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姝顏終究是醒了。睜眼的時候,在昏灰的薄光里。她抬起手來,逆光看自己的五指,纖細潔白,青蔥一般。身上的衣服被人換成了淡青色的紗衣,蟬翼般覆蓋著四肢,一層又一層,卻輕若無物。
喉頭一動,便疼得厲害。有人用手輕輕摁住她的脖頸,低語:“別說話。”
羸弱公子披青色的大衣,肩膀上的繃帶還裸露著。他坐在床頭,姝顏只能看見一個逆光中的輪廓。
“這是我府中,你好生將養著,等你傷好了,我自然送你回去。”男子的聲音還是那么清潤好聽。而姝顏兀然流出淚來。
她有很多話想問,抓住他的衣袖,卻說不出話來。室內似乎焚著一種叫不出名字的熏香,是清甜甘爽的味道。
這時候有個影子站在格子門背后,聲音恭謹:“爺,毛巾和茶水奴婢都已經備好了。”聽塵淡淡道:“進來吧。”
只見一位頭綰雙纓髻的女子推開格子門,月白底色水紅碎花短襦,百合褶子寶藍色長裙,眉清目秀。就在這女子推開門的那一剎那,姝顏看見門外石階下,竟烏壓壓地站滿了幾排人,似乎各個人手里都提著、捧著什么。
“姝顏,她是驚蟬,且叫她伺候你一陣子,如不好,我再給你換人。”聽塵給姝顏掖了掖被角,眉宇間不自覺透出幾分憫然,“今早我還有別的事要忙,你好生躺著,門外站的都是服侍你的下人,你要什么,讓驚蟬去安排,等到了晚上我再來看你。”
聽塵如是說,姝顏只好乖覺點頭。喉間的那一片疼痛,像水光般暈染開來,直通向五臟六腑,直通向天庭百會,連帶得太陽穴突突地跳。聽塵寵溺地順一順姝顏鬢角的青絲,站起來走出去。
姝顏僅聽到一個生脆的女聲通過虛掩的格子門傳進來:“王爺說了,要伺候姝顏姑娘,都需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來,若有岔子,可不只仔細著你們的皮!”隨后就是整齊劃一的回答聲:“是!”
姝顏一震,眉頭漸漸蹙了起來。她不是沒想過聽塵的家底的,她也知道聽塵定然是個非富即貴且極有身份的人物,卻不曾想,他竟是個王爺。滿朝將相貴族,長安名門遍布。然而王爺,本朝卻只有一個,那就是和當今圣上曲祭音同為先太后所嫡出的胞弟,寧王曲無岑。
驚蟬安靜地捧了一杯水來跪在姝顏床邊,聲音柔婉:“姝顏姑娘,喝杯茶罷。您已昏睡三天三夜了。您被爺背回來的時候,兩個人都滿身血跡,真真要嚇死了人。聽太醫院的梁御醫說,那箭尖上染有劇毒,直接從脖子上穿過,萬幸的是射偏了一點,沒有卡住氣管,也未傷及動脈。可算是救治及時,并無大虞。”說著扶姝顏坐起,在她身后墊了一個靠枕。
姝顏接過水杯。杯是鑲銀攢花琉璃盞,茶水泛著淡淡的金色,茶面上飄著一朵雅致的紅玫瑰花瓣。輕抿一口,唇齒皆香。
驚蟬笑道:“這是煮透了的野山參茶,清香又補血,姑娘好歹多喝幾口。”
姝顏想點頭,不料拉扯到了脖上的傷口,忍不住抽了一口涼氣。以手撫之,才發現自己的脖子,已經被層層紗布包裹得密不透風。
驚蟬慌忙上來檢查,邊絮絮說:“姑娘可別說話點頭,傷口好不容易結痂了的,再裂開就不妙了。奴婢已經準備好了一摞紙擱在案上,筆墨也都備好了,姑娘要什么,只管寫在紙上。可好?”
姝顏閉了一下眼睛,算是答應。
茶喝過了,驚蟬就扶姝顏重新躺下。又憩了沒多久,霞影紗糊的窗子外頭,天光已完全明亮起來。門外還是寂靜一片,姝顏勉力支身,半靠在床榻上。在一旁矮幾上坐著的驚蟬忙站起來問:“姑娘可是要起來了?”
姝顏閉了閉眼。驚蟬便將雙手合疊于小腹,屈膝一福,道了聲:“諾。”遂掩門退了出去。
門外漸漸有了響動,驚蟬帶著幾個小丫頭進來,都站在門口行了加額揖禮,才對姝顏頷首道:“這是明心、嵐湘和素槿,都是來服侍姑娘的。”
姝顏又一閉眼。梳著雙平髻、穿淡綠色裙子的丫頭便當先走過來,微笑說:“奴婢嵐湘負責給姑娘篦發。”另一位靛色衣著,頭留垂鬟分肖髻的丫頭則端了銀盆,雙手遞過熱毛巾來,道:“奴婢素槿,請姑娘盥洗。”
這三人之中,年紀看起來最小的一個似乎才豆蔻年紀,梳著雙丫髻,隨驚蟬去了隔間替姝顏整理要穿換的衣物。
姝顏拿熱毛巾敷了臉,又把手在熱水中浸泡了一陣子,待嵐湘給姝顏篦好發,將她的頭發綰成一個單螺,插上碧玉釵。驚蟬已領著人捧了食盒進來在桌上擺好。一眾人干完活之后都靜悄悄地退了出去,驚蟬走過去插好門,小心翼翼來攙姝顏下床。
明心早捧了一疊衣物來,和驚蟬二人伺候姝顏穿戴。白底小衣,朱色中衣,淺紫曲裾,月白色外披,最后系上碎花博帶,各種衣帶繩結繁復而瑣碎。姝顏只是不動聲色地站著,任憑她們比劃來比劃去。
穿戴整齊,驚蟬和明心便一左一右攙扶著姝顏由臥房轉出隔間去用早飯。食盒里的各種食物已經在不同的盤碟器盞中盛好。有幾樣粥,幾碗肉,幾個湯,外加幾盤子素食。
驚蟬在旁不急不緩地一一介紹:“這水晶皿里盛的是銀耳粥,膳房里知道姑娘傷重,特意用烏雞湯燉的,里面配了枸杞、白術、山藥。這個是玉田稻米粥,那邊是八寶蓮子粥。白瓷盞里的是牛骨髓湯,說是燉了十來個小時。紅珊瑚碗里的是八珍肉,鑲金盤里這個是杏粉糕,黃桃木缽里放的是什錦豆腐,還有蒸熟的新鮮糖百合。遵梁太醫的醫囑,都是清一色的補菜,敗火養榮,又并不油膩。姑娘若不嫌棄,就多吃點,趕緊把身子給養好,奴婢心里也喜歡。”
其實姝顏平日里在群玉山的吃食左不過也是這類小菜湯點米粥豆腐。東西都是平常之物,不過寧王府的菜膳,總歸精致些。姝顏微微一笑,只好坐下來把菜每樣都嘗了幾筷子。
吃過飯,只在軟榻上坐了一會兒,姝顏就有些不支,頭暈目眩得厲害。驚蟬仍舊扶姝顏回床上躺著。一天的時間過得格外緩慢,姝顏歪在床頭,不知自己究竟合了多少回眼,又醒了多少回。中途吃了幾口驚蟬送來的糕果點心,恍恍惚惚間,霞影紗外的日頭,已變作西斜的余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