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新語》的成書年代與十三行
“十三行”之名,始見于屈大均的《廣東新語》及其中引用的《廣州竹枝詞》。因此,考訂《廣東新語》的成書時間,有助于解決“十三行始于何時”這個懸案。彭澤益先生將十三行始起的時間定為康熙二十六年(1687)左右或稍后,但未說明依據,看來是受了朱希祖的影響。但朱說本屬臆測,并無確據而不足采信。
幸而屈大均在其著述中,為我們提供了可靠的線索。
第一,《廣東新語》卷14云:“往者海道通行,虎門無阻。閩中白艚、黑艚盜載谷米者,歲以千余艘計,甚為廣人大患。今也邊禁既嚴,艚船稀至。”可知《廣東新語》成書時的“今”,海禁仍嚴,海道難通,虎門有阻,即在康熙二十三年(1684)開放海禁之前。
第二,卷2“遷海”條云:“(上文敘遷海經過)戊申三月,有當事某者,始上展界之議……于是孑遺者稍稍來歸,相慶再造。”按康熙元年(1662),清廷下令廣東沿海居民內遷50里;康熙三年(1664)再遷30里。康熙七年(1668),廣東巡撫王來任上疏請求復界。康熙八年(1669),清廷下令允許部分地區復界,即允許康熙三年的遷界地區得以恢復原籍,但康熙元年的遷界地區尚屬于界外禁區,直至康熙二十二年(1683),才宣布廢止“遷界令”。
《廣東新語》之記遷海,下限為緊接王來任上疏一事之后,敘及1669年的部分復界(“稍稍來歸”),而未提1683年的全面復界,說明成書是在1683年之前。屈大均在該書《自序》中說:“然而何以新為名也?曰,吾聞之君子知新,吾于廣東通志,略其舊而新是詳,舊十三而新十七,故曰《新語》。”
如果“遷海”這樣一件大事又有新的發展變化,屈大均絕不會略而不述。
第三,《廣東新語》記述當時的海外貿易狀況,尤其值得重視。寫作年代略早的《廣州竹枝詞》(由其為《廣東新語》引用可知)中,亦有同類內容。為說明問題,筆者不厭其煩,引錄如下:
1.“……蠔鏡(澳門)獨為舶藪……澳人多富,西洋國歲遣官更治之。諸舶輸珍異而至……每舶載白金巨萬。閩人為之攬頭者分領之,散于百工,作為服食器用諸淫巧以易瑰貨,歲得饒益。向者海禁甚嚴,人民不得通澳。而藩王左右陰與為市,利盡歸之,小民無分毫滋潤,今亦無是矣。”
2.“故今之官于東粵者,無分大小,率務朘民以自封。既得重貲,則使其親串與民為市……于是民之賈十三,而官之賈十七……民之賈日窮,而官之賈日富。官之賈日富(疑當作‘民之賈日少’),而官之賈日多。遍于山海之間,或坐或行,近而廣之十郡,遠而東西二洋,無不有也。”
3.“又廣州望縣,人多務賈與時逐,以香、糖、果、箱、鐵器、藤、蠟、番椒、蘇木、蒲葵諸貨,北走豫章、吳、浙,西北走長沙、漢口,其黠者南走澳門,至于紅毛、日本、琉球、暹羅斛、呂宋,帆踔二洋,倏忽數千里,以中國珍麗之物相貿易,獲大贏利。”
4.“閩、粵銀多從番舶而來……閩、粵人多賈呂宋銀至廣州。攬頭者就舶取之,分散于百工之肆,百工各為服食器物償其值。承平時,商賈所得銀皆以易貨。度梅關者不以銀,捆載而北也……今也關稅繁多,諸貨之至吳、楚、京都者,往往利微折資本,商賈多運銀而出。”
5.“廣之線紗與牛郎綢、五絲、八絲、云緞、光緞,皆為嶺外、京華、東西二洋所貴。予《廣州竹枝詞》云:“洋船爭出是官商,十字門開向二洋。五絲八絲廣緞好,銀錢堆滿十三行。”
6.“舊例貢舶三艘至粵……一貢則其舶來往三度,皆以澳門為津市。”
7.“東粵之貨,其出于九郡者,曰廣貨;出于瓊州者,曰瓊貨,亦曰十三行貨;出于西南諸番者,曰洋貨。”
8.“澳門所居,其人皆西洋舶夷。”
9.“粵之席,以西洋茭文者為上。其草隨舶而至,澳人得之亦能織。”
10.“賀蘭(荷蘭)舶嘗至廣州,予得登焉……賀蘭從古未至……此年數至廣州,其頭目號曰白丹。”
11.“十字錢多是大官,官兵枉向澳門盤。東西洋貨先呈樣,白黑番奴擁白丹(原注:白丹,番酋也)。”
據史籍記載,由崇禎十三年(1640)至清初開放海禁之前,除貢舶可入廣州外,澳門是廣東海外貿易的唯一口岸。順治四年(1647),戶部議復兩廣總督佟養甲疏言:“佛郎機國人寓居濠鏡,以攜來番貨與粵互市,蓋已有年。后深入省會,至于激變,遂行禁止……應仍照前明崇禎十三年禁其入省之例,止令商人載貨下澳貿易,得旨準行。”但開禁設關之后,情況已完全改變。“伏查香山縣澳門下,上至沙窩頭,下至娘媽閣,地闊浪平。現今澳夷各洋船皆在此停泊,安穩無虞。況從前洋艘原泊此地。緣康熙二十五年(1686)粵海關監督臣宜爾格圖據澳夷目委羅多等結稱:‘澳門原設與西洋人居住,從無別類外國洋船入內混泊。’題部復準。故至今各洋船皆移泊黃埔。”
《廣東新語》和《廣州竹枝詞》所記的海外貿易,時間跨度頗大,從“承平時”(明末變亂之前)至“今”(《廣東新語》成書時)。但有一點很明確,即廣東海外貿易(“貢舶”除外)至“今”,仍是以澳門為唯一口岸,而只字未提黃埔。這是它們寫成于1686年以前的一個有力證據。須知屈大均長期居住的番禺縣茭塘司沙亭鄉,正位于黃埔下游不遠處,珠江主航道南岸,為由虎門出入黃埔及廣州內河的海船必經之地。如果他寫《廣東新語》時,外國商船已開入黃埔停泊,絕對不會置若罔聞,全無反映。
至于上引第10條所記曾入廣州的荷蘭船,則是“貢舶”,自然不在此限。“順治十年(1658)暹羅國有番舶至廣州,表請入貢。是年復有荷蘭國番舶至澳門,懇求入貢。時鹽課提舉司白萬舉,藩府參將沈上達以互市之利說尚王,遂咨部允行。乃仍明市舶館地(按:即廣州懷遠驛)而厚給其廩,招納遠人焉。”“(順治)十二年(1655),復準廣東撫臣題稱,荷蘭國遣使賚表入貢,該撫量差官員兵丁,護送來京。”
與屈大均所記相符。
又第4條記“閩、粵人多賈呂宋銀至廣州”,與第1、3兩條對照,即可知系指閩、粵的“攬頭”到澳門取“番舶”上的呂宋銀運回廣州,至“今”仍然如此。這恰好證明當時“番舶”仍只能開到澳門,而不能到廣州黃埔。
彭澤益先生解釋“洋船爭出是官商,十字門開向二洋”,謂“此句是說廣州外貿通‘東西二洋,海舶屯聚,皆于此為歸束焉’”,似與事實有出入。“澳南有四山離立,海水縱貫其中成十字,曰十字門,故合稱澳門。”“虎門屬蕃舶入中國道……而澳夷出入洋則不于虎門,于十字門。二門俱斜直老萬山,十字門特近澳也。”
屈大均本人也說得很清楚:“南海之門最多。從廣州而出者曰虎頭門,最大……此中路之海門也……從香山而出者曰金星,曰上十字,曰下十字……此西路之海門也。”
“廣州……海亦有三路,分三門,而以虎頭為大門……門在廣州南,大小虎兩山相束……東西二洋之所往來,以此為咽喉焉。”
可見,從廣州出海,只經虎頭門(簡稱虎門,注意不要與虎跳門混淆)而不經十字門;同樣,從澳門出海,也只經十字門而不經虎頭門。打開地圖,即可一目了然。因此,“洋船爭出是官商,十字門開向二洋”顯然指的是“澳門外貿”而非“廣州外貿”。如果從廣義上理解,當然也未嘗不可說是“廣州外貿”,但這是以澳門而不是以廣州為港口的“廣州外貿”,否則就應該說“虎頭門開向二洋”了。
第四,屈大均康熙十八年(1679)客居南京時,有詩云:“交廣春秋我亦成,南方異物多經營。”所謂“交廣春秋”、“南方異物”,絕非泛泛之詞,從屈大均生平著述來看,唯《廣東新語》一書足以當之。按康熙十七年(1678)屈大均居粵,《廣東新語》最遲亦當于是年在粵完成,然后始北上。
又,尚之信在康熙十五年(1676)叛附吳三桂,康熙十六年(1677)6月勢窮降清,從此被置于清廷入粵軍隊監視之下,康熙十九年(1680)被賜死。從上引第1條云“藩王左右陰與為市……今亦無是矣”,可知當時尚藩行動已受限制,被迫停止了與澳門的非法貿易,故《廣東新語》的成書,亦不會早于1677年下半年。
綜合上述四點,我們可以肯定,《廣東新語》成書于開放海禁之前,準確地說,當在1678年或1677年下半年。因此,《廣東新語》中提及的十三行,也應出現于1678年之前。另有資料記載,與十三行密切相關的“公行”機構在尚藩踞粵時期也已成立,為尚藩所操縱。以往認為十三行和公行均出現于設立粵海關之后的“定論”,實有重新商榷的必要。
彭澤益先生曾引用大量資料指出,清初海禁時期尚藩官僚商業資本從事的海上走私貿易活動規模很大,利潤也很豐厚。《廣東新語》和《廣州竹枝詞》的有關記述使我們對這一時期的海外貿易有更多的了解。根據這些資料,可以肯定,十三行和公行在這一時期已出現,作為尚藩操縱下的“官商”組織,控制了幾乎全部海外貿易。當時十三行的經營范圍較廣,華洋貿易不分,故有“出于瓊州者,曰瓊貨,亦曰十三行貨”之說,證明“瓊貨”亦為十三行所經營。迨尚藩削平,除個別大官商如沈上達被處死以外,尚有不少十三行商人改換門庭,又成為粵海關轄下的官商了。
(刊于《廣東社會科學》198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