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龍巖傳:兩條江與兩個民系
- 馬卡丹 李治瑩
- 5129字
- 2020-10-14 12:21:50
夕照平川
(一)
落日銜山。
終于搶在夜色眷顧之前,攀上了這被稱為劉屋后背山的一帶山包。選擇一個制高點西望,越過近山遠山的重重山影,夕陽正亮出酡紅的面龐。在山與山的溝回間,是一片還算開闊的平洋地帶,錯落著屋宇、田疇、道路、林木,靈動著暮歸的生靈:肩著鋤頭的村民、挽著書包的孩童、噴著響鼻的公牛、搖著碎步的群鴨……靈動著的還有平川溪,蜿蜒、宛轉,把濕潤潤浸得飽滿的夕陽,連同一溪波光云影,晃進我的眼底。
這樣的場景似乎有些古典,如果不是公路上偶爾馳過的汽車,如果不是屋宇間依稀可見的電桿,我會走進哪個朝代呢?僅憑眼前晃動的蘆葦,那晚風中簌簌的蒼然,或許,我就可以走得很遠很遠。
曾經,那么著迷于閩西一帶的地方典籍,為了印證其間的片言只語,走過的山山水水,怕是很難計數了。行走在現實的山水間,恍惚間總有遙遠歲月的風煙拂面而來,在堅實的現實的地層之下,隱藏著多少今人遠未知曉的秘密?那些出土以及等待出土的石器、陶器、青銅器……那些文明的碎片,曾見證過多少有聲有色的活劇呢?就說腳下的這個山包吧,這個如今屬于福建省武平縣平川鎮轄下的山包,遠遠看去它就像一頭獅子,蜷曲著俯臥。如果不是那些古老的印紋陶片,尤其是那塊標志著宮廷用器的陶片的出土,誰會想到就在這蜷曲的獅身之上,曾經活躍過以蛇為圖騰的閩越族的身影?曾經矗立過閩西歷史上唯一的諸侯王國——南海國的都城?而就在山包之下的平川溪中,發掘出的那只珍貴的青銅編鐘,還有沿溪下游相繼發現的三把青銅寶劍,這些經考古證實誕生在紀元之前的遺物,似乎也為都城作了金屬一般鏗鏘作響的證明。夕照之下的山川是容易讓人想入非非的,那腰佩青銅寶劍的將軍,那敲擊青銅編鐘的樂師,那捧著印紋陶樽陶盞行酒的宮女,他們那或矯捷或猶疑或婀娜的腳印,會與我叩問滄桑的腳印重疊么?小心翼翼地在滿布芒草、蘆萁、刺藤的山梁行走,生怕一不小心,就會踩痛那塵封千年的記憶。那些凝集著閩越人千年記憶的印紋陶片,那些陶片上美輪美奐的曲折紋、網格紋、葉脈紋、弦紋、水波紋、魚鱗紋……那些曾經鮮活的生命的舞姿,驟然相遇是這樣的讓人心旌搖蕩??墒?,那些飄忽了2000多年的靈魂,他們會歡迎不速之客如我的造訪么?他們會愿意敞開心扉,訴說遠去的喜怒哀樂,包括那不堪回首的屈辱記憶么?

出土的南海國青銅劍(李國潮攝)
也許,這一片土地沉寂得太久了,這一些飄忽在蒼茫時空的靈魂沉寂得太久了,歷史需要訴說,需要傾聽,總會有一個契機,拂去遙遠歲月的風塵;總會有一個機緣,讓今人接通遠古的呼吸。那么,站在這兩千年前南海國都的廢墟上,我真能品味出那些靈魂的戰栗,我真能觸摸到那些遙遠的心跳么?
山風颯颯而來,它在我眼前掀開了無比久遠無比生動的一頁……
(二)
兩千多年前的春秋戰國時期,這塊土地上生息著的是史上頗有名氣的閩越人。春秋時代的最后一霸越王勾踐,便是傳說中這些閩越人的祖先。越國稱霸后100余年,滅于楚,越民自江浙逃亡徙居福建、廣東等地,隨地立君,故稱為百越,活躍在閩北、閩中、閩東以及閩粵贛邊三角地帶的幾個分支,被稱為閩越人。
閩越人在閩西留下的蹤跡幾乎隨處可覓。這個與水緣深情重的民族,總是傍水而居,《史記·周本紀》稱:閩越人“常在水中,故斷其發,文其身,以象龍子,故不見害?!薄皵喟l文身”,作為閩越人的典型特征,就這樣留在中華典籍中,與華夏族的“披發左衽”,遙遙相對,涇渭分明。斷發,是光溜溜一絲不留,還是如今小青年剃個鏟子頭,我們不得而知;文身,在身上刺上花紋,這是當今一度盛行的玩意。閩越人“斷發文身”,打扮得酷肖水中龍蛇之子,為的是避免傷害,當然,一頭青絲割斷,沒了羈絆,閩越人在水中可就如魚得水了。
與“斷發文身”相連的,是閩越人對龍蛇的崇拜。蛇是他們的圖騰,節慶時節常要頂禮膜拜的。典籍上這樣描述閩越人:“閩,東南越,蛇種”,因為崇拜蛇,而被說成蛇種,并無文字也便沒有自身文獻記載的閩越人,世人對其的了解,主要依靠考古所得,以及古代典籍《史記》《漢書》中那些極為簡略且頗含偏見的記載。當然,閩西大地還是有大量的蛛絲馬跡,證明著他們的存在的。長汀羅漢嶺上有一座蛇王宮,里面塑著青面魁偉的蛇王菩薩,當地人傳說:“沒有汀州府,先有蛇王宮”,可見蛇王宮歷史的久遠。而在上杭與長汀交界處,有座靈蛇山,山上有座蛇騰寺,寺里供奉著靈蛇娘娘。蛇王宮與蛇騰寺都是古閩越族龍蛇崇拜的遺跡。

出土南海國編鐘(李國潮攝)
閩越人為閩西大地留下了燦爛的文化,這可以從大量的出土文物得到驗證。精美的幾何印紋硬陶,是閩越人獨具特色的創造,這類陶器多為生活用陶器,甕、罐、盆、盤、缽、盂、碗、鼎、釜等應有盡有,其突出特點是繁多的印紋,諸如籃紋、編籃紋、曲折紋、方格紋、米字紋、云雷紋、雙線紋、水波紋、弦紋、魚鱗紋……浮凸在陶面上,那真稱得上美輪美奐,與華夏族獨具特色的彩陶相比,也毫不遜色。青銅器的鑄造也具備了相當的水準,平川溪畔發現的這幾把青銅劍、那一只青銅編鐘,盡管銅銹斑斑,依然讓人驚嘆其鑄造的精美,那一把品相最好的青銅劍,與廣州象崗山南越王趙昧墓出土的青銅劍風格、造型、品質完全一致,是當時有相當地位的王侯將軍方能使用的武器。這些年,閩粵贛邊地區閩越時期的古建筑遺址陸續發現。廣東五華縣的“長樂臺”遺址,考古發現有石路、灰坑、柱洞、紅燒土、夯土墩等,出土一批板瓦、筒瓦、瓦當等建筑材料和陶罐、陶盆、陶碗、陶杯、陶盂、陶墜、陶紡綸等,還有鐵屑、木屑、木炭、石器等遺物,證實是西漢時期建筑,是古越族首領接待漢使的接漢臺。而我眼前的這座劉屋后背山,雖然尚未發掘,但隨處即可撿拾的大量印紋陶片,早已預示了此地的豐富遺存。劉屋后背山所在的福建武平縣,經考古專家鑒定的西漢遺址就有9處,行走在這些遠古的遺址上,檢視那么豐富、獨具特色的閩越人的遺存,能不令人臨風懷想?
(三)
還是回到劉屋后背山來吧。
這一片兩千余年前的廢墟,實在難以給人廢墟的感覺。記憶中的廢墟,那蒼山夕照下的斷壁殘垣,給人的印象總是荒莽、悲涼。有名的比如圓明園,不過百十年光景,那傾斜的石柱與遍地的瓦礫卻已透出滿目滄桑。新疆吐魯番的高昌故城,廢棄1200多年了,觸目驚心那么一大片高低錯落的殘墻,暗黃的色調讓天空也變得蒼老。這里則不同,也是蒼山,也是夕照,卻不見斷壁殘垣,并不算高的山包上,矮矮的馬尾松、矮矮的灌木叢、矮矮的蘆萁與茅草,還有這里那里星星點點裸露的黃土,周遭的一切都顯得那般的平靜與和諧,只有當草叢中黃土間那些散落的陶片驀然躍入你眼簾時,你才驚覺滄桑的變異。這一刻,那些散落的陶瓷碎片,還有那些散落在典籍中的語言碎片,爭先恐后進入你的腦海,在你腦中聚攏、還原,一個古老的不再存在的民族,一個古老的早已消失的國度,由模糊,漸漸清晰。
漸漸清晰的更有一個人,那一個有些溫情的名字:織,那個有著鷹鉤鼻子發出豺一般嘯聲的越王勾踐的后代。越亡,遺民逃往廣東、福建等地,隨地立君,織的先人就成了閩粵贛邊一帶閩越人的首領。到了織這一代,正逢秦亡、楚漢相爭,南方的這些越人后代:無諸、搖、織,還有占據廣東大部的原秦軍將領趙佗,審時度勢站在了劉邦一邊。楚霸王自刎烏江,漢廷論功行賞,實力最強的無諸與趙佗最先封王,占據閩中、閩北、閩南一帶的無諸,受封閩越王;占據廣東大部的河北人趙佗,受封南越王。此后,為了分而治之,漢廷又封占據閩東、浙南一帶的搖為東海王;封占據閩西、粵東一帶的織為南海王。漢高祖十二年(前195年),劉邦下詔曰:“南武侯織,亦粵之世也,立以為南海王。”這樣,東南沿海這一帶,就有了4個異姓王國:閩越國、南越國、東甌國、南海國,4國之中,南海國實力最弱。此外,為了防備這些異姓諸侯造反,漢廷還讓一個劉姓諸侯王:淮南王,負責監督這些王國,統有九江、衡山、廬江、豫章4郡。
那么,織就是閩西歷史上第一位,也是唯一的一位諸侯王了。他本是南武侯,占有閩粵贛邊三角地帶,中心則在今日的福建武平、廣東蕉嶺。唐朝設立汀州,設兩鎮于汀州西南,以其本為南武故地,分別加上安、平兩字而命名南安、武平。今日武平縣名,正是南武舊名的承續??椨珊疃?,表面看是漢廷的恩寵,實則是漢高祖劉邦陰險的一著妙棋:裂土封王,讓諸王互相平衡和牽制,以削弱和阻遏其中的強者,防止一王獨霸東南,以便分而治之,時機成熟時再各個擊破。而把閩越王管轄的閩南地區、南越王管轄的潮汕地區劃到南海國的名下,也就把織擺到了刀俎上。織不過是漢高祖手中牽制閩越王、南越王的一粒棋子,本可在夾縫中生存的他,因為封王,成了閩越、南越的眼中釘肉中刺,以南武區區兵力,哪里能夠接管潮汕、閩南那么廣袤的土地呢?南海國終究只是個畫餅,織的國都只能在封侯故地,山依舊那些山,水依舊那些水,人依舊那些人,變了的只是織的封號,還有膨脹了的虛榮心。畢竟是開國之君了,不該講究些開國的排場么?都城巍巍,在后背山獅子般的身軀上拔起;美酒湯湯,在編鐘樂舞聲中君臣同醉。歌舞升平的夢幻中,危險卻步步逼近,也是在這樣的黃昏這樣的夕照中,漢廷的一支大軍閃電般端掉了織的美夢。背著謀反罪名的織和他的臣民,被押解著,先遷江西上淦,再遷廬江。閩西歷史上唯一的王國,從開國到亡國,前后竟不足30年。
織是一個悲劇人物么?想象中的他,應該是孔武有力、果決剛勇,絕不像他的名字那樣顯得溫情而軟弱。非如此,又怎能以區區不足萬人,助漢立功而封侯封王?又怎會兩度與代表漢廷監督南部諸侯的淮南王翻臉,而被誣“謀反”,國破人囚,舉國被遷?但他又實在是不夠明智的,面對王位的誘餌,他無法抵御虛榮;置身在南越、閩越、淮南眾多虎視眈眈的目光下,他又缺乏足夠的警惕。開國與亡國竟是這樣的如影隨形,想想他以一身兼有了從“成王”到“敗寇”的大起大落、盛衰榮辱,歷盡榮枯,午夜夢回,該是怎樣的扼腕唏噓?
更可嘆的,是那些身處底層的閩越百姓??棡橥酰麄兊玫搅耸裁春锰幠兀康玫降幕蛟S只是建都繁重的勞役;織敗亡,他們的命運卻是更為悲慘,當他們牽家帶口,在刀槍棍棒的押送下一步一回頭,熱淚漣漣痛別這個民族生息了千年的土地時,他們會想到,他們中的大多數、絕大多數,從此與這塊熱土再也無緣么?“其地遂虛”,這是古籍中的記載,遷徙竟至于“虛”,漢王朝的高壓到了何等驚人的地步!從此,除了少數遁入深山老林的閩越人,閩粵贛邊這一帶廣袤土地,便幾乎杳無人跡,只有虎嘯猿啼,久久回蕩。
一個在此生息了千年的民族,一個閩西歷史上唯一存在過的國度,就這樣消失了么?那些牽家帶口被押解著走向異鄉的閩越人,別夢依稀,會縈繞著后背山獅子般的身軀么?他們經歷了怎樣的艱難曲折而最終融入了漢族的血脈?那些遁入深山老林與虎豹豺狼苦苦周旋的閩越遺民,月夜霜晨,會遙對著后背山一灑熱淚么?等待他們的又會是怎樣的命運呢?站在后背山獅子般的身軀上,對著只剩下半邊面孔的血色斜陽,對著道道山影海濤一般漫向天邊的蒼山,忽然覺得心頭熱流涌動,那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是感慨?是痛楚?是親近?是……
在斜陽中遠去的閩越人,那漸行漸遠的身影,那漸漸小如松鼠、小如甲蟲、小如螞蟻的身影,為什么刺痛了我的眼睛?我,一個客家的后人,從中原遷徙而來的客家的后人,遙想這些2000多年前的閩粵贛邊土著,為什么竟感到這樣的親切?這樣的血肉相依?仿佛我就在那遠行的隊伍中,正滿含熱淚,一步一回頭,向著后背山,向著后背山上的我……回望。
(四)
是的,回望。
歷史總是需要回望。
西漢初分封的幾個越人王國,先后都被漢廷各個擊破了。繼南海國滅亡、其民遷徙江西之后,漢武帝建元三年(前138年),東甌國與閩越國發生戰爭,漢廷發兵援東甌,戰事結束后東甌舉國遷徙江淮一帶;漢武帝元封元年(前110年),漢軍攻破閩越國都,漢武帝“詔軍吏皆將其民徙處江淮間”。三個越人王國,最長的閩越國也只不過存在了92年。而幾乎無一例外,三個王國的原住民都先后被遷徙到漢人聚居的江淮一帶,漸次融入了漢人的血脈之中,從此,越族消失了。廣袤的閩越、東甌、南海故地,一時成了渺無人煙的荒山僻野。
當然,雖然三個王國都是舉國被遷,雖然史籍上記載“閩地遂虛”,但終究還是會有破網而出的,少部分的遺民遁入了深山老林。在閩粵贛邊三角地帶,南海國的遺民晝伏夜出,度過了相當一段與虎豹蛇蟲為伍的日子,相當一段不為世人所知的日子,他們從此不再出現在典籍之中。但,他們的血脈留下來了,他們與此后陸續遷來的零星漢人、畬瑤先民逐漸融合,形成了新一撥的土著,千年之后,再與大批到來的客家先民交融,共同成為今日客家民系的祖源。
站在后背山獅子般的身軀上,我的胸中,不由得熱流涌動。
這一刻,山風拂面,茅草輕搖,夕陽就要收起最后的余暉,西天滿布的紅霞,美得讓人心碎的紅霞,為這曾經的王都,罩上了一層亮色,一層如許凄美的亮色。
真應該為織立一尊塑像,就在這夕照下的平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