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中山研究口述史·京津卷
- 胡波
- 24654字
- 2024-03-28 12:24:17
尚明軒

尚明軒(1921—),河南許昌人,著名歷史學家。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兼任北京大學孫中山思想國際研究中心顧問、中國宋慶齡基金會理事及其研究中心顧問、民革中央孫中山研究會顧問、廣東惠州市廖仲愷何香凝研究會名譽會長、中國辛亥革命研究會顧問等。
主要研究方向:中國近代史和孫中山、宋慶齡等人物研究。
主要著述:《廖仲愷傳》(北京出版社,1982)、《雙清文集》(主編,人民出版社,1985)、《孫中山生平事業追憶錄》(主編,人民出版社,1986)、《宋慶齡年譜》(主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孫中山與國民黨左派研究》(人民出版社,1986)、《宋慶齡傳》(合著,北京出版社,1991)、《中華歷史名人孫中山》(新蕾出版社,1993)、《民國之父孫中山》(蘭州大學出版社,1998)、《孫中山及辛亥人物論叢》(東方紅書社,2001)、《孫中山的歷程》(主編,解放軍文藝出版社,2002)、《孫中山傳》(文化藝術出版社,2008)、《宋慶齡年譜長編》(主編,社會科學文獻主,2009)、《何香凝傳》(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孫中山全集》(主編第二、三、四卷,人民出版社,2015)等。在國內外發表史學論文百余篇。
時間:2013年3月13日
地點:北京方莊芳城園尚明軒先生家
口述者:尚明軒
采訪者:胡波 趙軍
整理者:趙軍 胡波
問 尚先生,您好!我們是“孫中山研究口述史”項目組。您是國內知名的孫中山研究專家,而且您致力于孫中山研究的時間最長,在國內最早出版《孫中山傳》和《宋慶齡傳》,對孫中山和宋慶齡及國民黨黨史均有比較集中的研究。孫中山研究在您的學術研究生涯中占據著最為重要的位置。能否談談您與孫中山研究的情緣與心路歷程?
尚 我的一生,可以說與孫中山研究有著密切的聯系,取得了一些成績,結下了不解之緣。但是這些成績的取得,都與酸甜苦辣的經歷,以及長期的積累和探討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我走上孫中山研究這條道路,說來話長。我在幼年時代就喜歡聽歷史故事,上學以后對歷史書就更有興趣了。我上中學的時候還是中華民國時代,當時國父(即孫中山)的三民主義是作為教科書的內容來強化我們的學習的。通過自己的學習和老師的教誨,我對孫中山先生非常敬佩。后來在北京師范大學學習歷史和政治,在中國人民大學攻讀中國革命史研究生,對孫中山的生平事跡和思想理論以及精神人格等,逐步有了深入的了解。當時我有一個理想,希望能夠成為孫中山或者民國史的研究專家,實現自己的學術夢想。畢業后,我在北大、財經學校等高等院校任教。當時,教“中國革命史”這門課程,必然要探討孫中山的革命活動和革命主張、國共合作等專題。因此,基于教學工作的需要,加之自己前期積累的知識和對孫中山研究的興趣,以及對偉人孫中山的景仰與崇拜,逐漸走上了終身研究孫中山的道路。
后來,我還在四野部隊和團中央工作過一段時間,不過都是短時間的,一年半年而已。從1956年我進入中國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開始全面深入研究孫中山,到我退休,六十余年研究孫中山的工作都沒有中斷過,可以說,孫中山研究成為我工作和生活的一部分。包括退休以后,幾乎每天看的書、搜集的資料、思考的問題、寫作的方向都是圍繞孫中山。可以說,我的一生都在做這個事情。
在新中國成立以后,我們國家由于受極左思想的影響,政治運動接連不斷。特別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間,把孫中山當做牛鬼蛇神,看做是資產階級的老祖宗批判,要“興無滅資”。你想想,對孫中山尚且這樣污蔑,對孫中山的研究者就不僅僅是走“白專”
道路,而是認為你給資產階級涂脂抹粉,這就是個政治問題,認為你政治立場不堅定。所以“文化大革命”時期,政治壓力很大,正常的學術研究工作不能進行,論文和著作都不能發表。我受到批判的唯一一張大字報就是說我走“白專”道路。在這種情況之下,我被迫把孫中山研究轉入“地下”,利用業余時間,偷偷摸摸地研究孫中山,學習孫中山的著作,搜集孫中山研究的資料,而且從不停頓。我現在還保留著很多當時的卡片,那時沒有復印、掃描這些設備和技術,都是在資料中一筆一畫用手抄下來的。做哲學社會科學的研究與理工科是不一樣的。因為哲學社會科學研究,如果沒有長期的積累不可能有深入的研究和發現。你看國外,三四十歲的物理學家、工程師比比皆是,甚至很多自然科學領域的科學家都是在二三十歲,是思維最活躍、精力最充沛的時候,研究出有重大貢獻的理論成果或科技創新;但是社會科學領域,尤其是歷史學,你四十多歲就說自己是歷史學家,那絕對是吹牛,因為你沒有長期的積累。這倒不是說我們“以貌取人”或“以齡取人”,因為自然科學更多的是與物和實驗打交道,而社會科學更多的是與人和社會打交道,人是有思想情感和前后變化的,社會更是一個多元復雜的整體。所以,歷史研究者也必須有思想的積淀和生活的經歷,再加上縝密的考訂和反復的辨析,才能更全面地恢復歷史場景,更深刻地體會歷史人物的行為和用意。
到了近代史所以后,我參與編撰的第一本書是《五四運動史》,所承擔的三章就是從“巴黎和會”到以孫中山為代表的中國民族資產階級的活動。新中國成立初期很長一段時間,出版的研究著作和論文都是集體的智慧,絕不署個人的名字,包括后來的《中華民國史》,也是以編寫組的集體名義出版。1976年“文化大革命”結束以后,我的論文就逐漸開始在《歷史研究》等刊物發表。1979年,我的第一本個人專著《孫中山傳》出版,讀者們都很關注,反響還不錯,學術界也認為是新中國成立以來的第一本孫中山傳記。1982年北京出版社出了第二版,2008年在文化藝術出版社出了第三版,今年在西苑出版社又出版了增訂版,八十余萬字,前后一共出了四版。發行量最大的是第二版,有日、蒙、藏、維吾爾、哈薩克文五個譯本,譯本都是民族出版社出的,現在每一版我都還有留存。因為當時“文化大革命”結束,“文化熱”逐漸升溫,孫中山的傳記類作品也沒有什么其他的書,所以我的這個版本雖然也有很多不足,但在當時還比較受歡迎。
問 您的這本書也是后來我們讀大學時期的必讀書目。而且您撰寫這本傳記也得到了宋慶齡先生的指導和肯定,她還幫您題寫了書名,請談談您在這件事情上的經歷與體會。
尚 是的。我和宋慶齡先生的交往始于“文化大革命”結束以后。20世紀80年代的時候,因為1982年版《孫中山傳》的再版和增訂,我曾先后多次與她通信,請教有關孫中山生平業績等方面的問題,得到了宋慶齡先生多次復函及關切指導。我給她的求教信札,是以一個普通研究工作者個人的名義循既往慣例給她發出的,個別有經單位同意用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或人民出版社名義。信的內容主要是向她求教并考訂有關孫中山生平的若干問題,請求審閱《孫中山》和《孫中山傳》書稿,請她題簽《孫中山全集》、《孫中山傳》和《廖仲愷》三書的書名,以及當面匯報工作中存在和需向她求教的問題等。承蒙她賜予有關文獻資料,仔細審閱我的書稿,還曾親筆對我的文章做出糾正和增補,揮筆為我的書題簽書名。從1973年8月開始到1981年1月期間,我收到了宋慶齡先生的復函和來函共九封,這些函件有她親筆所書者,也有秘書室代書者。九函之信封和信瓤兒原件均齊全,我視為重要的文獻文物,一直善存珍藏著。她對我這個后學晚輩多次親筆復信,答疑解惑,諄諄教導,使我受益匪淺。
問 我們最想知道的是,您與宋慶齡先生的這些通信,到底解答了您在孫中山研究中遇到的哪些問題?
尚 首先是關于孫中山和宋慶齡結婚的時間問題。以前有好幾種說法,常見的有三種:1914年10月25日;1914年11月25日;1915年10月25日。為此,我向宋慶齡進行了詢問。宋慶齡復函說:“我和孫中山先生結婚時間是1915年10月25日,在東京著名律師和田瑞家辦的手續,由和田瑞去東京市政府辦理登記,我和孫先生各有執照一張。日本軍閥入侵上海時,到故居打開保險箱,取走孫先生許多著作材料,連同結婚簽名證兩張一起運到日本。”她在信中還囑告我,在寫《孫中山傳》中孫宋聯姻一事時,“務使關于這件事和《誓約書》在事實上的一致”。
其次是關于孫中山一封電報從何地發出的問題。過去說法不一,我也向宋慶齡進行了求證。1918年夏,為祝賀十月革命取得勝利,孫中山第一次給列寧發了賀電。據何香凝的回憶和蘇聯葉爾馬舍夫著《孫逸仙》一書,都說電報是從上海拍發的,但也有人認為賀電是從廣州拍發的。對此,宋慶齡復函說:“孫先生給列寧的賀電,是在上海由他拍發的。孫先生在廣州時也給列寧通電、通信。可惜,寶貴的底稿都被陳炯明放火燒觀音住所燒去。”
再如,1922年到1923年間,孫中山和廖仲愷同蘇聯代表越飛進行過會談。但會談的時間和經過,各書記載都有不同,以何為準?宋慶齡復函說:“孫先生1923年在上海故居的秘書室內見過越飛,即Joffe,是列寧的代表。接見數小時之后決定為避免租界上各派系中對革命的危險,并決定派廖仲愷先生約越飛到日本會談,約在日本熱海討論問題,洗硫酸浴以治療風濕癥。他們分別赴約會地。在那里,他們可以自由地相約相見并多次討論。廖仲愷先生去了約一個月。”“此外,以后在桂林北伐時,列寧又派一位親信和孫先生討論問題。討論材料,孫先生派人送交廖仲愷先生,囑他看后即燒掉。但廖先生看后放在他財政部保險箱內,被陳炯明打進時拿到后就發表了,以為是孫中山賣國材料,發表登在各報。陳炯明命令刊登細節,廣泛宣傳,作為孫中山出賣國家的證據。按照我的記憶所及,每個字印有酒杯那么大,登在上海各報。那天早晨,我是第一個發現這類報紙的人,當即拿給孫先生看,他和汪精衛正在圖書室里(孫先生已離開 ‘永豐’兵艦在上海了)。”
為了使我便于了解孫中山的生平活動,宋慶齡在復函中還隨函附寄張猛著的《孫中山先生的革命言行》一文。復函曰:“張猛所寫回憶,每一個字都是真實的,人們聽到關于孫中山先生某些事是不真實的。如澳門的富麗住宅并不是孫中山的,而竟作為 ‘孫中山故居’在向旅游者介紹,它實際上是孫科在廣州(任)市長時建造的,而孫先生從未看到過,更不可能說他住過。”這些函件,都是罕見史實的披露和表述,對“孫學”研究的解惑和匡誤糾偏、鉤沉索隱至為重要。
問 除來往函件之外,宋慶齡還用哪些方式指導您研究孫中山?
尚 1978年10月間,我們擔負的孫中山研究各項課題初步告一段落,合作者合議去拜謁宋慶齡,向她求教。我們便以近代史研究所名義寫專函請示。她復函曰:“閱您所11月22日來信,請代致謝意,感謝你們擔當一項重要工作,開始編寫《孫中山年譜》、《孫中山傳》、《孫中山全集》等。目前,我正患嚴重感冒,不能見從事這項工作的同志們,這是引為遺憾的。如有任何問題或疑難之處,請書面提出。”
稍后,我將工作中遇到的困難寫成書面材料,并附再次請求拜謁一函,交給她的秘書杜述周轉呈。1979年5月初,杜述周告知我:“首長約在10日下午同您會見,談話時間最好不要超過一小時。”這樣,宋慶齡會見了我。我把孫中山研究工作的進展情況向她作了匯報,她慈祥和藹地就我書面提到的孫中山北伐及同李大釗會面等問題簡要地作了回答。宋慶齡雍容大方、平易親和,她對一介書生的親切和藹、諄諄話語,使我深受感動。
問 尚先生,您的一生經歷了中華民國、新中國誕生、“文化大革命”、改革開放等重要歷史階段,能否請您結合自己的經歷和研究,談談您對中國大陸孫中山研究近百年學術史演變的看法?
尚 孫中山研究從目前情況來看,是在中國大陸近代史研究和近代人物研究中,特色最顯、開拓最寬、成果最多、研究人員投入最大的領域。孫中山是中國民主革命的偉大先驅,是杰出的愛國主義者和民族英雄,是對近代中國的歷史發展起過巨大推動作用的革命家。他推動了20世紀中國的歷史性劇變,曾經站在探索“中國道路”的起點,開拓了中國社會前進之路,并在政治思想、理論方面留給后人許多值得回味與思考的歷史遺產。他以豐功偉績和杰出思想奠定了自己的歷史地位,其所起到的影響和作用,是無人可以替代的,也是經得起歷史檢驗的。所有愛國的中國人都是孫中山事業的繼承者,他的英名在中國人的心目中已經成為中華民族的一個偉大象征,又是增強中華民族凝聚力的一面旗幟,鼓舞著一代代的志士仁人。所以,長期以來孫中山一直是史學工作者重點研究和億萬人民關注的人物,孫中山研究也成為一門“顯學”。
事實上,對孫中山的研究早在其在世之時就已開始。早在1903年出版的《蕩虜叢書》之一的《大革命家孫逸仙》一書,開孫中山研究之先河。這本書是黃中黃(即章士釗
)從日本人白浪庵滔天(即宮崎寅藏)所著《三十三年之夢》
一書中,摘錄有關孫中山革命事跡之內容譯編而成的60頁小冊子。書中簡要介紹孫中山投身革命至惠州起義的歷史,指出“孫逸仙者,近今談革命之初祖,實行革命之北辰,此有耳目者所同認”。
該書出版后,不脛而走,廣為傳誦,國內不少人讀后有了更清楚的認識,“有孫逸仙而中國始可為”,“談興中國者不可脫離 ‘孫逸仙’三字”,
于是推崇、歸心孫中山者日眾,“熱烈之志士時時有一中山先生印象,盤旋牢結于腦海,幾欲破浪走海外以從之,不能得,則如醉如癡,甚至發狂”。
從而對辛亥革命的思想發動和傳播孫中山的革命主張,產生過頗大的積極影響。有學者甚至認為該書的“刊行,終于完成了建立民國之大業”。
這一說法可能有些夸大,但該書有著巨大影響卻是毋庸置疑的。當時,此書一出即被清政府查禁,與同年出版的鄒容的《革命軍》一起被列為禁書。
1912年中華民國建立,孫中山研究開始逐漸發展。我在2003年寫過一篇文章《民國時期的孫中山研究》,對1912—1949年的38年民國史中,出版的孫中山研究著作和資料圖書做過一個統計,共1780余種,其中孫中山的著作(包括全集、文集、選集等)有242種,闡釋孫中山著作的書籍有287種,研究專著(包括生平、事業及經濟、政治、哲學、社會、軍事、法律、文教、思想等)1150余種,傳記、簡史72種,年譜15種,墨跡、畫冊12種,還有文學作品3種。此外,在報刊發表的論文、文章860多篇。
1912年民國建立到1925年孫中山逝世期間,涌現了一批孫中山研究、三民主義以及與孫中山相關的各種文集、資料之類的書籍。如高爾柏、高爾松的《孫中山先生與中國》、陳安仁的《三民主義的連環作用》、甘乃光的《孫文主義大綱》、范體仁的《中山先生之生與死》和伍達光的《孫中山先生評論集》以及多種版本的孫中山傳記等等,都是一些孫中山本人的著作和有關孫中山的小冊子,整體研究呈現粗線條、輪廓式的特色。書中論述比較簡單,多為節錄報刊摘編而成,往往流于資料羅列,比較粗疏淺薄,并且基本上還是從政治上紀念和評價孫中山,屬于介紹性的通俗簡易讀物,僅有個別著作漸有學術性。
1927年南京國民政府成立,與此后1940年國民政府通令全國尊稱孫中山為國父活動的推動,孫中山研究進入快速發展時期。這一階段的孫中山研究,主要顯示出三個特點:
其一,除有更多的個人著述外,一些機關團體和官員也加入這一行列,從民修書發展到官修書。如中國國民黨中央宣傳部于1941年編寫了《孫中山先生年譜》,教育部教科用書編委會于1941年編寫了《三民主義問題》等。此外,還先后創辦了一些有關孫中山的學術刊物,如孫科于1934年創辦《中山文化教育館季刊》,陳布雷于1940年創辦《三民主義半月刊》等,其中有不少是與孫中山研究相關的論著,都直接、間接地對孫中山進行了研究。
其二,在征集、整理和出版孫中山著述的文獻資料方面,取得了頗大的成績。在先后出版的近200種有重要文獻價值的孫中山全集、文集和選集中,具有代表性的有:吳拯寰的《孫中山全集》四冊
、胡漢民
的《總理全集》五冊
和黃季陸
的《總理全集》三卷
等。這一工作為研究孫中山思想和革命活動提供了依據,奠定了進一步發展的基礎。
其三,研究領域明顯拓展。各種形式的孫中山研究著作紛紛印行,較前一階段有大幅度的增長,并陸續呈現出若干較有分量、具有較高學術價值的巨幅專著。諸如羅香林的《國父之大學時代》
、陳安仁的《孫先生之思想及其主義》
、許師慎編著的《國父〈革命緣起〉詳注》
和美國人林百克
(Paul Linebarger)著、徐植仁譯的《孫逸仙傳記》
等書,均有重要參考價值,為當時乃至今日歷史學界所重視。
林百克的《孫逸仙傳記》是較好的著作之一。全書把孫中山歷史分為10個部分,共34節。作者曾追隨孫中山多年,他為撰寫該書還和孫中山在上海等地“同居一室”,共同“費了許多日子搜集資料”。由于得到孫中山及其家屬和其他革命黨人的幫助,使用大量的口碑資料,引述許多“中山先生口述的童年時代的故事和所經過的重大政治事件”
,對孫中山少年時代的生活和家庭情況敘述頗詳,很有價值;并且文字生動,描寫細膩,引人入勝。特別是對孫中山聯俄、聯共一事,議論亦尚平允。所以,該書1926年出版后曾不斷再版。它的最大缺點是,在分析孫中山的革命思想時,往往歸之于宗教神學的啟示,力圖把孫中山塑造成一個天生的革命家,充滿荒謬的唯心史觀。
此外還有羅香林著的《國父之大學時代》,書中大量使用了孫中山在香港西醫書院讀書時的許多原始資料,如西醫書院學生注冊簿、學生成績簿,同法醫學、公共衛生學、婦產學、外科學、醫學等門考試成績單與第一學年各科分數表,以及當時香港《德臣西報》、《南華郵報》等的報道,并經過認真的排比、考證。它寫得相當扎實,對研究孫中山的早期活動、醫術和反清革命思想,有著重要參考價值。但該書在某些史事的敘述上不夠縝密,如對孫中山的學位說法不一等;某些問題論證失當,如對孫中山入香港西醫書院的時間及修業年限等;并存在像當時其他孫中山著作一樣的無限拔高孫中山思想的通病。
高良佐所著的《孫中山先生傳》,注重整體,敘事比較確切扼要,剪裁適當,條理明晰。作者不專宥于局部的材料,廣事搜集中外大量的資料,并經過認真考訂,在完成孫中山世系、興中會等專題研究后成書,基礎較為深厚。不足之處是,引用資料多未加標注,難以稽考;下限寫至1912年,未能續完全書。
胡去非編的《總理事略》和許師慎編著的《國父〈革命緣起〉詳注》也寫得比較嚴謹。作者長期致力于史事的考訂,用力頗勤。它們的特點都是以孫中山《建國方略》中的《有志竟成》(即《革命緣起》)一書為綱,以史事為緯編織成書。這兩本書,是民國時期我國史學界寫孫中山傳記時共同奉行的注經式傳記寫法的代表作。
當然,民國時期的孫中山研究也存在一些問題。綜觀這一時期孫中山研究者的著述,數量不可謂不多,但在指導思想、研究方法及學術質量方面,存在的問題亦不可謂不少。主要表現在下述諸方面:
首先,由于國民黨正統史觀的指導,把孫中山神化為至高無上的偶像,似乎孫中山的偉大氣質和革命思想與生俱來,且一直沒有發展變化。
在一些學者,特別是官方或帶有官方色彩的研究者的論著中,幾乎都把孫中山個人作為中心,充滿英雄史觀和國民黨正統史觀的氣息,不能從孫中山的活動中看到歷史的要求,看到一個時代的狀況,體察不出時代跳動的脈搏,缺乏歷史感和時代感,造成孫中山的活動與時代脫節,同政黨、群眾分離,其思想發展似乎毫無規律可循。
民國政府成立之后,一些學者出于辛亥革命后政潮迭起、派系紛爭的變化,以及政治斗爭的需要,有意抬高孫中山的地位,于是不顧歷史真相給予許多溢美、拔高之詞。如把孫中山描述為從小就是一個具有偉人氣質的神童,形容孫中山“幼時,體頎貌端,氣度溫和,有若書生。而魁梧英武,使人見之生畏”。還認為“先生之生也,體頎貌端,絕似楊太夫人;氣度溫和崇厚,對人慈悅若親,勇于作事,無不良嗜好,又極類道川公”。因此,他“貌像娘,貴極品;性如爺,位極頂”,是位天生的偉人。
并明確指出:孫中山“幼時所為,多令父老咋舌,蓋具革命性早已顯露矣”。
有從翠亨村周圍的地理環境和“風水”來解釋孫中山這一歷史偉大人物之所以能夠產生等,刻意把孫中山神化起來,樹為偶像。無怪乎多年之后還有人為文慨嘆地說:在國民黨統治下,對于孫中山那“多姿多彩的一生都不甚了了。我們所知道的多只是止于宣傳的一些神化,到現在我們還沒有讀到一本生動的完整的而百讀不厭的”
孫中山傳記。
孫中山確是開創了新的歷史時代的一代偉人,但他也和任何杰出的歷史人物一樣,都是社會和時代的產兒。因為孫中山的偉大功績,就把他神化,甚至奉為神圣的偶像,加以膜拜謳歌,這和離開歷史實際和時代條件,貶低乃至忽視、否認他在歷史上所起的巨大作用和對中國人民所作的偉大貢獻一樣,都是非科學的。史學的生命和力量所在是翔實可靠的,遠離真實的研究成果是不可能有價值的。
其次,出于反動的政治需要,掩蓋或歪曲孫中山晚年的思想發展,曲解三民主義學說,無限夸大“革命程序論”和“權能區分論”。
從國民黨“一大”到孫中山逝世,是孫中山一生中最光輝的時期之一。在此期間,孫中山革命思想有重大發展,他主張“聯俄、聯共、扶助農工”,首創國共合作,嘔心瀝血于國家的統一大業,偉績烜赫,利國利民。然而,由于孫中山逝世后國共兩黨的分裂和對立,以及國民黨建立的政權在意識形態方面對蘇俄、中共抱敵視態度,使孫中山晚年的思想、理論與革命實踐,成為孫中山和國民黨黨史研究中一個忌諱的話題,成為“禁區”。在很長時期內,在孫中山研究的大量論著中,對孫中山晚年的輝煌史不僅罕有專門的論著,而且對這段歷史或語焉不詳,或只字不提,甚至肆意歪曲事實。如提出孫中山認為共產黨人“能積極活動,若使之游閑黨外,恐有礙于國民黨之工作,乃允許而容納之”。又說孫中山因為共產黨人“聲明服膺國民黨的主義,所以很寬大的容納了他們”
等等。并且,對于與此有關的資料,如孫中山的宣言、函電等亦極少披露,在頗有分量和影響的胡漢民編的《總理全集》中,連《孫文越飛聯合宣言》這樣重要的文件都沒有收錄。
三民主義,是孫中山揭橥的政治理論基礎和行動綱領,比較完整地反映了孫中山的思想體系,并在中國歷史上產生了巨大影響。因此,也就很自然地成為研究孫中山的一個備受關注的課題。在民國時期,很多學人紛紛從不同角度對它進行研究,出版了一大批有關的論著。其中最突出的有:胡漢民的《三民主義與中國革命》、戴季陶
的《孫文主義之哲學的基礎》
、周佛海的《三民主義之理論的體系》
、葉青的《三民主義與民主政治》
、崔書琴
的《三民主義新論》
、劉炳藜的《三民主義與中國革命》
和楊幻炯的《三民主義概論》
等等。這些著述研討的角度雖有不同,作出的解釋和說明也各異,見仁見智,互有分歧,但幾乎都把孫中山打扮成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以來的繼承者,其為反共、反馬克思主義服務的意圖則是一致的,因而在中國思想界曾產生過不良影響。學術研究旨在探求真理,為了政治目的而不面對現實、不面對真理,所作的解釋和說明只能是歪曲和謬誤,這是為識者所不取的。
“革命程序論”是孫中山為實現資產階級民主政治所設計的方法和步驟,將程序劃分為軍政、訓政、憲政三個時期,循序以進。“權能區分論”是孫中山把人類區分為先知先覺、后知后學、不知不覺三種人,“權”與“能”因人的不同而“區分”,是對人民群眾的偏見。它在理論上的主要錯誤是天才論和英雄史觀,把“權”與“能”機械地加以分割(所謂“有權無能”和“有能無權”),在人民和政府之間挖掘了一條鴻溝。林桂園的《國父政治思想體系》、何會源的《孫憲精義》
、黃旭初的《民權主義概要》
、張鐵君的《民權主義與新民主主義》
等書,以及相當多的論文中,在此“兩論”問題上使學術研究過多地受現實政治的影響,存在著從某些政治原則出發作簡單的邏輯推理的毛病。它們甚至利用和夸大“兩論”中的消極因素及理論弊病,為蔣介石強化專制獨裁的法西斯政權尋找理論根據,使之能打著“萬能政府”的旗號,將全國人民置于“阿斗”的無權地位,借以剝奪人民應享有的權利。這種研究方法,全在迎合政治形勢,論述畸輕畸重,缺乏實事求是的精神,對孫中山研究造成了極大的危害。
最后,缺乏深入研究和理論探求。
幾乎所有的論著,特別是孫中山的傳記和生平著述,多屬于史事的概述,以傳錄孫中山的事跡為主,很少涉及當時國際、國內的重大事件,沒有把孫中山同他當時所處的歷史環境結合起來進行考察;體例也幾乎是各家一致,采取平鋪直敘的方式,僅擺出一大堆歷史現象,流于資料羅列,類如長編記事,缺乏進一步的研究,未能進行深入的理論分析。其中,更有不少是國民黨人出于某種政治需要和歷史偏見的應景、應時之作,其內容乃至文字頗多雷同,缺少創見和新意。即使是在具有較大參考價值的著作中,也由于作者仍不免囿于黨派見解,甚至帶有某種官方色彩,從而局限了他們的學術成就。還有,絕大多數著作都沒有注明史料來源,已注明者也明顯地看出史源不足。所以,它們雖保存和整理了某些方面的史料,卻很難說是科學和嚴謹的學術著作。
回顧民國時期對孫中山的探索和研究,38年間出版的有關孫中山的著述中,種類最多的還是介紹孫中山事業、思想和活動的各種傳記、生平以及有關三民主義的書籍。從學術水平而言,基本上是處于研究的初級階段,較為單薄,并且存在著一些問題。但是,也應該看到,它為時人與今人乃至后人提供了某些借鑒和參考。例如在處理現實性與科學性的問題上,就有頗大的啟發和借鑒意義。
我們從當時的研究者和研究對象的時代范疇來說,孫中山研究是屬于當代革命領袖人物的研究。在南京國民政府實現全國統治后,孫中山研究基本上又被納入國民黨黨史的范疇,為蔣介石集團宣揚其政治正統觀念服務。不少史書削足適履,掩飾篡改,以致往事面目皆非,背離歷史真相。在研究目的上,較多地從政治的需要出發。在研究內容上,與現實問題密切結合,甚至把歷史與現實熔為一爐,以歷史論證現實,為現實政治斗爭服務;更有甚者,為著現實政治的需要,突出現實性,只注意適合需要的材料,不是全面地占有和研究材料,卻忽略乃至違背科學性。正由于孫中山的研究具有很強的現實性與政治性的特點,它在一定程度上為蔣介石集團的鞏固起了作用。毫無疑義,學術研究當然要關注現實,服務現實,努力發揮學術研究為現實服務的功能,這一取向是沒有問題的,值得肯定的。但如何把現實性與科學性很好地統一起來,從民國時期孫中山研究的現象觀察,確實存在著不小的問題,其經驗和教訓很值得引以為鑒。
問 那么,新中國成立以后,在新的歷史環境和以馬克思主義理論為指導的話語體系之下,孫中山研究的面貌是否有所變化?
尚 事實上,早在20世紀40年代以后,陜甘寧邊區就已經出現了用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孫中山的著作。當時,延安和大后方一些認真嚴肅的馬克思主義學者,盡管為當時種種客觀條件和不良環境所限制,但還是以實事求是的科學態度,從各個角度對孫中山進行專題研究,并做出了一定成績。如胡繩的《孫中山革命奮斗小史》
、何干之
的《三民主義研究》
和侯外廬
的《三民主義與民主主義》
等書,程度不等地對后來(包括新中國成立以后)的孫中山研究產生了深刻的影響。特別是篇幅僅72頁的小書《孫中山革命奮斗小史》,運用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和方法,著眼于中國革命的整體,把孫中山的革命活動放在當時國際、國內的政治環境中分析考察,指出其一生各個階段的特點及其中所包含的弱點,寫出了孫中山在中國民主革命新舊轉變階段不斷奮斗前進的可貴精神。該書是運用馬克思主義革命理論研究孫中山革命活動的最初嘗試,屬于開創性成果,對新中國成立后的孫中山研究起了啟發作用。
新中國成立后,學人對孫中山的生平、思想和革命實踐等各個方面,都進行了研究和探討,出版的專著、論文成倍增加。據粗略統計,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僅中國大陸出版的有關孫中山的研究專著、譯著、資料匯編和相關的圖錄等,就有600多本,發表在報刊上的文章、資料等已有10000多篇。并且,作者隊伍日益壯大,還在廣東省社會科學院和中山大學建立了兩個專門的研究所,在北京、上海、天津、廣東、江蘇、福建等省、市和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中國宋慶齡基金會等單位成立了數十個研究學會或研究中心,匯集了眾多研究人員。半個多世紀以來,中國大陸的孫中山研究雖然成果豐碩,但它的發展道路卻頗為曲折坎坷,如同整個中國近代史學科一樣,一直在隨著新中國的政治、社會生活的變動而變動。
1956年,毛澤東的《紀念孫中山先生》一文,對孫中山在中國民主革命中的功業和對后世的影響給予高度評價和贊揚。與此同時,其他老一輩無產階級領導人也作了很多相關的深刻論述。1961年舉辦的大規模的“紀念辛亥革命50周年學術討論會”活動,特別是“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方針的重新得到貫徹,既激發了學者們的研究興趣,也有力地推動了孫中山研究的發展。在這段時期內,各種報刊上先后發表了近兩百篇研究和紀念孫中山的文章,出版有陳錫祺的《同盟會成立前的孫中山》和王學華的《孫中山的哲學思想》兩種著作,并編輯出版了《孫中山選集》上下卷、《辛亥革命五十周年論文集》等論文集或資料集。但這個階段的研究,總的來說還是初步的,是粗線條、輪廓式的,大量的問題僅僅提了出來,還沒有來得及作深入的探討,有些重要問題如孫中山晚年思想的重大發展和第一次國共合作等尚未涉及,存在很多空白點。
盡管如此,對孫中山的研究仍然取得了一些成果,例如對孫中山的早期革命思想的形成和革命活動,以及孫中山的三民主義和哲學思想的形成、基本內容、發展過程等問題,還是進行了比較深入的研究和探討。
在孫中山的早期思想方面,多數研究者認為它是革命與改良的混合體,既含“排滿”謀反的成分,又寓維新變法的因素。但是,在改良因素和革命因素何者占主導地位的問題上則有爭論。有的文章認為,1895年前“改良主義思想仍然是主要的”。持異議者的文章則說:孫中山要求革新政治,發展資本主義,“在當時是一種進步的思想,雖含有改良主義成分,但已脫離了改良主義的范疇,產生了革命的要求,不能因為其某些思想與改良主義者類似而斷定他在甲午戰爭以前還是一個改良主義者”。至于孫中山走過的道路,共識是從改良到革命,但對其革命思想的確立時間則意見不一:一種觀點認為,1895年前孫中山已初具反清革命思想,興中會的成立和革命綱領的提出,便是他“革命活動的開始”;另一種觀點則說興中會成立時其“革命思想比改良思想占了較大比重”,但直到1900年惠州起義,“他思想中的革命因素才處于壓倒性的主體地位”。
在三民主義方面,學者們贊同毛澤東對三民主義的定性,認為它是中國近代史上第一個比較系統、明確的民主革命綱領,分舊三民主義和新三民主義兩個時期。但在分析、闡釋其形成、內涵及意義時,卻存在著不少歧見,主要表現在這樣幾個問題上:孫中山在辛亥革命時期有無反對帝國主義思想,如何認識孫中山倡導的“大亞洲主義”,對“五權憲法”和“建國大綱”政治綱領怎樣評價,以及“平均地權”的思想淵源及產生緣由等。
在哲學思想方面,研究者較為一致的認識是,孫中山的哲學思想既龐雜而又充滿矛盾,含有不同程度的辯證唯物主義因素,但是究竟是以唯物主義還是以唯心主義為主,觀點則不一。有的論者認為,其“緊緊接近于唯物主義,雖有唯心主義成分畢竟是次要的”。這鮮明地體現在他的方法論、自然觀和認識論,以及社會歷史觀——民生史觀上。而有的論者則說,他的唯物主義思想和辯證法因素并未占到主導地位,這體現在世界觀是二元論的,或者說是在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之間搖擺,“時常傾向于唯物主義的發揮”。應該說,這方面的研究還只是剛剛開始,還有待于進一步開展討論。
上述三方面的研究和探討,相對來說比較深入,也提出了一些很能發人深省的問題,從而為學者們以后的繼續深入研究開辟了航道,奠定了基礎。
在“文化大革命”中,一切正常的學術活動都受到破壞,孫中山的研究在這種扭曲的大環境中也隨之橫遭壓抑,完全陷于冷漠枯寂和停滯狀態而無所作為。在這10年間僅有6篇有關孫中山的文章,6篇中除了宋慶齡的《孫中山——堅定不移、百折不撓的革命家》一文之外,其余的大多都沒有正確的論述,更缺乏學術性。
“文化大革命”結束,特別是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中國大陸正式進入改革開放的新時期,由于研究環境寬松,廣大研究工作者精神上獲得了很大的解放,從而開創了史學研究的新局面,對孫中山的研究也開始從反思走向復蘇和發展。
以1979年的“孫中山和辛亥革命學術討論會”,和1981年“紀念辛亥革命70周年”學術研討會為契機,繼之受1986年紀念孫中山誕辰120周年的孫中山研究國際學術研討會推動,孫中山研究枯木逢春,并日漸升溫,逐步高漲,一個研究孫中山的熱潮隨之出現在神州大地上。專著如尚明軒的《孫中山傳》、張磊的《孫中山論》、劉興華的《孫中山先生思想論稿》、李時岳
和趙矢元
的《孫中山與中國民主革命》、蕭萬源
的《孫中山的哲學思想》、韋杰廷的《孫中山哲學思想研究》等相繼問世,大量的論文、檔案資料、回憶錄等紛紛發表。據不完全統計,十幾年中出版專著近30部,為新中國成立后17年總和的10倍;發表論文有1200余篇,為過去總和的6倍。這一時期孫中山研究出現了熱烈的氣氛,呈現出空前高漲的新景象。
從已出版的專著和發表的論文中可以看出,對孫中山的思想和活動等許多方面的研究都有新的開拓和新的進展,質量有很大的提高,研究的廣度和深度也有明顯的擴大和加深。例如,注意到了研究孫中山在辛亥革命后所進行的二次革命、護國運動、護法斗爭以及他豐富和發展了三民主義等方面的問題;對孫中山倡導的“社會革命”和實業建設,對他在中華革命黨時期的表現和歷史作用,特別是原來異常薄弱或過去忽視的課題,如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期的許多重要問題,都進行了有益的探討,取得了比較豐碩的成果,填補了一些空白。中外學者對此多有贊譽之詞。研究者還撰文論述了孫中山與共產國際、中共的關系以及有關的事件和人物,并做出較過去更為深入細致的個案研究,且敢于暢抒己見,展開討論,使孫中山晚年的思想發展脈絡比較清楚地呈現出來。又如,隨著國內外學者對中國資產階級研究的逐步深入,關于孫中山和他代表的階級的研究,也較以前有明顯的進展。至于有關孫中山和他同時代一些重要人物的研究,像黃興、宋慶齡、廖仲愷、何香凝、章太炎、宋教仁、鄧演達、蔣介石、胡漢民、汪精衛等,以及日本人宮崎寅藏、梅屋莊吉等,都進行了不同程度的探討;對孫中山活動的對立面,像清政府、立憲派、南北軍閥、帝國主義等課題的研究,也有加強的趨勢。無疑,這將大大有利于拓展研究孫中山活動的社會歷史領域,進而客觀、公正地論述和評價孫中山,從而就打破了長期存在的以“孫中山為中心”的陳舊框架,解除了正統史觀的束縛。
在孫中山思想研究方面,表現得更為系統和深入,課題也較過去廣泛,特別是有關孫中山哲學思想的研究出現了新的氣象。學者寫出了許多探討孫中山哲學思想的學術論文和專著,在一些問題上展開討論,取得許多有益的成果。研究的重心已從辨析其屬性拓展到具體內容的探析。研究者較過去進一步探討了“生元說”、物質和精神的關系、知行觀以及民生史觀。對其中的唯物和辯證因素作了更多的發掘,提出了有異于傳統觀念的新見解。過去,比較流行的占主導地位的觀點認為,孫中山的自然觀、認識論是二元論或唯心論的,歷史觀是唯心主義的。出版的幾本哲學著作則主張唯物主義在孫中山哲學思想中占主導地位,認為孫中山的自然觀、認識論基本上是唯物主義的,歷史觀是二元論的。這一新觀點在爭論中占了優勢。應該說,這種觀點是比較符合實際的。對孫中山的社會歷史觀,即民生史觀,有的研究者認為它的“基本傾向是唯心主義的,但卻具有明顯的唯物主義因素和辯證法思想”,不能簡單地加以否定,而是要具體分析。其實,民生史觀中包括有正確的、合理的方面,它反映出孫中山這位偉大的先驅者探索復雜的社會問題時所表現的理論勇氣,以及對人民生活的熱誠關注。哲學思想的研究,從一個側面反映出對孫中山學術研究工作的深化。
在三民主義的研究上,也有了新進展。研究者在對三民主義作了個案研究后,又把它擺在特定的歷史范疇里進行宏觀的研究,探究了它來源于何種文化思想的問題。有的強調其“主要是用西歐、美國、日本資產階級思想革新了傳統的華夏民族意識而形成的”;有的則論述發展了的三民主義中的民族主義,是“吸收了列寧的民族理論和中共當時的民族綱領”,加以改造而形成的;有的研究者闡釋了三民主義承上啟下的關系,分析孫中山如何對中國傳統文化和西方資產階級文化進行鑄新淘舊的工作,指出他對中西文化思想皆有繼承,并有所批判、改造和創新,進而獨創出自己的思想體系。此段時間的研究,較前詳細地探究了三民主義的具體內容,從而說明了三民主義是當時最先進、最科學的思想。這種實事求是的研究,有助于人們真實地認識孫中山的思想。
在家世源流問題上,孫中山的祖籍究竟在何地?1949年以前即存在“紫金”與“東莞”兩說。有論者以大量可靠的文物資料證明羅香林的“紫金”說不能成立,認定翠亨孫氏是源出于東莞。至于孫中山是否是客家人,也是一個長期以來頗有爭議而迄今又尚未完全認識一致的問題。肯定者與否定者各抒己見,進行了深入的專題探討,發表了一些針鋒相對的文章。應該說,有的論者根據各種資料考證所得出孫中山不是客家人的結論,是符合歷史事實的,是可信的。
這一階段的論文,還探討了過去尚未論及或論述較少的孫中山的三大政策、軍事思想、法制思想、經濟思想、教育思想、婦女解放思想等,并提出了一些新問題、新觀點。
在編纂出版《孫中山全集》和有關各種資料方面,研究者也給予很大的重視,將其放在重要的位置上,做了相當大的努力。《孫中山全集》11卷,共500多萬字,是當時中國大陸內容最豐富、規模最大的一部文集。它吸收了已有各種版本的孫中山著作的成果,集過去之大成,而又有許多新的補充和發掘;并為了能更好地反映孫中山生平思想和革命活動的發展過程,改變了以往分門別類的編排方法,而一律按寫作或發表時間先后順序排列;還在底本選擇、考證辨偽、文字校勘、注釋、題解、翻譯諸方面,精心斟酌,花費了相當大的功夫。為紀念孫中山誕辰140周年,該文集已由中華書局于2006年再版發行。此外,其他如《臨時政府公報》、《陸海軍大元帥大本營公報選編》、《中國國民黨“一大”史料專輯》、《孫中山生平事業追憶錄》、《黃埔軍校史料》等有關孫中山的研究資料,也先后整理、出版,這些均對孫中山研究的深入發展起到了推動作用。
在這段時間中,隨著與孫中山研究相關的學術機構在全國各地陸續恢復和增設,一支孫中山研究隊伍已經初步形成,其中一批中青年研究工作者正在迅速成長,并嶄露頭角,他們的新穎觀點為開展學術爭鳴增添了牛氣。同時,統一祖國的號召也使各界人士更加關注孫中山研究,從而促使一些從事教學、統戰或文藝工作者也越來越熱心地投入這方面的研究工作中。通過幾年連續舉辦的多次學術討論會、報告會等活動的相互切磋和促進,這支孫中山研究隊伍的政治和業務素質已發生明顯變化。
此外,孫中山研究工作者的海內外學術交流,自1979年在廣州召開“孫中山和辛亥革命學術討論會”后連綿不斷,熱潮迭起。先后舉行過數十次有關孫中山和國民黨“一大”等的學術討論會,平均每年有一次。其中影響較大者如1984年廣州“孫中山研究”學術討論會,1985年3月涿縣“孫中山研究述評”國際學術討論會,1986年11月中山市“孫中山和他的時代”國際學術討論會等,論題涉及面廣,專題研究色彩頗濃,且采用系統分析和比較研究等方法,使一些理論問題得以突破和深化。有的會議還總結了研究的現狀,對深入研究提出了導向性的建議,促使孫中山研究更上一層樓,呈現出一片生機勃勃的新氣象。與此同時,孫中山研究者出國講學、訪問以及合作研究、翻譯出版外國學者的孫中山研究著作等,也日漸增多,日趨活躍。這些學術交流對溝通信息、交流數據、相互切磋、取長補短、推動和促進研究工作發揮了積極作用,從而使研究領域不斷拓展,研究方法有所更新,研究成果增多,學術論著的撰寫和出版也逐漸呈規模化趨勢。
改革開放以來,海內外的孫中山研究者,或聚會于異國他鄉,或研討于中山故居及有關城市,交流資料、切磋學術,相互之間介紹和交流海內外研究方法、研究成果的活動頻繁,超過了以往任何時期。這對孫中山研究的深入開展極為有利。
1990年8月,在孫中山故鄉翠亨村舉行的“孫中山與亞洲”國際學術研討會,提交論文近百篇,選題廣泛,涉及面大。這次會議實現了海峽兩岸學者面對面交流,共同秉著相互尊重的精神,切磋學問,增進理解。會議揭開了新階段孫中山研究的序幕。
20世紀90年代后,從1996年紀念孫中山誕辰130周年的“孫中山與中國近代化”國際學術研究會開始,孫中山研究的發展勢頭持續高漲,向前推進。對于孫中山歷史地位和作用的評價,較上階段更為具體細致;將孫中山思想置于更為廣闊的背景下進行論述,視野不斷拓展,題材廣泛,一些專題研究有所深化,研究難點開始突破;對立面的研究少了定性,多了史料的剖析,并取得了進展;逐步擺脫了政治框架的束縛和主觀因素的干擾,更加學術化;拓寬了史料發掘的范圍,檔案報刊、文史數據以及照片、題詞、墨跡等均有新發現,并催生了新成果;研究方法呈現多樣化,比較研究、心理學、社會學方法和“動靜態互動模式”等的運用,豐富了研究手段,拓展了研究領域;學術氛圍也寬松,不同觀點能相互切磋。因之,成果顯著,取得了可喜的成就。雖然在所探討的問題中也不乏大的爭議,但這正是孫中山研究有重要突破的象征。對問題展開熱烈爭議,各抒己見,正是推動學術研究深入發展的動力。
思想研究一直是孫中山研究的重點,成果不少。三民主義(政治思想)、哲學思想、經濟思想和文化思想為研究的焦點。其中經濟思想包括很多極有意義的東西,現實性也很強,更是學人深入研究的課題,成果較多。
21世紀初的近幾年間,孫中山研究開始有些萎縮和低落,與20世紀80到90年代相比,遜色不少。從2006年11月為紀念孫中山誕辰140周年所舉辦的國際性孫中山學術研討會的文章看,在數量和質量方面均有明顯的下降。之所以出現如此情況,原因是多方面的,不過主要是由孫中山研究成果累累、難以再出新作的畏難思想認識所致。研究無止境,我們應面對現實,力促扭轉,繼續前進。
問 您剛才從宏觀上評述了孫中山研究的基本狀況,那么,在具體問題研究上,改革開放后有哪些突破?主要爭論的問題有哪些?
尚 這一階段中,出現的熱點及論爭有以下諸方面:
一、關于“大亞洲主義”與亞洲觀。
孫中山鼓吹的“大亞洲主義”,早有論者認為它的主要趨向是反對帝國主義,提倡一種與西方列強的“霸道文化”相對立的觀念,實質上并不具有狹隘的地域性和種族性,其缺陷是未認清日本帝國主義的本性,對其抱有幻想。有人將其譽為“孫文學說關于東西文化和亞洲問題的總綱”,“實質上是亞洲民族解放運動和帝國主義世界殖民體系的矛盾、沖突和斗爭問題”。對其持異議者則認為,“這是一個有爭議的遺產,既有積極意義又帶消極意義”,它是孫中山興亞思想的核心,其本質有別于日本國權主義者的觀點,但其本身并非一個嚴密完整的反對帝國主義的理論體系。至于孫中山的亞洲觀,其內涵應包括亞洲的復興是必然趨勢、振興亞洲是亞洲人的責任、解決中國問題是復興亞洲的第一步和特別注重“中日合作”與“中日聯盟”四個方面。
二、孫中山與中國近代化(現代化)。
1996年,中國孫中山研究學會等在廣東省中山市翠亨村召開了“孫中山與中國近代化”國際學術討論會。與此同時,北京、上海、南京等地也都召開了與這一主題類似的研討會。將孫中山與中國近代化結合起來研究,成為90年代的一個熱點。研究者指出,三民主義是當時中國最完整的近代化思想,它既表現出對歐美各國近代化常規的“認同”,創建民主國家的認識,又包含在社會發展上迎頭趕上但避免其弊端的“超越”思想。有的論文指出:近代化的基本目標,就是“建立獨立、統一、民主和富強的新中國”。孫中山畢生的革命活動,都是圍繞著民族解放與實現近代化,他的近代化思想“是他同時代的大多數人中最先進的,沒有或很少有人超過他”。研究者還從近代化(現代化)這一角度,具體探討了孫中山在政治、經濟、社會、農業、教育、法律、科學、軍事等方面的思想,成果頗多,堪稱熱點。
三、孫中山與日本。
這個問題是研究中的難點。在這一領域中,連續出版了多本研究專著,如俞辛焞的《孫中山與日本關系研究》、李吉奎的《孫中山與日本》、段云章的《孫文與日本史事編年》等,說明研究取得了長足的進展,研究難點有所突破。它們按時間順序探討了孫中山在各個重要時期與日本各界人士的錯綜復雜關系,認為孫中山“期待日本援助,是利用外援以達到革命目標”,而日本方面,尤其是軍部和浪人,“則無疑是妄圖利用他們的被支持者,達到對華擴張的野心”。兩者的根本目的始終是對立的。但是,兩者在部分問題利害上有時又暫時一致,“即兩者為實現各自的目的,其手段和方法在特殊的歷史條件下有時一致”,說明孫中山在政治上是理想主義,而在實踐上又往往表現出實用主義和機會主義。此外,孫中山與《中日盟約》、孫中山的對日觀、孫中山的對日戰略等,均成為學人探討的焦點,并都取得了一定的進展。
四、孫中山與世界。
孫中山既是中國的世紀偉人,也是世界偉人,他領導的民主革命與世界緊密相連。隨著研究的日益深入和外文資料的發掘,研究開始進入一個更高的層次,學人們的視角逐漸向世界拓展,論題不限于日本,還涉及孫中山的世界觀,孫中山與不平等條約,孫中山與韓國,孫中山與蘇俄、共產國際,孫中山與德國,孫中山與美國等方面,并且都取得了可喜的研究成果。2004年出版了林家有等主編的《孫中山與世界》一書。
五、其他。
在專題研究日漸深入和研究力度加強的情況下,諸如孫中山與近代軍閥關系、孫中山的對外開放與利用外資思想、孫中山與中西文化、孫中山與振興中華、孫中山思想與華人世界、孫中山與21世紀、孫中山與現代文明、孫中山與黃埔軍校、孫中山與陳炯明、孫中山北伐與梧州、孫中山思想與和諧社會等課題,都提上了議事日程,并取得了程度不一的進展。這說明研究視野在不斷拓展,又進一步填補了一些空缺。此外,學人視域寬廣,研究的內容已擴展到孫中山的“五族共和”思想、“天下為公”思想、國家統一思想、“以黨治國”思想、經濟思想、倫理思想、法律思想、人口思想、文化思想、宗教思想,以及其他如救荒、慈善、輿論宣傳、行政管理、憲政、工運、貨幣、監察、民主、生產力、出版、僑務、和平、青年、婦女、外交等思想亦多有涉及。至于孫中山的生平活動與事功,很多是這個階段新開掘或進一步深入研究的內容。這些專題依然是熱點,并逐漸向更細的微觀研究方面拓展。
在這一階段中,陳錫祺主編的《孫中山年譜長編》(上下冊)和一批《孫中山基金會叢書》(十冊)、《孫中山與近代中國學術系列叢書》(八冊)等相繼問世,反映了孫中山研究的繼續向前推進,顯示了當前研究的水平和新進展。孫中山研究的整體水平有所提高。
問 孫中山研究如此繁榮,碩果累累,是不是還有美中不足的地方?請您根據自己多年的研究和了解,談談孫中山研究的問題與不足。
尚 當然,這一時期繁榮的背后也存在一些問題,并非說明孫中山研究已經“大體完成”,很難有更多工作可做了。事實上,它同應有的要求尚有差距,這些研究成果既不能反映應有的學術水平,也不能滿足研究、教學工作的需要。孫中山研究與世界上一些革命家研究的成果,如美國華盛頓、法國拿破侖一世等,僅就數量來看,就差之甚遠。就質量而言,在深度和廣度上也還存在著弱點和不足之處。
當前在孫中山研究上,有關的重大理論問題鮮有突破,有一些課題需要作進一步研究。在評價的問題上尚存在偏高偏低的現象,離開歷史條件去苛求者有之,溢美的傾向亦有之,且近年有所發展。孫中山的國家建設、國家統一和對外開放思想和實踐,仍需進行深入、全面的考察和探究。過去畏忌、敏感的問題,如同前蘇聯、共產國際、中共的關系等,近年雖有新的探索,但研究仍不充分,特別是近年開放的史料 [如文獻資料與檔案文件合集《共產國際、聯共(布)與中國革命檔案數據叢書》等]尚未充分利用,致使真正具有較高水平、題材新穎、富有創見的研究著作并不多;而現有的幾本孫中山傳記都比較簡略,尚未見到一部與孫中山的歷史地位和作用相稱,得到學界公認的、具有較高學術水平、富有創見又精彩成熟的鴻篇巨制。
尤其是有的研究者急功近利,急于求成,出現學術的浮躁病,存在著“低水平重復現象”。有些文章東拼西湊,缺乏新意;有些文章追風應時,說來說去都是些早已被人說過多少遍的話,內容也大同小異,不能真正幫助人們將認識提高一步,出現過多過濫的重復之作。個別科研人員為獲獎和晉升而搞“短平快”,甚至還發生過某些學術不端行為,出現抄襲、剽竊、炒冷飯、翻燒餅等現象,某些論著質量堪憂。
所以,從現狀看,孫中山研究仍須繼續努力,在甘心坐冷板凳、從事艱辛探索時,既要加強宏觀的考察,又要加深微觀的剖析,并把這兩者有機地結合起來,促使其更加深入和擴大。學術貴在創新。今后的孫中山研究,將越來越趨向于全方位發展,同時連同其他諸種思想、革命業績作進一步深入探討,期盼著能繼續不斷創新,努力創造精品力作,推動“孫學”的研究更上一層樓。
問 那么,您認為在過去的研究和基礎上,下一步應該怎樣深化和拓展孫中山研究?
尚 我認為,要注意把孫中山更加緊密地放在歷史時代中考察。俗話說“時勢造英雄”,任何一位英雄,都是特定歷史條件下由時代造就出來的,他們的心路和行跡只有在時代的映襯下,才會顯得清晰。孫中山的一生聯系著中國近代史的整個過程,在與歷史時代的同步考察中,通過新的理解拓展新的視角、新的切入點,以求新的觀點問世。
同時,孫中山領導的發生在半殖民地半封建國家的民主革命,他所走過的道路,不僅是在中國社會條件下的特有現象,而且也是一種具有世界意義的重要歷史現象。只有把他的一切放在更廣闊的世界歷史范圍中,把他同18、19世紀西方資產階級民主革命家相對照,把他同20世紀殖民地半殖民地民族解放運動中的革命家相對照,把他同今天第三世界的政治家、思想家相對照,才能尋求其淵源,了然其來龍去脈,探明其相互影響,辨出其各自特色,從而透視出孫中山的主要事跡和言行同當時社會發展的內在聯系。
應進一步探究社會思潮和社會運動與孫中山思想發展的關系。譬如儒學、西學、社會改良主義、無政府主義等,都對孫中山的思想發展有所影響,對此宜深入研究。
孫中山的中國建設和管理的思想也十分豐富。他的經歷、他的國際交往、他的淵博學識,決定了他這方面的思想也是一座寶庫,需要花大力氣研究和探討。這是未來孫中山研究的一個重要方面。
此外,孫中山足跡遍及五大洲,朋友滿天下,他在亞洲各地、南洋群島及歐美大陸都留下了足跡,曾和不同的國家及各國許多人士打過交道,參加或經歷了許多大大小小的歷史事件。因此,對孫中山的研究涉及很多方面,涉及許多各種不同類型的人物,內容豐富,頭緒紛繁,范圍相當廣泛,故不能把目光局限在孫中山一個人經歷的橫斷面上,而應把他納入當時的社會歷史范圍之內,把他置身于當時中國與世界的特定歷史背景中,從縱深的歷史發展軌跡里進行研究。不僅如此,還要把他的思想和活動同民族斗爭和階級斗爭,并同當時中國和世界先進知識分子群體有機地結合在一起進行考察。只有這樣,才能科學地研究孫中山的一些主要問題,從而恰如其分地評價這一人物的言、行諸活動及其作用和影響,促使研究向更加理性、科學的方向前進。
同時,還應看到,孫中山既是中國乃至世界的偉人,但歸根結底也是一個凡人,他同樣是血肉之軀,同樣是奔流熱血的普通生命。孫中山也有自己的喜怒哀樂和鮮明的性格特點,是個深深根植于普通人之中的一位“大寫的人”。他和任何偉大人物一樣,也有他自己的思想和認識的發展過程,也有個人和歷史的局限性。不能把他神化或偶像化,更不能供奉到神靈的殿堂。應該拋掉一向把偉人視為完人、圣人,并為尊者諱的習慣思維方式,平心靜氣地、客觀地檢討其思想的新舊、政治的得失,把他置于社會的、個人的矛盾漩渦中進行如實的剖析,更為理性地評價這一歷史人物的方方面面。過去在這方面研究得比較少,如他和群體的關系,他的生活、個性,他與朋友和家人直接或間接的交往,以及他的感情、思緒等,仍有不少的工作要做。
還有,應該進一步重視史料的發掘。史料是史學研究的基礎,史學的突破性發展,必有賴于史料的發現。國外有某些外文報道仍藏之深閨,有待發掘。如美國加州大學伯克萊分校圖書館所藏《中西日報》,美國哈佛大學胡佛研究所所藏中國國民黨檔案和《蔣介石日記》、宋子文檔案等,以及民國初年上海出版的近百種報刊,均有未曾使用過的頗具學術價值的孫中山的史料,這說明史料的發掘仍然大有可為,尚需繼續努力。
問 能否結合您近半個世紀的研究心路和當前思考,對孫中山先生做個評價?
尚 孫中山是中國近現代史上的一位偉大的歷史人物,對他的評價應該掙脫舊有評價的框框,聯系今天中國的國情,聯系世界的形勢,科學地、實事求是地公允評價他的歷史地位和偉大貢獻,歸還歷史的真實。我們可以從四個方面來考察孫中山先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物。
首先,從中國革命史的大背景來看,孫中山是偉大的民主主義者,是中國民主革命的開創者。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孫中山幾乎是孑然一人引進西方民主的火種,他燃起的辛亥革命的烈火,不僅推翻了清王朝,而且結束了中國君主專制制度,創建了民主共和國,將帝王時代帶到現今世界,實現了20世紀中國歷史的第一次飛躍。他在革命生涯中表現出來的不屈不撓的精神和與時俱進的膽識,促使他在時局變化的重要關頭,能夠在諸多方面走在時代前列,表現出政治敏感性和革命堅韌性,引領著時代的潮流。他堅持“民有、民治、民享”的共和國宗旨,但他追求的共和國模式以及革命方法和手段卻不斷變化。開始他師法美國,鐘情于美國民主制度;隨后又毅然將目光轉往北方,轉向勝利的俄國革命。1924年,在共產國際和中國共產黨的幫助下,他改組國民黨,重新解釋和發展三民主義,注入反帝反封建的精神。他開辟國共合作之路,實現了首次國共合作。在近百年來中國人民反帝反封建的革命史上,譜寫了光輝的篇章。他強調重視民權和民生,也就是說要實現人民主權和改善人民生活;在民生方面又特別強調“平均地權”、“耕者有其田”,以解決中國革命的根本問題——農民問題。
其次,孫中山領導的革命運動本身,推動了中國近代社會的進步和發展,為中國社會開拓了前進的道路。孫中山是從農村成長起來的革命家,把農業視為國計民生的大事,特別關切大眾的生活和重視農民問題。他借鑒歐美諸國的經驗并結合中國的特殊情況,制定出中國農業現代化的方案。他把改善國貧民瘠狀況的理想和計劃規定為革命的綱領,構成民生主義的主要內容。他經過考察總結其他國家的經驗,并深入研究后,制定了一個宏偉的建設國家的方略——《實業計劃》。書中提出了許多很有價值且富有遠見的思想和主張,并規劃和提出了國家經濟建設的藍圖。它是使國民經濟全面現代化的大規模建設規劃。他是全面推動中國進入現代化的先驅,是對中國經濟現代化進行總體規劃的開山祖。他提出的和平發展、改革創新、學習外國一切先進經驗和長處,與世界接軌等思想和策略,為中國現代化初步探明了道路和方法。他所探求和繪制的中國現代化道路和方案,既反映著近代中國歷史發展的客觀趨勢,反映著全國人民的衷心愿望,同時也表達出他對中國現代化的獨特見解。
再次,孫中山所領導的革命,還是亞洲乃至世界被壓迫民族日益高漲的解放運動的重要組成部分,具有代表和象征意義。正是由于時代的變化、孫中山個人周游世界的閱歷和斗爭的需求,使他具有超越前輩和比同時代人更為廣闊的眼界,使他在畢生的革命活動中,不是把革命僅僅局限在中國范圍內,而是始終滿懷熱忱地注視世界大勢的發展。他把自己領導的革命融入世界范圍內的進步潮流,并與整個世界政局的變化以及亞洲各民族的解放事業聯系起來,不但使其思想和活動對亞洲民族解放運動產生重大而深遠的影響,促進和推動了如印尼共和國的締造者蘇加諾、越南民族運動領導人潘佩珠、菲律賓民族解放運動領導人彭西及日本、印度等亞洲一些國家愛國志士的覺醒和民族解放事業的發展,而且使中華民族的獨立和解放從此帶有直接的世界意義。
從更廣闊的國際社會背景上進行分析,我們過去低估了孫中山與列寧的關系。實際上,孫中山的三民主義和馬克思列寧主義的道路并行不悖,應該都被看作是社會改造的一種選擇,很難有誰高誰低之分。孫中山提出的民族獨立、和平外交政策以及和平發展思想,強調世界的不可分性以及洞察全球的大趨勢、摒棄“荒島孤人”式的故步自封、必須開放又定要“走自己的路”的思想,提出的世界和平的前提應是中、日、美合作的戰略遠見等,均具有重要、深刻的理論和實踐意義,理應深入探討和借鑒,從中吸取有益于推動國家和民族前進的精髓。
再從孫中山的革命活動看,他始終把自己的活動融入世界范圍內的進步潮流,并且給“天下為公”、“世界大同”賦予了新內容和新的時代寓意。他把理想社會,看作“天下為公”的“世界大同”,這一直是孫中山的最高理想。他的文化史觀在積極方面是發展進化的,是具有世界眼光的,這在20世紀初是很突出的。他稱頌社會互助、呼吁國際互動,在某種程度上揭示了調和社會矛盾與和平世界的和諧社會理論。他與亞、歐、美三洲一些國家的政府,尤其是友好進步人士有著友好的交往和親密的關系。正因如此,孫中山獲得全球不同社會制度和不同發展層次國家的人們的廣泛認同,在全世界均享有巨大的聲譽,受到普遍的尊崇,是現代世界最有影響力和最受尊崇愛戴的偉人之一。他在近代中國政治領袖中無人能出其右,堪稱世界公民的第一人。
我們都公認,在當今的新世紀,世界上真正重大的、帶有全球性的戰略問題,就是和平與發展兩大主題。孫中山不止一次地闡述過,中國與世界的相互關系是雙向的。因此,我們回顧和研究孫中山關于人類進化發展的國際互動、互動理論,依然有著不可忽視的可以借鑒、啟迪的重大現實意義。
最后,我們還應該認識到孫中山又是一位大力宣傳社會主義的社會主義向往者。孫中山畢生都在學習西方,是為救國而虛心學習外國的。他的思想旨趣是博采眾長,吸收世界先進思想為我所用。孫中山在向往、宣傳社會主義方面表現得較為顯著。根據歷史資料的記載,早在1903年12月,孫中山就提出走社會主義道路的問題,企盼建設中國式社會主義。之后,他終其一生向往并大力宣傳社會主義,還曾努力號召以社會主義為理想建設國家。
孫中山之所以向往并大力宣傳社會主義,并非偶然的,這是他經過長期學習和研究的結果。孫中山早在1897年在英國倫敦時,就著手“研究了馬克思、喬治、穆勒、孟德斯鳩以及其他的人”,曾對各派社會主義學說做過一番苦心的探索和研究。孫中山曾稱此時“始知徒使國家富強,民權發達,如歐洲列強者,猶未能登斯民于極樂之鄉也,是以歐洲志士,猶有社會革命運動也”。之后,孫中山在1897—1903年旅居日本期間,與當時的社會主義學說熱潮有了更多的接觸。他在國際社會主義運動的強烈刺激下,開始了解什么是階級斗爭,什么是社會革命,對社會主義和馬克思主義有了進一步的認識。
1905年年初,孫中山由美國抵歐洲,在中國留學生中從事革命宣傳,組織革命活動。同年5月中旬,他曾專程到比利時布魯塞爾社會黨國際局訪問第二國際主席王德威爾德和書記胡斯曼,自稱是社會主義者,要求加入第二國際。孫中山在與他們的談話中曾反復表示,“中國社會主義者要采用歐洲的生產方式,使用機器,但避免其種種弊端”。這就是中國要吸收西方文明的“精華”,而決不成為它們糟粕的犧牲品。這樣,“中世紀的生產方式將直接過渡到社會主義的生產階段,而工人不必經受被資本家剝削的痛苦”。孫中山說,他要與第二國際各社會黨的原則“更趨一致,防止往往一個階級剝奪另一個階級,如像所有歐洲國家都曾發生過的那樣”。更為可貴的是,孫中山在二次革命失敗后流亡日本十分窮困之時,仍然相信“中國是可以實現社會主義的國度,這個國度應用來作為社會主義政府的典范”,呼吁國際社會黨執行局協助他“把中國建立成全世界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
總之,我們應當得出結論,孫中山是中國民主革命之父,是中國現代化的開創人,又是國家統一的堅定捍衛者,也是社會主義向往者。他是中國人民的偉大兒子,又是世界性的巨人。可以說,孫中山所起到的作用和影響,是無人可以替代的,也是經得起歷史檢驗的,就是現在也仍舊帶有啟導和借鑒的積極意義,仍舊帶有開拓未來的潛力。我們公允評價并探索孫中山,弘揚他的思想和精神,絕不是發思古之幽情,也不是把歷史當作藝術品來欣賞,而是將世紀偉人的偉業薪火相傳,繼往開來,從中吸取聰明智慧,去面向未來,使我們在今天和明天生活得更美好。
問 尚先生,您當前正在做什么研究工作,思考什么問題?
尚 現在我關于孫中山研究的工作也還在繼續,有一項工作就是要在2015年完成的《孫中山全集》編纂工作,一千多萬字,我組織了一個班子,包括中國社科院、北大、清華的一些博導們也參與了進來,現在主要就是做這個工作。另外就是一些日常的研究工作,有報紙雜志邀的文章,參加一些學術研討會,給高等院校的青年學生開一些講座等等。
最近我在思考的是孫中山的建設思想,我覺得現在應該加大力度研究。孫中山關于中國建設和管理的思想也十分豐富,他的經歷、國際交往、淵博學識決定了他的思想是一座寶庫,需要花大力氣去研究和探索。孫中山曾就清末民初的社會政治根源做了最鮮明而深刻的闡述。他在1893年所寫的《中國的現在和未來》一文中就明確地說道:“中國所有一切的災難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普遍的又是系統的貪污,這種貪污是發生饑荒、水災、疫病的主要原因。”當然,20世紀百年災難有人為的也有自然的原因,但是這些應該說與孫中山所說的這個原因是有關聯的。諸如此類的國家建設和管理思想,應該是未來孫中山研究的一個方面。
回眸我的研究歷程,我在這一領域摸爬滾打、上下求索、執著堅守、心無旁騖。我年復一年地埋首資料堆中,孜孜矻矻,潛心探究,鍥而不舍地做著一些工作,取得了點滴小成就。我對擇此專業充滿樂趣,無怨無悔。現雖耄耋老邁,仍以這一課題為伴,每天幾乎手不釋卷地翻修舊稿,增進新知,它成為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并推動我夕霞奮耕,筆耕不輟。
問 感謝您接受我們“孫中山研究口述史”課題組的訪問。
尚 也謝謝你們為孫中山研究所做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