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非遺:不做沒有新鮮血液的僵尸
- 生活的文化和文化的生活
- 陳慧
- 3298字
- 2020-10-28 16:53:25
根據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的定義:非物質文化遺產(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以下簡稱“非遺”)指被各群體、團體,有時為個人視為其文化遺產的各種實踐、表演、表現形式、知識體系和技能及其有關的工具、實物、工藝品和文化場所。
各個群體和團體隨著其所處環境、與自然界的相互關系和歷史條件的變化,不斷使這種代代相傳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得到創新,同時使他們自己具有一種認同感和歷史感,從而促進文化多樣性和激發人類的創造力。
上一篇談到的文物是文化的實物遺產,那這篇就必須聊聊非遺了。簡單點,非遺是一種老祖宗留下來的無形的文化資產,如語言、精神、經驗、技藝等無形的文化內容,多數靠口口相傳,或手把手傳授。這種傳承可以是家族內部的繼承,也可以是師徒間的傳接,也有可能是某個地區里廣泛普遍流傳的,但一般都得超過100年以上,或經過三代人的傳承。
這十幾年,許多城市都在努力尋找、發掘這些快將在歷史長河消失的無形文化資產。但這些無形的資產鎖不進保險柜,也不是住在博物館里,它需要活在現代人的心里、腦中,才能傳承下去。祖宗留下來的文化遺產,若只是將其鎖進柜子、放進博物館,而不再使用,那我們只是遺產的搬運工,很快就會失去這份遺產。因此,非遺的傳承必須注入外部力量、新鮮血液,才能續命;否則就算是被政府掛牌定名為非遺,也終將挽留不住其逝去的腳步,或成為僅余軀殼的僵尸。
有人擔心新力量的注入會使非遺變味,演變成商業化的行為;也有人擔心科技化、工業化的手段會將非遺的精致面貌磨礪成千篇一律的流水線產品。是的,這些擔心都有可能出現,但并不是非遺可以故步自封、拒絕現代化的借口。非遺的傳承與發揚,在于傳承者是否能抓住其文化核心、順應時代,為這種文化注入新的血液。
1.這是我的整副身家
多年前,我拜訪粵劇演員鄧志駒的工作室,看到的景象讓我震驚。準確來說,那個工作室是他專門打造的一個音像室。一位年輕的工作人員在電腦前整理音像制品,旁邊是一排冰冷的大鐵柜。鄧志駒拉開鐵門,自豪地說:“這是我的整副身家。”
呈現在我眼前的是排列嚴整、數以千計的粵劇音像資料,比我在某些城市電臺里看到的音像資料庫還多。除了數以千計的各種粵劇表演母帶,還有無數錄像帶、錄音卡帶、黑膠唱片、CD、VCD、LD。
鄧志駒是一名專業的粵劇演員,被粵劇界譽為“卡拉OK王子”,參與錄制了兩百多首粵曲卡拉OK,所發行的影碟遍及全球粵語華人的地區。這些音像制品對推動粵曲粵劇事業的發展和吸引更多階層人士對粵曲產生興趣起了很大作用。
他希望有一天能成立一個粵劇音像館。廣東已有城市建起粵劇博物館,將表演道具、服裝等陳列出來,供游客參觀。但鄧志駒覺得,唱腔、詞曲這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技藝才是粵劇的核心。只有把這些最關鍵的專業知識收集、整理并系統形成類似于教案一類的內容,才能讓這古老的文化得到真正的傳承。
因此,他無論走到哪里,都關注粵劇的音像資料。每每遇到好的作品,哪怕有時只是一張唱片封套,鄧志駒仍會像粉絲見到偶像一樣,兩眼放光。
“心頭好”可遇不可求,鄧志駒曾花了七八年時間去尋覓一張黑膠唱片。那是三張一套的《啼笑姻緣》,表演者是馬師曾、鳳凰女、梁醒波、靚次伯、任冰兒等。這是1977年香港藝術節上“五王”劇團舞臺實地錄音的成果。多年前,一個朋友將這套黑膠唱片贈送給鄧志駒,只需他翻錄一張CD回贈用以收藏。
鄧志駒如獲至寶,正準備,卻不巧當天有個會議,沒多想便把唱片放在車上。開了一天會之后,他再到停車場取車時,卻發現由于陽光暴曬,黑膠唱片竟然中間拱起來,彎成了“帽子”。
鄧志駒覺得愧對朋友,那段時間到哪都留意淘碟。除廣州、香港,他甚至到國外演出也不忘淘碟。“一次到新加坡,又去逛。有個店主說,前兩天才以5元的價格賣掉最后一套。”就這樣,他又一次與“五王”擦肩而過。直至三年前,廣州一家小店的老板打通了他的手機,告知收到一張黑膠唱片,可能就是他想要的。“我當時都忘了,十年前到過他店里,還留下過手機號碼,讓他見到就通知我。”鄧志駒說,真慶幸自己這么多年沒有換手機號。老板也很有心,“五王”終于如愿到手。
鄧志駒的工作室除了音像室,還有客廳。門廳入口處一整面墻排滿過百盒的錄音卡帶。幾十年前,就是這些巴掌大小的盒帶改變了粵劇的傳播。鄧志駒說,這些工業文明的產物,讓以前只能在戲院里欣賞的粵劇進入了千家萬戶。他自己就是自小聽著粵劇唱片長大的。在他的工作室里,還有早期的留聲機、各種型號的電唱機,可以聽33轉、45轉、78轉的黑膠唱片。
大廳正中,還有一部專門播出16MM電影膠片的放映機。鑲上帶子,打開射燈,馬師曾、紅線女的《搜書院》就顯現在銀幕上。整出粵劇拍成電影,新中國成立后只發行了3出,其余的折子戲也不過10出。黑白影像里的人物清秀婉轉,讓人過目不忘。這些珍貴的音像資料,銘刻著老一輩藝術家與那個時代粵劇的光芒。
2.用數字化存留無形資產
俗話說:“聲無百日響,花無百日紅。”粵劇也是一樣。鄧志駒說,隨著現代科技的發展,粵劇受到沖擊。粵劇需要傳承和發展,就不能只把音像資料“收”起來,而是要對這些資料編排歸納,為研究打基礎。十多年前,鄧志駒就開始對所有卡帶、唱片、錄像帶造冊登記、編號,按它們在粵劇發展史中出現的順序歸類存放。錄像帶、磁帶的壽命有限,為了延長它們的壽命,鄧志駒還對這些聲像資料進行數字化轉存。
抽出柜子里一盒粵劇演出帶,鄧志駒說,這是1979年香港麗的電視臺拍攝的現場演出節目,帶子的壽命只有二三十年。他將這些帶轉錄為“貝塔”帶。但“貝塔”帶的壽命也只有二三十年,還會再次面臨影像流失的問題。“只有轉為數字,存入硬盤,才能保存更長時間。”經過幾十年的收藏,數以千計的音像資料,僅憑鄧志駒的業余時間根本無法完成轉存。過去十多年來,他請了兩位專人協助做這項工作。
面對前人創造的輝煌,也面對如今粵劇被評為“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現狀,鄧志駒有自己的想法。“20世紀30—60年代,前人通過改革創新創造了粵劇的輝煌,這種改革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效仿的。加上‘文革’期間的破壞,現在應該繼續‘療傷’。我們能做的首先是固本強基,然后在此基礎上再求發展。”
千百年來,不僅粵劇,中國的傳統戲劇行業都是以口口相傳、師傅帶徒弟的方式傳承,系統性的理論教材并不多。要讓普通人了解粵劇、喜愛粵劇,吸引人的音像很重要。
十多年來,鄧志駒不斷完善自己的資料。目前,他的音像室只與朋友分享。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建一個粵劇音像博物館,讓人可以在這里坐下,慢慢喝著茶,品味粵劇發展過程的各階段變化。
3.讓一年一次的民俗隨時掛在身上
正在寫這篇文章時臨近金豬年。朋友阿文在微信上曬了一個鑰匙扣,配上文字:“做了少量‘開門大吉’鑰匙扣,誰要?”在阿文的家鄉,村里的孩子在過年前幾天會找出一個手掌大小的木質印模,拿著墨汁、紅紙開始搗鼓。木板上通常豎著刻上三句過年的吉祥話,如開門大吉、恭喜發財、丁財貴壽,但正中間那句必須是“開門大吉”。用墨汁把木板涂黑,印在紅紙上,就能得到一張“開門大吉”的印刷版。
除夕吃過晚飯后,孩子拿著一疊印好的紅紙、自家煮的糨糊,挨家挨戶上門去貼。到了大年初二,貼過紅紙的孩子帶上自家的印模,逐戶敲門喊著:“叔父伯母,收開門大吉利是錢噢!”來開門的大人這時必會笑臉相迎,對照印模,給敲門的孩子一封小利是。
這樣的民俗,阿文、阿文爸爸、阿文爺爺小時候都體驗過。但近十來年,鄉村里的年味越來越淡,孩子能玩的玩意兒越來越多,這民俗已式微。近年鎮上一些社地、青年團體意識到這項民俗有即將消失的趨勢。因此,這項習俗雖然未被列為非遺,但當它獲得這些團體關注后,越來越多的孩子在過年前被組織起來以游戲的形式邊玩邊學。
愛玩創意的阿文覺得只在過年時才玩不過癮,于是想出了把木質印模縮小成鑰匙扣,掛在身上隨時玩的創意。但要在一平方厘米的小木頭上刻十來個字,卻也不是容易的事。傳統手工匠人或許可以做到,但一時不易找到。阿文只好求助現代技術——電腦激光雕刻。這玩意兒做好后,在微信朋友圈里一發出,立馬就被大伙瘋狂點贊,要求阿文幫忙定制。這項曾日漸式微的民俗文化,經過科技的創新,重新回到年輕人身邊,成為大家常見的小玩意兒。
不做沒有新鮮血液的僵尸,重新融入生活,才是所有非遺最好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