靼、回紇與吐渾。(6)很有可能,沙陀族是在其史前時期,由當時邊境附近其他不同部落的人合并而成的。在整個唐代發展過程中,它逐漸成為朝廷的雇傭兵,這是唐代“以夷制夷”政策的一部分,目的在于讓一部分外族去抵御其他外族對中國的入侵,而沙陀也心甘情愿地成為唐代這一政策的代言人。他們曾經從天山南北出發,游走于甘陜地區和山西北部,其活動范圍之廣,足以反映出他們在那個時代的滲透性,在此過程中,他們販賣牛羊馬匹,這些牲畜他們自己消費不完,大多數用于南方的邊境貿易。(7)突厥人統治那個多民族的邊境地帶長達七八個世紀,沙陀很有可能就是內亞突厥這個多民族共同體下的一個分支,但隨著他們南遷,沙陀很快就發展成一個獨特的民族部落了。有歷史學家認為,沙陀人應該是會突厥語的,而他們自己的語言也很有可能是從中演化而來的。(8)一些材料也偶然地暗示出明宗會說“蕃語”,這有可能是他本身的沙陀方言,但更有可能是突厥語的一種變體,而突厥語乃絲綢之路上的一種通用語言。(9)
早期的沙陀人“尊重鬼神,沉迷占卜”,顯然進行著一些與摩尼教有關的宗教活動;這一宗教在7世紀隋唐統一中國之前的那個大分裂時代就已傳入中國。(10)親屬死后給他們祭獻牲口,也是源于這一宗教。在日常生活中,沙陀人并不只信奉一種宗教,如薩滿教在他們當中也很有影響力。沙陀人敬天的行為,更體現在對自然的尊崇上,例如他們在喪葬中喜歡用動物——尤其是馬匹作為祭品;明宗當皇帝時期作為消遣經常流連的一些景點,也被盡量保持其原有風貌,減少人的痕跡。(11)無可否認,漢人同樣敬天,也同樣占卜,但正如下文所談到的,10世紀的漢人更傾向于認為自然的異象是可以預測的,而像沙陀這些北方民族則認為大自然變幻莫測,正因為如此,明宗常常會對自然災害所造成的破壞反應過甚。
在某些史料中,沙陀被稱為“沙陀突厥”,有時又被稱為“沙陀三部落”,這說明他們最開始是一個多部落的聯盟,后來才趨于融合與統一。沙陀的崛起,正伴隨著8世紀東突厥的衰落。(12)他們的軍隊在9世紀中葉最多可能不超過三到四萬名常規軍,因為根據明宗自己后來的回憶,李克用時代“馬數不過七千”(13)。但沙陀士兵非常“驍勇”,他們弓馬嫻熟,在戰爭中善于圍城。事實上,他們最好的弓箭手能拉滿硬弓,箭無虛發,敵人往往應弦而倒。(14)8世紀中晚期,沙陀反復依附回鶻與吐蕃這兩大西北部族,直到唐朝統治的最后一百年這兩大勢力衰落之后,他們才正式歸順中央王朝。(15)隨著沙陀往長城以南遷移,他們也從一個草原上的自治部落,逐漸變成唐王朝統治的一部分,這個發展過程用了接近一百年的時間,當中既有他們與中央王朝的沖突,但偶爾也有合作。(16)
唐憲宗元和四年(809)之后,沙陀人在唐朝政府的庇護下,定居在長城以南的代北地區,至此,他們的勢力基本游弋于太原平原往北至大同地區。在唐代,這一地區被稱為“河東”(即黃河流域以東),盡管對當地人來說,“晉”作為該地區的古老地名更受歡迎。山西北部氣候干旱,植被稀疏,比較適合這些游牧移民打獵和放牧,故此,沙陀人決定定居于此,并把這里發展為他們的根據地。定居河東有利于沙陀加強與中國的聯系,因為在9世紀早期,唐朝的將領們喜歡招募這些勇猛的內亞武士來鎮壓帝國內部的叛亂,并最終把他們納入一種世襲的庇護關系之中,用一位歷史學家的話來說,這是一種以唐朝政府利益為優先的關系。(17)
一些數據表明,沙陀戰略價值不斷增長的趨勢愈見明顯。據《舊唐書》估算,8世紀晚期的沙陀戶口大概有六千余帳。(18)但這種估算是極其保守的:因為在一些重要的軍事行動中,內亞胡人和本土漢人會不斷融入這一部族,故我們很難把單純的沙陀人獨立出來——但這正是人口估算的基礎。而且,沙陀人實現了大規模的人口增長,從9世紀晚期到10世紀早期,他們的人口可能增加了不止一倍,這一方面是因為來自草原的雇傭兵融入了這個部族,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他們跟其他內亞胡人以及中原漢人締結了戰略性的婚姻關系。到那時候,這一部族的突厥血統已經逐漸淡化,相反,他們與土地的關系更加密切,成為了半定居的族群。顯赫的社會地位和重要的戰略影響,讓這些河東居民變成10世紀早期政治上至關重要的勢力,而與此同時,唐朝皇權旁落,帝國岌岌可危,并最終走向滅亡。此外,與中原王朝的戰略聯系,還讓沙陀人的文化習慣得到改變,這其中包括文字的流傳與使用,在此之前,沙陀人沒有自己的書寫系統,也正因為這個原因,他們甚至沒有一個簡單的姓氏。
歐陽修的《新五代史》是研究這一時期的主要史料之一,他在其中寫道:“夷狄無姓氏。”(19)這肯定是一個夸張的說法,因為歐陽修把少數幾個民族的習俗概括為所有北方民族的共同習俗。但單就沙陀突厥而言,他們確實在形成民族并發展了很長時間之后,才開始使用姓氏,而這一舉措似乎也是對漢民族習俗的一種模仿。就我們目前所知,他們最早的祖先名叫沙陀金山,其活躍時期可以追溯到唐高宗(649—684在位)和唐玄宗(713—741在位)時代。(20)李嗣源義父的曾祖盡忠把朱邪作為族名,但后來一些史學作家將之誤認為姓氏,故稱之為朱邪盡忠。(21)盡忠之孫朱邪赤心(卒于文德元年,888)的名聲更大于乃祖,他在唐文宗開成四年(839)受回鶻相掘羅勿之賂,率本部軍隊攻擊回鶻可汗。(22)盡管如此,赤心還是在唐懿宗咸通十一年(870)年放棄了他的突厥姓名,唐朝皇帝給他賜名“李國昌”。(23)
唐朝政府對功勛卓著的胡人將領,往往給予最高形式的獎勵,當中就包括賜予他們國姓與漢名,通常也會把他們納入宗室譜籍(以之屬籍),這種做法在當時非常普遍。但這種出于戰略需要的舉措,被額外賦予了文化層面上的意義:沙陀領袖象征性地成為了中國統治家族中的一員,并取得了相關的頭銜與地位,但卻失去了其獨立性。然而,讓人吃驚的是,中央王朝這一特殊舉措,并沒有遭到包括李國昌和李克用在內的邊境游牧部落的激烈反對,后者是前者的兒子兼繼承人,他十幾歲時就獲得了自己的漢名,并一直沿用,從未改變,以致他的沙陀名字永遠遺失在歷史當中。李克用的義子李嗣源同樣也有專用漢名的傾向。后唐同光元年(923),后梁俘虜王彥章沖口說出李嗣源的沙陀名字邈吉烈,這讓他大發雷霆,盡管他當時只是一名普通將領,但還是氣得把王彥章殺掉。(24)幾代以來,沙陀領袖們都為這一普通姓氏感到無比自豪,因為這一姓氏背后,是他們與李唐皇室的一種似是而非的關系。但熱衷漢名與各種頭銜,并不代表必須對唐朝卑躬屈膝,曲意奉承。唐朝政府邊境管理模式的美妙之處本來就在于多用蘿卜,少用大棒,多慷慨賜予,而少鎮壓打擊。此外,在本民族語言缺乏各種名字的情況下,沙陀認為必須發展出其他方式來定義他們的族群,并維持他們固有的文化。對唐朝政府而言,賜姓賜名只是安撫并拉攏邊境民族的慣用伎倆,但對沙陀而言,這卻是發展本民族文化的契機。
盡管沙陀愿意為唐王朝忠心服務,但也許是癡心錯付,他們與唐王朝合作發展的步子慢得令人沮喪,甚至雙方之間一些局部的猜疑有時也會引起武裝沖突。從唐朝廷的角度看來,李國昌“恃功益橫恣”,他在870年代的一系列舉動引起了朝廷的不滿,于是他被投置于北方邊境之地。(25)沙陀突厥甚至在唐僖宗廣明元年(880)遭到朝廷給予的一系列挫折之后,短暫撤回到更遠的北方——蒙古高原的韃靼地區。然而在一年之后,黃巢引領了新一波的叛亂活動,這無疑是“安史之亂”后唐朝政府最嚴重的危機,但這同時又給了沙陀另一個機會,讓他們團結在朝廷的旗幟下,重拾信譽,成為朝廷可以信賴的雇傭兵:在中和三年(883)把叛軍驅逐出長安的戰役中,他們起了顯著的作用:在沙陀軍隊的無情打擊下,黃巢的部隊潰不成軍,被迫撤離長安。就在同一年,李國昌的兒子李克用(856—908)繼承了父親的爵位,那一年他只有二十八歲。克用睿智地征募了韃靼雇傭兵,并讓他們和突厥伙伴們一起,給唐朝境內的殘余叛軍以最后的打擊,并成功在一年之內把他們全部剿滅。可以說,沒有沙陀雇傭軍的幫助,黃巢的叛變有可能無限推進,盡管他們還不足以推翻整個王朝。作為回報,唐朝廷把李克用封為河東節度使,而河東所轄之代北地區,有大量沙陀族人定居。(26)未來明宗的祖籍所在地應州(今山西應縣),也在代北的范圍內。
李克用的母親秦氏很有可能是漢族人,但她兒子的行為方式卻植根于草原。他年少時就以善射聞名,甚至能夠“見雙鳧翔于空,射之連中”,贏得喝彩;他后來一系列英雄式的行為,為他贏得了“獨眼龍”的綽號。(27)在十幾歲的時候——如果不是更早的話——李克用就已經參與他父親的戰斗,并慢慢成長為一位英勇的戰士和深謀遠慮的軍事家。(28)毫無疑問,是年輕時候的戰斗讓他失去一只眼睛,并獲得自己的綽號的。(29)盡管失去部分視力,但他的箭法一樣精準,他對敵人實力的評估依然獨到。克用在中和三年(883)繼承了國昌的爵位,當中沒有遭到多少反對,這很可能說明,父子相傳的繼承方式早在8世紀沙陀身處河東之時就被引入,盡管當時其他很多游牧民族更流行兄終弟及制。(30)那時,克用已經年近三十,這個年齡足以讓他在族人面前證明自己。
雖然李克用天資過人,但他在未來二十多年里管理沙陀時所面對的重重困難,多得讓人難以置信。也許是有意為之,或慣性使然,他逐漸融入中原漢族的政治世界:他很享受被唐朝政府冊封為晉王,這一爵位他將傳給自己的兒子。然而,在李克用掌權的前十年,沙陀與南方的關系依然艱澀:京城長安里懦弱的君主常常為勢所迫,在內政事務上輕視堅忍的沙陀李晉王的意見,同時驕縱一些足以對他構成競爭甚至威脅的節度使,例如朱溫。朝廷甚至一度對晉采取制裁性的軍事行動。(31)同時,沙陀頻繁掠奪,有時是為了自衛,但更多是在要求政治認同與授權被拒絕后的一種發泄。如光啟元年(885),李克用要求朝廷討伐朱溫不被批準,他轉而率軍助河中王重榮抗擊朝廷軍隊,并進犯京師,“縱火大掠”(32)。后來在結盟穩固之后,克用才下定決心保衛李唐皇室,其決心可以說更甚于帝國大多數漢族節度使,尤其是在他生命中的最后十年。他曾力勸唐昭宗剪除李茂貞,但昭宗始終對克用有所疑忌,拒絕了他的要求,這次克用息事寧人,沒有率兵進犯京師,只是感慨朝廷錯失大好機會,后來李茂貞的確進犯京城,但克用已鞭長莫及,愛莫能助。(33)在此過程中,沙陀被其他內亞民族視為南方,他們的未來肯定會逐漸與中央王朝糾纏在一起,而跟北方的大草原漸行漸遠。(34)奇怪的是,新、舊兩部《五代史》,以及五代制度匯編《五代會要》都沒有在作品的最后把沙陀歸入“胡人”之類,這跟《新唐書》很不一樣。實際上,到宋代這些五代史料完成之時,沙陀不再被歷史學家認為是跟漢族有分別的異族。不管怎樣,這一小群外來者最終融入中原,成為中原民族的一部分。
從李克用開始,沙陀人的活動基地就以晉陽(今山西太原)為中心,而他父祖的根據地代北,也在晉陽的輻射范圍之內。這一地點具有十分明顯的歷史重要性,因為這里是隋朝皇帝的避暑勝地。也同樣是在這個地方,唐朝的開國皇帝李淵在隋大業十三年(617)起兵反隋,進攻京城長安。唐朝政府隨后把晉陽提升為“北京”,以承認它在王朝歷史上的特殊作用,盡管唐朝皇帝們從來沒有在這里管理過整個國家。唐朝的統治者會娶一些來自當地顯赫家庭的女性為妻,這其中包括了高宗的第一任妻子王皇后,但她后來被另一個太原人武媚娘害死。(35)后者后來成為高宗的第二任皇后,并打破了歷史慣例,親自以皇帝身份統治天下。她是一位強大的女性,其活躍的精神往往被歸因于她故鄉過去的多元文化。(36)隋朝的統治家族同樣也跟晉陽當地的精英聯姻,并把他們好幾個王子安排在這一地區的顯赫位置上,當中包括了隋朝第二位皇帝隋煬帝。(37)晉陽出皇帝和皇后的名聲在五代達到了高峰,當時統一北中國的五個家族有三個來自這里——分別是后唐、后晉與后漢。該城池同樣是北漢都城的所在地,這是十國當中的最后一個,獨立且好斗,竟敢公然違抗宋朝政府的指令,一直負隅頑抗到宋太宗太平興國四年(979)。宋朝把這個最強大的對手放到統一進程的最后一刻。
李克用的責任感、忠誠感和榮譽感可謂根深蒂固,此乃一種植根于陰山武士文化中的價值觀,他在那里度過了自己的童年,并茁壯成長,故從小就對此耳濡目染,后來他又把這種價值觀帶到了他的新家河東地區。值得注意的是,克用的義子李嗣源也同樣擁有這些性格特征。家人和朋友都會記住克用可愛的個人品質,但他的同袍,尤其是他手下的軍官往往因為要服從軍紀,只看到他威嚴的一面。例如,《舊五代史》提到,“武皇性嚴急,左右難事,無委遇者,小有違忤,即置于法”,其中包括可怕的宮刑。(38)同時,他的脾氣相當暴躁,語言非常尖刻。他曾經僅僅因為弟弟李克修“性儉嗇,供饋(軍隊)甚薄”而咒罵并鞭笞他。笞刑對身體的傷害,再加上辱罵對精神的摧殘,讓克修羞憤交加,最終突然發病而亡。(39)這些故事說明,李克用對手下控制非常嚴格,包括跟他關系最鐵的血親。連自己的族人都不能在他的暴怒下得到幸免,這在某種程度上說明,他盡管專制,但也顯得公正。正是政治上的霸氣強勢和生活上的多愁善感,讓李克用成為后唐兩位皇帝——莊宗與明宗的人生楷模,盡管前者缺乏父親的個人自律,而后者則在處理家人和朋友的問題時,不像義父那樣公平公正。
揣測李克用的脾氣是需要技巧的,而這種技巧似乎只有一位將領能夠掌握,他是蓋寓。(40)在一次偶然的外交事件中,蓋寓與李克用的私人關系起了關鍵作用。(41)他懂得婉辭勸說,也會借古諷今,因而能夠影響晉王,讓他在瞬間的暴怒過后,可以自我反省,變得善于納諫。他們的關系中更為值得稱道的一面,是雙方在互相尊重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持久信任,后梁的間諜曾經想離間他們的關系,于是偷偷誹謗蓋寓,指責他忠誠有失,將要取代克用,但這些流言蜚語絲毫無損克用對他的信任。他們經常在對方家中飲宴,這不但讓兩人的私交更加深厚,更讓兩個家庭緊緊地捆綁在一起。所以,當這位武皇愛將在天祐二年(906)罹患重病時,已經年過半百的李克用“日幸其第,手賜藥餌”。而在蓋寓最終逝世時,克用大受打擊,就如親人逝世一般,盡管這兩人很可能來自不同的族群,有著不同的文化。(42)堅毅不拔的忠誠和多愁善感的魅力,足以抵消晉王的缺點——頑固與暴躁。克用非常值得稱道的一點是,他建立起他的核心班子,當中有男性的副手,也有女性的伴侶,這些人都能憑借各自的特點,對他作出平衡,甚至有利于他。他既不妄自尊大,也不趾高氣揚,相反,他的自信反映在他對戰友的信任上。這些優秀的個人特質幾乎都被李嗣源繼承了。
李克用核心班子的中心人物是兩位女性,一位是劉氏(死于同光三年,925),她是克用的正室,另一位是次妃曹氏,她為克用生了四個兒子。根據這兩位女性的姓氏,她們很有可能是中原漢人,但血統不一定非常純正,因為該地區的漢人長期以來都有與外族通婚的習慣,而根據《新唐書》記載,當時姓曹的人也有可能來自一些北方民族。(43)有關克用正室劉氏的家庭及族源,史料很少提及,但唐代晉陽地區確實有一個較為顯赫的劉氏家族,故此,劉氏很有可能跟這個家族存在著某種聯系。(44)天賦聰明、才華橫溢,往往會給一位上層女性帶來自信。王國建立之初,可謂矛盾重重,而當時時刻陪伴在克用身邊的女性,正是這位劉氏,她經常在政治與軍事問題上給丈夫出謀劃策,其果敢自信的作風,很像來自內亞的女性,如契丹主阿保機的妻子述律后,也生活在那個時代,不過比劉氏更為年輕。(45)劉氏更是常常指導皇室女性騎射之術,這種活動可以追溯到唐代早期,唐朝建立者李淵的女兒平陽公主就曾組織過一支“娘子軍”。(46)無論在中國還是在內亞,歷史上皇室女性支持甚至執行這種任務的例子,俯拾皆是。
唐天復二年(902),梁軍大舉包圍沙陀的根據地晉陽,在此一役中,劉氏夫人充分展現出其勇敢氣概,以及在危機中獨立判斷的能力。此役之前,晉軍已經丟失了一大片領土,這令李克用異常震驚,他甚至開始動搖,想要逃到北方的匈奴之地。他忠心不二且戰斗經驗豐富的義子李存信,此時也力勸他北撤。劉氏夫人首先質疑存信的能力:“存信,代北牧羊兒耳,安足與計成敗邪?”然后,她又說服克用死守晉陽,抵御侵略者。她敏銳地指出:“今屢敗之兵,散亡無幾,一失其守,誰肯從公?北邊其可至乎?”(47)她的言辭合理,理據充分,最終不但說服克用,也讓其他軍官信服,當中包括另一位義子李嗣昭,他也力勸克用死守故地。克用最終下定決心,這讓早已離心離德的士兵重新振作,很多離開了的士兵也重新歸隊,晉軍人心恢復統一,這使得侵犯者孤立無援,最后逃去無蹤。
到年近三十時,由于正妻無所出,李克用與側室曹氏發展出親密的關系。就如正妻劉氏一樣,側室曹氏也開始在李克用個人及政治問題上提出自己的建議,她的“從容諫譬”在克用的盛怒之下挽救了很多人的性命。(48)她是后唐建立者莊宗的親生母親。根據史料記載,莊宗對母親極為孝順,她的去世,甚至讓莊宗變得偏執狂妄,且喜怒無常。在生之時,曹氏對兒子的要求非常嚴格,并對兒子有極大的正面影響。按照沙陀慣例,她在兒子成為皇帝后,被冊封為太后。劉氏和曹氏是李克用一生最重要的兩個女人,出于對他的愛與尊重,她們兩人相處得十分融洽。這是一段永恒的融洽關系,這種關系在妻妾之間也十分罕見,曹氏去世時年紀不算太老,而她去世的原因,正是過分思念早她一年而去的終生摯友。克用家庭的和睦有序,為兒子們提供了一個好的榜樣,當中包括李嗣源,他的親生母親也是姓劉,而他的皇后也是姓曹——也許這冥冥中也是嗣源和他義父一家的一種聯系。
李克用還有另外一名妾氏陳氏。她祖籍中國中部偏南的襄州(今湖北襄樊),本是唐昭宗的宮嬪,昭宗為了向克用示好,于乾寧二年(895)把她和另外四名宮妓賜給了克用。(49)作為大唐后宮的宮嬪,她肯定很有吸引力,據史料記載,她“才色冠后宮”,善于書法,為唐昭宗所愛;(50)同時,她祖籍中國腹地,估計也跟克用生命中的其他女性一樣,具有漢人血統。他們兩人的關系異常親密,唐光化之后,克用在軍事上屢屢受挫,故常常獨自思考人生,而此時得被召見的女性伴侶,就只有陳氏一人。顯然,她沒有孩子,起碼沒有生男孩,在天祐五年(908)(51)克用薨逝后,她離開了晉陽王室,到洛陽佛寺削發為尼,以此履行她很早以前對克用作出過的承諾。她重新露面是在明宗統治時期,那時她的新角色將是一位精神領袖,這也標志著她對佛教的虔誠信仰。盡管如此,克用并沒有被她愛妾的宗教熱情影響,他去世之時有何宗教信仰,我們已無從得知。(52)
有趣的是,克用一生中幾位主要的女性,盡管至少比他多活十七年,但卻從來沒有移情別戀,她們相互之間也一直保持親密融洽的關系——這無論在什么時代都是非常罕有的關系。一個男人無論生前對自己的女人多么熱情如火,但死后多年其在女性心中的地位并沒減退多少,這是不可思議的,由此可見,克用還有一些很特殊的個人品質,而這些品質也足以抵消他用情不專的缺點。(53)綜上所述,每位女性都在不同的階段用不同的方式陪伴著克用,這三位女性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特點,而她們跟克用都很不一樣。史書并沒有用“絕色”等詞語來描繪劉氏和曹氏,可見克用在選擇妻子和主要伴侶時,主要考慮的并非其外貌,而是其他因素,這些因素包括軍事才能,也包括持家能力。現代學者普遍認為內亞民族的家庭有著強烈的母子關系認同,這跟漢人社會強調父子關系的現象形成對比。(54)李克用時代沙陀統治家族的經歷,顯然可以支撐這一假設,在這個家庭里,母親往往是保育者,也是家庭教育的主要承擔者,兒子對母親必須孝順,哪怕母親的話是錯誤的。
李嗣源的家庭生活可以說是復制李克用的,他早年的生活也是非常簡單,后來有一段婚姻,一大堆嬪妾,子嗣不算太多。此外,在他即位之前,他所操持的家庭也以和睦著稱。據說,嗣源在戰斗中收留了一些寡婦和女仆,這些女人最終被他養在家里,最典型的就是李從珂的母親魏氏夫人。在這件事上,他是同情一位新寡夫人和她的孤兒,并給了他們一個新家。他的動機最多就是為了增加家庭成員。他與梁太祖朱溫的反差是非常顯著的,后者慣于搶占弱小的婦女供自己發泄性欲。沒有太多證據證明李嗣源是個沉迷酒色的人。這也足以說明義父義母對他的影響,在家庭問題上,他以他們為榜樣,處事細心穩重。后來他在洛陽即位為君,統治了北中國七年半,在此期間,他身為皇帝,本該享盡人間尤物,但卻還是遠離女色。他喜歡與原來的嬪妾為伴,絕非喜新厭舊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