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詩經(jīng)譯注
- 周振甫譯注
- 7013字
- 2020-10-22 15:42:44
引言
《詩經(jīng)》是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先秦時代稱為《詩》,都稱有三百多首??鬃臃Q為“《詩》三百”(《論語·為政》),又稱“誦《詩》三百”(《論語·子路》);《墨子·公孟篇》里有“誦《詩》三百,弦《詩》三百,歌《詩》三百,舞《詩》三百”。大概當時傳的《詩》就只有三百零五首,舉成數(shù)說,只說三百首了。到了漢朝,尊稱《詩》為經(jīng),才有《詩經(jīng)》的稱呼。如班固的《漢書·藝文志》稱“《詩經(jīng)》二十八卷,齊、魯、韓三家”。
這部《詩》是誰編的?司馬遷《史記·孔子世家》里說:“古者詩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禮義,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始于衽席,故曰:‘《關(guān)雎》之亂以為《風》始,《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傥迤鬃咏韵腋柚?,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禮樂自此可得而述?!边@是把刪詩說是孔子,把三百零五篇詩的刪定說是孔子,把三百零五篇詩配上音樂說是孔子,把三百零五篇詩中的《關(guān)雎》、《鹿鳴》、《文王》、《清廟》四首詩作為《風》、《小雅》、《大雅》、《頌》的開始,認為這四首詩有關(guān)于王道的開始,也始于孔子,把一切有關(guān)于《詩經(jīng)》的事都歸到孔子身上。其實孔子沒有說過詩三千余篇的話,沒有說過刪詩的話。《詩》到孔子手里,只有三百余篇。這三百篇都已配上音樂,音樂也不是孔子配的。后來孔子周游列國,回到魯國,那時《詩》的《雅》、《頌》上原配的音樂已經(jīng)散亂了,這時孔子才加以整理,所以說孔子給《詩》配上音樂是不對的。把《詩》中的《關(guān)雎》、《鹿鳴》、《文王》、《清廟》作為《國風》、《小雅》、《大雅》、《頌》的開始,是編《詩》的人這樣安排的?!对姟芳炔皇强鬃泳幍模@樣安排也不是孔子的。把這樣安排稱為“四始”,說是有他的用意,是《毛詩》的話,也不出于孔子。因此,司馬遷講的話,都是不對的。
到了宋朝,朱熹寫《詩集傳·序》說:“孔子生于其時,既不得位,無以行勸懲黜陟之政,于是特舉其籍而討論之。去其重復(fù),正其紛亂,而其善之不足以為法,惡之不足以為戒者,則亦刊而去之,以從簡約,示久遠,使夫?qū)W者即是而有以考其得失,善者師之而惡者改焉,是以其政雖不足以行于一時,而其教實被于萬世,是則《詩》之所以為教者然也。曰:‘然則《國風》、《雅》、《頌》之體,其不同若是,何也?’曰:吾聞之,凡《詩》之所謂《風》者,多出于里巷歌謠之作,所謂男女相與詠歌,各言其情者也。惟《周南》、《召南》,親被文王之化以成德,而人皆有以得其性情之正,故其發(fā)于言者,樂而不過于淫,哀而不及于傷,是以二篇獨為《風詩》之正經(jīng)。自《邶》而下,則其國之治亂不同,人之賢否亦異,其所感而發(fā)者,有邪正是非之不齊,而所謂先王之風者,于此焉變矣。若夫《雅》、《頌》之篇,則皆成周之世,朝廷郊廟樂歌之辭,其語和而莊,其義寬而密,其作者往往圣人之徒,固所以為萬世法程而不可易者也。至于《雅》之變者,亦皆一時賢人君子,閔時病俗之所為,而圣人取之,其忠厚惻怛之心,陳善閉邪之意,尤非后世能言之士所能及之。此《詩》之為經(jīng),所以人事浹于下,天道備于上,而無一理之不具也?!敝祆渲v的話,結(jié)合他的認識,實際上同司馬遷的推重孔子是一樣的。司馬遷講孔子刪《詩》,朱熹也講孔子刪《詩》。司馬遷講孔子用《詩》作為王者政治的開始,朱熹也有這個意思。朱熹說“而圣人取之”,就是說孔子取之,實際上是說《詩》是孔子編定的,只是不提孔子罷了。朱熹在《詩集傳》上講到《商頌》時,說:“至孔子編《詩》而已亡其七篇?!笔钦f《商頌》本十二篇,“亡其七篇”,只剩了五篇,這里明確地提了“孔子編《詩》”,承認《詩》是孔子編的。
兩次編《詩》
孔子有沒有刪《詩》,有沒有編《詩》呢?清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自序》說:“且孔子未生以前,《三百》之編已舊,孔子既生而后,《三百》之名未更。吳公子季札來魯觀樂,《詩》之篇次悉與今同(惟《豳》次《齊》,《秦》又次《豳》,小異),其時孔子年甫八歲。迨杏壇設(shè)教,恒雅言《詩》,一則曰‘《詩》三百’,再則曰‘誦《詩》三百’,未聞有‘三千’說也。厥后自衛(wèi)反魯,年近七十。樂傳既久,未免殘缺失次,不能不與樂官師摯輩審其音而定正之,又何嘗有刪《詩》說哉?”孔子既沒有刪《詩》,也沒有編《詩》,那末《詩經(jīng)》是誰編的呢?說《詩》是誰編的,已無法考證,只能考《詩》是哪個機關(guān)編的。當時是魯襄公二十九年,吳公子季札到魯國來聘問,他知道周朝把周樂送給魯國,就向魯國大夫叔孫穆子請求一觀周樂。周樂用《詩》的《風》、《雅》、《頌》作為歌辭,所以季札聽了周樂,也聽了《詩》的《風》、《雅》、《頌》。編周樂的周朝大樂官也把《詩》編成《風》、《雅》、《頌》,他是按照《風》、《小雅》、《大雅》、《頌》的次序排列的。《風》是十五國,他把十五國的歌謠排在第一,這是很難得的。當時周朝有采詩的官,周朝可以派他到十五個諸侯國去采集歌謠。像魯國,只是一個諸侯國,就不能派官到各個諸侯國去采集了。所以說孔子編《詩》是不對的。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談《邶風》說:“武王克商,分自紂城朝歌而北謂之邶,南謂之鄘,東謂之衛(wèi),以封諸侯。邶、鄘始封及后何時并入于衛(wèi),諸家均未詳?!薄拔┶?、鄘地既入衛(wèi),《詩》多衛(wèi)詩,而猶系其故國之名,且編之衛(wèi)國前,《序》與《傳》都莫名其故?!妒咸幜x曰:‘先《邶》而后《鄘》者,豈以其亡之先后歟?’”季札聽了邶、鄘、衛(wèi)詩,曰:“美哉淵乎,憂而不困者也!吾聞衛(wèi)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衛(wèi)風》乎?”原來邶、鄘已并入衛(wèi),已沒有了??墒侵艽帯对姟返臉饭俨怀姓J衛(wèi)國并吞了邶、鄘,還寫明是《邶風》、《鄘風》。
再看方玉潤論《唐風》:“周成王以封弟叔虞為唐侯。南有晉水,至子燮乃改國號曰晉?!邆髦習x侯緡,為曲沃武公所并。然武公能滅晉之宗而不能滅唐之號,能冒晉之號而不能繼唐之統(tǒng)。君子欲絕武公于晉而不可,故總名其詩為唐以寓意焉?!?/p>
再看方玉潤講《商頌》:“愚謂頌之體始于商,而盛于周?!讼戎芏笊陶?,何哉?蓋先周者,尊本朝,后商者,溯詩源,編《詩》體例應(yīng)如是耳?!?/p>
從吳公子季札觀周樂就聽到許多詩看,從方玉潤論邶、鄘風詩及《唐風》、《商頌》詩看,知第一組編《詩》的人就是編周樂的周朝樂官。從季札觀周樂看,季札在聽到《齊風》后,就聽《豳風》,他聽了《豳風》說:“美哉,蕩乎,樂而不淫,其周公之東乎?”大概季札聽的《豳風》,只有《七月》一首詩,下面的《鴟鸮》詩他沒有聽到。《鴟鸮》詩說:“予室翹翹,風雨所飄搖,予維音嘵嘵。”倘季札聽到這詩,談不上“樂”了。倘季札聽《豳風》,只聽見《七月》一首詩,那把它放在《齊風》后面,沒有不合。不過魯國的樂官聽了,一定很不滿意,把相傳周公作的詩附在后面,成了方玉潤講的《豳風》。方玉潤說:“案《豳》僅《七月》一篇,所言皆農(nóng)桑稼穡之事,非躬親隴畝久于其道者,不能言之親切有味也如此。周公生長世胄,位居冢宰,豈暇為此?且公劉世遠,亦難代言。此必古有其詩,自公始陳王前,俾知稼穡艱難并王業(yè)所自始,而后人遂以為公作也。至《鴟鸮》、《東山》二詩,乃為公作?!斗タ隆贰ⅰ镀聘?、《九罭》、《狼跋》則又眾人為公而作之詩。以其無所系屬,故并附《七月》后,而統(tǒng)而名之曰《豳》,凡以為公故也?!以娨浴讹L》名,有正不能無變,既漓又當返淳。天下淳風,無過農(nóng)民,此《七月》之詩所以必居變風之末者也?!边@是又一次編《詩》,當出于魯樂官之手??鬃釉诩驹^周樂時只有八歲,未必參與第二次改編的事。第一次編《詩》的本子既到了魯國,魯國的樂官聽了季札的評《豳風》,一定很不滿意,把相傳周公作和他人為周公作的詩,附在《七月》后,按照方玉潤說的道理,把《豳風》放在十二國風最后,可能是出于魯國樂師之手。這是第二次的改編。
孔子論《詩》
孔子以《詩》教人,《論語·為政》:“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朱熹注:“言三百者,舉大數(shù)也。蔽猶蓋也?!紵o邪’,《魯頌·駟》篇之辭,凡《詩》之言,善者可以感發(fā)人之善心,惡者可以懲創(chuàng)人之逸志,其用歸于使人得其情性之正而已。然其言微婉,且或各因一事而發(fā),求其直指全體,蓋未有若此之明且盡者,故夫子言《詩》三百篇,而惟此一言足以盡蓋其義,其示人之意亦深切矣?!?/p>
《論語·子路》:“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朱熹注:“《詩》本人情,該物理,可以駭風俗之盛衰,見政治之得失。其言溫厚和平,長于風諭,故從之者,必達于政而能言也?!笨鬃咏虄鹤涌柞帉W《詩》,說:“不學《詩》,無以言?!碑敃r的外交官,都用念《詩》來表達自己的意思。所以不念《詩》,在外交上不能說話,念《詩》可以供外交上發(fā)言之用。
《論語·陽貨》:“子謂伯魚曰:‘女(汝)為《周南》、《召南》矣夫,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也歟?’”朱熹注:“《周南》、《召南》,《詩》首篇名,所言皆修身齊家之事。正墻面而立,言即其至近之地,而一物無所見,一步不可行。”說明孔子極看重《周南》、《召南》??鬃铀钥粗囟?,因為二南的詩,是接受周文王教化的。周文王的教化,是實行王道的??梢娍鬃又v《詩》,是從實行王道來的。
《論語·陽貨》:“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感發(fā)志意),可以觀(考見得失),可以群(和而不流),可以怨(怨而不怒)。邇之事父,遠之事君(人倫之道,《詩》無不備,二者舉重而言),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其緒余又足以資多識)?!敝祆渥ⅲ骸皩W《詩》之法,此章盡之。讀是經(jīng)者,所宜盡心也?!?/p>
《論語·衛(wèi)靈公》:“顏淵問為邦,子曰:‘……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敝祆渥ⅲ骸胺胖^禁絕之。鄭聲,鄭國之音。佞人,卑諂辯給之人。殆,危也?!薄墩撜Z正義》說:“鄭國之俗有溱洧之水,男女聚會,舉歌相感,故云‘鄭聲淫’。非謂鄭詩皆是如此?!?/p>
《論語·子罕》:“子曰:‘吾自衛(wèi)反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敝祆渥ⅲ骸棒敯Ч荒甓鬃幼孕l(wèi)反魯,是時周禮在魯,然《詩》樂亦頗殘缺失次??鬃又芰魉姆?,參互考訂,以知其說。晚知道終不行,故歸而正之?!?/p>
孔子論“放鄭聲”、“鄭聲淫”,《論語正義》以鄭聲指鄭國之俗,而不以指鄭國之詩,極善,是孔子非放逐鄭詩也??鬃又堆拧?、《頌》,是在《雅》、《頌》放廢以后??鬃硬谎运氖迹瑒t司馬遷論孔子言四始及弦歌三百五篇皆非其實矣。
三家《詩》與《毛詩》
漢時言《詩》有魯、齊、韓三家《詩》,后又有《毛詩》。三家《詩》,據(jù)《史記·儒林列傳》說:“言《詩》于魯則申培公,于齊則轅固生,于燕則韓太傅。”又稱:“申公者,魯人也。……歸魯,退居家教終身不出門,復(fù)謝絕賓客。獨王(魯恭王)命召之,乃往。弟子自遠方至受業(yè)者百余人。申公獨以《詩經(jīng)》為訓以教,無傳疑,疑者則缺不傳。……弟子為博士者十余人。……”“清河王太傅轅固生者,齊人也,以治《詩》,孝景時為博士。……久之,病免。今上初即位,復(fù)以賢良征固,諸諛儒多疾毀固,曰:‘固老。’罷歸之。時固已九十余矣?!允侵?,齊言《詩》皆本轅固生也。諸齊人以《詩》顯貴,皆固之弟子也?!薄绊n生者(名嬰),燕人也。孝文帝時為博士。景帝時為常山王太傅。韓生推《詩》之意而為內(nèi)外傳數(shù)萬言,其語頗與齊魯間殊,然其歸一焉?!允侵?,而燕趙間言《詩》者由韓生。韓生孫商為今上博士?!?/p>
《漢書·儒林傳》:“毛公,趙人也。治《詩》,為河間獻王博士。……”鄭玄《詩譜》:“魯人大毛公為《詁訓傳》于其家,河間獻王得而獻之,以小毛公為博士?!标懎^《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孔子刪《詩》授卜商,商為之《序》,以授魯人曾申,申授魏人李克,克授魯人孟仲子,孟仲子授根牟子,根牟子授趙人荀卿,荀卿授魯國毛亨,亨作《訓詁傳》,以授趙國毛萇。時人謂亨為大毛公,萇謂小毛公?!?/p>
這樣,西漢講《詩經(jīng)》的有《魯詩》、《齊詩》、《韓詩》三家,都列于學官。三家的書,用今文寫的,即用漢朝通行的隸書寫的。還有《毛詩》,沒有立于學官,是用古文寫的,即用周代的文字寫的。清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序例》說:“《詩》則魯、齊、韓三家立學官,獨毛以古文鳴。獻王以其為河間博士也,頗左右之。劉子駿(歆)名好古文,嘗欲立《毛詩》,然其《移太常書》,僅《左氏春秋》、《古文尚書》、《逸禮》三事而已。東漢之季,古文大興,康成(鄭玄)兼通今古,為毛作箋,遂以翼毛而凌三家。蓋毛之詁訓,非無可取,而當大同之世,敢立異說,疑誤后來,自謂子夏所傳,以掩其不合之跡,而據(jù)為獨得之奇,故終漢世少尊信者。魏晉以降,鄭學盛行,讀鄭箋者必通毛傳。其初,人以信三家者疑毛,繼則以宗鄭者暱毛,終且以從毛者屏三家,而三家亡矣。眾煦漂山,聚蚊成雷,乃至學問之途,亦與人事一轍。君子觀于古今盛衰興亡之故,可不為長嘆息哉!”那末,王先謙講《毛詩》突出的不同于三家《詩》而錯誤的是什么呢?他說:“《毛傳》巨謬,在偽造周召二南新說,羼入《大序》之中?!薄岸辖?,三家具存其義,若如毛說,是十五《國風》不全也?!薄睹姟吩凇对姶笮颉分胁迦胍欢握f:“然則《關(guān)雎》、《麟趾》之化,王者之風,故系之周公,南言化自北而南也?!儿o巢》、《騶虞》之德,諸侯之風也,王之所以教,故系之召公?!讹L南》、《召南》,正始之道,王化之基?!痹瓉韽摹蛾P(guān)雎》到《麟之趾》十一篇詩叫《周南》,從《鵲巢》到《騶虞》十四篇詩叫《召南》?!吨苣稀肥侵钢芄I(lǐng)導(dǎo)的南國,《召南》是指召公領(lǐng)導(dǎo)的南國,所以成為兩個南國,占十五《國風》之二。照《毛詩》的講法,不作為二個南國,就少了兩國,成為十三《國風》,就不對了。《毛詩》第一句話,像《羔裘》,《毛詩序》說:“刺朝也?!薄杜浑u鳴》,《毛詩序》說:“刺不說德也?!薄尔\鳩》,《毛詩序》說:“刺不壹也?!薄冻摹?,《毛詩序》說:“刺幽王也?!薄缎拍仙健?,《毛詩序》說:“刺幽王也?!薄陡μ铩?,《毛詩序》說:“刺幽王也?!薄墩氨寺逡印?,《毛詩序》說:“刺幽王也?!薄啊冻摹芬韵轮T篇,毛以為‘刺幽王’者,篇中皆無刺義。”這是《毛詩序》的不可信的第二點。又稱:“《關(guān)雎》之為刺,三家《詩》說并同?!肚俨佟贰ⅰ厄|虞》、《鹿鳴》諸篇,亦與眾說相應(yīng),無一家獨自立異者,雖舊文散落,大致尚堪尋繹。而毛于《關(guān)雎》、《騶虞》別創(chuàng)新說,又以《騶虞》配《麟趾》為《鵲巢》之應(yīng),私意牽合,一任自為,其居心實為妄繆,宜劉子駿不敢以之責太常也?!边@是說《毛詩》別創(chuàng)新說,私意牽合,實不可信,三也。又說:“《毛詩》則詭名子夏,而傳授茫昧,姓名參錯,其大旨與三家歧異者凡數(shù)十,即與古書不合者亦多,徒以古文之故,為鄭偏好。諸家既廢,茍欲讀《詩》,舍毛無從。撫今者溯往事而不平,望古者睹遺文而長嘆,是以窮經(jīng)之士討論三家遺說者,不一其人,而侯官陳氏,最為詳洽?!睆暮竺娴奈恼驴矗侵v陳喬樅。這樣看來,不論是陳喬樅或王先謙,研究三家《詩》的,都想糾正《毛詩》的誤解,求得三家《詩》的解釋,以求正確解《詩》。
朱熹和方玉潤
研究三家《詩》的人想借三家《詩》來糾正《毛詩》的錯誤,但三家《詩》有的同《毛詩》一樣錯了,怎么辦?這時有朱熹來糾正。但朱熹也有錯的,怎么辦?就靠方玉潤來糾正。方玉潤也有不明白的,只好靠其他人了。比方《周南》的《卷耳》詩,第一章說:“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寘(置)彼周行。”“我”指婦人,這個婦人拿著頃筐采卷耳,不滿頃筐,因為懷人,把頃筐放在大路上??墒恰遏斣姟氛f:“思古君子官賢人,置之列位也?!卑选皯讶恕苯庾鳌八脊啪印?,把“彼”指“賢人”,把“周行”解作周朝的官的行列,說成“置之列位”。說明《魯詩》全錯了。朱熹把“周行”解作“大路”,對了。但詩的第二章說:“陟彼崔嵬,我馬虺。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朱熹說:“此又托言欲登此崔嵬之山,以望所懷之人而往從之,則馬罷(疲)病而不能進,于是初酌金罍之酒,而欲不至于長以為念也?!钡诙吕镉袃蓚€“我”字,朱熹把第二章的兩個“我”字說成即第一章的“我”,認為婦人上山,錯了。方玉潤說:“故愚謂此詩當是婦人念夫行役而憫其勞苦之作?!瓌t求賢官人之意,亦無不可通也。”方玉潤認為是“婦人念夫行役”,則詩第二章中的兩個“我”指丈夫說的,糾正了朱熹的錯誤。但說:“則求賢官人之意,亦無不可通也?!边@是回到第一章說“周行”是周朝官的行列,又錯了?!爸苄小敝复舐?,是朱熹的正確解釋。即朱熹對詩的第一章解釋對了,對第二章的兩個“我”字解錯了。方玉潤對第二章解釋對了,對第一章解釋錯了。只有錢鍾書先生在《管錐編》中對《卷耳》的解釋,認為“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第一章寫婦人,第二章寫丈夫,講得正確。因此,我的解釋,先用《毛詩》的解釋,因為《詩經(jīng)》只有《毛詩》傳下來,不能不引用它;再引用三家《詩》或朱熹的評論《毛詩》,因為三家《詩》或朱熹確實能批評《毛詩》的不足;再引用方玉潤,因為他確能指出《毛詩》和朱熹的不足來。凡是《毛詩序》講的同三家《詩》一樣的,我用又,稱又三家《詩》,或又朱熹論。倘《毛詩序》講的同三家《詩》不同,稱一是《毛詩序》,二是三家《詩》;或一是《毛詩序》,二是朱熹《詩》。我就是這樣注釋的。至于方玉潤的不足處,為了節(jié)省篇幅,不可能作細致的批評,只能簡略地指一下誰對而已。有的不指出,讓讀者自己判斷,因為看了詩注,再看了《毛詩序》和別的解釋,必能自己作出判斷,來節(jié)省我的批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