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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戲,要醒定做人

在那個年代,學戲成了窮人家孩子糊口活命的一條路。阿廉的舅舅靚少佳是粵劇界頗有名氣的文武生。母親決定讓女兒跟隨舅舅、舅母學戲。臨行前,母親聲音顫顫的,帶著哭腔說:“阿廉,無書讀,又要愁兩餐,你就去跟舅父舅母學戲吧,在家里‘生蛤馱死蛤’,總不是個活路。要醒定做人,爭口氣,不要讓人家恥笑,不要成戲不成人啊……”母親終于忍不住,放聲哭了起來。母親很少流淚,女兒就要離娘而去,她有如摘心摘肺般疼痛。阿廉也哭了。

紅線女對母親的感情很深很深,她對中國女性的了解、同情,源自她的母親,后來她用一生的精力在舞臺上、屏幕上塑造了無數偉大的女性,她們或平凡,或堅韌,或善良,或聰穎……這最初的感觸,最早的戲劇種子就是她的母親。

母親的的確確很平凡,平凡得誰也說不出她的名字。在一個多世紀前,女人是無需取什么大名的,小的時候,三妮、四丫、柳葉、石榴、蟬兒、桃花……隨便拈一個就是了,沒什么意思,更不會寄托什么希望,只是為了叫著順口罷了。長大出嫁,就成了張王氏、李趙氏、孫周氏、趙錢氏……夫家姓加娘家姓再加一個“氏”,就成了她們的稱謂。按這個模式,母親應該呼作“鄺譚氏”。

譚氏家門稱得起是梨園世家,阿廉的外祖父譚杰南,藝名“聲架南”,是當時很有名的粵劇武生,舅父靚少佳跟隨父親學藝,很有出息,成了當時粵劇界頗負盛名的“鐵鑄小武”。

譚杰南知道唱戲苦,他沒有讓自己的女兒,也就是阿廉的媽媽學戲,在當時,也沒有女孩兒家學戲唱戲一說。唱戲的藝人四處流浪,闖蕩江湖,生活極不穩定,拖著個黃花大閨女穿鎮走鄉很不便當,女兒長到十四歲就被送到鄺家為媳婦了。

鄺奕漁,也就是阿廉的父親是個老老實實的生意人,為人正直,當時他已有一妻一妾。母親進鄺家,名為妻,實為侍妾。那時有一種說法,叫做“有仔為妻,無仔為奴”。母親進了鄺門,連生三女,就是無子,地位也就很低下了。

在阿廉的眼里,母親是個很美的女人。她的眼睛很大,黑白分明,眼珠烏黑發亮,眼白很干凈,白中泛青,額頭很寬大,一頭秀發很長很長,平日里總是編一條長長的發辮。她坐在小板凳上摘菜,做針線的時候,辮梢拖到地面,隨著身子扭動,辮梢在地上掃來掃去,地上留下各種各樣的圖案。過年的時候,她會請梳頭娘為她梳一只“散撥發髻”,長辮子變成了大發髻,那是另一番風韻,更顯出她的精干利索。

生活在大家庭之中,自然會有許多不順心的事,母親有時顯得很憂郁,但她善于自我排解。她排解的辦法很特別,不流淚,也不訴苦,更不會罵人,摔盤子打碗,吵鬧發脾氣,而是帶著小女兒躲到一個僻靜之處,輕輕地唱歌。唱給小女兒聽,也是唱給自己聽。她的歌唱得很好聽,母親天生的一副好嗓子,加之又是滿腹的委屈,唱得極為動情,歌聲怎么能不好聽呢?她的歌有憂傷的,也有歡樂的。常常是先唱悲苦的歌,而后轉成昂揚的歌。阿廉長大后時常會想起那些歌,那些歌讓她感動,讓她興奮。她想母親若是當演員,一定是非常棒的角兒,一定能和舅舅“小武王”一樣,成為“花旦王”。母親是她人生的第一位老師,也是她藝術上的啟蒙老師。若是溯源,“紅腔”的源頭可追溯到母親那咿咿呀呀的歌,帶著感情,用心唱出的歌:“嘰咕嘰呀,咸沙梨呀……”這是音樂的種子,也是“紅腔”的種子。

母親很喜歡看大戲,平日太忙,顧不得上戲院。在她受了委屈的時候,她會不聲不響地拉上小女兒上戲院,去看大戲。廣東的大戲就是粵劇。母親一定是受到家庭的影響,對粵劇情有獨鐘。阿廉的父親雖說是讀書不多,但在商人中間,他是屬于開明的、有見識的人。他愛國,樂于周濟窮人,他也支持幫助過粵劇。他的生意做得不是很紅火,但在廣州西關黃沙一帶,他的名氣還是蠻大的,原因就是他樂善好施。父親與孫中山身邊的人有往來,傾向革命。他對母親算不上尊重,但也不太約束。母親帶著阿廉上戲院看大戲,雖有種種議論,但父親從不過問,不追究,不阻止。雖然如此,母親仍是很節制,很節儉,她只看白天戲,不看夜場戲,從來是買三樓的“飛機座”,至于樓下大堂的好座位,她從來沒有買過。即便如此節儉,她看戲的次數也還是有限。三樓的票便宜,不對號入座,有鐵絲網攔住,是從上往下看,鐵絲網把人的視線擋住了,很別扭,很累人。阿廉多次想過,若是能坐在大堂看大戲,那滋味一定很美妙,只可惜,這樣的奢侈小姑娘一次也沒享受過。不管是海珠大戲院還是太平戲院,離家都很遠,小姑娘和媽媽都是步行往返。不管走路有多辛苦,能有粵劇看,對于小小的阿廉來說,都是無比幸福的事。母親愛看粵劇,父親的默許,都在阿廉小小的心靈上播下了粵劇的種子。

阿廉的母親與父親的關系很特別。父親從來沒在家人面前與母親說笑過。一家人在一起的時候,父親總是板著面孔,仿佛沒看見母親一般。母親對父親似乎有些畏懼,凡是父親在的時候,她就很少說話,只是悶聲不響地做她該做的事,干她該干的活兒。父親是威嚴的,很有些一家之主,說一不二的威勢。母親更是不敢違拗他,他是她的天。這一次卻有些異樣,有些反常。平日看起來溫順平和的母親,仿佛永遠是與世無爭,只有一次她不顧一切地爭,那就是為了阿廉學戲的事,她變得很執拗,和父親說了許多的話,甚至頂撞了父親。

父親已經再拿不出錢供小女兒讀書,雖說有些英雄氣短,但他還是很決絕地說出了狠話:“情愿一家人抱在一起餓死,也不能讓阿廉去學戲!‘成戲不成人’呀!我鄺奕漁的女兒怎么可以去學戲?丟不起這個人!”聽了父親的話,母親哭了起來,她邊哭邊說:“又不是到什么見不得人的地方去,只是跟著自己的舅舅、舅母學一門吃飯的手藝,總比這樣閑下去好!阿佳和我伯爺都是演戲的,誰說他們不成人了?……”母親說話還是輕聲細語的,且哭且訴,一肚子的委屈和不滿就這樣像水一樣流淌出來,她不頂撞丈夫,也不再順從丈夫。

阿廉即將離開家,走上到九龍舅父家學藝的道路。清晨,父親“篤篤篤”的腳步聲在小閣樓上響起。他看了一眼擺在床尾的舊藤篋,那是阿廉的行李,只能用“簡陋寒酸”四個字來形容。父親陰沉著臉,坐了下來。父親開始說話,聲音冷冷的,冷得嚇人。他說:“我們雖非書香世家,但也是忠厚傳家,你的哥哥姐姐都是讀書人……”說到這里,他停了下來,似乎覺得有些對不住小女兒,哥哥姐姐都有書讀,有的出國留洋,有的讀了大學,他可以借高利貸供孩子們讀書,為什么獨獨虧欠了小女兒呢?他不是歧視阿廉,他知道,憑阿廉的聰穎,讀書一定是讀得最好的,若出國留洋,她回來一定能干一番事業,別看她是個女孩兒家,阿廉是個有胸襟的孩子……只是,現在世道不好,他的生意每況愈下,已是沒有生意可做了,廠子商店都倒閉了,何以供阿廉讀書?她才剛十歲出頭,就要去自謀生活掙飯吃……他望了母親一眼,搖搖頭,嘆了口氣,繼續說著,只是眼睛不再看阿廉母女,仿佛是對著地板說話。

“人家都說,優、娼、皂、卒不入鄉賢,行街唱梆子,不死是乞兒,現在我無法供你讀書,也不愿意讓你去學戲。你們一定要學戲,以后,我……我也就不管你那么多了。總之,不要被人恥笑,要做個好人……”父親說完,頭也不回,下樓去了。那“篤篤篤”的腳步聲敲擊著阿廉的心。父親的話雖不是明確斷絕父女關系,但還是讓阿廉害怕,讓她心里發涼。父親果然有三四年的時間不與她往來,仿佛是沒有她這個女兒一般。

阿廉明白,她的從藝之路是母親選定的,且是與那位威嚴的父親進行了一場非常艱難的斗爭。她感謝母親,她也同樣感謝父親,父親從另一個角度激勵了她,讓她一生不敢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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