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江思飲長到六歲那一年,家人和整個鄂州城都已習慣他的任性妄為。
對于教育孩子這一問題,每個家長都會有自己各自獨特的方式,有的嚴厲,有的慈祥,有的嚴慈相濟,可面對江思飲這種種“劣跡“,江鶴寧夫婦也只有搖頭嘆息,聽之任之。
江鶴寧只有讓他和書童心茗呆在家中“坐忘齋”中,自行看書解悶,等他七八歲漸漸懂事后,再行另請名師教他讀書。
書童心茗是一個孤兒,兩歲時便被送到江家,年紀比江思飲小著半年,但六歲時,江思飲竟比他高出一個頭來,是以顯得心茗身材嬌小。
但他們卻不知道,江思飲雖然愛問一些怪問題,但并不是無知孩童。
心茗是第一個發現江公子并非玩世不恭,每次江公子只要看過兩遍書,便能分毫不差的背誦如流,這等記憶力實是罕見。
“坐忘齋”在江思飲臥房東面盡頭,原是間花卉廳,后來江鶴寧裝飾成一間書房,用來珍藏圖書,十幾年下來,也有藏書十余萬冊。每日會有長工余伯來打掃,后來江思飲被罰“面壁”,索性占了此地,有事用過晚飯,便在此休息,常常不出門。
短短一年光景,齋中藏書,江思飲已讀過許多,從老莊孔孟到四書五經,從《史記》到《資治通鑒》,從《太平廣記》到《夢溪筆談》,可謂孜孜不倦,甚是有趣。
有一天,江思飲正讀到《史記》中的“項羽本紀”之時,感嘆楚霸王一世英雄,卻四面楚歌,自刎烏江,不由一聲長嘆,此時卻聽一個疏朗的聲音道:“小小年紀,竟然長吁短嘆,真是奇怪!”
江思飲與心茗一驚,回頭望去,只見一名書生在齋中低頭看書,只見那書生衣著凋敝,神情卻甚是瀟灑傲然。
心茗心想一定是江府中尋常食客,閑來無事來此看書。
原來江鶴寧生性平和,仗義疏財,好交朋友,只要是經濟拮據、走投無路的江湖好漢或是游歷四方的僧人道士,只要來這“沽月山莊”,江鶴寧總會好好招待一番,并賜金銀盤纏,十余年下來,人們常把他比作當年笑傲梁山、呼群保義的“及時雨”宋江,并給他起了個“萬家佛燈江員外”。
是以江、心二人初時驚訝,后來也不以為意。
江思飲道:“楚霸王英雄蓋世,卻慘死烏江,把江山便宜給了不學無術的劉邦,豈不冤枉可笑?”
落拓書生見他侃侃奇談,心下贊許,道:“江員外仗義疏財,見識卓然,不想他的四公字小小年紀卻有見地,比那些隨波逐流,盲信盲從的君子們境界高太多。”他瞧了一眼顧煙,又打量了江思飲一眼,道:“劉邦雖小人,卻知人善用,與民休養生息,實是難得帝王,但他即位后誅殺功臣,卻也是出身所限,可共憂患,不能同富貴;而楚霸王雖蓋世無敵,卻自詡貴族后裔,剛愎自用,坑殺秦軍二十萬,失道寡助,最后四面楚歌,英雄末路,也不足為奇。”
只聽那落拓書生喃喃道:“史書難道不是殺死英雄的人寫的嗎........”
江思飲聽他不以功過論英雄,既看長處,也說短處,而且觀點奇異,竟與自己不謀而合,不禁為之折服,當下道:“這位大叔可是我府中門客?”
落拓書生卻搖頭嘆道:“似是而非,似是而非。”
只見他忽從懷中拿出一支黝黑的狼嚎筆,道:“再過幾天是你的生日,這個是送你的生日禮物。”
江思飲又喜又驚,道:“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
接過筆來,“啊”的一聲,毛筆跌倒在地,他更是險些手臂脫臼,原來這筆看似尋常,實則沉重異常,忙問:“這筆好重......怎么寫字?”
落拓書生微笑不答,走出齋門,只見他幾個起落,便消失在院外蒼松翠林中。
江思飲這才知道,今日遇上了前輩高人,忙去母親李巧房內,將今天見聞說與她聽,李巧先是詫異,后露出一絲笑意:“他姓蕭,以后你多和他親近親近,包你能學到大本事。”
江思飲心下高興,心想這師傅比以前請的師父可有趣的多,以后真能和他學藝,必定開心,當下忙回“坐忘齋”中,拿起重筆寫字。
李巧望著兒子遠去的背影,喃喃道:“也只有這放浪形骸的蕭逸煙大俠,方能調教好我這頑兒。”
春去秋來,過了三年,這三年來,無論寒冬酷暑,每日蕭逸煙都會教江思飲拿“千鈞筆”練習書法,只是寫的書法有些怪異,竟然是蠅頭小楷。
用千鈞重的筆來臨摹小楷書,要做到“心神合一,筆力千鈞”,還要字跡工整,不能有絲毫差錯,否則撕去重寫,這對于一個七歲孩童來講,無異難于登天。
可不知為何,江思飲對于這件事竟然產生了及其濃厚的興趣,到了后來竟發展到癡迷的程度,他的心中隱隱感覺到這位蕭老師不但文學淵博,更是以為武林高手,和他學東西有利無害。
孩子們的預感總是很正確的。
蕭逸煙為躲避紅塵恩怨,這些年來一直在“沽月山莊”藏身,每日見江家四公子成長,覺得這孩子性格沖和,見識獨到,雖癡卻不呆,雖拗卻不狂,實在大合自己的脾氣,蕭逸煙在武林中綽號“狂煙”,本是個瀟灑不羈,放浪形骸的浪子書生,遇上這百年不遇的“良石美玉”,自然要好好雕琢一番,有時督促的急了,也大聲訓斥。
江思飲對這位師父確實聽話的很,每逢訓斥,從不還口,反而更加努力用功,短短三年,竟然已能用“千鈞”筆寫出工整的小楷細字。
蕭逸煙心道:“即便我天資超群,也不能在十歲時有如此定力和耐心,此子將來前途無量,前途無量!”
當下更是將自己的武功絕學傾囊相授,江思飲聰明伶俐,一學即會,只是少了些應敵之變,江鶴寧夫婦得知兒子得蕭逸煙相傳武藝,知這位江湖狂客身懷絕藝,兒子與他也萬分投緣,是以不加干涉,心想真是“一物降一物”。
讓一個文武全才、又意趣相投的武林高人蕭逸煙來教這個“離經叛道“的江公子,實是再合適不過。
當他十七歲時,已經將林逸煙的絕學學了個遍,除了武功,還學會了哲學思辨等學識,只覺天下之大除了江鶴寧等家人,便是這林師父最好。
只是這一日,林師父卻不告而別。
僅留下了一封書信和滿臉惆悵的江思飲,書信上寫著:“流水無情,乾坤易變,師徒情深,有緣相會。”
江思飲望著這封書信,竟然哭了整整三天,這是他人生第一次掉眼淚,心茗不知道這個平素脾氣溫和的公子為什么哭,其實連江思飲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為何而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