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淚痕
- 七言刀歌
- 斜刀
- 2641字
- 2020-10-24 00:16:11
一雙少年吃得正歡。
劉秀石畢竟出身小鎮殷實人家,啥好東西沒吃過。雖然這些糕點樣式精致,美味酥脆,卻也只挑自己愛吃的嘗幾口。
倒是楚不折,吃得那叫一個沒骨氣,恨不得將所有糕點一股腦都塞進嘴里。在他的印象中,實在已很久沒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了。所以錦衣少年時不時拿嫌棄的眼神瞧他,“楚不折,你是這輩子沒吃過一頓飽飯,還是壓根就是餓死鬼投胎?!”
屠戶少年尚且來不及咀嚼吞咽,哪里有空理會他,滿臉都掛著“要你管”的神情。
目光如母親般溫柔的佟秀,也不催促,只是站在一旁靜靜凝注他們,仿佛在看著自己的孩子。等到二人吃完最后一塊糕點,像五六歲的孩童般一邊揉著肚子,一邊打著飽嗝,她才柔聲問道:“你們這是要去阿難寺?”
錦衣少年率先回答道:“是啊,聽說今日阿難寺里有位外來高僧開壇講經,我爹讓我去添份香油錢,也算是他老人家的心意了。”
他伸手攬住屠戶少年肩頭,繼續道:“那些阿彌陀佛的勞什子佛經,我哪里聽得進去,所以就拉這小子來陪我了。”
屠戶少年此時嘴里仍塞滿未及吞咽的糕點,無法說話,只能點頭。
一襲白袍瀟灑勝似男子的佟秀,點了點頭道:“想不到令尊也是有心人吶?!?
她握住折扇的手,遙指身后小轎,接著道:“此地道路崎嶇,距阿難寺尚有一段路程,你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可別累壞了身子。我們恰好同路,不如與姐姐一道乘轎前往可好?”
從未乘過轎子的屠戶少年聞言,不由得向前走了幾步,欣喜道:“可以乘轎子??!”
錦衣少年伸手揪住他背心衣衫,一把拉了回來。接著一拍胸脯道:“阿秀姐姐,我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男子漢大丈夫,若是走這幾步山路便會累壞身子,那以后還怎么娶媳婦?”
屠戶少年歪著腦袋,并不明白“累壞身子”和“娶媳婦”之間有什么聯系。
飽讀詩書的佟秀自然明白他話中意思,立時板起臉來,語調一字字提高,“劉、秀、石——!”
錦衣少年趕緊掌了自己一嘴,作揖賠笑道:“阿秀姐姐,我錯了。非禮勿言,非禮勿言……”
本以為這個帶有顏色的玩笑就此作罷,可好死不死,天生魯鈍的屠戶少年仍在一旁小聲嘀咕,“娶媳婦和累壞身子到底有什么關系,難道娶媳婦是件累人的差事,還是說女人都喜歡身體好的男人?”
錦衣少年憋住不敢笑。
畢竟還是女兒身的佟秀雙頰暈紅,一揮袍袖,沒好氣地輕叱道:“羞恥之事,不必深究!”
話中似帶三分嗔怒,嚇得屠戶少年身體繃直,不敢再說話了。
過了一會,佟秀臉色恢復如常,叮囑二人路上小心,但也不要只顧貪玩,誤了講經的時辰。之后便徑自坐上小轎,往阿難寺去了。
走出一段路后,她想到自己如今已三十有二,居然會被兩個初諳世事少年逗得面紅耳赤,不由得自嘲苦笑起來。
圣賢書里可沒教過這些事啊。
望著逐漸消失在山路盡頭的小轎,屠戶少年不禁感嘆道:“阿秀姐姐真是個好女人,不知道日后哪個男人有福氣將她娶進門做媳婦?!?
錦衣少年忽然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他,沉吟著問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屠戶少年眨著一雙瞪大的眼睛問道:“知道什么?”
錦衣少年壓低聲音道:“你以為阿秀姐姐當真從未婚配?”
屠戶少年眼睛瞪得更大,“難道不是嗎?”
錦衣少年仿佛將要說出什么驚天大秘密,不時環顧四周,確定四下無人后,才神秘兮兮道:“聽我娘說,當年,阿秀姐姐女扮男裝考取功名之事敗露后,以‘藐視科舉’之罪,被判入獄一年。唉,阿秀姐姐真的很可憐,爹娘死得早,自家二叔又覺得侄女做出如此荒唐之事,實在有辱家風,所以一次都沒去探望過她?!?
“阿秀姐姐出獄后,佟家連個去迎接的下人都沒有。你可知道舞陽城和清水鎮之間隔著多少路?只怕你我這十五年來走過的所有路加起來都抵不上呢!可阿秀姐姐愣是誰都不求,走了整整一年,才回到了清水鎮?!?
錦衣少年頓了頓,把臉湊近了些,聲音也更輕,“只不過,阿秀姐姐離開的時候是一個人,回來的時候卻是兩個人!”
聽到此處,屠戶少年忽然大叫起來,“鬼??!”
錦衣少年立馬劈頭蓋頂,給了他一記暴栗,沒好氣道:“鬼什么鬼,你以為我講的是鬼故事??!”
向來膽小的屠戶少年仍覺害怕,雙手交叉,環抱胸前,不停摩挲著胳膊,怯生生道:“若不是鬼,一個人怎么會變成兩個人呢?”
錦衣少年差點沒氣暈過去,擺了擺手道:“我沒說她變成兩個人,而是帶了一個人回來。”
說完,像是怕屠戶少年不理解,伸出右手食指,比劃了個“一”字,又特別強調了一遍,“帶了一個人回來!”
心肝已提到嗓子眼的屠戶少年這才松了口氣,好奇問道:“什么人???”
錦衣少年瞇起眼睛,似笑非笑道:“一個男人?!?
屠戶少年雙目提溜一轉,豁然道:“難道是阿秀姐姐的相公?!”
錦衣少年饒是驚訝地看著他道:“呦,終于聰明了一回?!?
屠戶少年長大嘴巴,吃驚道:“這么說來,阿秀姐姐當真嫁過人?”
錦衣少年想了想,搖搖頭道:“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嫁,反正當時佟家是打死不肯承認這樁婚事的?!?
屠戶少年疑惑道:“嫁都嫁了,還有啥好不承認的?”
錦衣少年輕嘆一聲道:“大戶人家的規矩,你哪里會曉得。若非明媒正娶,即算無媒茍合。”
屠戶少年歪著頭問道:“啥叫無媒茍合?”
錦衣少年東想西想,最后終于想到一個完美的解釋,“就是偷漢子!”
屠戶少年滿臉漲得通紅,大聲道:“阿秀姐姐不會是這樣的人!”
錦衣少年理解他的心情,并未出言反駁,輕嘆一聲道:“我知道阿秀姐姐不是這樣的人,可這就是世俗,這就是禮教?!?
屠戶少年也嘆了口氣,追問道:“后來怎么樣了?為什么這么多年來我從未見過阿秀姐姐的相公,也從未聽她提起過?”
錦衣少年沉著臉,緩緩道:“據說,那男人是阿秀姐姐返鄉途中認識的一個讀書人。一個窮苦落拓的讀書人,怎么跟家大業大的佟家斗?他佟二爺若是想讓一個人徹底在這世上消失,絕對不會是什么難事!”
屠戶少年臉色微青,半晌說不出話來。良久,才怔怔道:“你是說,佟二爺竟狠心地將自己的侄婿給殺了?!”
錦衣少年苦笑道:“殺了又如何,他壓根就不承認自己有過這么樣一個侄婿。”
屠戶少年怔在那里,嘴唇掀動,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錦衣少年拍了拍他的肩膀,繼續道:“當年,很多人指著阿秀姐姐的脊梁骨,罵她下賤,罵她不要臉,還揚言要砸了書塾。阿秀姐姐脾氣好,別人砸,她就建,從不會跟任何人臉紅,也從未流過一滴眼淚。好在這些都是十五年前的舊事了,如今小鎮上知道這件事的人大多都已老去??蛇@么多年過去了,阿秀姐姐仍是孤單一人,實在叫人看了心疼?!?
屠沉吟道:“那讀書人為何不索性帶阿秀姐姐遠走高飛?”
錦衣少年苦笑道:“你以為佟家二爺是吃素的,會眼睜睜放任他們走?”
屠戶少年不說話了。
他默默低下頭去,彎腰拾起包裹糕點的錦帕,小心收在衣下,想著有機會定要還給佟秀。
淡紫色的錦帕上,似有幾點斑駁略深。
仿佛是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