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鼎繁有足夠的時間來寫他的《現場目擊》，雖然專業技術知識在深度上欠缺，然而避重就輕，熱鬧的場面和可歌可泣的事跡、人物，被胡萍稱揚得頭頭是道。無論怎樣，在哪里都不缺少勤勤懇懇的務實典型，鼎繁認同眾人對他們的稱謂——老黃牛。

其實，鼎繁遲遲不肯上交底稿，完全因為他還覺得整片文章缺少鮮活的“場感”，有些游離于轟轟烈烈地場面，雖然只是一紙內部刊物，大可不必吹毛求疵，萍子豎起大拇指：“真敬業！”

并不是所有的場面都能令人嘖嘖稱嘆，麻姑電廠所表現出來的實際境況，遠遠低于鼎繁心中的憧憬，陰影在自己心中揮之不去，許多歌功頌德的文章讓他趕到別扭，別說公司領導，就連隊一級的頭頭腦腦，也不是想見就能見得著的，那么多詞語，用來表現基本素不相識的人物，還真難為鼎繁了。

晚上加班，胡萍就呆在端接班大本營，有班長的尚方寶劍，胡萍常常有人唏噓她：“萍子，守著大才子了?！?

胡萍就佯裝氣憤地回擊：“班長讓我幫他的呀，鼎繁忙不過來。”

“哦，我們都閑去了，讓你們忙?！庇腥岁庩柟謿獾卣f。

胡萍拿著公司剛發行的報刊，嘻嘻笑著，“鼎繁，你肯定讀了不少書吧？”

經過幾個月的錘煉，鼎繁還是表現出寡言鮮語的老樣子，可是，每當獨立面對萍子，他不再那么靦腆，“最高學歷技校，等同于中專?！?

“嘁嘁，還等同于，看你的文章，跟作家差不多了。”

“差之毫厘，謬以千里。”

“你說的，還咫尺天涯呢！”

鼎繁沒能正確理解萍子原話的真正涵義，萍子話一出口，頓覺得懷揣的小兔駕起筋斗云，橫沖直撞。

“意思差不多，隊長讓寫的，不好意思拒絕。”

“你多寫點兒，發表發表，工人時間當長了，你可別跟賴子他們那樣?！逼甲由酚薪槭碌卣f，“你看他們那些人，哼?！?

萍子比鼎繁還小兩歲，可論工齡，已經是老員工了。

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鼎繁近什么都是鼎繁，骨子里流淌著之乎者也，行動上表現出來的自然是溫文爾雅，潤國滿腔怒火地警告鼎繁：“臉皮厚點兒，別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

看著年級大于自己的那些工人師傅，鼎繁覺得可能他們已經徹底習慣了這種生活方式，肚子里怨氣不斷，然而畢竟回天無力，快活一天是一天吧，命運一旦被他人操縱，個人只能聽天由命。

鼎繁沒仔細想胡萍說的“可別跟賴子他們那樣”會是什么樣。

坐落在杭州與上海之間的麗?？h城，缺乏支柱性產業，既沒有得天獨厚的旅游資源，又沒有拳頭產品，依托輕紡業，另外農村大面積的魚蝦養殖、瓜果蔬菜特色出魚米之鄉的本真，經濟也逐年地迅猛發展，帶動百花齊放，加上一系列優惠措施，許多外國知名企業紛紛前來辦廠，定居在這里的各方人士，催速臨海縣騰飛的步伐，再說，麻姑電廠可能帶來的更大機遇，自然被看著一件前途無量的大事，各項基礎建設被提上了顯要的位置。多次加固、修葺的海堤蜿蜒數十里，蔚然壯觀。幾處新建的觀海公園，成為人們休閑、娛樂的理想去處，雖然海不是蔚藍色，但給人的遐想依然是無止境的，特別是昏黃的浪潮一浪接一浪的跌落在防浪堤上，落日在海的那頭慢慢西沉，縱橫交錯的扭工字在海水一輪又一輪的沖擊下積淀出厚厚的淤泥，其實別有一番風景。

據說，當年RB入侵中國，曾有大批RB軍人從這里登錄，給整個麗安縣徹底上演了一次鬼子進村，雖然這段歷史離人們的記憶并不遙遠，且一代代相傳，綿延著多少難以忘懷的恩怨。在縣文化宮附近，有一個紀念館，那些當年因捍衛真理和主權而殉國的人士，以不同的傳說被越來越多的人提起?；蛟S，這造成了迄今為止，麗?？h暫無RB企業的原因。老一輩逐漸愈合的傷口在平靜而泰然的氛圍下，把刻骨銘心的往事慢慢風化，新生代絕少主動回顧那一幕幕不堪的追憶，招商引資，麗海用她聚四方賓客、攬天下商賈的熱忱，將古老的縣城美容得多彩多姿。

前些年，有一批RB商人，說來麗海開企業、辦工廠，孰料酒足飯飽從賓館出來后，就被當地人圍追堵截，狠狠揍了一通，此事，在當時引起強烈的外交糾紛，麗安縣政府、中國外交部都曾誠摯地向RB當局和當事人鄭重道歉，體現了中國人民的一貫謙遜和博大的胸襟，從這以后，RB人就再沒出現過日子不緊不慢，甚至是稀里糊涂地流失。

大干結束后，工程就接近尾聲，閑暇的時間就多了起來。忙乎慣了，突然間一上班沒事可作，時間便不再流失，反倒如關不緊的水龍頭，滴答滴答，流速很慢，舌頭是最難休息下來的，天南地北、家長里短各種新鮮事情接龍般貫穿而來。

賴子首先發難：“我就覺得RB的東西好用，你們那么愛國，何不將家里電器全換成國產的？”

賴子話音剛落，人聲鼎沸了，他倒像個導演似的，讓演員們自由發揮，而自己則在一旁隨時“咔，咔”了?！拔壹揖腿菄a貨?！薄袄桨桑≠I個玩具車，還貼著RB漫畫。”“這跟愛不愛國不搭界，愛國也可以用RB貨，不用RB貨你也不一定就是愛國人士?！薄皭蹏皇强陬^說說，但國家給你恩惠時你就說幸虧我是炎黃子孫，而一旦國家調控到了你頭上，你又說我要出生在外國多好?！薄皻㈩^的生意有人做，蝕本的買賣沒人干。哪哪哪就和愛不愛國扯上關系呢?！薄凹儇泴映霾桓F，買什么都不放心，搞個娘們還不是原裝的?！薄澳阋蔡^對了！貪官可以整天搞反腐倡廉，不怕沒有貨，就怕貨比貨。”

“國產電視買回來就得維修，可RB電視看十來年一點問題沒有?！薄叭ニ?！你見過RB電視什么樣？崇洋媚外！”“RB轎車出口到中國的，質量很差，而中國出口到外國的東西，質量絕對保證?！薄傲酎c口德吧！只能說你的消費水平上不了檔次，也別一棍子打死。”有人吵累了，煩了，就說：“打牌，打牌?！?

妖來了，帶著嘖嘖嘖的聲音進了門，“唉喲喲，憑你們這些毛孩子還談論國事？”“我們說的是RB貨?！薄癛B的東西就他媽經久耐用，我就愿意買，咋的?！薄拔覀儜撝С謬??！薄霸捠菦]錯。但也得保證質量，同樣的價額人家的用一輩子，咱們的用三五年。”妖擠到打牌的隊伍中，“臭牌簍子，下來下來。”

他從剛子的手里將撲克牌搶過來，得意洋洋，“旁邊學著點兒。”

“你不是欺負人嗎！你怎么不搶他、他、他的？”剛子將其他三人點了一番。

“柿子都找軟的捏，嘿嘿嘿，咱們是哥們兒，說那些。”賴子突然跳了起來，“你們還有沒有王法，我出這么小的牌都沒人管？”

鼎繁看了一會兒牌，胡萍給了個顏色，兩人就一前一后出門了。

“天天打牌，煩死了。”胡萍說。

冷不防走在前面的胡萍停止了腳步，轉過身來，鼎繁后邊跟得緊，差點兒迎面相撞。

胡萍倒退幾步，他們臉上都燒起了紅暈。

“外國人多精明，一股腦兒來到中國，用光咱們的資源，污染咱們的環境，破壞咱們的企業。我聽說廣東有家手機廠，外資的，生產了一年的手機，就會裝配外殼，別人核心技術會給你嗎？”“搬到中國的企業是勞動密集型企業，人家高端技術藏還藏不及呢。”“中國勞動力便宜，要求又低。”

“你們懂個屁，中國這么多人，人多了，要吃飯要穿衣，不得要錢嗎？”“中國人也該反省反省，別老是窩里斗，成天整來整去，大官弄小官，小官弄百姓，百姓弄誰呀？只能施展家庭暴力，承受能力差的，非得高出個精神分裂?！薄斑@么說，你也是家庭暴力制造者？”“阿彌陀佛！快別這么說。”“打到的媳婦揉到的面，對女人就要狠，現在的女人那才半邊天，整個天都成她們的了?！?

“女人又惹到你們啦？”田鳳英不知什么時候進來，“你們這些臭男人?！?

“大姐耶，誰敢說你喲，”妖把牌胡亂往桌子上一扔，“不玩兒了?！?

好幾個人開始搶補妖留下的空缺。

“你媳婦是你打到手的？”田鳳英說，“當心我告訴你媳婦去?！?

“得得得，算我栽了，我這張嘴就是賤，保持沉默一分鐘?！毖孀∽欤曇魪闹缚p間歪歪斜斜漏出來。

“呵呵。別在我們面前往自己鼻孔里插蔥。萍萍呢？”田鳳英望了望大伙兒，看見胡萍不在。

“被人拐走嘍?！辟囎又敝搁T外，“我得去監視一下?！?

“別犯驢勁兒了，有你什么事！”剛子沒搶到打牌的份子，揀了張爛報紙翻了翻。

“嗆死了，你們少抽點煙”，田鳳英用手掌扇了扇鼻子前的煙霧。

“一天一包煙，快活似神仙?！?

“你們神吧，我走了?！碧秫P英前腳走，賴子和妖追了出去。

“大姐，姐，等等。”妖大呼小叫，賴子輕輕地在妖腦后拍了一下。

鼎繁和胡萍沿著廠區小路慢慢地溜達，鼎繁心里可是緊張而惶恐，生怕被人說他幾句什么，胡萍幾次欲言又止地看著他。

鼎繁看到很多人在樓梯、泥地上隨處而坐，開些過頭的玩笑，忽然間就想起胡萍那句“可別跟賴子他們那樣”，有種什么東西隱隱地翻動起來。

“鼎繁”，胡萍叫了一聲，鼎繁頭也不敢抬高，并行跟上她，投去慌亂的一瞥。

“班里其實挺亂的”，胡萍說，“別看大家表面上沒事，可心里復雜呢?！?

“嗯”。

“你肯定看出來了，賴子老想跟張軍爭班長位置。”

“賴子挺能干的?！?

“我又沒說他不能干！背地里他們狗咬狗的”，胡萍彎下腰，扯起一根狗尾巴草，“我剛上班就是賴子的徒弟?！?

“哦”。

“你咋不說話？”

“我剛說了個‘哦’呢?！?

“我真不想當這個工人，可是沒有辦法，你要是有辦法，別混在這兒。”

“我看你長得像王祖賢。”

“討厭，人家跟你說正事。”胡萍把拿在手里搓來搓去的狗尾巴草扔向鼎繁，鼎繁伸出雙手，穩穩接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