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沒有星星的夜晚。
月色彌漫。連綿的山,寂靜的森林。
風,有些清涼,有些安逸。
年輕人躺在木屋頂,微睜著雙眼。
木屋,逍遙子的木屋。略顯簡陋,此時正有些許燭光在忽閃。木屋的邊沿有些裝著什么東西的瓦罐,還有一棵大槐樹,繁茂的枝葉籠罩了上空。
樹下有兩三個木樁,以及一個粗糙的圓石桌。
良久,忽然響起了嘆氣聲。
逍遙子此時正在木屋內,所以這聲嘆氣是來自年輕人。
年輕人嘆氣,是因為想起了一些事情。
或者說,是感慨吧。
有誰能想到,兩年前的自己,并不是一個殺手?
而且,那時候的他不僅不是殺手,還是個卑微的奴隸。
想到這里,他就不能不想起九道山莊,也不能不想起她。
九道山莊,是個危險的地方。
它的危險不是因為險峻的山勢,而是本不屬于山莊的人被帶進去后,就只能以兩種方式出來。
死人,或者奴隸。
那一年,他十八歲。他還有一個名字是八號。最近王府從九道山莊買了十三個奴隸,他就是其中的八號。
也就在那時候,他發現一個很特別的女孩。
她叫嵐,十五歲。
她擁有一雙純真的眼眸。
這讓他有些驚訝,不過后來他想明白了。
她和他這種只能干苦力活,如同瘋狗一般與其他人爭搶丟棄在地上的生冷饅頭的奴隸不同,她是個丫鬟,一個伺候著九道山莊莊主夫人的丫鬟。
但,不管是奴隸還是丫鬟,都只能老老實實地呆在九道山莊這個堅固的牢籠,等待命運的安排。
除非,有人想死。
他不想死,卻也不想再繼續當奴隸。
他已經想不起自己是怎么來到這個地方,想不起過去的一切,難道,他還要過這種生不如死的奴隸生涯?
他想逃。他不僅想逃,還想帶一個人逃。
那個人就是嵐。
所以他和嵐說的第一句話不是你叫什么名字,而是你想不想逃離這個地方。
她轉身就逃,滿臉驚恐的模樣,像是碰見了一個瘋子。
他確實也覺得自己就是個想找死的瘋子。可是瘋子最終沒有等來死刑,也沒有烙印和拷打。
他再一次看見了那雙純真的眼眸。
“你為什么想逃?”嵐是這么問的。
他沒有回答,只是反問了她一句:“那你為什么還要來找我?”
她沉默,眼睛眨了眨。
嵐離開的時候,悄悄給他塞了個小東西。一塊小糕點。
在莊園干活的奴隸總是會和丫鬟偶然碰上,這并沒有什么問題。但如果在一起呆得太久,那可就有問題了。
那時侯他覺得,嵐其實是個聰明的女孩。
這一點,很快就從嵐第三次來找他時得到了證明。
嵐眨著眼,問他:“為什么會選我?”
“因為你是丫鬟,我是奴隸。”
丫鬟和奴隸都在牢籠里沒錯,但是丫鬟在牢籠的活動范圍要遠遠比奴隸的大,更何況,嵐還是莊主夫人的丫鬟。
嵐果真就是個聰明的女孩,至少,要比他想象中的還要聰明。
她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而且在這之后,她每次再來找他,都會偷偷地塞一張皺巴巴的小紙條給他。
他悄無聲息地打開小紙條后,突然發現自己有點看不懂那張小紙條上歪歪扭扭的筆畫,莫非忘記了過去的他,連字也認不得了?
慶幸的是,當他再仔細一瞧,才發現原來那些并不是字,而是地圖。
殘缺的九道山莊地圖,也許只是山莊的某一小片地方。
這樣殘缺的地圖一共有多少張,他忘了,因為他把記憶力都用在了地圖上。
一旦他記住了手里的地圖,便會把它結合到之前的記憶中進行拼湊,然后找個不顯眼的地方,銷毀。
直到有一天,嵐沒有再給他皺巴巴的小紙條,他也沒有再問她要。
地圖已經拼好,并且牢牢記在他的腦袋中。
他開始注意山莊家丁打手們的動向,包括每天的哪個時辰,在什么地方,會出現什么人。當然,這些情況也只有嵐才能去了解。
時機越來越成熟,他們終于試圖逃離。但還沒逃出山莊,就已經被人抓了回來。
迎接他們的,是譏諷,是嘲笑,還有酷刑。
他和她,還是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他們沒有想到山莊的人早就盯上了他們,試問,一個莊主夫人身邊的丫鬟近半年以來每過幾天便有意無意去接近某個奴隸,這種情況又豈能讓人不產生懷疑?
殺雞儆猴,他和她確實是個好例子。
經歷了可怕的酷刑后,兩人像死狗一樣被扔進了鐵牢,接受其他奴隸的注目。
皮開肉綻的他默默地坐著。
同樣遭遇的嵐坐在他身旁,神情看著似乎有點呆滯。
呆滯的模樣看著讓人有些心酸,所以他把頭轉到了一邊。
“你還要逃嗎?”突然聽到嵐喃喃自語的聲音。
他看著從其他鐵牢里面盯過來的奴隸們,道:“要。”
沉默了許久,嵐的聲音又再響起:“一個人逃,或許要比兩個人逃更容易,你說對嗎?”
那時侯,他控制不住地轉回頭去看嵐,看到了她黯淡無光的眼眸。
她抬起手,輕輕擦拭了下嘴角的血絲,喃喃道:“我不再是丫鬟了,現在和你一樣,只是個奴隸。”
“嵐。”
“?”她望過來。
“熊淍說。”他靜靜地回望著她,道,“他一定會帶著嵐逃離這個地方。”
嵐的眼淚忽然就流了出來。
最終,他沒有主動為她擦拭眼淚。
而嵐卻是一把抓起他骯臟破爛的衣袖,狠狠地往臉上抹了又抹。
后來,他們又再嘗試著逃了幾次,依然沒有成功。
再之后,也就沒有機會了。
他成了八號,被賣去王府的十三個奴隸中的八號。
他最后一次看到嵐,是在慢慢走出大門口的時候。
被鞭打得血肉模糊的嵐全身赤裸地攤在地上,純真的眼眸一直注視著這邊。她的嘴蠕動了一下,也許是在叫他的名字吧。
山莊的人揪住她的頭發往莊內走,拖了一路的血色。
那雙純真的眼眸一直注視著他,直到遠了,遠了又慢慢地閉合。
那時候的他,只覺一股熱血涌上心頭,熱淚盈眶就要流出來。
現在的他回想到這一幕,也覺得一腔熱血涌上心頭,而他的眼淚,已經流了出來。
躺在木屋頂的年輕人忽然站起身。緊緊抓著劍柄的手,因過于用力而顯得異常蒼白。
年輕人一劍刺了出去,像是一道璀璨的光芒。
這光芒去到了盡頭,微微帶起了顫抖。
一個殺手刺出去的劍不能有絲毫的顫抖。
這是師傅逍遙子告訴他的。
他也知道,他也懂。但是他控制不了。
當奴隸是件很痛苦的事情,鐐銬,酷刑,傷疤,饑渴,這些都讓他痛苦。
可是最令他痛苦的卻不是這些。
最令他痛苦的是最后一次看見嵐那雙純真的眼眸。
這讓他想起記憶中嵐唯一一次流下眼淚的情景。
第一次逃亡被抓回來施加酷刑,剝奪丫鬟的身份成為奴隸時,嵐沒有哭。之后的每一次逃亡失敗所帶來的皮鞭拷打,嵐也沒有哭。
甚至是他被帶離山莊,回頭看著血肉模糊的嵐的那一刻,他也依然沒有看見嵐的眼淚。
嵐唯一的一次流淚,是因為那一天,他和她說了一句話。
“熊淍說,他一定會帶著嵐逃離這個地方。”
他說,一定會把她帶出山莊。
年輕人靜靜地站在木屋頂,驀然有種涼颼颼的感覺。他抬起頭,看著光潔無暇的月亮。
就在這時,他聽見了“吱呀”的開門聲,也聽到了輕微的鈴鐺聲響。
熊淍知道,那是師傅從木屋里出來了,因為他不是第一次聽見這個鈴鐺聲。
他第一次聽見這個鈴鐺聲,是在王府。
那一天,是王員外的壽宴。
那一天,有很多人帶著賀禮從王府正門走了進去。
這些人當中自然不包括他們這些奴隸。因為他們的手上,不是賀禮,是鐐銬。所以他們從側門走進去。
那么逍遙子呢?逍遙子進去既不是從正門,也不是從側門。
仿佛是從天而降般,只一眨眼的功夫,伴隨著鈴鐺的聲響,一身白衣的翩翩公子忽然就出現在了大家的面前。公子手上拎著的也不是賀禮,是一把劍。
一把劍尖在滴血的劍。
很明顯,公子是一個殺手。
而江湖中會把鈴鐺帶在身上的殺手也只有一個,那便是逍遙子。
作為一個殺手,逍遙子的確不算是一個合格的殺手。
不僅是因為快四十歲的逍遙子,還長著一副儒雅秀氣的臉,多年前行走江湖時就曾有采花賊欲對逍遙子下藥。
結果當然可想而知。
逍遙子不算是一個合格的殺手,更是因為,他是一個叛徒。
一個背叛了殺手集團的叛徒。
你聽說過一個殺手背叛了殺手集團之后的命運嗎?
你一定聽說過,因為你也許沒見到過真人,但你一定看過很多這類的故事。
他們都沒有好下場。
除了逍遙子。
嚴格的說,逍遙子其實也沒有好下場。
因為在殺手的江湖榜中,曾經排行第十位的殺手逍遙子,屬于最神秘的殺手集團“暗河”的第一殺手逍遙子,可以輕易找到公開記錄中的逍遙子的下場……
在刺殺武當派掌門時出手失誤,受傷逃跑,在楚國客棧里路遇宿仇,火并之后受傷嚴重,最終被火神派的硫磺彈引發火災,燒死在客棧。
而現在,已經死去的逍遙子好好的出現在王員外的府內。
還瀟灑地拎著一把劍。
只不過誰也想不到,這位年輕瀟灑的公子居然是已經“死”了五年的殺手逍遙子。
當然,更想不到的是這位看上去又年輕又多金又瀟灑又有點靦腆的少年公子,居然已經快四十歲了。
嘿嘿,逍遙子忽然笑了一下。
然后就出劍了。
劍,還在滴血。只不過滴的,是不一樣的血。
回想起來,那時候的他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只知道眼前光芒一閃,然后瞪著死魚眼般的王員外就倒了下去。
他甚至不知道逍遙子是什么時候出現在王員外旁邊的。
尖叫聲,慘叫聲驟然響徹整個王府的大堂。賀壽的人在跑,押解他們這些奴隸的人也在跑。只不過賀壽的人是在往大門外跑,而押解人則是沖向逍遙子。
他看見押解人揮舞手中的大刀。
他看見押解人齊齊倒下。
他還看見逍遙子朝他們一行十三個奴隸望過來,又笑了一下。
“好漢饒命!”“饒命!”“大俠饒命啊!”……
除了他以外,其他十二個奴隸紛紛跪地求饒。
逍遙子抬起腳,輕輕松松地就把腳下的一個押解人踢到了他們面前。
押解人的腰際上掛有一大串鑰匙。
奴隸們解開了鐐銬,重獲自由。他們歡呼,叩謝,沖出了大門。
唯獨站在原地的他,手腳還上著鐐銬。
所以逍遙子多看了他一眼。
突然而來的一股沖動,迫使他雙膝跪下。
奴隸們跪地求饒的時候,他站著。
奴隸們奔向自由后,他跪下。
他就這樣子朝逍遙子重重地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