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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天山南麓 焉耆和龜茲

玄奘離開高昌,從今天的吐魯番南部經托克遜縣,沿著危機四伏的銀山道進入了焉耆國境,經停一宿又赴龜茲,體驗了冷淡與熱情交織的冰火兩重天。焉耆怠慢無禮的名聲,至少從法顯時期就流傳開來,玄奘也有著同樣的感受。不過,在龜茲的經歷淡化了玄奘心中的不愉快,將離開高昌時的憧憬一直帶到了凌山腳下。

穿越焉耆的冷漠

此時的焉耆,對不久之前高昌國的侵擾耿耿于懷,“其國先被高昌寇擾,有恨,不肯給馬”[19],因此雖然玄奘持有高昌王的書信,但是焉耆對玄奘一行人仍然非常冷淡,玄奘在平淡的書寫中透露出經行此地的失落。

千古銀山道

玄奘辭別高昌,“從是西行,度無半城、篤進城后,入阿耆尼國”,這里的“無半城”在今天新疆吐魯番以西,“篤進城”是今天的托克遜縣。這條道路便是沿用千年的銀山道,是西州通往焉耆、龜茲一帶的交通要道。當時玄奘所見,“山甚高廣,皆是銀礦,西國銀錢所從出也”,指的是銀山(庫穆什山),位于今托克遜縣以南,是前往焉耆的必經山隘,也是周邊國家鑄造銀錢的取礦之地。

這條道路在唐以前就已開通,起點是高昌城,終點為今天焉耆境內的四十里城子鎮,約430千米。前秦建元十九年(383),呂光伐龜茲、北魏太武帝太平真君十一年(450)平西將軍車伊洛西行襲擊焉耆時,走的都是這條道路。唐代,銀山道仍然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新唐書·地理志》記載:“自(西)州西南有南平、安昌兩城,百二十里至天山西南入谷,經礌石磧,二百二十里至銀山磧,又四十里至焉耆界呂光館。”[20]《西州圖經》中銀山道是西州南道的一小段分支,是西州往焉耆的交通要道。

僧侶與商隊的結合,是絲綢之路上的常態,玄奘一行人經過銀山道時,就與商隊結伴而行,《舊唐書·玄奘傳》云:“貞觀初,(玄奘)隨商人往游西域?!盵21]銀山道上“阿父師泉”的典故,就是商人與僧人相伴而行的典型寫照。《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記載了關于阿父師泉的故事:有個僧人尊奉佛教,所以一同前行的商人供養他,盡管跋涉萬里,他也不用攜帶任何東西。現如今商人們在途經銀山道時缺乏飲水、處境危難,而這位僧人竟然無動于衷,所以商人們認為應該一起找他理論一番。僧人卻說,你們要想得到水,需先禮佛、受戒,然后他才為商人們登崖取水。商人們沒有別的選擇,于是受戒。僧人又要求眾人在他登崖之后喊“阿父師為我下水”,這樣就會有水喝了。果如其言,商人們無不歡欣。但僧人遲遲不下來,眾人登崖觀看時,僧人已經圓寂了。眾人悲戚,焚化僧人遺體并建塔紀念,將泉水命名為“阿父師泉”,即今天的阿格爾布拉克,“布拉克”,意為“泉”。

在這個傳說的感召下,玄奘非常虔誠地在阿父師泉旁邊住了一晚。從這個故事可以看出,在漫長的絲綢之路上,眾人要安全經過荒無人煙的沙漠戈壁,商人們為僧人提供補給,而僧人則作為商人的“精神導師”,緩解了商人們的壓力。季羨林在《商人與佛教》中指出,在僧人與商人結伴而行時,也有很多有趣的規定,例如僧人要在商人的下風處方便,要在商人的下游用水等。[22]此外,這條道路上又有“天山館”“礌石館”“銀山館”“呂光館”等館驛,供來往人們使用。詩人岑參經行這條道路時留下了著名的《銀山磧西館》:“銀山峽口風似箭,鐵門關西月如練。雙雙愁淚沾馬毛,颯颯胡沙迸人面。丈夫三十未富貴,安能終日守筆硯?!盵23]

焉耆在絲綢之路交通格局中占有重要地位,自銀山道至呂光館,從呂光館到焉耆國都并南出鐵門關之路,又稱為“焉耆道”,從呂光館“又經盤石百里,有張三城守捉,又西南百四十五里經新城館,渡淡河,至焉耆鎮城”(《新唐書·地理志》)。“淡河”,即開都河,是焉耆的重要水源,鐵門關是焉耆盆地南部的天險,與遮留谷一起守衛著焉耆南部的進出口。貞觀十六年(642),郭孝恪為西州道行軍總管,“率步騎三千出銀山道以伐焉耆”。郭孝恪凱旋后,太宗大悅,璽書勞之,亦稱“焉耆絕域,地阻天山,恃遠憑深,敢懷叛逆”[24],足見焉耆地理位置的險要。

玄奘在《大唐西域記》中明確提到,焉耆國“國無綱紀,法不整肅”,加之焉耆四面環山,封閉易守,這就為道路上劫匪強盜出沒提供了機會。因此,銀山道經常有成群結隊的盜匪,玄奘一行人在經過銀山道時,在山西側遇到了盜匪,一行人不得不將財物送與他們,群盜這才離去。當時一同出發的還有數十位西域胡商,他們半夜時偷偷動身,貪戀可以早點去做生意,但是半道全被盜匪劫殺,無一幸免。等到玄奘一行人趕到時,只看到滿地的尸骨,財物早已被洗劫一空。

焉耆國的傲慢

玄奘一行人穿過銀山道,“漸去遙見王都,阿耆尼王與諸臣來迎,延入供養”[25]。焉耆王的“延入供養”已經是焉耆國對玄奘勉強表示出的友好態度。早在玄奘之前,東晉法顯一行人來到焉耆時,焉耆的冷漠令他感觸頗深。法顯感慨道:“秦土沙門至彼都,不預其僧例?!瓰檠梢膰瞬恍薅Y義,遇客甚薄。”[26]智嚴、慧簡、慧嵬被迫東返高昌,以求得沿途所用行資。兩百多年過去了,焉耆的社會風氣幾乎沒有太大的變化,“遇客甚薄”幾成慣例。玄奘幸得高昌王麴文泰所贈的“二十年所用之資”,在焉耆也無意逗留,僅“停一宿而過”。

焉耆位于新疆腹地,天山中段南麓一個較大的山間盆地,“泉流交帶,引水為田”,“氣序和暢,風俗質直”,自然環境優渥。境內最重要的河流開都河注入博斯騰湖,西南流出孔雀河。開都河發源于中部天山的永久性冰川,水源充足、穩定,上游是廣闊的巴音布魯克草原,水草豐美,下游流經焉耆盆地,地勢平坦,土壤肥沃,這種亦耕亦牧的自然環境,為焉耆綠洲農業與畜牧業的發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礎。古代焉耆國一度是一個綠洲大國,國都“員渠城”“南去海十余里,有魚、鹽、蒲、葦之饒”,“谷有稻粟菽麥,畜有駝馬牛羊。養蠶不以為絲,唯充綿纊”。[27]在漢唐經營西域時,這里往往成為一個重要的軍事中心。此外,焉耆東去高昌900里,西去龜茲900里,中間都是沙磧地帶,這種隔絕而又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使得整個焉耆成為一個富庶的地方。

古代焉耆人種屬于印歐人種地中海東支印度、阿富汗類型人群,語言為吐火羅語,這種語言在塔里木地區的流布與早期歐亞民族大遷徙有關,足見焉耆曾在東西方交通、交流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其社會習俗也打上了外來文化的烙印,《北史》記載,其“婚姻略同華夏。死亡者,皆焚而后葬,其服制滿七日則除之。丈夫并剪發以為首飾。文字與婆羅門同”[28]。

玄奘經過焉耆時,所見所聞沒有太大的改變。由于精通梵文,玄奘初到之時就發現該地使用印度文字,只是略作改動而已。這很有可能是隨著佛經的傳入而被推廣使用的。焉耆人服飾較為樸素,玄奘的記載獨具匠思,焉耆國“服飾氈褐”,而龜茲國則是“服飾錦褐”,焉耆人與龜茲人同樣“斷發”,但龜茲人在斷發之上戴有巾帽,這些細微的差別折射出焉耆社會經濟發展狀況要低于東西二鄰,基本符合當時的實際情況。玄奘對于焉耆、龜茲兩國的描寫,時時在進行比較,焉耆王“勇而寡略,好自稱伐”,龜茲王“智謀寡昧,迫于強臣”,類比玄奘在印度見到戒日王時對太宗諸如“秦王天縱含弘,心發慈愍,威風鼓扇,群雄殄滅,八方靜謐,萬國朝貢”的贊頌,不得不說,這時玄奘既有著奉敕而作的迎合,也有著對西域小國的傲視。

佛教傳入之前,焉耆國很有可能信仰傳統的巫教,或者北方游牧民族帶來的薩滿教以及蔥嶺以西流傳的祆教,即史書中屢次提到的“俗事天神”。玄奘稱焉耆為“阿耆尼”,來自梵文Agnidesa,Agni的音譯阿耆尼,是“火焰、火神”之意,這一名稱的由來或許與祆教的傳播有關。

2世紀,在統治階層的支持下,佛教才正式成為焉耆的主流宗教。6世紀,北方突厥語系部族開始不斷南下,如高車、鐵勒、突厥、突騎施、葛邏祿、回鶻等,他們的入侵給焉耆的宗教信仰帶來了較大的沖擊。9世紀中葉,回鶻大規模西遷,高昌、焉耆成為其大本營,大量回鶻人的到來迅速改變了焉耆地區的民族構成,由于雙方在人口數量上的巨大差異,焉耆人以較快的速度融入到回鶻人之中,大概在10世紀焉耆佛教最終也被回鶻佛教所取代。

從魏晉到隋唐,這里的佛教一度十分興盛,大量的佛寺被修建。玄奘當時所見焉耆國境內有伽藍10余所,僧徒2000余人,學小乘教說一切有部,對于取自印度的梵文佛教經典,反復揣摩研究,態度認真,嚴格遵守佛教的清規教律,潔身自好,唯獨令玄奘驚訝的是,他們食用肉類,即“食雜三凈”[29],這在一生秉承大乘佛教的玄奘的世界里幾乎是難以置信的。但玄奘并未多言,暗自揣測,“滯于漸教矣”,或許他認為焉耆國的佛教傳播與學習仍然停留在粗淺階段。

焉耆國的佛寺有的一直保存至今,如七個星佛寺,始建于晉代,是焉耆國規模最大的佛寺。20世紀初,斯坦因、勒柯克等人就曾來到此地,當時佛寺的壁畫、塑像等都保存較好,勒柯克在此發掘了較多文獻寫本、壁畫雕塑等宗教遺物。1928年、1957年,黃文弼先后到此考察,根據發掘的未燒制完全的佛像等物品,他推斷出這里可能曾經遭遇了一次火災,寺院也因此化為灰燼。他在北區的四處佛寺遺址中也發現了許多文書、泥塑、佛像、菩薩頭等遺物,其中兩件是回鶻文書寫的木板,是焉耆地區首次發現的回鶻文獻。同時,在一件佛像的北面,刻有婆羅米字母。此外,1974年,在七個星佛寺出土了一件7—9世紀的焉耆文寫本《彌勒會見記》,寫本長21厘米,寬18.5厘米,共44葉。20世紀初,德國探險隊勒柯克等人也曾在七個星地區發現了4件《彌勒會見記》寫本,共65個殘葉。《彌勒會見記》屬于小乘佛教系統,主要講述彌勒的生平事跡,描述彌勒菩薩在兜率天和彌勒凈土中的種種趣聞軼事,也融入較多的大乘佛教因素,有學者認為這是焉耆接受大乘佛教思想的前提基礎。

綠洲小國的自保心態

長期以來,西域綠洲城邦似乎并沒有能力建立起一個統一的政權,時常被南、北方的游牧民族如匈奴、突厥、吐蕃等勢力所控制,這種強烈的不安全感,使得各個綠洲城邦不得不盡力維護自己有限的領土和資源。隋唐時期的焉耆,守護著僅有的夾存在高昌與龜茲之間的綠洲資源,對任何敵對的、帶有侵略性質的到來都表現出強烈的抵抗。

7世紀早期,西突厥一度控制了高昌和鄰近各國,并指使高昌封鎖玉門關經白龍堆去焉耆的大磧路,西域各國和內地的交往貿易與朝貢都須經過高昌,高昌于是從中獲取厚利。在西域與中央王朝關系緊張時,高昌國甚至肆意攔截扣留過往商人、朝貢使者,連接中原的交通在高昌的肆意妄為之下瀕臨癱瘓,這使得十分依賴絲路商貿的焉耆國蒙受了巨大損失,但此時的焉耆已十分虛弱,根本無法與高昌和西突厥抗衡。武德年間,西突厥統葉護可汗向唐請婚,高祖李淵在群臣“遠交而近攻”的戰略建議下,許諾婚約,從此唐與西突厥交好,此舉使得西域諸國獲得了與唐朝建立友好關系的契機。唐貞觀十二年(638),焉耆國王龍突騎支遣使唐朝,請求重開大磧路,試圖與唐朝建立朝貢關系,得到大唐的庇護,早已將目光投向西域的唐太宗立即答應了這一請求。“大磧路”的開通勢必影響高昌國的商貿,為此高昌國發動對焉耆國的武力征伐,雙方陷入緊張的局勢。

“小國在大國之間,不兩屬無以自安”[30],盡管焉耆擁有肥沃之地,享有魚鹽之利,但也只是在區域空間內維持自己的生存資源的取舍平衡。國勢衰微、易于自守的特性使其拒絕為玄奘一行人提供馬匹,這種態度,顯示了一種自卑與自保交織的復雜情緒,使得玄奘在焉耆的行程雖然順暢,但極不愉快。

玄奘與龜茲的佛緣

這是一個“管弦伎樂,特善諸國”的綠洲王國,佛教融進這個國家所有的文化因素。即使是今日,這里的歷史遺存,諸如石窟壁畫、寺院佛塔等,無不是佛光曾經普照的地方。玄奘在這里講法辯經,大小乘佛教的爭執愈加激烈,但佛教義理卻愈加明朗。玄奘停留60余日,目光卻一直注視著那遙遠的凌山之路,此時正是大雪封山之時,西行之路仍然令人憂心如焚。

龜茲印象

龜茲國,即今天新疆庫車,庫車河、渭干河等滋養出歷史悠久的綠洲文明。龜茲為西域三十六國中一大國,地理范圍包括今天的新疆輪臺、庫車、沙雅、拜城、阿克蘇、新和等地區?!稘h書·西域傳》中對龜茲有比較詳細的記載:“龜茲國,王治延城……南與精絕,東南與且末,西南與杅彌,北與烏孫,西與姑墨接?!盵31]龜茲位于絲綢之路要沖,歷來是中原王朝與西域眾多勢力的必爭之地。

玄奘來到了屈支國(龜茲國),將行至王都時,龜茲王與群臣前來迎接。數千位僧人在城東門外等候著,渴望一睹這位頗負盛名的中原高僧,他們“張浮幔,安行像,作樂而住”,盛況空前。龜茲國比焉耆國更為富庶,人民熱情、明朗,好音樂,“管弦伎樂,特善諸國”,整個國家沉浸在積極樂觀的氛圍中。

玄奘在龜茲國停留60余日,走訪了眾多寺院,也聽聞了大量的傳說。在國東境城北天祠前有一座大龍池,池中的龍變換形態,與雌馬交配,生下兇殘暴戾的龍駒,相傳只有龍駒之子才能駕馭。龍駒的產生也使得這里多產好馬。有記載說,曾經有位政治清廉的國王,名叫金花,金花王感動了龍,龍愿意為國王駕車。國王臨死之前,鞭觸龍耳,龍受到驚嚇,藏身池中,直到今天還未現身。當時城中沒有水井,都是從池中取水飲用。池中的龍變成人形,與前來取水的婦人幽會,生下的孩子非常驍勇,行走如同奔馬,世代相襲,皆為龍種。龍的后人勢力漸長,開始違抗王命,于是,王招引了突厥人,對這座城池屠殺一空,無一幸存。

在今天庫車北部約120千米的天山深處,有兩個高山湖泊,俗稱為大龍池、小龍池,大龍池水面面積約2平方千米,四周環山,山頭白雪皚皚,終年不化,山下云杉翠柏,綠草如茵,或許就是玄奘在龜茲聽聞的大龍池。

玄奘初到龜茲之時就見到了該地的佛教盛況。大城西門外路的兩邊立著90余尺的佛像,每五年一次的無遮大會就是在佛像前面舉行,在每年秋分時節的數十天之內,舉國的僧徒前來匯集,這種“集會式”的文化交流一直沿用至今,今天庫車老城區的大巴扎即是當年龜茲王舉辦佛教大法會的“大會場”所在地。[32]所謂無遮大會,就是無遮無攔沒有隱瞞之意,每逢此時,上自國王,下自士庶,拋開世俗的雜務,來到這里持齋受戒,廢寢忘食。舉行大會的同時,每座寺院都會用珍寶、錦綺裝飾佛像,車載游行,這就是著名的行像活動。亂世中前往印度求法的法顯,在于闐國時也曾目睹大乘佛教的行像活動:

離城三四里,作四輪像車,高三丈余,狀如行殿,七寶莊校,懸繒幡蓋。像立車中,二菩薩侍,作諸天侍從,皆金銀彫瑩,懸于虛空。像去門百步,王脫天冠,易著新衣,徒跣持華香,翼從出城迎像,頭面禮足,散華燒香。像入城時,門樓上夫人、女遙散眾華,紛紛而下。[33]

由此可見,行像的傳統在大小乘佛教中皆有此儀式。玄奘也提到了佛像數以千計、云集會場的情形。

龜茲國政治與宗教十分密切,玄奘也指出,其國王和大臣們常在每月十五日和月底謀劃國事,一切軍國大計均須經過咨詢高僧之后才宣布與眾。龜茲佛教傳統也與本地統治者有著不可分割的“血緣關系”,陳世良《龜茲白姓和佛教東傳》一文認為:“龜茲白(或帛)姓的白(或帛)就是龜茲文pūdānKte的音譯,意為佛天,是對佛陀的一種變形的尊稱。龜茲王族和佛教高僧把它寫在名字的前面,表示一種信仰。后來,有可能是漢人,也有可能是深受漢文化影響的龜茲人,如白霸等,將pūdānKte省譯成‘白’,作為姓氏。從后,轉相沿襲,遂成定論?!盵34]以血緣關系相承的姓氏中已經融入了佛教的因子,佛教的色彩與文化貫穿了整個龜茲國的發展歷程。

龜茲也通常修建佛寺紀念品德高尚之人。玄奘《大唐西域記》中所描述的“阿奢理貳伽藍”,蘊藏著一個動人的傳說。從大會場西北行,渡河便到了阿奢理膩伽藍,這座寺院亭宇顯敞,佛像共飾,僧徒們肅穆恭敬,是遠近聞名的求法之處,這座寺院也受到了國王、大臣、士人、百姓和富豪的同時供養,名聲顯赫。根據考古專家的考證,阿奢理膩伽藍在克孜爾尕哈石窟與皮朗古城之間的博其罕那佛寺遺址,此佛寺位于庫車縣伊西哈拉鄉貸維來特巴赫村東北約5千米,西北近克孜爾尕哈石窟。博其罕那佛寺平面呈品字形,造型較為獨特,《大唐西域記》稱為“奇特寺”[35]。

阿奢理貳伽藍的建造源于一場皇族兄弟之間的爭執。相傳一位國王信奉佛法,在遠游之前留弟弟攝政,弟弟受命之后,預言未來將有不測之事發生。為了防止這件事發生,他就割掉了自己的生殖器,裝在一個金函中,交給國王,并告知國王在返回之后,才能打開。果然,弟弟的預言生驗。國王回來后,有人誣告,說弟弟淫亂內宮。國王大怒,要從重處罰弟弟,但弟弟卻讓國王打開金函,看到函中之物,國王瞬間明白,對弟弟更加情誼深重。弟弟有一次在路上行走時,遇到一個男子,趕著500頭牛準備進行閹割,弟弟聯想到自己的殘缺之身,心生憐憫,將500頭牛贖回。而弟弟仁慈的力量也使得自己的身體恢復完整,從此,弟弟不再出入宮中,國王聽說了這件事情之后,感到異常神奇,就令人建造了這座阿奢理膩伽藍來紀念,意為“奇特寺”,弟弟的美名也因此流傳后世。阿奢理膩伽藍今已無遺跡,玄奘所載的這個故事,暗含了佛教與政權之間復雜的關系,以及佛教仁慈的力量,可以彌補生理的缺陷,從而達到流傳后世的目的。

漢唐西域戰略中的龜茲

張騫鑿空西域之時,將傳說中遙遠的極西之地帶到了現實中,關于西域諸多部落的戰爭與和平也伴隨著他從神話中歸來。

前206年至前202年之間,在中原陷入秦亡楚興、群雄逐鹿的亂局中時,西部河西走廊也上演了諸多血腥場面,生存空間與資源的爭奪成為游牧民族最迫切的需求。這里是匈奴與月氏的重要戰場,很顯然,在匈奴的鐵騎之下,月氏失利,被冒頓從河西走廊逼迫西遷。月氏沿著疏勒河西進,經羅布泊,沿孔雀河到焉耆、危須、尉犁以及水草豐美的裕樂都斯大草原一帶。敦煌文獻《西天路竟》稱焉耆為“月氏國”,慧琳《一切經音義》將焉耆稱為“月氏”,稱屈支為“月支”,《五代史會要》稱焉耆龍家為“小月至之遺種”。匈奴控制西域后,月氏再度向西,但有一部分月氏人在龜茲、焉耆等地定居下來,并建立了政權。

以龜茲為代表的西域綠洲,對于匈奴具有特殊的意義。匈奴與漢朝之間戰爭頻繁,時常供養缺失,因此迫切需要西域各國物資作為戰爭的后備保障,匈奴對西域各國采取了殘酷的壓迫統治?!稘h書·西域傳》云:“匈奴西邊日逐王置僮仆都尉,使領西域,常居焉耆、危須、尉黎間,賦稅諸國,取富給焉?!盵36]不事農業、“以殺戮為耕作”的匈奴,將水草豐美、物產豐富的焉耆、危須一帶,甚至其所統領的廣闊西域范圍,都當成了自己取之不盡的資源供給地。西域人民飽受壓迫和磨難,西域諸國甚至遣送“質子”作為維持國家生存的交換條件。這些質子多受匈奴影響,一旦歸國立為國王,便成為匈奴控制西域的重要工具。

頻繁的戰爭需要大量的物資供應,龜茲作為匈奴的“府庫”之地,地理位置極其重要。班超曾言:“若得龜茲,則西域未得者百分之一耳?!边@也是匈奴即使在節節潰敗之下仍然死守龜茲的重要原因。漢朝與匈奴在龜茲一帶的爭奪,漢朝最終獲得了優勢,神爵二年(前60),漢朝在龜茲以東不遠處的烏壘設置了西域都護,一直持續到西漢末年。到了東漢,西域雖然“三絕三通”,但經過班超、班勇等人的經營,龜茲等國對中央王朝的向心力逐漸增強。匈奴失去了“府庫”之地,所謂“斷匈奴右臂”,正在于此。同時,兩漢將西域都護設在龜茲,以此為中心聯絡并團結天山南北的綠洲城邦,使得各城邦之間相安無事,西域局勢穩定,絲綢之路暢通。

玄奘途經龜茲之時,該地尚未納入唐朝的版圖,等到他返回大唐以后,唐太宗命其撰寫《大唐西域記》,或許太宗對于西域諸國的晨鐘暮鼓、佛寺僧尼并不感興趣,而玄奘不經意間提到的綠洲社會經濟、道路交通路網,肯定會讓太宗欣喜若狂,這位志在恢復漢朝舊疆的帝王,很快就開啟了一場遠征西域的軍事行動。

貞觀二十二年(648),唐太宗命番將阿史那社爾為昆丘道行軍大總管,與契必何力、郭孝恪等將領征討龜茲。阿史那社爾擊破西突厥處月、處密二部,領兵從焉耆的西面直抵龜茲北部邊境,郭孝恪等率軍從西州出發,沿絲綢之路中道西進,與阿史那社爾合圍龜茲城。龜茲王西逃,最終被生擒于撥換城。平定龜茲以后,唐朝將安西都護府西遷至此,于闐、疏勒等國紛紛歸附,唐朝在塔里木地區置安西四鎮。

唐朝的西域局勢與漢朝有相似之處,但也有一些不同。7世紀前期,在西域與唐朝抗衡的是天山北部的西突厥,唐朝將安西都護府從高昌遷到龜茲,阻斷西突厥南下塔里木綠洲的路徑,這一舉措與漢朝有相似之處。但是,隨著青藏高原吐蕃的崛起并不斷將勢力伸向西域各地,龜茲的戰略地位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唐朝不僅要維持十姓部落及綠洲城邦的穩定,還要遏制吐蕃向塔里木盆地的滲透,斷絕南北兩股游牧勢力聯合的一切可能。從整個西部地緣政治來看,安西都護府所在地龜茲,夾在吐蕃、大食、突厥等幾股勢力之間,駐防的壓力比漢朝大多了。鑒于西突厥十姓、塔里木綠洲各國之間本就不穩定的態勢,以及吐蕃的騷擾入侵和大食的潛在威脅,唐朝決定加大對西域的管理力度,增派大量將士前往西域。《舊唐書》記載:

長壽元年,武威軍總管王孝杰、阿史那忠節大破吐蕃,克復龜茲、于闐等四鎮,自此復于龜茲置安西都護府,用漢兵三萬人以鎮之。既征發內地精兵,遠逾沙磧……則天時有田揚名,中宗時有郭元振,開元初則張孝嵩、杜暹,皆有政績,為夷人所伏。[37]

之前安西四鎮曾一度陷落,吐蕃也曾扶持有利于自己的非白姓王族延田跌為龜茲王,這是一個被挑選的親吐蕃的傀儡王。王孝杰收復四鎮之后,延田跌來到長安朝獻貢物,企圖維持與唐朝的關系。但唐朝并未領情,很快廢黜了他,并扶持了延繇拔作為龜茲王。唐朝在龜茲地區實行羈縻府州制,扶持當地國王,并駐屯大量軍士,有效保障西域的穩定?!顿Y治通鑒》記載:“唐自武德以來,開拓邊境,地連西域,皆置都督、府、州、縣。開元中,置朔方、隴右、河西、安西、北庭諸節度使以統之,歲發山東丁壯為戍卒,繒帛為軍資,開屯田,供糗糧,設監牧,畜馬牛,軍城戍邏,萬里相望。”[38]唐朝對西域的積極治理使西域維持了較長時間的穩定,龜茲作為塔里木地區的政治中心,社會、經濟一度繁榮發展。

現今的庫車縣城是一座有著悠久歷史的古城,西部老城庫車河畔,保存了一座古代廢墟,就是古龜茲國都城所在地,而在唐代,安西都護、龜茲鎮守使、龜茲都督可能也在此處。初到庫車之人,當看到現今的龜茲故城僅存幾處殘垣斷壁,可能會有點失望。據說斯坦因第三次中亞考察曾經到達庫車,并對龜茲故城進行了調查,當時所見的有些地方墻基寬約18米,高達5.4米,東墻北段城墻的馬面清晰可見,斯坦因當時還繪制了龜茲故城的平面圖。

近年來由于城市建筑的破壞,龜茲古城大多數城墻已不復存在,林梅村依據現今庫城老城內發現的零星遺痕,又將龜茲故城的四至大致勾勒出來,其東墻南起友誼路附近的皮浪村,北至勝利路與建設路交叉地帶附近,東墻靠南部友誼路與天山西路的交叉地帶,可能是古龜茲城的東門。西墻北起今庫車縣第九小學,沿著庫車河東岸的薩依巴格路南下,西墻中部薩依巴格路與人民路交叉地處,可能是龜茲故城的西門。也有說龜茲城西部以河為墻,根本就無西門。古城的北墻橫穿天山西路(原國道烏庫公路),在天山西路杏花園附近的公路兩側,殘存部分墻體,據說以前公路兩側的城墻是相連的,修公路時把城墻給打穿了,但據林梅村考證,公路橫穿墻體的地方可能是龜茲故城的北門所在地。

現今在古城的西南部,殘留一土墩,名為“皮朗墩”,“大象”之意,相傳曾為龜茲國王的御苑高臺,曾在這里飼養大象。[39]根據龜茲的自然條件和地理位置而言,飼養大象實屬不易,因此,又有學者認為,或是因為漢唐遺存的龜茲故城呈“象”形,故稱為“大象城”。

以龜茲城為中心,唐朝在其周邊建立了完善的驛道網絡。古代王朝對地方的有效管理,修建驛路十分重要,《新唐書·地理志》記述了龜茲通向周邊各地的交通路線,沿途的一些軍鎮、烽燧、關隘一直保存到了現在,使我們有機會進一步了解龜茲地區的交通路網,以及該地在絲綢之路中道上的交通軍事地位。如史書中記載的鐵門關、柘厥關至今尚存,鐵門關位于今庫爾勒市,柘厥關即今庫車縣西部的玉奇吐爾戍堡。玉奇吐爾戍堡位于渭干河旁,河的兩岸均為軍事設施,是一處關津遺址。此地扼守著龜茲的西部交通,從于闐、疏勒、碎葉等地西來的交通大道必經此地。

除史料中記載的關隘外,近世的考古發掘在庫車北部發現有雀離關,西北部鹽水溝附近發現有鹽水關。雀離關與唐代龜茲雀離大寺有關,位于今蘇巴什佛寺附近,其北部就是卻勒塔格山山谷,庫車河在此處稱銅廠河,雀離關在此以山為守,以河為險,扼守的是天山腹地巴音布魯克經大龍池、庫爾干戍堡南下龜茲的道路(今獨庫公路南段)。這條道路在史書中鮮有記載,雀離關的存在說明唐代北方的游牧部落時常南下,此地軍事交通位置非常重要。鹽水關位于今庫車通往拜城的公路旁,地處卻勒塔格山鹽水溝深處,過鹽水關向西可至克孜爾石窟所在地,繼續西行沿著卻勒塔格山北麓的道路可至阿克蘇,即古代的溫宿所在地;鹽水關向北有路接克孜爾河,沿克孜爾河谷北上入山,有漢代的“劉平國治關城誦”石刻(有說唐代龜茲烏壘關在此處),再往北越過天山達坂可至今伊犁特克斯、昭蘇等縣,這里漢代是烏孫的地盤,而唐代是西突厥部落的牧場。如此,古代的龜茲實際成為塔里木地區東來西往、南下北上的交通中樞,唐朝以此為中心,輔以四鎮,在西域的角逐中占據了主導地位。

玄奘與大、小乘佛教之辯

玄奘在焉耆時對小乘佛教僧徒“食雜三凈”的場面已經甚為驚訝,在龜茲時更是發現大小乘佛教之爭愈演愈烈。代表著中原大乘佛教文化的玄奘,對小乘佛教戒律的抵觸與反感已經無法克制,一場關于佛教義理的辯論一觸即發。

大、小乘佛教的戒律之分

從今天新疆地區發現的一系列佛教石窟來看,佛教傳入中國時,“不是直接從印度傳來的,而是間接經過中央亞細亞和新疆一帶的,有些今天名義上已經不存在的民族,如大月氏、安息、康居等國傳入的”[40]。一般來講,環塔里木地區北道主要為小乘佛教的分布地,而南道則主要為大乘佛教的分布地。

龜茲正是處于塔里木盆地北道要沖,魏晉至隋唐時期,佛教成為主流并對當地社會文化產生了巨大的影響。統治者的主觀意志對龜茲宗教的選擇,起到了重要的推進作用。蘇北?!督z綢之路龜茲研究》一書言辭頗為犀利:“反觀龜茲統治者,盡管他們曾先后信奉過薩滿教、祆教、景教、摩尼教,為什么獨尊佛教?顯然最適合于他們兜售廉價去天國的入場券,愚弄群眾;又易于狼狽為奸,利用東西暢通的絲綢道,大量積聚財富,滿足他們窮奢極欲的物質欲望和腐朽生活;還能煽動群眾為他賣命,不斷擴充勢力范圍,為所欲為地進行稱霸活動。”[41]

玄奘到達龜茲時,該地小乘佛教氛圍異常濃厚,其所擁有的100余所寺院和5000余名僧徒都在學習小乘佛教。佛教最初傳到西域時多為小乘說一切有部和禪定,龜茲的經律教義也直接采用印度的梵文經典,與焉耆僧徒一樣“食雜三凈”,這些在玄奘看來,他們還停留在佛學的粗淺階段。

大、小乘佛教之間的差異是十分明顯的,玄奘在焉耆國時,便有許多困惑,“戒行律儀,潔清勤勵,然食雜三凈,滯于漸教矣”;到了龜茲,“王請過宮備陳供養,而食有三凈,法師不受,王深怪。法師報:‘此漸教所開,而玄奘所學者大乘不爾也?!苡鄤e食”。玄奘對小乘佛教食“三凈肉”的習慣有些尷尬,甚至反感,從而不得不主動要求其他飯食,維護大乘佛教的教規?!堵尻栙に{記》中記載宋云所見于闐國附近的“朱駒波國”,“神龜二年七月二十九日入朱駒波國。人民山居,五谷甚豐,食則面麥,不立屠煞。食肉者,以自死肉。風俗言音與于闐相似,文字與婆羅門同。其國疆界可五日行遍”[42],這種食“自死肉”的風俗很有可能就是受小乘佛教食“三凈肉”的影響。20世紀初,伯希和在敦煌藏經洞發現新羅僧人慧超的《往五天竺國傳》(《慧超傳》),在慧超的記載中,“龜茲國,足寺足僧,行小乘法,食肉及蔥韭等”,“有兩所漢僧主持,行大乘法,不食肉也”,除了食肉的區別,屬于“五辛”之一的“蔥韭”也是大乘佛教所忌諱的食物。

除了飲食習慣等戒律的不同,大乘與小乘在教義上也有較大區別。在鈴木大拙的《大乘佛教概說》中將大乘解釋為“大的救度工具”,小乘則為“小的救度工具”,大乘佛教盛行于中國、韓國、日本,小乘佛教流行于斯里蘭卡、泰國、緬甸以及中國云南一帶,這兩種分布趨勢也使得大乘佛教與小乘佛教分別稱為“北傳佛教”和“南傳佛教”。小乘佛教注重個人苦修,“龜茲僧侶須按小乘佛教說一切有部的戒律《十誦律》出家修行,僧侶每三月需易寺屋,初出家者不準獨自住宿。比丘尼也是三月一易房,需三大尼才能出行,許多蔥嶺以東王侯婦女不畏道遠,長途跋涉來龜茲,削發為尼,修習佛法,可見當時龜茲在西域佛教界的地位。每個人初入佛門,須跟隨本師學習佛教基本常識,背誦入門要籍數十萬言的經、律、論佛經,才能剃度,成為僧侶,然后才準告別本師,離開本寺到外地游學,弘揚佛法”[43]。

龜茲辯經與中原佛教的回流

進入龜茲國之前,玄奘或許就聽聞了當地一位名為木叉毱多的高僧。木叉毱多是龜茲的佛教領袖,亦是龜茲小乘佛教的代表人物。一生奉持大乘佛教的玄奘,與木叉毱多的相遇預示著一場辯經活動在所難免。玄奘與木叉毱多的精彩辯經過程在《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中有詳細的記載。

此次辯論是玄奘主動要求的,在信奉小乘佛教的龜茲國,他深知自己是十分有必要與木叉毱多進行一番“較量”。當時,玄奘才入城,各位高僧都起身問候,又有一僧持鮮花來奉,玄奘至佛前散花,之后,“就木叉毱多下坐”,木叉毱多獨處領袖地位的情勢被玄奘看在眼里。玄奘用完齋飯,前往木叉毱多所在的寺院阿奢理兒寺,這里就是《大唐西域記》中記載的“阿奢理膩伽藍”。木叉毱多“理識閑敏,彼所宗歸,游學印度二十余載”,這樣的經歷使得他在龜茲國聲名遠播,得到了國王和臣民的尊重,時人稱他為“獨步”。但木叉毱多并未將這位年輕的僧人作為對手,也不講法,只是說道:“龜茲國有《雜心經》《俱舍論》《毗婆沙》等經論,你學這些就夠了,不要再去印度受盡艱苦了。”木叉毱多的話很有內涵,他認為,其一,玄奘學識不夠,可以先從最基礎的開始,龜茲都有的經典就足夠了;其二,玄奘是到不了印度的,一路受盡艱苦,沒有超常的毅力是堅持不下來的;其三,木叉毱多也在掩飾自己的弱勢,而這個弱勢就在于印度,木叉毱多對于印度的經典并未完全掌握通透。玄奘也沒有寒暄,直截了當,詢問是否有《瑜伽師地論》。信奉小乘佛教的木叉毱多對于大乘佛教的經典似乎并不了解,或者并未重視,他說:“何用問是邪見書乎?真佛弟子者,不學是也?!蹦静鏆贫嗟幕卮鹨鹆诵实姆锤?,從起先的尊重轉為鄙視,并“視之猶土”。玄奘很不客氣,回答說:“法師所說的這些經書,我國已有,但‘恨其理疏言淺,非究竟說’,所以我不得不尋找大乘佛教的《瑜伽師地論》,且《瑜伽師地論》是后身菩薩彌勒所講,法師謂之邪書,當真是不懼怕無間地獄。”木叉毱多沒有繼續糾纏,回到小乘佛教的經典,詢問玄奘道:“《毗婆沙》等一些經典你尚未通透,又怎能說它不是究竟說呢?”玄奘問:“法師是否都解?”對方答曰盡皆知。然而,當玄奘引《俱舍論》一段文字發問時,木叉毱多竟不知所云,臉色遂變,要求詢問別處,玄奘又引一段,木叉毱多竟回答論著并無這樣的說法。木叉毱多的情緒變動和神色已經暴露了自己的無知和弱勢,當時,龜茲王叔智月旁聽,很較真地將玄奘所引的文字在經書中找出,木叉毱多更是無地自容,“極慚”,推脫為“老忘耳”。

輸掉辯論的木叉毱多或許并不服氣,玄奘滯留龜茲時再次找他論經時,他不再傲然踞坐,而是站立或者干脆避開。他常常對別人說,那位支那僧不好應對,他若前往印度,那里的年輕人中,也未必有像他這樣的人啊。木叉毱多的態度也由最初的傲慢轉為敬畏。玄奘離開龜茲時,龜茲王給予力夫、駝馬,并親率僧侶等人傾城出送。

多年之后,玄奘回憶當時與木叉毱多辯論的場景時,感慨龜茲國“潔清耽玩,人以功競”。玄奘與木叉毱多所論的,正是大乘與小乘的差別。今人觀之,小乘與大乘之爭的關鍵其實在于通過什么樣的方法能夠成佛。釋迦牟尼創立佛教時,提出任何人只要服從他的教導,并通過累世修行、艱苦努力就能成佛,其中一些過于嚴苛的步驟和途徑令一些人望而卻步,限制了佛教擴大門庭、廣收弟子的范圍。而大乘是針對小乘過于清苦以及嚴格的戒律應運而生的。蘇北?!督z綢之路龜茲研究》指出:“因為大乘空宗不需要累世修行的艱苦努力,只須皈依三寶,禮拜如來,就能達到目的??墒强兆诎咽裁炊伎樟?,不僅不承認物質的存在,甚至連佛教徒賴以寄托的真如、佛性、涅槃都空掉了,這對麻痹老百姓也失去了應有的誘惑力,甚至連對宗教家也斷絕了奔頭?!盵44]這是大乘佛教產生的弊端,為了應對這種弊端,印度又產生了用以彌補空宗的“有宗”,玄奘前往印度一心追尋的,正是有宗中最杰出的代表《瑜伽師地論》。有宗和空宗沒有任何本質上的區別,但有宗在承認“我法兩空”并否認物質世界的同時,保留了“真如佛性”的“有”。因此,大乘佛教所缺失的,正是玄奘所要尋找的。

同時,在龜茲與中原文化不斷交往的過程中,漢傳佛教對于大乘佛教的秉持也影響了龜茲的佛教文化。盛唐時期,中原王朝對于西域的統治與管理,使得漢傳佛教不斷在西域各地傳播。龜茲處于絲綢之路的要沖,是西域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受到了東西方不同方向的文化沖擊,尤其是受中原文化影響較深,龜茲在不斷吸收融合中形成自己獨特的文化。我們在充分肯定龜茲為西域佛教中心之一、對中原佛教文化產生了重要影響的同時,也不能否認漢傳佛教對龜茲佛教文化所產生的影響。而玄奘,正是這股“回流”中最杰出的代表。

玄奘的出現,代表了大乘佛教在中原數百年的傳承之下所呈現出的文化系統,也是在無數中原僧侶共同努力之下所結出的果實。我們應看到,佛教對中原文化、政治、宗教等方面產生了強烈刺激,而這種刺激通過諸如法顯、玄奘等舍身求法的僧人傳至西域,也通過絲綢之路上的商賈、信使等人在不經意間帶到西域,并且以一種易于接受的狀態對西域佛教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交流的目的是為了促進彼此的發展,佛教文化也是這樣。東西雙方在傳播、繼承、回流的不間斷的動態過程中實現融合和發展,這是人類文明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佛教藝術殿堂——昭怙厘大寺

玄奘經過龜茲國時,記載其伽藍百余所,昭怙厘大寺便是其中之一。昭怙厘大寺,又作雀離大清凈、雀梨大寺,即今天的蘇巴什佛寺遺址,位于新疆庫車縣城東北雀勒塔格山南麓,源出于雀勒塔格山口的銅廠河從佛寺中間貫穿而過,沖積出一塊臺地,成為佛寺的奠基之地,并將佛寺分為東、西兩部分?!洞筇莆饔蛴洝酚涊d:“荒城北四十余里,接山阿隔一河水,有二伽藍,同名昭怙厘,而東西隨稱?!盵45]

蘇巴什佛寺始建于魏晉時期,至隋唐時盛極一時?!疤K巴什”是維吾爾語,意為“水的源頭”,這里是西域地區保留至今規模最大、保存最完整、歷史最悠久的佛教建筑群遺址。根據《大唐西域記》的記載,這里僧徒清肅,勤勉修行,佛像也裝飾得十分精妙。在東邊的佛堂中有一塊寬2尺余的玉石,顏色黃白參差,形狀像個海蛤,令玄奘驚喜的是玉石表面有一個佛足履的印跡,在齋戒日時常發出明亮的光芒??梢娦实竭_之時,蘇巴什佛寺非常昌盛。今天蘇巴什佛寺遺址的西寺,尚且保存著佛塔、佛殿、僧房等建筑,多為土坯砌筑,東寺遺存較少,規模相對較小,主要有佛堂、僧房,以及北、中、南三座佛塔,東西兩寺隔河相望。

《大唐西域記》中關于龜茲國“管弦伎樂,特善諸國”的描寫最為鮮明生動。樂舞是龜茲文化的精髓,在蘇巴什佛寺也有所體現。1903年,日本大谷光瑞探險隊在新疆庫車縣城東北的蘇巴什佛寺遺址進行挖掘,出土了大量文物。其中一具舍利盒尤為令人矚目。舍利盒后被探險隊的堀賢雄、渡邊哲信帶到日本,現藏于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盒蓋上有4個用聯珠紋組成的環狀圖案,其中繪有有翼天使,其形象與斯坦因在米蘭佛寺遺址發現的有翼天使壁畫和阿富汗哈達佛寺遺址窟頂的有翼天使相像。四個童子分別演奏篳篥、豎箜篌、五弦琵琶、曲項琵琶。盒身一周則繪由21人組成的樂舞圖,充分體現了當時龜茲的歌舞藝術。

學者推測此畫面正是流行于龜茲以及中原等地的潑寒胡戲。潑寒胡戲傳入中原之后,在貴族與庶民之間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中原的音樂文化,古典詩詞都與之有著密切的關系。牛龍菲《古樂發隱——嘉峪關晉墓室磚畫樂器考證新一版》說道:“在絲綢之路上,各國各民族的音樂文化西傳、東漸、播布、回授,猶如機梭織錦一樣,往返來復編織著奪目的絢爛圖紋,閃耀著奇幻的迷人光彩?!盵46]金秋《絲綢之路樂舞藝術研究》則將其形象地比喻為“佛光下文化認同”的樂舞,指出龜茲樂舞呈現出希臘、波斯、印度、龜茲本土樂舞的多層次光彩。[47]

蘇巴什佛寺也埋藏了不少秘密,它對于我們了解龜茲古國的社會生活、風俗文化提供了豐富的資料。1978年,在蘇巴什佛寺遺址群,考古工作者清理了一座依附于大型塔廟而建的墓葬,墓主人的彩繪木棺以及土木結構的墓室,出土的文物證明了墓主特殊的社會地位和身份。最引人注目的是墓主人頭骨有人工變形的特征,墓主為女性,20-25歲,她的前額被擠壓,從頭蓋骨上與下巴根部垂直的地方到眉骨處呈一斜平面,前額扁平而寬,生前人工所致變形的痕跡非常明顯。這次考古發現充分證實了玄奘《大唐西域記》有關龜茲“以木押頭”習俗的記載,這種用木板擠壓嬰兒的頭,使其變得扁薄的風俗,明顯是受到外來文化影響。這種風俗在漢晉以來東北其他民族中也有所流傳,根據《晉書·辰韓傳》的記載,在辰韓也有“初生子,便以石押其頭使扁”[48]的習俗。

鳩摩羅什與克孜爾石窟

克孜爾石窟位于新疆拜城縣克孜爾鎮東南7千米明屋塔格山的懸崖上,南面是木扎特河河谷,曾經對龜茲的佛教文化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在克孜爾石窟前,佇立著一座高約5米的銅像,呈沉思狀,表情泰然,他就是出生于龜茲、足跡遍布西域、中原,極大地推動了佛教事業的高僧鳩摩羅什。

鳩摩羅什的“色”與“空”

西行之前,玄奘熟讀歷代譯經大師留下的作品,鳩摩羅什是令他印象最深刻的一位,也是促使他西行的直接動力之一。玄奘在高昌時與麴文泰交談中提到“讖、什鐘美于秦涼”,指的就是高僧支婁迦讖和鳩摩羅什,崇敬之辭溢于言表。鳩摩羅什開創了中原首次大規模的譯經活動,他對佛經的闡釋不受梵文本義的過分約束,開創出一種適合于中原傳播的模式。但在唐代,這種模式的不足之處被展現出來,玄奘對此極為敏銳,原本是貼近中原思維模式的譯經方式卻在這時盡生錯訛,玄奘決定修正佛經。此時他踏上鳩摩羅什出生之地,情緒激動不已,對鳩摩羅什所有的記憶涌現出來。

鳩摩羅什出生于龜茲,父親鳩摩(羅)炎為印度婆羅門種姓,本可襲位國相,但“國破,遠投龜茲”,母親是龜茲公主白氏,篤信佛法。鳩摩羅什從小受到母親的熏陶和教育。相傳一次偶然的機會母親出城游玩,看到遺落在草叢間的荒骨,幡然醒悟,“欲念之火猶如地獄之火”,總有一天會將肉體化為白骨,散落在枯草間,身為龜茲公主的母親隨即決定出家。鳩摩羅什7歲時,也效仿母親,出家修行。他天資聰穎,很快出類拔萃,不僅對師父的講解很快通曉,甚至一些常人難以覺察之處,鳩摩羅什也洞若觀火。

9歲時,母親帶著他越過蔥嶺來到罽賓,拜槃頭達多為師,學習小乘佛教。而后,母親又帶領他輾轉蔥嶺東西。12歲時,鳩摩羅什與母親在返龜茲途中駐留疏勒,遇到大乘佛教名師莎車王子須利耶蘇摩,鳩摩羅什為大乘佛教深深折服,從此傾心大乘佛教。癡迷大乘佛教的鳩摩羅什,他所談論的諸如“諸法由緣而生,沒有自性,故為空”“五陰十八界等感覺與色相皆為名稱,而非實有”等大乘佛教經典,令聽法者感嘆,眾人相見恨晚。此后,母親決定前往天竺,在離開之前曾告誡他,大乘佛教的傳播當在東土,于是,留在龜茲的鳩摩羅什開始靜待前往東土傳法的時機。

當時鳩摩羅什已經在龜茲獲得了崇高的榮譽,西域各國國王都來迎請他,彎腰側身,請鳩摩羅什踩著他們的背登臺講法,神俊之名在廣闊的西域之地流傳開來。鳩摩羅什沒有意識到,前往東土的契機很快到來,但不幸沾染著佛家之人不愿看到的血腥。隨著中原地區的分裂割據,整個西域局勢面臨著新的變局。建元十八年(382)九月,前秦苻堅派驍騎將軍呂光等人攻入西域,討伐焉耆、龜茲等國。苻堅囑咐呂光,可將“陰陽之才”鳩摩羅什帶回中原,輔佐王政。呂光攻破了龜茲國,國王白純戰死,鳩摩羅什被俘虜。呂光并不信佛,對于鳩摩羅什的佛教學識與地位絲毫不感興趣。這位“沒有文化”的將軍,只是龜茲葡萄酒的忠實信徒,每日的樂趣就是喝得酩酊大醉,或者找這位沉默寡言的僧人聊天,或者命人對其大加戲弄,甚至將龜茲公主嫁與鳩摩羅什,并強迫他們同房,致使鳩摩羅什成為“破戒僧”,呂光以此來滿足自己扭曲的獵奇心理。

呂光東歸之時,聽聞苻堅被殺,前秦滅亡,于是割據涼州,自立為涼王,建立后涼政權,鳩摩羅什也留滯涼州17年,成為后涼占卜吉兇的“算命國師”。在此期間,鳩摩羅什苦心學習漢文典籍,他天性聰慧,精通數國語言,佛教與人生經歷的積淀與融合為他以后翻譯佛經奠定深厚的基礎。后來姚萇在長安稱帝,建立后秦,誠心邀請鳩摩羅什前往長安,但鳩摩羅什受到呂光父子的囚禁,無法東行。傳說他講經說法的場所就在今武威市城北大街西側的羅什寺塔。不僅如此,羅什寺塔還是其舌舍利保存之地。相傳鳩摩羅什生前在講經說法時常說:“只采蓮花,莫取臭泥?!彼谒狼捌鹗模骸叭羰俏业淖g經和說法不離佛祖本意,死后唯有舌頭不爛?!逼涫砘鸹螅旰脽o損的舌頭使這個故事蒙上一層神秘的色彩。鳩摩羅什去世后,骨灰安放在長安城外的一座墓塔中,舌頭本來準備被護送回他的故鄉龜茲國,但在武威被攔截,如今就放在這座羅什寺塔中。塔高約30米,共12層,與中國其他地區高大威武的塔相比顯得小巧玲瓏,樸素的塔檐垂掛著鈴鐺,在風中仿佛還能聽到一代佛學大師沉靜的講經之聲。

后秦弘始三年(401),姚興派隴西公姚碩德兵逼涼州,終于將鳩摩羅什迎回長安,并將逍遙園作為鳩摩羅什的譯經之處。58歲的鳩摩羅什終于擺脫了“算命國師”的身份,在長安開始了自己輝煌的譯經事業。姚興對傲岸出群、篤厚仁義的鳩摩羅什格外重視,對他心懷眾生、謙虛處事的佛家關懷倍加推崇。從某種程度來講,姚興對于鳩摩羅什,算是有知遇之恩。中國最早的譯經活動是分散的、無組織進行的,鳩摩羅什開啟了中國大規模的、系統的翻譯佛經活動。姚興為鳩摩羅什成立了一個近5000人的道場,共譯出74部384卷佛教經籍。鳩摩羅什運用“達意”的手法,在梵語與漢語之間不便互通的地方,尊重原意,大膽增刪,這些經籍成為中土民眾樂于接受和受歡迎的佛經譯本,這些譯經活動是中國佛教譯經史上興起的第一個高峰。

鳩摩羅什熟知佛教經典,通曉漢語,譯經進展得非常順利。同時,姚興又委派800余人輔助他。據說,譯出之后,鳩摩羅什手持梵本,而姚興手持譯本,二人互相校對,直到新出文字皆圓融無礙才罷休。鳩摩羅什先后譯出了《小品》《金剛波若》《十住》《法華》《維摩》《思益》《首楞嚴》《持世》《佛藏》《菩薩藏》《遺教》《菩提無形》《呵欲》《自在王》《因緣觀》《小無量壽》《新賢劫》《禪經》《禪法要》《禪要解》《彌勒成佛》等300余卷經籍,成為后世佛教發展的奠基之作。鳩摩羅什通過譯經也深刻感受到西域修辭文體與中原語法的不同,這是他極為慎重之處。他認為,如果只是將梵語譯為漢文,文采就失掉了,雖然能譯出大意,但風貌迥異,就像“嚼飯哺人”,失了原味,還令人嘔穢。而那種“心中孕育明德,流芳遍及四處,鸞鳥鳴于孤桐,輕音響徹九天”般的語言,才是他譯經的信念和宗旨。

玄奘來到龜茲國時,對于鳩摩羅什譯經理念的不同看法雖未表露,但從《大唐西域記》末尾的《記贊》一篇中可看到當時玄奘的態度,其弟子辯機提道:“法師之譯經,亦猶是也,非如童壽逍遙之集文,任生、肇、融、睿之筆削。況乎園方為圓之世,斫雕從樸之時,其可增損圣旨,綺藻經文者歟?”鳩摩羅什較為自由、辭藻富麗的譯經風格是玄奘譯經所不提倡的,他們之間對于佛經的闡釋態度也出現了較大差距。

鳩摩羅什對佛教經典的翻譯,或許并不像辯機所言,可以妄加刪改,而是在譯著中存在著巨大的生長空間,是在對人類本性的認知以及他自己凝數十年心血,親身經歷的基礎上融合而成,是他對生與死的感悟,對“色”與“空”的感悟。鳩摩羅什一生都在“色”與“空”交織的世界里掙扎,“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不僅是鳩摩羅什在佛教的創見,也是他經歷的整體概括與人生信念的折射。

克孜爾石窟

有一枚鑰匙

藏在克孜爾石窟

騎鶴的人

守護著樺皮文書和婆羅米文

一路上,拾取了

奔殂的心跳,一路上和鳩摩羅什

焚音高唱

——節選自葉舟《敦煌詩經》

當鳩摩羅什在西域聲名鵲起之時,正是龜茲佛教發展臻至鼎盛的時期。位于今天拜城縣明屋塔格山懸崖中段的克孜爾石窟,是中國開鑿最早、延續時間最長的石窟之一,其盛大的規模是在歷代龜茲王的不斷扶持之下形成的,是佛教傳入西域時的重要物質載體。玄奘在這里停留兩個月有余,多數時間或許是在克孜爾石窟度過的。這座石窟對于他來講,已有近400余年的歷史了,歷代圣賢在這里修習佛法,講經譯經,圣跡難求,玄奘異常興奮。

克孜爾石窟約開鑿于3世紀,分為早期和晚期兩個開鑿時期。早期石窟開鑿于3—6世紀,類型主要有中心柱窟、大像窟、方形窟以及僧房窟,窟內的塑像和壁畫的素材多為部派佛教;晚期石窟開鑿于6—8世紀,壁畫中融入了鮮明的中原文化風格,題材是玄奘最崇奉的大乘佛教,佛教的發展掀起了新高峰??俗螤柺哂泄任鳌⒐葍?、谷東和后山四區,現存洞窟230多個,層層疊疊,高低錯落,在長約3千米的懸崖上熠熠生輝。

在維吾爾語中,克孜爾石窟又名“克孜爾明屋依”,意為坐落在克孜爾的千間房子。在玄奘眼里,這里確實是需要千間房子來滿足各式各樣的用途。他穿過禮佛的支提窟,可以看到起居的毗訶羅窟,有時候也會去悄悄拜訪禪窟,默不做聲去觀看那些苦修之人。他對于儲藏糧食的倉庫窟沒有興趣,他更愿意去看那些羅漢窟,這里埋放著僧侶的骨灰,也時常會勾起他對生命短暫的思索,從而無數次地提醒自己堅定前往佛國的信念。

玄奘在克孜爾石窟不僅經常遇到潛心修行的僧侶,也遇到無數前來拜佛的俗眾信徒,《法苑珠林》記載:“若于四衢道中,多人觀處,起塔造像,可作念佛善福之緣。”這也正是石窟佛像修建的初衷。通常情況下,這些信徒最愿意前往中心柱窟??俗螤柺咧行闹吲c印度的支提窟有一定的淵源關系,但主要是龜茲佛教信仰與本地地質、地貌特點相結合的產物。中心柱窟內壁畫通常是釋迦牟尼的種種事跡,玄奘進入主室后,首先對著正壁上的主佛釋迦牟尼虔誠參拜,繼而移步觀賞兩側壁和券頂的釋迦牟尼事跡,這些故事玄奘早已爛熟于心。這些內容卻無不體現出小乘佛教的精髓,他們“說一切有部”,只承認現世的釋迦牟尼佛和彌勒菩薩,尊崇一佛一菩薩,“唯禮釋迦”,這讓大乘佛教的忠實信徒玄奘多少有些困惑,與木叉毱多的辯論又一次浮現在眼前。

追隨著玄奘的腳步,我們參觀完正壁上的佛像,轉身通過甬道右側,進入后室,黑漆漆的洞室在微弱的光線中,映入眼簾的是巨大的釋迦牟尼涅槃像,佛祖表情坦然自若,眾弟子哀傷不已。離開后室,我們與主室前壁的彌勒相遇。這個完整的觀覽順序,僧侶們數年如一日地重復著,等待著徹悟的那一天。千百年來,禮拜主尊,觀佛“本生”“因緣”和“佛傳”,緊接著觀“涅槃”和“未來世”彌勒的程序,也已經成為信徒們的必修課。

克孜爾石窟壁畫規模大,繪制精美,其內容主要有天相圖、本生故事、因緣故事、說法圖、涅槃圖、焚棺圖、伎樂天以及大大小小的供養人圖像。如精美的第8窟,大唐的盛世氣象已經滲透進與長安相隔數千里的石窟壁畫中去。這是一個支提窟,即中心柱窟,券頂精美的菱形格圖案講述著動人的佛本生故事,是龜茲壁畫藝術的獨創。入口處的上方繪有“說法圖”,其中雍容華貴的飛天形象透出大唐積極向上的氣息與本土藝術特色相結合的特點。據說這個石窟的供養人是十六身佩劍武士的畫像。20世紀初,這些畫像已經被德國所謂的“探險隊”剝走,現存德國柏林亞洲藝術博物館,我們在克孜爾石窟無緣看見。

此時玄奘徜徉在佛教藝術世界里,還無法預料這里很快將淪為硝煙彌漫的戰場。8世紀中期,唐與吐蕃爭戰不休,由于駐扎在柘厥關的軍隊把守天險、恪盡職守,吐蕃兵被攔截在克孜爾石窟一帶,他們在這里肆意妄為,在石窟的壁畫上刻上吐蕃人勇武善戰的形象。而飽受蹂躪的僧侶們紛紛逃亡,奔往安西都護府附近的更為安全的庫木土拉石窟繼續修行,曾經信徒如織的克孜爾石窟日薄西山,終遭廢棄,那些熠熠生輝的佛像、壁畫、圣賢遺跡都在時空中定格,直到明屋塔格山的灰塵將其覆蓋,靜待重見天日的那一天。

20世紀以來,中西方對于西域歷史遺存的考察進入了高峰期。德國勒柯克、格倫威德爾將近500平方米的壁畫切割下來,并運往德國;緊接著斯坦因、橘瑞超等人也沒有放過克孜爾石窟精美的壁畫,貪婪肆意地切割、偷盜。直到1928年,國人才開始重視對克孜爾石窟進行保護,黃文弼到此考察兩周。不久之后,韓樂然擔負起重任,來到此地。在克孜爾石窟第10窟的北壁上,至今留存著韓樂然在這里考察時留下的題文,流露出他來此地堅守的決心,以及考察、搜集資料的歷程,更是展現了他對后人保護發揚克孜爾石窟的心愿寄托。他先后在克孜爾石窟考察、工作兩個月有余,臨摹大量壁畫,收集寶貴資料,成為克孜爾石窟搶救事業的先驅。此后,對石窟進行的研究、整理、保護工作卻未曾斷絕。2014年6月22日,克孜爾石窟作為中國、哈薩克斯坦和吉爾吉斯斯坦三國聯合申遺的“絲綢之路:長安—天山廊道的路網”中的一處遺址點成功列入《世界遺產名錄》,從此,克孜爾石窟迎來了新的發展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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