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一、故實、故事、故實畫

稽考前代典籍，宋之前，“故實”與“故事”兩詞多可通用。兩詞大致都具有兩個基本含義，其一為舊事，如“故實須加考證者，辨證詩義，因而旁及他典者，論斷已明”^[1]，“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2]；其二為典故，如“‘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明月照積雪’，詎出經史”^[3]，“自《西昆集》出，時人爭效之，詩體一變。而先生老輩患其多用故事，至于語僻難曉”^[4]。再作細微辨析，二者雖皆有“舊事”之義，而“故實”多指可資效法、蘊藉深意之“舊事”，如“賦事行刑，必問于遺訓而咨于故實”^[5]。這是在一個廣泛的語義史背景里簡略比較兩詞的異同。

具體到“故實”與“故事”兩詞在歷代畫學著述中的使用，試作簡明梳理。兩詞在六朝的《古畫品錄》、《續(xù)畫品錄》和唐代的《貞觀公私畫史》、《唐朝名畫錄》中均未載錄。晚唐《歷代名畫記》中出現“故實”1處，即卷八載閻毗（563—613）“參詳故實，并推巧思”^[6]，“故事”未出現。宋初《益州名畫錄》中有“故實”、“故事”各1處，即五代后蜀李文才（生卒未詳）“兼征其故實”^[7]，前蜀杜鯢龜（生卒未詳）“并依太清宮故事”^[8]。以上二書中兩詞皆以“舊事典故”之義使用，并未與畫名相聯系。至宋嘉祐時的《圣朝名畫評》，記載“度支蔡員外挺家有巨然畫故事山水二軸”^[9]，大略可認為是兩詞與山水、人物等畫科連用并泛稱畫名的肇端。

再至熙寧時的《圖畫見聞志》與宣和時的《宣和畫譜》，兩詞開始普遍與畫名結合，使用情況較前代復雜。《圖畫見聞志》全書不載“故實”，而“故事”出現15處，如鄭唐卿（生卒未詳）“有《梁祖名臣像》并故事人物傳于世”^[10]，“故事人物”之謂初見于此，又載王瓘（生卒未詳）“有佛道、功德、故事人物等圖傳于世”^[11]。后文記錄諸畫人“故事人物傳于世”多處，已成為通用之辭。卷五名曰“故事拾遺”，與卷六“近事”對舉，由此可知書中“故事”仍多為“舊事”之義，可與“故實”相通。另“顧德謙”條下云“呂文靖家有《蕭翼說蘭亭故事》橫卷”^[12]，此為“故事”（故實）與具體人名、事件結合的開始。《宣和畫譜》載“故事”1處，即勾龍爽（生卒未詳）“喜為古衣冠……好畫故事人物”^[13]；使用“故實”13處，如展子虔（約550—604）有“故實人物圖二”^[14]。此書“故實”一詞用法更為豐富，其中“故實人物”5處，“神仙故實”2處，“仙山故實”2處，“飛仙故實”1處，“故實山水”1處，“魯秋胡故實”1處。

同屬宋代的《畫史》、《畫繼》等書均兩詞間用，但語義、用法皆未越出《圖畫見聞志》與《宣和畫譜》二書的范疇。經宋代復雜使用階段后，至元、明、清及近代的畫學著作，多用“故實”。諸如此類，如《古今畫鑒》載“余嘗見故實、人物、山水、人馬等圖”^[15]，《清河書畫舫》載“晉尚故實，如顧愷之《清夜游西園》之類；唐飾新題，如李思訓《仙山樓閣》之類”^[16]，《佩文齋書畫譜》載《書畫題跋記》云“右《免冠進諫圖》，周宣王姜后故實也”^[17]，《夢幻居畫學簡明》載“凡寫故實，須細思其人其事、始末如何，如身入其境、目擊耳聞一般”^[18]，等等。

概言之，其一，“故實”與“故事”的本義皆指舊事、往聞、典故等，而“故實”為較典雅之表述，故《宣和畫譜》等官修著作多用之。其二，二者均可與人物、山水等畫科名連用而組成故實（故事）人物、人物故實（故事）、故實（故事）山水等具體畫名的泛稱；也可與繪畫題材連用而組成經史故實、風俗故實、神仙故實、仙山故實、蕭翼賺蘭亭故事、魯秋胡故實等畫題。其三，因“故實”較“故事”更有可資效法、蘊藉深意之微義，而隨文化史與繪畫史的演進，諸多前代尋常舊事與人物不斷增寓種種“深意”，所以宋以后的畫學著錄中使用“故實”多于“故事”。

所謂“故實畫”，即依據故實（故事）而成畫，意指涵蓋歷史、舊聞、典故、傳說、詩意等元素并具有情節(jié)內容和古意寄托的古典題材繪畫。它既能以作為畫科的“人物”為主要形態(tài)呈現，而成為“故實人物畫”（或稱“人物故實畫”、“人物故事畫”），也能以作為畫科的“山水”為主要形態(tài)呈現，而成為“故實山水畫”（這一類常被泛稱作“山水人物畫”）。^[19]

圖1.1 ［清］陳邦彥纂輯《御定歷代題畫詩類》書影

康熙四十六年（1707）陳邦彥（1678—1752）纂輯《御定歷代題畫詩類》［圖1.1］，專辟“故實類”，囊括了800余首題畫詩，已將“故實畫”看作一個獨立的畫類。縱觀中國畫史，人物故實畫成為故實畫的最主要形態(tài)，內涵最為豐富，作品數量也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