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府,客宅。
一張被捏成各種稀奇古怪的小臉在小娃兒的面前左右搖晃,逗得小娃兒直發笑。
一雙大大的眼睛忽閃忽閃地觀察著眼前放大了的臉,一條銀絲線似的口水從小娃兒口角里溢出。小娃兒的臉蛋白白的,瘦瘦的,身子骨軟軟的。他揮動短短的小胳膊,“咯咯”地在小臉的面前笑著——好不開心得意!
良久,小手終于不再往那張臉上亂捏,小臉終于恢復了原狀,原來是一個七八歲的孩童。他有一雙靈動秀氣的眼睛,十分討人喜歡。此刻,他齜著牙咧著嘴,哀怨地瞅著眼前的寶寶,忍不住地訓斥:
“病才剛剛好,就這么調皮!”
但是寶寶聽不懂小童的話,依然坐在床上咯笑。
昨日,小童為見徐州牧,竟把小華云獨自丟下。待他從宴會上回來時才發現小華云發了燒,整整燒了大半夜直至師傅的歸來才穩住了病情——當時的華佗去了軍營看治受傷的士兵,只留下他一個人,其結果就是把醫術略略學到了皮毛的小童累得半死!他不懂華佗獨門的針灸之術,不得不用冷毛巾敷在小華云的額頭上,為他降溫,所幸小華云燒得不厲害。深夜,他的師傅華佗終于回來了——于是,這項重任自然也就交給了華佗。現在小童的任務是陪小華云開心,而華佗則是徹夜沒有休息,為小華云熬藥湯!
這時,從屋外一處不大的院子里傳來一股濃郁的藥草味,小童知道師傅已經快熬好藥了。他剛想開門,就聽見陶家兩兄弟的聲音。
“華神醫在做甚么呢,味道這么重?”——這是陶商,“不過這味道還挺好聞的,比起一般的藥味好多了。真不愧是華神醫!”
“華神醫還沒有幾個像樣點兒的奴仆罷?趕明兒讓本公子給你送幾個?”這種無賴式的口吻不用說一定是陶應。
隨后,小童果真聽見師傅給兩個陶家兄弟見禮:“草民見過兩位公子!回大公子的話,草民正在熬治發熱的方子。”師傅只對陶商作答,對陶應的話置之不理,小童耳尖地聽到陶應重重的哼聲。
“哦?不知華神醫給誰熬呢?”陶商的聲音含著一絲興趣與好奇。
“回大公子,是給草民的小徒華云熬的。”
屋外沉寂了片刻,大約是冷場了。小童豎起兩只耳朵,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密切注意屋外的動靜。不過——
小華云還未睜開眼睛的時候是很討人喜歡的——像只小豬似的一天到晚除了吃便是睡,沒人陪他時會偶爾哭上一哭。自從他睜開眼睛后,最是調皮搗蛋,他喜歡翻來滾去——這次他在床榻上翻滾,差點讓他翻到了地上。
“哇——”小童護駕來遲,小華云嚇得哇哇大哭。
屋內傳出小華云的忽然哭聲正好解決了華佗的尷尬——小童抱住差點滾下榻的小華云,只聽見一陣匆匆的腳步聲,還沒來得及出聲,就見屋門被華佗給推開。
陶家兄弟隨華佗快步地進屋一看,見到的是小童氣喘吁吁地和小華云一同摔在地上。小童看到眾人一臉責備的臉色,一張小臉倏地通紅。他忍不住辯解道:
“師傅,這不關徒兒的事啊。”
可惜,小童的話毫無說服力。華佗沒有理睬小童的解釋,只是快步上前,仔細地觀察小華云,良久,才松了一口氣道:“嗯,幸好沒事。”
“師傅!怎么就不問徒兒有沒有事啊?”小童站在一邊,紅著兩眼嘟囔,“師傅,您真偏心!”
“胡鬧甚么呢!”被說成偏心的華佗頓覺哭笑不得,敲了小童的腦袋。他看了看陶家兄弟,又望了望小童和小華云,忽然道:“小童,帶云兒出去走走罷。”
小童盯著師傅陌生冷面的臉孔,再瞅瞅陶家兄弟一臉“小孩子最好不要參和”的警告意味,直覺告訴他這有些不對頭。他有點不太情愿被支開,轉了轉眼珠子,撒嬌道:“師傅啊,徒兒能不能呆會兒再去玩啊?”他想耍賴不走。
“好啊。”華佗笑瞇瞇地說,“那呆會兒你把《黃帝內經》抄十遍再去玩好了——為師可是隨你選擇!”
小童嚇了一跳,急了,馬上道:“師傅啊!徒兒還是先帶著師弟先出去玩好了。”
小童心不甘情不愿地抱著自家的小師弟出門。他走一步,就回頭一次,期待師傅能夠回心轉意,然而這次師傅似乎是鐵了心似的,根本沒有搭理他。
天冷冷的,小童的心也冷冷的,因為已入深冬,所以樹都已禿光,路上沒有甚么好看的。他抱著小華云,臉上沒有了一個孩子該有的純真,反而是有了不符合實際年齡的深沉。
小華云長大了許多,樣貌也改變了。他的小腦袋上終于長了幾疏毛,眼睛很明亮,皮膚很白,嘴巴小小的,經常流口水。這小家伙一看就讓人心生愛憐,忍不住把他抱在懷里親親。
“還是小孩子最好!”小童吃力地抱著小華云好半天,看著他不知道民間疾苦的笑容,伊伊呀呀的笑臉,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臉頰。
“師傅,您可真是多災多難啊!但這皆是你自找的。”許久,小童才低低地呢喃了一句。接著又一副生氣的模樣,自言自語道:“哼,都是那兩個陶家兄弟!真是討厭——太討厭了!”
“誰太討厭啊?”一個好笑的聲音傳來。小童回頭,居然是一臉笑容滿面的恩人大哥劉備、冷默無聲的關羽和豪爽漢子張飛這三個結義兄弟。
小童一驚,差點失手摔下小華云。
“恩人大哥!”小童上一刻用驚喜的語氣叫,下一刻就用責備的語氣說,“恩人大哥您怎么來了?”他一手摟著小華云,另一手輕拍小華云的背。小華云剛才在小童差點失手摔下他的時候,已經張開小嘴,就要嚎啕大哭,幸虧被小童及時化解。
“小不點兒,俺大哥咋就不能來?”張飛瞪著眼睛說,又隨口問了一句,“誰討你厭?要不要俺幫你教訓他一頓?”
“喂,人家才不是小不點!”小童不理會他的后面的話,對他前半段話生氣地反駁。眼珠子一轉,叉開話題,小童笑盈盈地問,“呃——恩人大哥是要找小童的師傅么?”
劉備一愣,也隨之笑了笑:“本來是要找他的,現在找你也是一樣。”
小童翹起嘴巴,嘴上問道:“那恩人大哥您有甚么事么?”
劉備亦笑曰:“難道沒事就不能找你么?”
“呃?”小童一時間傻眼,卡殼,反應硬是慢上一拍。
瞧著小童接不上話來的樣子,劉備忍不住放聲大笑,笑得他兩個兄弟也跟著笑了。良久,小童反應過來,一張臉蛋漲得通紅。劉備不再開他玩笑,認真道:
“曹操退兵了!”
“啊?”小童愣著了,半晌才反應過來,一臉驚喜,不敢相信地問,“退兵了?”
“退兵了。”劉備輕描淡寫地重復,好似這件事與他無關緊要似的。
張飛憋不住,急躁地插口:“是俺大哥的功勞!那天曹操想攻城,但是沒成功,被俺大哥給打跑了!”
“啊?不會罷?那個曹操……很厲害啊,他都屠……怎么聽你說得他感覺一點也不厲害?”小童明顯不太相信。
“他怎么就厲害了?你聽哪個人說的?”張飛不服氣地嚷嚷。
“這……”小童頓時癟了下去。他總不能說是“陶軍總是被曹軍打得滿頭亂竄,自己下意識地認為曹操很厲害”罷?——那不是打陶公的臉么?
劉備好笑地瞪了一眼張飛,帶著一絲回憶,感慨道:“其實還是曹軍厲害些!當時他都快把城門給攻下來了,幸好孔融軍南下從即丘縣來援,爾后吾同田刺史、孔融軍內外夾擊,這才勝了曹軍!”
劉備說得很是輕松,小童卻聽得驚心動魄。
“嗯?孔融軍?孔北海?”小童歪著腦袋,忽然問,“就是那個孔子后代么?”
“是啊,他也是這次來解救徐州的援軍之一。”劉備頗為唏噓,“不僅如此,他還是個三歲就學會讓梨的大才子!”
“真的么?”不過,小童不對孔融大才子感興趣,反而對曹操這個人物八卦起來,“對了,上次恩人大哥看到那個曹操了沒有?他人怎樣啊?”
張飛撇了撇嘴,不屑道:“還能怎樣?又矮又黑的,俺看他和一般人差不多,有啥特別的?不就是有兩個眼睛、兩個鼻子么……”
“啊?兩個眼睛、兩個鼻子……?”小童一臉不可思議,瞪大眼睛嘆道,“啊!他還是不是人啊?”
意識到自己口誤的張飛一臉訕訕的神情道:“嘿嘿,俺是道他人又矮,打不過俺家大哥就冷著一張閻王臉……嘿,他有啥厲害的?——他有啥好厲害的!俺一刀就能砍了他!……”
“哈哈哈哈!”眾人放聲大笑,笑得肚子都疼,笑得一發不可收拾,后來還是劉備最先止住了笑。他回憶了片刻,收斂笑容,一臉凝重,低喃地道:
“嗯,曹操,字孟德,實為多智奸滑之人,早年南陽名士許子將評價他‘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如今看來果真不錯……算了,不提也罷。”
他咳了一聲,開始講正事:“先別提他了,既然他已撤軍,那一切都別再多想了——吾三人來此是想告訴你家師傅:使君想設宴款待你們師徒兩位!”
“款待!家宴?”小童的眸子亮晶晶,不敢相信地問,“是請師傅還有小童么?陶公想請小童參加?”得到劉備含笑地點頭,小童樂得差點沒有跳起來:“太好了,那小童想現在就告訴師傅去!”他望了望自家師傅的臨時居所,神色迫不急待。
劉備了然地笑了笑,說道:“那在下就不打擾了——告辭!”
大人對小孩行禮本來是很好笑的,但是小孩一點也沒有覺察到。他抱著小華云,只一門心思地往回跑。
“……下毒……不可……”隱隱約約地傳來模糊的反對,令小童吃了一驚,他豎起耳朵仔細一聽,只聽到一個鏗鏘有力地聲音道:
“……這件事請恕草民不能答應!”
是師傅的聲音。小童跨進院內,就聽見屋內傳來師傅華佗生硬的拒絕聲。小童一個機靈躲在窗戶底下,并趕緊對著小華云“噓”了一下,希望他能配合一下。但是小華云沒弄懂他是甚么意思,居然“咯咯”地笑了。
立即,從屋內走出一臉冰霜的陶商和滿臉惱怒的陶應,最后是自家一臉面無表情的師傅。
——發生了甚么事?小童直覺地感到自己好像錯過了甚么大事。他先是狐疑地在眾位大人們的身上掃上一眼。很快地,他不敢再從他們的臉上找貓膩了。
陶應首先就是哼了一聲,斜視著小童,嘿嘿冷笑,嚇得小童不敢把眼睛亂瞟,連小華云也得聰明地閉上了嘴巴不笑了,貼緊了小童,只是一雙眼睛卻烏溜溜地轉啊轉的。
陶商怒氣沖沖,拂袖道:“——望華神醫好自為之!二弟,走罷!”他撇了一眼小童,眼里閃過一絲輕蔑。兩兄弟大搖大擺地走了。
“師傅啊,怎么回事啊?”小童一頭霧水地望著自家的師傅。
師傅華佗沒有回答。他
嘆了一口氣,華佗輕聲道:“小童,趕緊收拾行李罷!再過不久,待到陶公的宴會時,咱倆就離開了。”
“啊?”小童呆住了,“師傅,你怎么知道徐州牧開宴會啊?”
華佗從小童的手里接過小華云,沒有回答,只是淡淡道:“快點把藥湯端來罷,涼了可不好!咱們只管把行醫箱直接帶走即可!”
“是,師傅!”在一所不大的小院里,傳來小童清脆地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