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龍巖傳:兩條江與兩個民系
- 馬卡丹 李治瑩
- 5415字
- 2020-10-14 12:21:50
遠古片羽
(一)
混沌初開
乾坤始奠
氣之輕清上浮者為天
氣之重濁下沉者為地
這兩聯對句,出自蒙學名書《幼學瓊林》,為300年前龍巖地域著名學者鄒圣脈所增補。此書一出,舉國風靡,在鄒圣脈居住的客家大本營地區即閩粵贛邊三角地帶,更是家喻戶曉,老幼能道。閩西客家人關于天地之起源,這要算是最早的權威性解釋。
天地之起源實在太遙遠、太撲朔迷離了,還是先探究一下這片土地上生命的演化軌跡吧。太古,整個地球還浸泡在海水中,這里也是汪洋一片,龍巖地域名山冠豸山、梁野山、梅花山等的峰巒之上,考古學家多次發現了海洋生物的遺存。此后,先是海藻遍生,再后是魚類縱橫,再往后,海水退了,陸地崛起,爬蟲類、哺乳類輪番亮相。待到人類登上歷史舞臺,舊石器時代、新石器時代漫漫數十萬年,原始人類在此生息繁衍,龍巖地域,其實有著數以萬年計的人類文化積淀。

20世紀40年代的武平,這里在福建地域最早捕捉到遠古的星光(李國潮提供)
多么遙遠的歲月!當萬年前、數萬年前的原始人卸下一天的勞累,回到穴居的洞口,當漫天的星光溫柔地撫摩他們赤條條的身軀,他們可會想到,萬年之后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后人,正在這片星光之下,向著他們,眺望,懷想?
遙遠的星光,穿透遙遠的歲月,搖曳著,閃爍著,牽引著一雙雙后人的目光,飛向遠古……
(二)
最早捕捉到這縷星光的,是20世紀30年代的廈門大學教授林惠祥。
1937年5月的一天,一個包裹輾轉來到林教授的案頭。揭開一層層的包裝,林惠祥的目光立刻直了:眼前,那一塊塊破碎的印紋陶片,那一塊塊經過敲擊打磨的石頭,都在指向一個遙遠的歲月——新石器時代。而這些石塊、陶片,來自福建西部最邊遠的縣武平,是他的學生梁惠溥——時任武平縣立中學歷史教師,帶著學生在武平城南小徑背山遠足時發現的。此前,整個福建都還未曾發現石器時代的遺存。
按捺不住激動,林惠祥即刻決定:到武平去。正是戰亂年代,廈門至武平陸路雖說只有400千米,今日高速鐵路、高速公路可直達,不足一日車程,其時卻是危險重重,花費十天半月不說,甚至可能把百十斤的身軀交代在路上。林惠祥只好水路、陸路并用,先乘船南下廣東汕頭,再溯韓江、汀江西行北上,最后在汀江上杭段登岸,徒步行走,經過半個月的跋涉,終于在1937年6月11日抵達武平縣城。隨后在武平做了七天的田野調查,尋獲石器84件,陶片949件,經鑒定,這些石器、陶片屬于3000多年前的新石器時代晚期的文化遺存。現今龍巖地域的武平,成為福建省第一個發現、發掘新石器時代文化遺存的地方。
此后,新石器時代的遺存在福建各地陸續發現,龍巖地域所有縣(市、區)都發現了這類遺存。20世紀50年代,林惠祥擔任廈門大學歷史系主任,又多次帶著學生在龍巖地域考古,先后在龍巖城區的登高山、天馬山、麒麟山和長汀縣河田一帶發掘了多處新石器時代遺址,包括新石器時代的早、中、晚期,距今約三至八千年。一批又一批出土的陶片,以依稀可辨的罐、壺、豆、釜、缽、杯、樽等形態,以清晰的繩紋、網紋、籃紋、魚鱗紋、方格紋等幾何線條,展現在世人面前;而那些磨制的石器:鏃、錛、銼、鐮、斧、鉆、環、球以及各式的石片,如果拂去數千年的風塵,會把后人帶到那蠻煙瘴雨、獸吼蟲吟的遠古么?

武平出土的新石器時代石器(李國潮攝)
林惠祥的《福建龍巖新石器時代遺址的發現》《福建武平縣新石器時代遺址》等文字,試圖盡力拂去罩在這些石器、陶片上數千年的風煙——
那時,如今的龍巖中心城區,只是一片寬展的濕地,多有沼澤,河流在濕地間流淌,眾多不高的山包在濕地間拱立。那些閩西的古人們,他們就住在這些山包的山腰甚至山頂上,他們的頭顱有點兒凸,他們的個頭有點兒矮,他們靠山吃山,傍水吃水。采集、漁獵是他們延續已久的生存方式,種植、飼養、制陶、紡織,則是他們開始掌握的新技能。而所有這些技能,依仗的都是那些作為生產工具的石器,那些敲打成型然后磨光的石箭鏃、石錛、石斧、石刀、石球……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漪……”古老的《詩經》在詠唱古人集體勞作的艱辛。龍巖地域的這些原始人比《詩經》里的人物還要古老,他們還沒有能力“伐檀”,回響在濕地上空的,不是伐木的“丁丁”,而是敲擊石塊的“當當”、打磨石器的“嚓嚓”。伴隨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當當”與“嚓嚓”,是閩西地域上那一幅幅古老而原始的畫面:
一群梅花鹿在一幫原始人的合力追逐下奔逃,“嗖”的一聲,一支石箭,箭身修長,箭鏃鋒利,正中一只鹿的身子,鹿應聲而倒,卻又掙扎起來,蹣跚而逃。又是“嗖”的一聲,一只石球帶著繩索呼嘯而來,忽地絆住了鹿腳。一撥人一擁而上,按頭的按頭,壓腳的壓腳,石刀、石斧并用,頃刻間大卸八塊,血淋淋地扛上那些赤裸裸的肩頭;
濕地間的河流里,魚群在漫游,不時有爭搶食物的魚兒躍出水面,一個年輕的身影手持木棒,瞄準水中暗黑的魚脊,“啪”的一棒,大魚即刻肚皮翻白,浮上水面,早已守候在一邊的孩童一聲歡呼,躍入水中,還在啪啪撲打的魚尾,甩得孩子的臉上、身上水花一片;
山包上的樹林間,菌類叢生,野菜遍地,三幾個姑娘赤裸著上身,腰間垂著樹皮搗成纖維織就的布片,嘻嘻哈哈地在林間采摘,一只野兔“嗖”地竄出,從一個姑娘的身邊擦過,驚叫聲中,滿林子的鳥雀呼啦啦飛起,此起彼落;
緩緩的坡面上,燒荒的篝火燃起,煙塵數日方散。一把把的石鏟、石鋤、石錛,在尚存熱氣的土地上刨出一個個的小坑,撒種,掩土,原始的刀耕火種便告一段落,百日之后,便是收獲的歡快……
這樣的畫面舉不勝舉。20世紀50年代,林惠祥教授分析研究了數十年來中國大陸、中國臺灣以及東南亞各地考古發現,提出了“有段石錛是構成中國東南區新石器時代文化特征”的著名論斷,把以福建龍巖地域新石器為代表的東南區新石器文化與中國北方新石器文化區別開來。更令人振奮的是,林教授的論述,展現了有段石錛在閩臺之間的傳承。林教授將有段石錛劃分為原始型、成熟型、高級型三個發展階段,他發現,在福建尤其是龍巖地域,原始型、成熟型數量極多,僅長汀河田一次性就發現83件有段石錛,多為前二型,高級型僅3件;臺灣發現的有段石錛,高級型數量占了相當比例;而菲律賓和太平洋諸島發現的有段石錛,則幾乎都是高級型的。由此可證,有段石錛最早產生于中國大陸東南區域,然后通過閩臺間被稱為“東山陸橋”的隆起地帶,傳至中國臺灣,再傳至菲律賓和太平洋諸島。當海上絲綢之路風帆揚起,海峽兩岸那些逐浪往來的商人、謀生者,會想起那扛著有段石錛的原始人,曾沿著發源于龍巖地域的九龍江逐水而居,由閩入臺么?
遙遠的星光,在新石器那些石刀、石斧、石錛的鋒刃間閃爍。牽引著后人渴盼的目光,向更深的歲月,眺望!
(三)
六顆牙齒,六顆十三四歲少年的牙齒,靜靜地躺在博物館絲絨映襯的櫥窗里,宣告了20世紀80年代福建省最重要的考古發現——“清流人”,進入了今人的視野。
不記得是誰說的相聲了:兩個青年在暢想數百年后,誰能留下遺跡。狂風卷過漫漫黃沙,掀起沙包間的兩粒小小碎片,哦,牙齒,一個人數百年后能留下的只有這么兩顆牙齒啊!再一定睛,咦?還刻著字:二萬,三筒,原來只是人類留下的麻將牌,原來人的一切,包括最堅硬的牙齒,要穿透歲月的艱深,也是千難萬難!
相聲固然是說笑了,卻不經意間道出了一個事實:人類的遺存歷經漫長歲月的淘洗,留下來的是多么珍稀!即以福建而言,20世紀80年代之前,盡管不乏新、舊石器時代遺址的發現,但在這些遺址上,只發現了原始人打造的石器、用火遺跡、建筑遺跡,以及動物遺骨,1988年,在原屬閩西地域的清流縣沙蕪鄉狐貍洞發現的這六顆人類牙齒化石,經測定年代為更新世晚期,距今約一萬年。這是福建省內舊石器時代晚期智人牙齒化石的首次發現,具有特別重大的意義。
一帶青山,綠樹蔥蘢,一條小河自山麓蜿蜒而過。小河上方80米左右,一個山包的半腰,赫然一個石灰巖洞穴,據說曾經有狐貍出沒,這就是當地百姓俗稱的“狐貍洞”。洞不深,足跡可至的不過10多米吧,卻在這里發現了極為豐富的遺存,除了這六顆人類牙齒,更有華南巨貘、無頸鬃豪豬、熊、野豬、水鹿、劍齒象、劍齒虎、獼猴、竹鼠、鼩鼱等數十種古脊椎動物化石。《韓非子》有言:“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獸眾,人民不勝禽獸蟲蛇”,此言不虛。想象一下萬年前的原始人,在如此眾多堪稱恐怖的動物間討生活,該是何等的艱辛與危險?
那個少年,那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他留下了六顆牙齒:左邊三顆,為左下第一臼齒、左上門齒、左下內側門齒;右邊三顆,為右上犬齒、右下第二臼齒、右上內側門齒。這些牙齒,齒冠釉質發育不全,咬合面周邊現一條萎縮橫線,那是嚴重營養不良的病理表現。他還是小小年紀啊,卻要時刻面對饑餓和死亡的威脅,總是饑寒交加,不是在猛獸的襲擊下奔逃,就是在疾病中喘息。這個少年,他只活了十三四歲,上古的閩西人,比他命長的也不過就是三四十歲,生存的條件太艱難了!他是死于疾病?死于饑餓?死于寒冷?還是葬身在劍齒虎的肚腹中?這一切都不得而知了,如果這六顆牙齒有記憶,它們會告訴后人那曾經的風霜雨雪喜怒哀樂么?
多么年輕的牙齒,作為恒牙,它們只活了不足十年;多么古老的牙齒,作為化石,它們居然挺過了萬年。這些牙齒上,閃爍著一萬年的星光,古老而年輕的星光,閃爍著,搖曳著,它會晃進更加幽深的歲月么?

奇和洞遺址(廖亮璋攝)
(四)
“這是什么花?”
“奇和花”。
兩個孩子趴在木板搭起的臨時舞臺上,手中各擎著一束小花。花不起眼,纖細莖葉托起的一簇嫩白,但他們周邊的田野上,幾乎無一例外的都是這種花的方陣,那嫩白就絢爛成了一片花海。震驚過油菜花海那黃燦燦的壯觀,卻原來奇和花純白的組合,竟也有別樣醉人的風采。
這是在龍巖地域漳平市的象湖鎮,這是在透出福建新石器時代第一縷曙光的奇和洞前。奇和洞形似眼眶的洞口,與孩子天真的目光,與孩子頭頂“從遠古走向世界——首屆奇和洞文化節”的巨大橫幅,只相距一條不寬的縣道。遠古與今天,隔著一萬年的漫長和十數米的短暫,默默對視。
節慶的演出剛剛結束,三鄉四鄰的農人背兒攜女散去。縣道旁的這個石灰巖溶洞,他們再熟悉不過了:不深,也沒有什么奇形怪狀的石筍、石幔、石鐘乳,只有蝙蝠在洞頂懸垂、洞內拍翅。生產隊時期它是石灰、肥料庫,改革開放之初它是卡拉OK場,出出進進,哪里想到自己的腳下,一層層竟都是人類文明的堆積,舊石器時代的石錘、石砧、砍砸石器、刮削石器,新石器初期的石斧、石錛、石刀、陶片,新石器早期的石磨盤、骨針、骨質魚鉤,以及石質、骨質的藝術裝飾品,一層層由粗到精,從一萬七千年前一直堆到七千年前,足足堆了一萬年!
進入遠古往往是沉重的,但奇和洞給你感覺更多的是厚重,帶幾許親切、幾絲溫馨的厚重。盡管無法確定,一萬多年前穴居此洞的原始人,是否與你有著血緣的關聯。可以肯定的是,當熟知的北京山頂洞人舉著石塊,在燕地的原野上追逐野羊、野鹿的時候,南方的奇和洞人已能磨制精致的骨質魚鉤,在水湄垂釣討生活了。山頂洞人和奇和洞人,考古學上都屬于晚期智人,北方與南方,遙隔萬里的兩個山洞,同時在新舊石器的交替時期,放射出人類文明最初的曙光。
燈光亮起來了,紅、黃、藍……變幻的燈光把你的影子忽長忽短地投向洞壁,也在你眼前變幻出遠古的場景。一萬年前洞中的那些夜晚,忽明忽暗的篝火,是不是也像這樣把奇和洞人的身影,忽長忽短地投放在洞壁上呢?奇和洞的洞口太寬了,沒有篝火,怎么能夠切斷虎、豹、熊、豺虎視眈眈的目光?用石斧伐來枝杈,用燧石敲出火星,篝火燃起,越燃越旺。火光中,或魚蝦或螺蚌或野兔山雞漸次熟了,香氣彌漫,男孩女孩一絲不掛,圍著篝火饞涎長長。腰纏樹葉的男人女人們過來了,撕一片兔腿、雞腿塞進孩子的嘴里,自己則捧起小動物的殘軀或是骨頭大嚼,剛剛馴化的家犬候在一側,目光急切、貪婪……
哦,飽了飽了,把骨頭扔給家犬,男人們的目光在女人身上游移,女人們臉上泛起紅暈,目光卻摩挲著脖子上懸掛的石魚或是骨管,幾分嬌羞;哦,困了困了,女人抱起孩子,男人攬過女人,奇和洞洞廳深處,漸次響起男人女人們滿足的鼾聲。鼾聲流轉,值夜的男人帶著家犬守在洞口,一邊打著哈欠,一邊為篝火添上幾根枯枝……
也許,這樣的想象過于溫情,奇和洞人的餐桌上,不,哪有餐桌呢?洞中突起、平整些的石頭就是餐桌了。這樣的餐桌上哪來那么多的魚、蝦、螺、蚌、野兔、山雞?饑不果腹是奇和洞人的常態,考古發現的雖然只有龜甲、魚骨、螺殼、蚌殼以及山里小動物的遺骨,但山果、野菜應該也是他們主要的食物來源。至于安全,更是代代奇和洞人縈回不去的心病:地處深山,豺狼虎豹、山洪山火、滑坡崩崗,都是他們致命的威脅,早期人類是很難生存的。考古學界以往極少在這種深山地區發現早期人類活動的遺跡,以致文物調查中往往忽視。直到2008年全國第三次文物普查,奇和洞才進入考古學家的視野。而這一進入就改寫了福建遠古的歷史,沉睡萬年的遺址就此展露真容,那么多的重大發現,那么多的首次、第一,奇和洞文化遺址抖開神秘的面紗,從遠古走向全國、走向世界,躋身2011年全國十大考古重大發現之一……
附近村民口口相傳,這個洞本叫奇河洞,洞中是一條神龍見尾不見首的奇特地下河,原始人傍水而居。后來河流改道了,在洞外不遠處縈回,洞外就成了一片濕地,開滿了雪白的野花,誰也不知道野花叫什么名呀,既然奇河改稱奇和了,那花就叫它奇和花吧。
走出奇和洞,田野上又是那一片白浪起伏的花海,又是那美到極致的壯觀。一朵花,或許就是一粒星光,一片花海也是一片星海,把那么遙遠的壯觀的美,那么貼近地,鋪展在閩西的后人眼前。
且靜下來,品味,那遙遠而親近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