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是很陰暗,即便真的下過了一場暴風雨。
氣溫轉冷,寒風蕭瑟,一望無際的濕草地上,一支疲憊的軍隊正在頂著冷風前進。風在呼嘯,士兵們又饑又餓,但是沒有人敢報怨出聲。
一輛馬車艱難地行走著,速度很慢。馬車內不時地傳來劇烈的咳嗽聲。趕車的馬夫擔憂地看了車口一眼,但沒有說話。
曹操騎著一匹黃馬,風劇烈地刮著他的白色披風,披風隨風飛揚,好像想要掙脫曹操的束縛。曹操的臉上是剛毅的表情,他的雙唇抿得緊緊的。一雙眼睛藏著太多的情感——溫和的、冷酷的、悲傷的、高興的、快樂的、仇恨的等糾纏在一起,最后形成一汪深不見底的寒潭,讓人不敢親近。
功虧一簣——
他本來可以勝的,就是因為陶謙的援軍!
援軍!青州援軍!
有時運氣也會影響成敗!曹操這樣想著,他的腦海中卻閃出一個人影來。
那天,他在眾多護衛的保護下,騎馬立在軍中遙望自家軍隊奮力戰斗。然后就在他看到郯縣大門快被攻破的時候,一雙有著隨和但卻充滿不甘的眼睛和他不期而遇。那是一個手持雙劍、穿著輕鎧甲的青年男子,在他的周圍,還有兩個武藝高強的將士。雖然他的武藝不是最出眾的,但是在陶軍節節的敗退中他仍然很冷靜,和其他滿頭大汗的陶軍相比,顯得尤為特別。
仿佛是老天的呼喚,他們在那一刻竟然不約而同地相顧而視!
莫明地,他的內心竟涌起一股奇妙的熟悉感。
——只是那時候距離太遠了,看不清他的臉。
——他是誰?
——也就是因為他,讓他的攻城戰失敗了!……哦,對了,還有那個半路從后方突然殺出來的孔融軍!
他冷眼地看了看遠處只剩下小黑點似的郯縣,瞇了瞇眼,殘忍地笑了笑:“陶謙老匹夫,曹某不會讓你這么如意的!”
風夾雜著曹操陰冷的詛咒聲。
很快地,沉浸在曹軍撤軍喜慶下的徐州老百姓們再一次感受到曹操的怒火:曹軍從郯縣南下渡泗水撤軍,途經徐州下邳國的雎陵、取慮、夏丘,盡皆屠之!
而此刻的陶謙并沒有得知這個令人震驚的噩耗,他現在正忙著給拯救徐州的田刺史、劉原相還有那個遲來卻立大功的孔北海設宴。
這是一場奢侈的酒宴:大廳的中央,一群千嬌百媚的舞娘束腰,穿著長袖的絲織紅舞衣在翩翩起舞。樂師們坐落一邊,各顯神通,吹奏敲打著各種造型不一的樂器。清越典雅的樂曲聽得眾人耳目一新,拼命叫好。舞娘們飄然旋轉,搖曳裙擺,看得眾人眼睛發直,口水直咽。他們目不轉睛,幾乎忘記了嘴中還含著可口的酒。
歌舞升平。
陶謙在主位環顧四周,他對眾人的神情相當滿意。雖然他發現還有幾個人沒有出席,不過他渾然沒有惱怒之意。
他的旁邊坐的是劉備劉原相,此刻他正斯斯文文地飲酒;他的兩個好義兄——那個白臉大漢正在大碗大碗地和別人拼酒,另一個綠袍武者卻閉著眼睛小憩,滴酒不沾;田楷田刺史坐在一旁的角落里規規矩矩地喝酒;另一個遲來但卻立下大功的孔融正在搖頭晃腦地品酒,嘴中直念叨:
“狀似明月云河兮,
體如輕風動流波;
舞飾麗華樂容兮,
羅裙皎日袂隨風。”
——這是他對舞娘們的評價,博得眾人的一致叫好;麋竺和麋芳這倆兄弟迷眼醉態,正在婉言拒絕別人的敬酒;兩個好兒子一改往日敵對態度,笑著交頭接耳地對酒;其他的人——比如曹宏,他正在埋頭拼命往嘴里塞東西;另一個同姓曹的曹豹,對著一個跳舞的舞姬眉來眼去;還有那個沒怎么見過面的簡雍,正毫無形象地狼吞虎咽;至于小童,他一邊吃,一邊逗著叫華云的小嬰兒;而他的師傅華佗華神醫則在一角細嚼慢咽……
吃喝玩樂了半晌,陶謙拍了拍手,舞娘、樂師們乖巧地退。眾人從花天酒地的享樂中回過神來,端正了儀態,豎起了耳朵,齊齊地望向陶謙。
只見陶謙笑瞇瞇地對劉備道:“劉原相還記得當日老夫所道的話么?”
——劉原相,老夫馬上發你四千丹楊精兵,助你馬到成功!你若能打退曹軍,老夫就把徐州拱手相送于你——望劉原相你好生對待徐州百姓!
一句話掀起千層浪,聽得眾人面色各不同:以麋竺代表的陶謙派面帶微笑;張飛驚喜地瞪大眼睛;關羽一聽雙眼睜開,目光炯炯;簡雍無所畏地聳聳肩;田楷稍顯驚訝;陶商、陶應兩兄弟聽了面色發白;孔融微微點頭;小童看了看陶謙,又看了看劉備,稀奇不已;華佗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父親……!”見到眾人沒有表示反對,陶應猛地站起身,直把杯酒都翻倒。
陶謙看了他一眼,不悅道:“應兒,你怎如此不穩重?還不給老夫退下!”說得陶應漲紅了臉卻又無可奈何。
“父親大人,這恐怕有所不妥。”這時,陶商站起來,緩緩地說。作為陶家的長子,他的話的確有足夠的分量引來眾人的關注。只聽他繼續說:“父親大人,雖然劉原相確實對徐州立過大功,但是他的資歷太淺,恐不服眾啊!”
陶謙挑眉:“那依商兒的意思?”
“回父親大人,依孩兒的意思,不如先讓劉原相領小沛,待他熟悉徐州的職務之后,再說也不遲!”
一言既出,四下心驚。陶商所說的小沛,乃指豫州沛國的沛縣,它是徐州、青州、兗州、豫州這四州的交界之地,是漢高祖劉邦的故里,而沛國是兗州牧曹操的故鄉所在之國,此舉用意,不言而喻。
陶謙皺了皺眉頭,他看了一眼劉備,只見劉備低頭,好似無所謂,倒是劉備的義兄弟——那個白臉大漢一臉不高興,黑了臉,張嘴想要說甚么,被心懷不悅的紅臉綠袍武者給拉住,這才沒有說話,只是瞪著一雙大眼睛直盯著陶商。
眾人保持沉默。
陶謙看向劉備,不得不厚著老臉詢問:“那劉原相的意思?”
劉備立即起身,走到宴會正中央,拱手下拜道:“備也是如此認為——備雖為徐州援軍,但備以為接任徐州一事不妥——備愿屯兵于小沛!為主公效力!”
劉備的說辭聽得眾人對劉備大加贊賞,對陶家兄弟搖頭嘆息。陶謙對兒子的失望很快被劉備的通情答理抹平。他高興地一拍大腿,道:“好!玄德果然是人中豪杰!老夫現表你為豫州刺史!有玄德在,徐州無憂矣!”
“恭喜主公得劉豫州之助!”眾人舉杯歡暢。
小童看了看被眾人團團包圍的劉備,又看了看抿嘴喝悶酒的張飛、面無表情的關羽,最后看了看心事重重的華佗。小童知道,師傅很想離開——但在如此高興的場合里提出離開是否有點……
眾人當中,除了為劉備敬酒的人外,幾乎沒有人注意到這邊。其實小童還是不想那般早就離開的,他還想在這里多呆一會兒。
張飛不知在想甚么,但聽他猛然大聲道:“華神醫,你咋板著個臉啊?誰欺負你了?要不要俺老張幫你報仇?”
小童聽罷,只覺得腦子“轟”了一下。大廳里,眾人聽了這話,紛紛忘記了給劉刺史慶酒,目光一致看向華佗。陶家兄弟倆的臉白了,又氣又惱地瞪著張飛。
“三弟!”劉備有些生氣了。
此時陶謙醉醉醺醺的,搖搖晃晃的,沒弄明白事情的原由,迷惑地問:“誰?華神醫?華神醫怎么啦?——華神醫有何事呀?”
華佗上前,下拜道:“回陶公,草民是時候該離開了——草民請示陶公,希望陶公您能允許草民和小徒離開。”
“甚么?你要走?”陶謙酒醒了。
“望陶公見量!”華佗兩袖清風。
“哦……那老夫命人送你如何?不知神醫何時起程?”頓了頓,陶謙的言語中透出不舍。
“多謝陶公的厚意,但草民只是一名游醫,平凡如明月,不敢奢望陶公的恩惠!草民已和小徒備好行李,即刻就走!”華佗不為所動,他看一眼小童,小童立即帶上行醫木箱,一手抱著小華云,快速來到華佗身邊。
這時,田楷直起身,忽然道:“陶公,徐州之事已經解決,楷想也是時候該回去了。”
“甚么?田刺史也要走?”陶謙睜大了兩眼——今天怎么搞的?怎么都要走?
“是!楷本也想走的,只是一直不好道出口!如今華神醫開口了,那楷也就不多道甚么了——楷很是掛念北方的主公啊,望陶公恕罪!”武將就是武將,道話一點也不拐彎抹角,剛說完,立即抬腿走人,也不等別人反應過來。
木已成舟。
陶謙只得眼睜睜地注視華佗等人當眾離去,宴會的熱烈氣氛頓被田楷和華佗的離去硬生生地打斷——陶商眼疾手快,遞了個眼色,立即把舞娘、樂師們重新叫回來。很快的,大廳又恢復了熱鬧。
眾人十分默契地輪流向陶謙敬酒,陶謙接過第一盅的時候還有工夫想著田楷和華佗,幾盅過后,他開始暈暈糊糊,逐漸忘卻他們離開了的事實。
劉備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一眼張飛,張飛則羞愧地垂下腦袋,不敢看自家的大哥。
趁著不注意,劉備等人悄然退下,追上人前。
劉備拜曰:“田刺史!華神醫……!”
劉備欲言又止。
“劉豫州!”華佗懷著深厚的敬意拱手說,“多加保重了。”
“華神醫……!”張飛期期艾艾地開口,“都是俺不好……要不是俺——”他實在不知道自己該道甚么。
“恩人大哥。”小童拿眼瞅著大漢知錯的表情,不由地安慰他,“師傅本來就有離開的意思,只是不好道出口——你不用自責啦!以后又不是見不著面了!”
“是噢。”張飛傻笑,關羽站在一邊白了他一眼,簡雍捂嘴偷笑。
劉備再拜曰:“田刺史!華神醫……!”
齊備眼圈有點紅了。
田楷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劉備,淡淡道:“劉豫州不必如此!劉豫州只管做好自己的份內之事!——后會有期!”
“后會有期!”劉備滿臉不舍。
“后會有期!”華佗滿臉端重。
一場杯觥交錯的宴會下,眾人拱手拜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