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貢院坐落在武昌府衙東北約三里地的東湖之濱。貢院坐北朝南,大門是一座四柱三門雙層飛檐翹角琉璃瓦的木制牌樓,三座門樓上均懸掛紅底斗大金字牌匾,從左至右依次為“辟門吁俊”、“文運天開”、“朱衣點首”。牌樓之后,左右各有一院。左院曰“至公堂”,是考務重地,院中對稱地建有受卷、彌封、謄錄、對讀諸署;右院曰“衡鑒堂”,是評卷重地,相應設有監臨、提調諸署。兩院以北,東西兩邊佐以廊廡,供考生獨立考試的一間間號舍,分列其中。為便于區別,以《千字文》作為號舍的序號,用墨筆書于門墻上。貢院大門外,左邊是“騰蛟”坊,坊前懸掛匾額“為國求賢”;右邊是“起鳳”坊,懸掛匾額“明經取士”。兩坊之間為廣場,場中建有兩個臺榭,作為士子入場領簽之處。
八月十五這一天,是考生進貢院之期。因此,這里一改往日的寂靜,成為人們趨之若鶩的地方。
卯時剛過,幾千個秀才陸陸續續匯聚到貢院門前。在等待叫號的時候,考生們可謂眾生百相:有的面部緊張、神情肅穆,仿佛如臨大敵;有的胸有成竹、躍躍欲試,似乎迫不及待;有的指手劃腳、高談闊論,類如王者歸來;有的不卑不亢、面色平靜,宛若老僧入定。
一大早,沈靈珊便差啞巴小僮端來了洗漱用水。洗漱完畢后,陳文祺將考試用的物品清理到考籃中裝好,將剩下的物品交與景星,吩咐他先到各客??纯?,如有一間半間的客房,便將物品搬去。三日后考試結束,到貢院門前等待。
正說話間,沈靈珊與蕊珠已經來到后院,一如昨日的打扮。聽陳文祺吩咐景星去找客棧,連說不必,反正房子也騰開了,住一晚與住三晚沒什么區別,就讓景星住這吧。陳文祺考慮到景星年紀小,又是初次出門,人生地不熟的,一人住在外面難免分了自己的心。再說如果堅持搬出去,也顯得有些矯情,于是點頭答應。因為三天考試均要在貢院吃住,陳文祺便請沈靈珊帶他去拜見“他”的母親,沈靈珊說母親正在做早課,不便打擾,并說自己已向母親稟明,是自己不讓陳文祺過去的。陳文祺無法,只好遙遙向前堂一揖,以示尊敬。
架不住沈靈珊的軟磨硬泡,陳文祺只好同意“他”和“朱瑞”為自己帶路。但想了想,覺得應該將昨晚的事情告訴沈靈珊,讓“他”有個防備。一路上,兩小輪流背著書籃走在前面,陳文祺在后面將昨晚有人隱藏在灌木叢中的事情小聲告訴沈靈珊知道,讓“他”著意提防,待自己進入貢院之后,速與“朱瑞”返回家去,不要橫生事端。沈靈珊聽說,想起昨晚舅舅的話,忙點頭答應。
陳文祺同沈靈珊等人來到貢院的時候,已是辰末巳初時分。大門左右兩邊的點名臺上,各自站著一名監臨,手拿名冊,準備點名發號。
巳正時分,一聲炮響,點名臺上的監臨開始唱名、發簽,被點到的考生上前接過簽紙,到貢院龍門入口排隊進入考場。
“黃州府陳文祺——”。考生太多,兩個監臨喊啞了嗓子,直到午時一刻左右,才點到陳文祺的名字。
陳文祺一邊答應一邊擠到唱名臺下,接過點名官遞過來的簽紙,只見一面寫著:“黃州府陳文祺,玄字五十九號?!绷硪幻娈嬛疽鈭D,清楚地標注著玄字號舍五十九號所在位置,以及經過的路徑。
陳文祺擠出人群,來到沈靈珊他們站立的地方,從景星手中接過考籃,向沈靈珊道別:
“賢弟請回吧。”
沈靈珊不肯,執意要看到陳文祺進入貢院以后離開。陳文祺沒法,只得任由他們在此等候,自己提著考籃去貢院門口排隊。
進場時搜身很嚴格,不時查出士子夾帶的書籍、稿紙之類的違禁物品。有一名考生因不肯交出夾帶的字薄而被逐出人群,不準考試。因此隊伍移動得很慢。
沈靈珊他們見狀,忙到邊上燒餅攤上買來幾只燒餅,送給陳文祺充饑。
申時時分,陳文祺總算捱到搜查官身邊。搜查官先接過陳文祺手中的簽紙仔細看了一遍,然后將考籃上面的衣物與盥洗用具拿起來放在一邊,見考籃里面只有筆、墨、硯臺三樣東西,便將衣物抖開反順一瞧,用手在衣領、袖口、襯肩等有夾層的地方仔細捏了一遍,沒有發現夾帶,朝陳文祺點點頭,示意他可以進去。
陳文祺將盥洗用品一并裝進考籃,回頭向站在遠處的沈靈珊他們招了招手,返身跨進貢院的大門。
按照紙條上的示意圖,陳文祺很順利地找到了玄字五十九號“號舍”?!疤柹帷眱H置一張小床和一方條桌,條桌上放有幾支蠟燭,除此之外,別無長物。為防范考生作弊,“號舍”只是三面有墻,面朝長廊的一方則無墻無門,條桌即安置在無墻的地方,以方便監考官監視。
陳文祺放下考籃,將盥洗用具和米、菜拿出置于小床旁邊,取出筆、墨、硯臺擺放在條桌之上。
時間尚早,先進號舍的考生無事可做,紛紛走出號舍,與左右隔壁的考生閑話。盡管從未謀面,而且還是競爭“對手”,但畢竟彼此都是“同年”,此時更有共同語言,于是大家就三五一群,高談闊論起來。一些內向的考生,也耐不住寂寞,很快被周圍的情緒感染,陸續加入進來,靜靜地充當“聽眾”。
陳文祺走到左邊號舍,幾個考生正在閑聊。見陳文祺到來,一人便與他打招呼:“年兄剛進來?哪個號舍???”
陳文祺指指五十九號:“喏,這里。”
大家伸頭一看,陳文祺的考籃空空如也,條桌上只有筆墨硯臺,原先與他打招呼的考生說道:
“年兄所帶書籍、紙片也被沒收了?沒想到搜得這么仔細,夾帶的東西被沒收不說,人都差點進不來了。”
陳文祺微微一笑,算是回應。他知道大家或多或少都有夾帶,如果對他們說自己沒帶任何東西,必會引來“假清高”啊、“虛偽”啊等等猜疑。
“帶進來又如何啊,誰知是考《中庸》還是《大學》,難不成將《四書》《五經》都夾帶進來不成?”旁邊一個略胖的士子操著岳陽的口音說道,眾人紛紛點點頭,顯出幾分自嘲與無奈。
“是啊,如果考官也來一道‘孔門七十二賢,賢賢何德’之類的考題,就算把家中的書房搬來,也沒有時間找呢?!闭驹谔柹嶙罾镱^一個身材瘦高的考生幽幽地說道,他的口氣略帶川西尾音,看樣子是荊州府或是鄖陽府的考生。
“‘孔門七十二賢,賢賢何德’?什么時候考過這種題目?”人群中有人不知這個典故,問道。
眾人哄堂一笑,本朝剛剛過去不久的考場軼事,他居然聞所未聞,這位老兄也未免太……
操湖南口音的士子見他有些窘迫,連忙打圓場:“這事發生在本朝成化年間。有一年,浙江學政李賢大人在行省院試時微服私訪,看到兩名考生邊下棋邊閑話考試,一位考生下棋時心不在焉,總想著要復習一下才行。另一位考生卻大言炎炎地說:‘用不著復習,上榜沒問題。他李賢大人總不能出道含有一百個人名的怪題來刁難我們吧?’李賢大人聽得無名火起,回去后真的出了一個含有一百個人名的怪題:‘孔門七十二賢,賢賢何德?云臺二十八將,將將何功?’結果無人能夠圓滿答題。李賢大人也絕,你不答全我便不取。結果那一年的浙江院試,竟然未取一人?!?
“唉,即便有經天緯地之才,只怕也難以作答,但愿莫要碰上這樣的考官才好?!庇腥藝@息地說道。
“只怕未必,據在下所知,就在那一年的院試過后不久,有人給答出來了,而且他還是一個未滿十歲的總角少年。”陳文祺插話說道。
“真的么?快說來聽聽。”眾人一聽真有答案,紛紛稱奇,催促陳文祺快講。
“其實也不能說是答出了這道題,只是這少年當時寫的一副對聯,剛好可以作為此題的答案。”
“別賣關子了,快說吧?!北娙思辈豢赡?。
陳文祺笑了笑,說道:“此人名叫倫文敘,廣東南海縣人士,生于成化三年。此人秉性聰敏,才氣橫溢,有‘神童’、‘鬼才’之稱。然而自幼家貧失學,靠父母以種菜、賣菜為生。這一日,倫文敘挑菜到西禪寺去賣,寺里兩個做飯的和尚素知倫文敘會吟詩作對,便故意說道:‘要買你的菜也行,但有個條件,我們寺面賢殿尚缺一副對聯,這副對聯要恰合一百的數目。你對好了給高價,對不好這菜就不買了?!瘋愇臄⒄埡蜕腥砑埞P,沉思片刻寫就一聯:杏壇七十二賢,賢賢希圣;云臺二十八將,將將封侯。聯中的數目相符,內容妥貼。兩個和尚連聲贊好,便出高價買了倫文敘的那擔菜。你們看,這副對聯豈不是那道怪題的答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