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婉轉(zhuǎn)來到后園亭子，除了神將軍和恭親王，就連烏蘭泰和范梁也在。且范梁對羅啟天尚稍有敬畏之心，笑道：“羅大老板來了！”勝保笑道：“他算哪門子老板？——還不見過六爺？”范梁沒摸著頭腦，依舊恭維著。

“我見過王爺?！绷_啟天深躬一揖。恭親王笑曰：“你憑什么拜見我？你是誰？”

“羅啟天拜見恭親王。”

“這才像條奴才！”勝保道：“這不比你江湖禮數(shù)，拜誰參誰都得有個條條框框，說白了就是規(guī)矩。恭王已經(jīng)將望輝園的事態(tài)與我說了。你這廝貪生怕死，冒頭充名，險些喪了恭王的性命，不知你怎么說？”

羅啟天道：“迫不得已?。‘?dāng)場有個叫韞兒的，手無縛雞之力，咱們大男人總不能先跑了留人家在那吧？”勝保反問：“你倒有理由了？廖慶謨剛剛回來和我說，你又鉆桌，又罵人的，這還不說明你心無鎮(zhèn)靜，臨?？謶?？”

“都統(tǒng)別責(zé)怪了，螻蟻尚且貪生呢?！惫вH王轉(zhuǎn)過頭來對羅啟天說道：“勝保將你的事由說了，抓了陳玉成和洪仁發(fā)，不過你是如何得知那兩個人吃了敗仗，流落在江邊果樹林里的？”

“他們霸占了我爹的莊園、良田，將我們趕到鄉(xiāng)下，我恨死他們！”羅啟天故將當(dāng)夜的備細(xì)說了，但用人質(zhì)換錢的想法卻未敢吐露。原來陳玉成北伐軍打武昌的時候，各地的團練早就得到了信，有的甚至藏在城里，待太平軍將城門攻破之后，混進隊伍進城洗劫一番。沒想到清廷居然打了勝仗，陳玉成敗走，團練戶們撲了個空。當(dāng)夜羅啟天只因小賭了一把，誤了進城的時辰，半夜三更只在武昌城四周打轉(zhuǎn)轉(zhuǎn)，四十來人在果樹林里正苦惱著，只聽深處一聲馬鳴，趕將上去一看，卻什么都沒有。無奈之下，只好回船睡覺。只過了沒多會，岸邊馬蹄聲更緊了，羅啟天出艙撒尿，卻見兩個人來招呼自己，喊道：‘速將船只搖來，銀兩自不少你！’。羅啟天哪有空理會他們，徑回去睡覺。但外面的打斗聲格外的激烈，羅啟天怕生是非，讓關(guān)正軒速開船回家，沒想到關(guān)正軒進來稟告自己，說外邊那倆人是太平軍的首領(lǐng)，只因打了敗仗，被清軍追趕至此。當(dāng)下羅啟天覺得天大的機會終于輪到自己了，忙將那二人“請”上了船。

恭親王如審犯人一般嚴(yán)肅地說：“然后你為了求生，不顧國家安危，將那兩個罪犯給放了？”羅啟天心想這可不好，分明是拿自己來問罪的，急急遮掩：“太平軍那天晚是在羅莊看見咱們的，恭王知道，那離安徽不遠(yuǎn)了，當(dāng)晚上還有一個叫李少荃的也在內(nèi)，咱這一大群活人挾了兩個反賊首腦在逗留哪里肯行？故跟林丞相說了，一入河南，咱們放人，你就別追了，他居然同意了?！惫вH王問道：“既然入了河南境，為何還要放人？你們大可不放，信陽有范梁的人，你們怕什么？”羅啟天道：“就是怕他的人二五眼惹毛了賊人，那后果……”

范梁一聽這事，心里也懼怕得要死，信陽府才多大的地方？周圍也很少屯兵屯糧，萬一引進了反賊，朝廷還不拿自己示問？說道：“這事不能怪他，羅老板是為了勝都統(tǒng)的安危，顧全大局。”

一提到自己，勝保也有點慌亂，萬一再說到自己洗劫陳家灣的事那就不好了，連忙搪塞道：“陳玉成被小天子捅了兩刀，不死也殘廢。洪仁發(fā)這人是個缺心眼，上帝會的人也不待見他些個。”頓了一頓，見恭親王毫無異樣，則說：“具體備細(xì)，自是如此，恭王也無須再問。”范梁也勸道：“是??！好在勝都統(tǒng)平安回來，也不負(fù)恭王重托?！?

恭親王笑道：“就是隨意問問，瞧瞧你們左一句右一句，還真有事瞞著我？——我是個賦閑之人，也不怕你們瞞。你們?nèi)粲X得我這個主子奔得沒前程，大可去撞撞惇親王的木鐘。他和鄭親王怡親王可處得來，興許還能巴結(jié)上肅中堂?！眲俦Ｇ妨松碜樱f道：“恭王這是什么話？您不曉得肅順恨我恨得牙癢？前些年剿捻子，肅順管的什么鳥戶部，要錢一分不給，只給了些銹頭兵器，受潮棉絮，能耐得幾分寒、打個什么鳥仗？啊，兩廣總督那邊要十萬給二十萬，要糧還贈牲口，怎地？他們的士兵是人，我的兵就是鐵打的？不吃不喝？這敢情好，老子索性撂挑子不打了，就去湖北盤恒?；噬蠁柶饋?，我就推肅順身上，讓肅順跟皇上講明理兒去罷！”

羅啟天心想：“他原來是被肅順擠兌的，怪不得四處混飯吃?！?

恭親王道：“你可倒好，被免了職還險些丟了性命。我不是一次兩次和你說，咱們不能惹他，他風(fēng)氣正旺的時候連皇上也得聽從三分。”勝保不屑道：“干脆給我一擼到底好了，干么領(lǐng)著俸祿卻無職位？還不是沒人打仗？我和肅順杠，就要杠到底！——六爺別勸我，我就這秉性，哪天真丟了性命，也是無悔的。”

實則愈是如此，恭親王便覺得自己能力受限，不能替他說話，著實對不住勝保。另外，當(dāng)今皇帝是自己的四哥，自己與他是青梅竹馬長大的鐵兄弟，為了爭儲，不免有些分歧?？蛇@些都成了無法改變的事實。登極的四哥對自己還是存留疑心，就算是任用“外臣”，也不愿用“自家人”來疏理朝政。每當(dāng)想到此處，恭親王不免心酸一陣，但隨即便會擺正了心態(tài)，只想著：“這個國家瘡癤重生，無論是誰當(dāng)政，都是一個字：‘難’……鴉片戰(zhàn)火平息，西邊捻軍又至；捻軍未平，南邊金田軍又至。就連西洋人也在蠢蠢欲動，時刻覬覦著清廷……皇阿瑪這座‘江山’，做兒子的，真不敢再想下去了。”正沉思間，卻被勝保折斷：“咱們最好發(fā)筆橫財，擴充一支軍隊，和張宗禹大干一場。他肅順手底下不是有兩江總督大秤砣擎著么？咱們也練新式武裝，和湘軍比劃比劃！”

勝保連綿吃敗，已不得朝廷信任，說是擁兵自重，故折了他的都統(tǒng)銜。軍隊，現(xiàn)下是恭親王現(xiàn)最想要的，也是提升自己勢力的資本，萬一皇上有個不濟，國家只一支王牌軍被肅順把持，把不準(zhǔn)宮變也未可知。只裝著糊涂笑道：“我這一個左右無權(quán)的親王要什么軍隊？外人想了，好不說我恭親王揣測圣安、居心叵測？那都是小，至于有甚者會如何想，那我就不知了?！獎俦?，咱們別光顧著說，你趕快調(diào)理調(diào)理自家的事。先給羅啟天吃杯茶，怪熱的天，別曬壞了這奴才！”

勝保會意，略端正下身子，正肅道：“羅啟天，你過來?！蛳隆！獎e朝著我，對著恭親王。”

羅啟天第一次下跪，未免顯得不自在，恭親王對此也不打緊，只接過李進喜遞來的煙桿徑自過著癮，從中打量了他一番，說道：“模子倒不賴，殊不知辦事有幾分能力。聽說你將望輝園唱曲兒的韞兒花言巧語地騙了過來，可是真的么？”恭親王的神色不怒自威，羅啟天近看才感到這人年紀(jì)也并不大，二十左右歲，怎么就給人一種偽面的感覺？說道：“的確有這么回事，不過我沒騙韞兒，我對她是真心的！”恭親王笑道：“哦？你也有真心？那塔凌薇對你又是什么印象？”羅啟天心里啷當(dāng)一響，這等末節(jié)之事也能傳入他耳朵里？肯定是勝保嘴頻，也犯不著和他將這些吧？回稟道：“塔姊姊看著便親熱，好像見過似得，卻又想不起來，不過我對她的心也無假。”

“哼！你到底有幾顆心？哪個是真心，哪個是假心，剜出來看看就知道了！”恭親王突然怒道。羅啟天心里直喊后悔，怎么能和恭親王說自己愛慕上帝會的人？這不是自找苦吃攬罪名么？磕頭如搗蒜地說道：“奴才處處只會使真心，絕無假心！我當(dāng)時想：‘塔姐姐這么好的姑娘為什么要入上帝會去反朝廷，定是被賊人騙了頭腦?！`入歧途，奴才很想幫她挽回挽回，萬不敢有什么勾結(jié)反賊之心啊！”

“說得自己倒像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似得！你要有這心思，信陽府還會留你在現(xiàn)在么？”恭親王轉(zhuǎn)過頭來對勝保說：“這奴才我看哪都不錯，唯獨就是多情了些?！?

勝保沒品出恭親王的意味，只覺得多情乃人之常倫，并無大礙，說道：“可惜了咱們扛槍桿子的，冷血無情，本欲多情也多不上來。多情好啊，這樣才不會易主?！?

恭親王根本沒聽進去，只淡淡地說：“怕得就是多情反被煩惱困，做不成大事的。”勝保笑道：“無礙，在我手底下的，哪個沒出了缺？眼前就有一個范梁嘛！”范梁哈腰窺笑：“一切皆承恭親王、勝都統(tǒng)的恩。”

“小天子，沒叫你起來呢，跪下！”勝保翹著二郎腿指道：“打在湖北遇著你，便覺得你小子機警智慧，是條可朔之才。你既然救過我，我也會銘記在心的。不如這樣，給你兩條路選，一：你留下來充當(dāng)我的門子，還有關(guān)正軒，看似武功不錯，可隨我日后軍前副將，連同你那些蝦兵蟹將，全部充了綠營，由我統(tǒng)帥，但一切須聽從恭親王調(diào)遣。二：我既然與你帶到河南，你若不愿意從我，我自然也會給你們一筆安置費，好叫你們不必再回湖北受反賊侵?jǐn)_之亂，但有一條，不許再辦什么勞什子的團練組織，這都是土紳富豪們的勾當(dāng)，你們是玩不來的，如若折了性命，別說我沒警醒過你?！?

李進喜也為大家伙感到欣喜，頻頻向羅啟天拋眼色，叫他不要猶豫，當(dāng)機應(yīng)立斷。羅啟天神會通曉，心想這機會倒也不錯，不過接受太快未免有些太不值錢，自己辛辛苦苦養(yǎng)活了幾十口人就這么輕易被收編？冷不丁一問：“多少安置費？”

恭親王也不免為之一怔，笑謂勝保：“你看看，到底是為了錢?！p他幾個，叫他走！”烏蘭泰欲掏腰包，只聽勝保怒道：“不給他！開個白條子也成！等《順天寶鑒》收齊了，要多少有多少！金山銀山砸死你這只狗東西！”

李進喜見兩個大人物都發(fā)了干火，連忙跪下請求：“老爺子……呸，羅啟天這人不識抬舉，小人一個，二位根本用不著上氣，喝杯茶，歇歇火？”

恭親王哪里吃這套？喝道：“蘭泰，給他一百兩，看他能揮霍多久！”

“知道！”烏蘭泰扔了錢袋子給羅啟天，暗中細(xì)語道：“還不快還給六爺？”羅啟天當(dāng)即會意，接過銀子，畢恭畢敬地又送還到了石桌上，恭親王問：“你這是做什么？給得少了？本王一年的食祿呢！”羅啟天道：“神將軍的命難道就值一百兩？勝都統(tǒng)可是大清亙古第一虎將，我救了他的性命，恭王只賞了一百兩與我，未免太叫神將軍寒心。”這馬屁拍得到位，勝保感動得欲想為他說情，可當(dāng)下不知道恭親王是如何心思，所以并不敢開口。

恭親王起了身，煙也不抽了，問道：“你想要多少？”

羅啟天道：“我想時時刻刻跟著神將軍，月月吃餉，吃一輩子，這筆大賬可是算不出來的?！眲俦Ｐ老驳溃骸爸灰隳転楣вH王做幾件大事，出相入將那決計不是問題。這個，我便敢保！”恭親王道：“我也不指他能辦多大的事，既然勝都統(tǒng)看上了，我還有何話可說？只不過這不比在外邊，你怎么折騰怎么鬧也沒人收拾你?？赡闫M到了我的底下，做錯了事本王也不打你、也不罰你，只賞你刀、繩之類，自行了絕。差事若辦得好，只要在情理之中，你盡管開出來，咱們貴胄之族如今還沒有什么滿足不了下人的。但要求也不能太越矩，就像你小子看好哪家姑娘就要給人玷污，這些不合乎常理的事，請功的時候你最好掂量著來，免得沒趣興！——知道了么？”

“知道了……”羅啟天心想：“你這個王爺當(dāng)?shù)?，有點苛刻了吧？以后我和神將軍再洗劫個什么村鎮(zhèn)，也萬不能叫你知道?！?

“你既已入勝保門下，我便不應(yīng)多交代什么，一切由勝保管教于你罷?！獎俣冀y(tǒng)，這奴才若改不了世俗惡習(xí)，你就隨意處置罷，不要再來請示我的意思?！惫вH王心里欲要說件緊要的事，不由地又穩(wěn)坐下來用小指頭的指甲挑挑煙絲，李進喜隨即又給點了，待嘴里緩和地吐了口煙，這才說道：“你們此去奉天就行水陸罷，先去找山東巡撫崇恩，就說皇上的旨意派你去興京剿匪，讓他在登州和英國人借條商船，你們扮成客商，少帶些人，到了奉天府塔齊布手底下的人你皆可調(diào)遣。還有，登州是今年新開辟的商埠，那里網(wǎng)通各國，龍蛇混雜，民風(fēng)彪悍，當(dāng)?shù)氐耐翍魶]見過這般光景，真怕引起什么爭端出來；除了它，還有海域方面，英國船只公然抵御海關(guān)查驗，居然還發(fā)生了人命官司。《津約》剛履踐不長時間，他們便橫行了起來。此去奉天的路上，這兩個地方你給本王好好‘勘探勘探’，到時候你遞個陳條，說說你的看法?！叮槐厮偷酵醺?，直接發(fā)朗潤園。”

“是！”勝保軍姿颯爽地起身立定，下巴頦一舉，故作高昂。

“上邊的旨意直接拜發(fā)到了山東，奉天的兵馬也由勝保一人節(jié)制。記著，興京的‘匪徒’猖獗著呢，勝都統(tǒng)此去定要‘挖地三尺’，也不要留一個后患！”恭親王敏銳的目光投向勝保，勝保心領(lǐng)神會地說了句：“興京是我清國龍興之地，這些匪患只是想掘我龍脈，削我國運。恭王放心則個，該如何做，我自有手腳！”

“這個非常時段兒，我本不應(yīng)該跑得大老遠(yuǎn)來河南，但這邊離前線只唇齒相隔，著實不叫本王擔(dān)心。”恭親王吃了口茶，漱口已畢便吐了出來，又接著抽煙，說道：“待會范梁寫個節(jié)略出來，本王要驗檢一番你們的考勤、起復(fù)，尤其是此處的征稅屯糧。數(shù)據(jù)必須具體，內(nèi)容能省則省。還有，就是丁憂回家尚吃皇糧的，本王要看看你們這到底有多少官員在吃空餉?！?

“臣這就去辦。”范梁心里清涼，昨個聞風(fēng)說是恭親王暗訪，一夜之間全將“丁憂”的官員給革了，且這個月的例銀尚未發(fā)放，恭親王一旦問起，便可以說是上月被下放回的家，情理之中也沒什么可分辨的，當(dāng)下愉快地領(lǐng)了命。

“——回來?！?

“恭王還有什么吩咐？”

“今后叫王熾辦事干凈些，戶部近來查得緊，京里有些官已經(jīng)被拿去問了話，別轉(zhuǎn)過頭來惹得咱們一身騷。還有那個望輝園，趕緊封了，這錢咱們賺不來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