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希古與幽懷:傅抱石的人物故實畫
- 張鵬
- 2710字
- 2020-10-22 15:51:10
序二
何懷碩
我對少年時代令我最震撼、最喜愛的近代畫家的贊揚,卻不為社會上多數人所贊同;連我從中學到大學的美術老師或愛畫的同學都如此,而且常對我加以訕笑。大約20世紀50年代末,我讀武漢藝術師院(后改為湖北藝院)附中,有幸聽到傅抱石先生蒞校演講中國畫的特色,師生之間,大概只有我如受電擊,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終生難忘。后來,我經香港到臺灣師大就讀。1965年,我大學畢業,同年傅先生逝世,我從香港得到傳聞,在心中暗自落淚。那時候臺北沒有人聽過“傅抱石”。我讀大學美術系時,便立志未來要寫一本“近現代畫家論”。寫“畫家論”,對我自己而言,是因為我要當畫家,我得先探討在我的前面,遠自唐宋元明,近到清代與民國,繪畫史里面最重要的幾條發展演變的路線是怎樣的走向;尤其近現代,我的祖父輩中,誰是我最認同、最敬佩的畫家?為什么我會認定他們是第一流的畫家?因為我要繼承他們的事業,參酌他們的成果,探索我自己的道路,我必研究他們的利弊得失,才有助于建立我自己的主張。寫這一段的畫家論,就等于寫一段斷代史。所以有人稱我是美術史家,其實我不曾立志做史家。我大學畢業不久,那時被罷官多年的葉公超先生是臺北故宮管理委員會主任委員,他很關心我,想推薦我去臺北故宮博物院任職,那是許多人想要而難得的機會,但我卻拒絕了。我的理由是“我不想去故宮變成小古人”。因為我志在創作,想當畫家與文章家。
20世紀80年代初,大陸剛剛改革開放,我從紐約回臺北教書。不久,開始寫近代中國畫家論,選出八位第一流的畫家,在報刊陸續發表。90年代后期在臺北立緒文化公司以《大師的心靈——近代中國畫家論》之名出版。后來天津、廣東等地出版了簡體字版,二十多年來發行很廣。里面我寫了很長的序言,論及為什么名滿塵寰的張大千在我的書中卻不入第一流中國畫家之列。此事引起海峽兩岸許多人不悅,多年來有許多爭論。我們的同胞,包括俗人與雅人,對藝術的品鑒普遍如此,有點出我意料。我寫畫家論,初心在為自己探索未來創作的方向。此外,因為社會與藝術界一直為俗世因襲觀點所蔽,也受媒體的誤導與商品化的干擾,藝術的真正價值,玉石不辨。這種情形,雖然中外歷史并不少見,我還天真地以為苦口婆心,能啟人慧眼,能辨禾莠,能使真正的大師早日為天下所見識,后來有點失望。
回想我自少進入藝術學習之門,幸蒙天啟,古今中外許多文藝天才與大藝術家,早在我的“心龕”以不渝的誠摯、不磨的信念,虔誠供奉著。近現代中國畫的部分,我選了八人。生于19世紀末的大畫家,有任伯年、吳昌碩、齊白石、黃賓虹、徐悲鴻;20世紀有林風眠、傅抱石、李可染。2004年,百花文藝出版社特別請余光中先生為大陸版寫序。他說:“看得出,懷碩深心最仰慕的,是傅抱石……于中國微妙的詩境最為入神,對懷碩的感召顯然頗深?!蔽以缒晁x八人現今都是令人咋舌的大價錢。想想六十年前我獨排眾議,不畏人訕笑的堅定,那時,京、杭之外,全中國大多數人不知道后面這三位大畫家。我很早看到這幾顆“寒星”,不能不說是我平生最得意的事。回想起來,即便我半生因此受某些師友的冷眼與排斥,也甚值得。
我用心寫傅抱石,以《大氣磅礴,縱橫排奡——論傅抱石》為題。這位天才大畫家,我從十幾歲開始憧憬、服膺、追蹤、鑒賞、研究的心得在這篇文章中傾瀉盡凈。他是明清兩朝以后,能擺脫舊傳統窠臼,繼石濤之后最重要的畫家。我用一萬多字論傅抱石,對畫家與他的卓越成就作總體的論述、闡釋與評價。我在《大師的心靈》“序”與“緒說”中講了許多我的寫作目標,不單為畫畫的人而寫,也為藝術界及關懷中國文化的人而寫;不專為今人,更不專為把藝術當投資的收藏家而寫,而是把我的見解交付歷史,為未來而寫,為后來的知音而寫。
今年11月22日,北京畫院邀請我在畫院美術館舉辦我第一個在神州大地上的個人書畫作品展。我的老朋友邵大箴、郎紹君等七位大評論家事先都給我的作品集寫了很誠摯的序。這次認識了紹君兄的高足、首都師大副教授張鵬,他給我洋洋大觀一本《希古與幽懷——傅抱石人物故實畫研究》的書稿,請我寫序。他的論文即將在中華書局付梓,我說只能寫小序。沒想到追憶這數十年我與傅抱石先生的緣分,下筆滔滔不能遏止。記得80年代兩岸藝術交流,臺北歷史博物館舉辦傅抱石畫展,我的演講結束,傅家姊妹流著淚說:“你怎么這樣了解我父親?我們愧不如你!”我說:“你父親是我心中的神啊!”有一次我從日本回程去上海看叔叔一家,正好碰到傅抱石三十多年前在滬畫展之后的第一次畫展。我到會場,丁羲元副館長馬上請我上臺講話。我記得我十分激動地述說我對傅抱石的景仰與心得,得到眾人的共鳴。又一個三十年過去了,我極高興,新一代學者張鵬的研究,正是我所期望于后來者,沒想到現在已出現在我眼前。他專題研究傅抱石人物畫,指出傅抱石借歷史典故來悵望千秋,也寄托今情,很精彩。
張鵬與我都注意到傅抱石的“歷史癖”。傅抱石的畫與他的人格精神、學識見解密切相連。他曾說,“我對中國畫史上的兩個時期最感興趣,一是東晉與六朝,一是明清之際”。我在《論傅抱石》一文中只提示他創作靈感部分來源是史識、學力與才華的交集。對古人的同情,也借古人寄托懷抱。其實他的人物畫,與一般畫家如張大千、季康等,畫松下高士與芭蕉美人,其意境與深度,不可同日而語。
對于歷史上重要的大畫家,百代以下,常會涌現出精專的學者,深入研究,爬梳發微,提出新見,才能不斷擴大、加深世人對藝術家的認識。研究傅抱石,應該有許多題目。如傅抱石在精神上、技法上與陳老蓮、梅清、石濤的關系的研究,傅抱石最重要的金剛坡時期的研究,等等,有待張鵬以及其他后來者再接再厲。
張鵬透過傅抱石人物畫的歷史故實題材,追索傅氏創作靈感的來源,很有見地。引領欣賞者認識大畫家的藝術表現,源于心智的追求、歷史的理解、心靈的寄托與感情的共鳴。傅抱石在歷史中發現“六朝精神”與明清之際的“遺民情懷”,張鵬的研究,深度與廣度兼具,所言確切有據,是學術論文的正格。指出傅抱石對藝人的氣節、人格、品德的要求,對民族意識、民族精神之倡重,都可見傅抱石藝術成就之高大,絕不只是畫藝技巧的修養而已,乃是天才、學識、品德,即全部人格的精神齊力迸發的結晶。中國藝術對民族情操的重視,也是中西繪畫不同特點之一端。
張鵬這部著作,對一般讀者與學藝者了解傅抱石,了解中國畫都大有幫助;對于我這個自少仰慕抱石先生,到白頭猶未敢謬托知音的老學生,也被喚起進一步認知并感受抱石先生藝術堂奧之深邃的信念,有待好好鉆研,以補不足。在我歷年搜尋所得有關傅抱石研究的書中,張鵬這一研究,題旨之明確精到、資料之豐實周密、推論之切中肯綮,是我所見過的最深入的一部。后生可畏,實堪嘉賞。匆作此文,愿為之推介。
2019年12月20日于臺北澀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