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創作的準備
- 意趣神色:《牡丹亭》創作論
- 黃天驥
- 17708字
- 2020-10-28 15:18:21
從“開場白”說起
《牡丹亭》的第一出,題為《標目》。這是全劇的“開場白”。作者要在戲劇情節展開之前,表明自己創作的目的,以及介紹故事大綱的意思。
我國元明時代的戲曲,在“開場白”的處理上,有兩種不同的形態。元代的雜劇,每劇四折,篇幅較短。開場時,由劇中次要人物或主要人物上場。上場時一般念幾句“定場詩”,作自我介紹。跟著便展開戲劇沖突。像《漢宮秋》的“楔子”,先由番王上場,自報家門,表明要和漢朝結盟。跟著由毛延壽和漢元帝上場,表明要選美,讓天下獻上美人圖。在第一折,毛延壽又上場,說“某毛延壽,領著大漢皇帝圣旨,遍行天下,刷選美女”。其后,每折的人物登場,總要重新自報家門,并向觀眾簡略介紹自己在前場干了些什么,卻又不嫌重復。在今天看來,這做法實在拖沓。
不過,元雜劇這一開場和人物登場方式,說明了它在演出時的特點。首先,上演的時間不長,不容情節復雜,也無法細致地描寫人物的性格和人物內心的世界。其次,演出的地點,是開放性的。觀眾可以有先有后,隨時隨地入場。因為元雜劇的表演,重在聽演員的歌唱伎藝,試看《青樓集》里對演員評價的重點,便可知道當時觀眾更著重“聽戲”。為了讓遲來的觀眾,對故事和人物也有所了解,便需要讓演員翻來覆去不厭其煩地自報家門。顯然,元雜劇“開場白”的特色,是受到當時戲劇演出的時空制約的。
而南戲,其后演進為“傳奇”,這一戲曲形態的出現,其開場的處理,便不同于元雜劇了。南戲和傳奇的篇幅,比雜劇長得多,它所容納的故事情節,也比雜劇豐富復雜得多。演出的場所,也逐步由市井的勾欄瓦肆,進入相對封閉的院落或廳堂,觀眾的流動性也大大減小。當然,觀眾也可以一邊飲酒閑聊,一邊看戲,但總是相對固定地盯著舞臺,不至于像元雜劇的看客那樣,像潮水般進進出出。這一來,人物角色頻繁地“自報家門”的形態自然消失。反而為了讓觀眾對劇情有所了解,在開場時,先把全劇梗概,作簡略的介紹。這介紹劇情的角色往往由“副末”擔任,所以這段開場白,多稱為“副末開場”,或稱“家門始末”,或稱“敷演大義”。說法不同,實質都屬現代語義的“開場白?!?
這擔任宣告“開場白”,作為介紹人或主持人的角色,多數以戲劇局外人的姿態出現,他起著報幕的作用,往往首先或發表一通感慨,或直接表白編劇者對人生、藝術的態度。跟著,便向觀眾扼要地敘述劇情,讓觀眾在觀看戲劇演出之前,就對全劇的發展有所了解。這就是說,觀眾在戲劇矛盾展開之前,已經大致知道它發展的方向,已經知道人物的命運,已經知道故事的結局。這一位作為主持人的“副末”,有時則以編劇或班主的身份出現;有些戲,此人還會進入劇情,擔當劇中的一個角色。例如清初的傳奇《桃花扇》,報幕人“老贊禮”,后來又成了劇中人,在演出的過程中穿插。但他在該戲的開幕時,也和其他戲一樣,起著發表感慨和介紹劇情的作用。
傳奇的“開場白”,有“定場”的意義。它宣告演出開始,讓擾擾嚷嚷的觀眾安靜下來。在早期的南戲,這開場的模式比較冗長。像《張協狀元》和《小孫屠》,除了副末作了一番廣告式的自吹自擂,吸引觀眾,介紹劇情以外,還和“后房子弟”作一番對答,強調即將演出的劇目名稱之類,加深觀眾的印象。
在早期的南戲中,在直接讓觀眾了解作者創作主張的過程時,一般還會帶上幾句勸導觀眾應該及時行樂,或者要遵守封建道德之類的話語。像《小孫屠》提出:“白發相催,青春不再,勸君莫羨精神,賞心樂事,乘興莫因循?!薄稄垍f狀元》提出:“韶華催白發,光景改朱容,人生浮世,渾如萍梗逐西東?!币话銇碚f,早期南戲一般都是一開頭便向觀眾宣揚及時行樂的思想居多。而要行樂,就應娛樂,就該看戲。顯然,早期南戲,都把娛樂性視為戲曲表演的重要因素。
到元明之交,社會風氣有了很大的變化,戲曲創作思想的主流,趨向重視教育的功能。戲曲創作注重教忠教孝,宣揚儒家思想。像早于《牡丹亭》兩百多年出現的元末劇作家高則誠的《琵琶記》第一場,就作如下處理:
(末上白)【水調歌頭】秋燈明翠幕,夜半覽蕓編。今來古往,其它故事幾多般。少甚佳人才子,也有神仙幽怪,瑣碎不堪觀。正是不關風化體,縱好也枉然。論傳奇,樂人易,動人難。知音君子,這般另作眼兒看。休論插科打諢,也不尋宮數調,只看子孝共妻賢。驊騮方獨步,萬馬敢爭先。
這番話,是高則誠明確地告訴觀眾:戲曲創作,要和“風化”有關,要宣揚儒家提倡的倫理道德。他創作《琵琶記》的主觀意圖,就是要贊美“子孝共妻賢”的。至于他那封建說教的意圖是否達到,作品的人物形象和演出的客觀效果,是否和他主觀設想相一致,那是另一回事。
跟著,高則誠又讓末角以 【沁園春】一詞,扼要而完整地介紹劇中人趙五娘和蔡伯喈分分合合的故事。蔡伯喈辭試不從,辭婚不從,辭官不從;父母在鄉餓死,趙五娘上京尋夫,最后一門旌表。可以說,在故事人物登場之前。觀眾對劇情已經大致了解。一般來說,南戲、傳奇劇本開場的形態,都是如此。
我們翻開四百多年前英國莎士比亞的劇本,赫然發現,其開場處理,有時候竟與我國傳奇相近。像《羅密歐和朱麗葉》第一幕和第二幕,都有“開場詩”,致辭者上,約略介紹作者的態度和劇情。最后說:“交代過這幾句挈領提綱,請諸位耐著心細聽端詳。”不過,第三、四、五幕卻不設“開場白”。其他的劇本,例如《查理三世》《亨利八世》等,有時設“開場白”,有時沒有“開場白”。這說明,西方劇作家也知道劇本創作,可以根據需要,運用“開場白”這一方式。只是,他們卻沒有把“開場白”作為劇本的定式。
《牡丹亭》的第一出,名為“標目”。其開場模式,與《琵琶記》如出一轍。首先,湯顯祖讓末角上場,唱一曲 【蝶戀花】:
忙處拋人閑處住,百計思量,沒個為歡處。白日消磨斷腸句,世間只有情難訴。
玉茗堂前朝復暮,紅燭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
然后,這末角又以 【漢宮春】的詞牌,介紹了《牡丹亭》的劇情梗概。到第二出 【言懷】,生扮柳夢梅上,劇情才正式開展。
從《琵琶記》到《牡丹亭》,乃至其后的許多傳奇,總之,作為明清戲曲的主流劇種,其演出形態:在開場前明確表達作者主觀感情意圖,并且向觀眾們介紹劇本的故事內容,千篇一律,以此作為定式。這獨特的處理,很值得我們體味。它說明:第一,我國戲曲傳統的審美觀念,對戲劇沖突的進程,并不放在主要的位置。因為在觀看戲劇出之前,他們已從“末”的口中,知道了故事的發展。例如聽了 【漢宮春】,便知道劇中人杜麗娘,夢見柳夢梅。她死后又重生,最后正式成為夫婦。因此,觀眾真實并不必擔心,杜麗娘會不會被打進十八層地獄,永遠不得翻身。
讓觀眾先知道劇情的走向和結果,或者說,觀眾對戲的矛盾沖突,實在沒有什么“懸念”,因為觀眾早就知道了情節將要發生的一切。加上明清的許多劇本,都是按流行的小說或民間傳說改編的,觀眾對其故事梗概,也都早有所聞。如果按現代看戲或看影視的審美觀念看,觀眾對故事的矛盾沖突及其進程早已知道,那還什么看頭?
不過,從明清傳奇“開場白”的定式看,中國的觀眾,反正早就知道了故事內容,便更重視觀看作者是怎樣寫曲文和說白的,更重視演員是怎樣表演的。這樣的格局,既會讓觀眾投入劇情,又會居高臨下,以審視、欣賞的角度,觀看戲曲的演出,而不會像觀看話劇那樣,以全副身心透過“第四面墻”,進入劇中人的生活中去。換言之,有了“副末開場”的定式,讓觀眾早就知道劇情會如何發展,觀眾便既會投入劇情,又會跳出劇情,以審視的目光,以感性與理性結合的態度觀看演出。
在歐洲,德國著名的戲劇家布萊斯特,不是在觀看了我國近代戲曲的表演之后,提出“隔離效果”的理論么?其實,我國戲曲讓演員的表演與觀眾有所隔離的審美觀念,不僅表現在舞臺演出中,而且,早在明代傳奇的文本寫作中,在采用“副末開場”的定式中,已表明我國戲曲創作的審美趨向。當然,在創作過程中,劇曲作家也注意制造“懸念”,但更注重的,是如何表達懸念的問題。這一點,可以視為我國傳統戲曲創作的特色。
忙處拋人閑處住
《牡丹亭》第一出《標目》,末角上場,他實際扮演的是編劇者湯顯祖自己。這角色一開口便唱:
忙處拋人閑處住。
這一句,湯顯祖首先道出了自己創作《牡丹亭》時的生活狀況。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今天,江西撫州新修的湯顯祖墓,在春意盎然的江南氣色包籠下,顯得清幽而肅穆。我們可以摩挲石上苔痕,想象當年湯顯祖在玉茗堂前俯仰逡巡的情態;想象這位江南才子,或奮筆直書,或細掐檀板。甚至可以揣度經歷了“文化大革命”的劫難,在一抔黃土之下,埋藏著的到底是枯骨還是衣冠。但無論如何,我們不可能得知當年把辭章寫得文采飛揚,把柳夢梅寫得風流倜儻的湯顯祖,到底有著什么樣的容顏模樣?
幸而,在前人描繪的遺照里,我們看他是個面目清癯,頷下垂著稀疏的幾綹長須的瘦小老頭。他在《三十七》等詩篇中說過自己“初生手有文,清羸如多疾”“蹇予幼多病”,可見,他絕不是孔武有力的彪形大漢??墒牵悴粫氲玫?,在這文弱書生的肌膚里,支撐著的是一副錚錚鐵骨。他那疾惡如仇,不屑向權貴低頭,把唾手可得功名富貴視如敝屣的品格,堪稱屬于中華民族脊梁的一個方面,是中國傳統知識分子風骨的一種體現。
明嘉靖二十九年(1550)八月十四日,湯顯祖出生在江西臨川一個衣食豐足的讀書人家。他從小便飽讀詩書,文名早著,也養成了剛正不阿的氣質。他也和當時許多年輕人一樣:讀書,考試,落第;再考試,再落第。據說在二十八歲時,他第二次參加科舉,和沈懋學一起上京會考。那時,首輔大臣張居正想讓其子張懋修考上前三名,需要有些名士作為陪襯,也好給自己網羅羽翼。有人便向他薦了湯顯祖和沈懋學。這機會,有人求之不得,像沈懋學從此便平步青云。
誰知道,湯顯祖卻不識抬舉,不知好歹,不肯買賬,竟斷然拒絕了張居正的結納。這一來,自然也名落孫山。等到張居正死后的第二年,湯顯祖三十四歲,又一次參加考試,才得以考中進士,也開始步入官場,擔任南京太常寺博士的閑職。
像張居正這類丑聞,看來在明代的科場上時有發生,有人還據此寫成劇本,予以揭露。例如馮夢龍便重訂史槃的《夢磊記》,借宋代蔡京的行為,嘲諷明代科舉考試的黑暗。那蔡京為了讓其侄蔡嶷中舉,又知文景昭頗有文名。為了掩人耳目,硬是把根本沒有參加考試的文景昭,列為榜眼,以便襯托蔡嶷高中狀元。文景昭不服,當場揭穿蔡京的伎倆。這情況,與張居正招攬湯顯祖的行徑頗為相似。馮夢龍端出這樣的故事,也說明湯顯祖的遭遇并非偶然,說明貌似公正的科舉,實際上普遍存在著種種弊端。
老實說,湯顯祖被派到太常寺工作,算是歪打正著,這對他后來從事戲曲創作,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太常寺,是主管祭祀的機構,從其事者,要對音律有一定的研究。湯顯祖能廁身其間,說明他早就通諳音律,這也為他后來進行戲曲創作提供了條件。不過,終日與祭祀和音律打交道的他,對張居正死后朝廷上出現各種各樣激烈的紛爭,也一直是關注著的。身在江湖,心存魏闕,從來是受到儒家思想影響的中國知識分子的傳統。其后,湯顯祖遷任南京禮部主事,干的也是可有可無的閑差。
萬歷十五年(1587),北方大旱,南方大水。中原和山陜一帶,饑民以草木石粉為食。其后年年大疫大災,全國民眾無以為生。湯顯祖曾有詩云:“猶聞吳越間,疊骨與城厚。”“西河尸若魚,東岳鬼全瘦。江淮西米絕,流餓死無復?!保ā兑摺罚┊敃r以申時行為首輔的統治集團,不僅無心治理,反而相互鉤心斗角,賄賂公行。一些少數民族如蒙古部落俺答,又乘機南下竄擾。而中央政府束手無策,朝政亂成一鍋粥。那從來不理朝政的萬歷皇帝,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挖肉補瘡,左支右絀,可又想封住人們的嘴角,防止對他的統治有所不利。
就在官場面臨糜爛崩潰的時候,萬歷十九年(1591),天上出現了“掃把星”。彗星拖起長長的尾巴,在過去被認為是不吉之兆,官員也紛紛進諫。主政集團急了,反責備科道諸臣,沒有盡職,平常不提意見,彗星來了,便“歸過于上,市恩取譽,屢借風聞之語訕上要直”[14]。這提法,分明是要堵住人們的嘴,把進諫的奏草壓下去。
遠在南方作為閑官的湯顯祖,對朝廷連連亂局,本來是可以袖手旁觀的。但是,作為對社會家國有責任感和有抱負的知識分子,他一直憂心忡忡,覺得既吃了官家俸祿,也不能碌碌無為。在三十七歲時,他對自己目前的處境和將來的去向,曾有過打算,寫過《三十七》一詩。詩中自嘆:“陪畿非要津,奉常稍中秩?!钡韵胗幸环鳛椤T谒磥恚吧裰蓦m大局,數著亦可畢”。他希望一展身手,然后,“了此足高謝,別有煙霞質”。希望在放開手腳大干一番之后,便歸隱田園,悠然自得。這愿望,也是封建時代許多中國知識分子的共同理想和氣質。湯顯祖在詩中又說:“壯心若流水,幽意似秋日。興至期上書,媒勞中閣筆。??止湃讼?,乃與今人匹?!边@首詩,表達出他的人生理念,也透露出他對“忙處”與“閑處”的態度。
過了幾年,機會來了。在他四十二歲時掃把星在天空中“示警”的時刻,他以為施展“數著”的機會到了。“興至期上書”,勁頭來了,竟然上書給萬歷皇帝,歷數他二十年來朝廷用人不當:“陛下經營天下二十年于茲矣,前十年之政,張居正剛而有欲,以群私人囂然壞之;后十年之政,時行柔然有欲,又以群私人靡然壞之?!盵15]這一封直言不諱的奏章,振動京師,踩著了明神宗的痛處。本來便是假惺惺地要“放開言路”的皇帝,一怒之下,便把他從南京禮部主事,降為徐聞典史。
當時的廣東徐聞,還屬瘴癘蠻荒之地,從在繁華的南京當一名冷局閑曹,貶到那遙遠的地方,從“閑處”拋到“忙處”,這懲罰,也算夠重的了。
在奔赴徐聞的旅途中,湯顯祖經歷過千辛萬苦。不過,他的收獲也是巨大的。他到了嶺南的首府廣州。當年,廣州已是海上絲綢之路的樞紐,中外貿易的興旺以及城市的繁華,讓長期生活在小橋流水中的湯顯祖,十分震撼。他在《廣城二首之一》中詠嘆:“臨江喧萬井,立現涌千艘。氣脈雄如此,由來是廣州。”[16]他還到過香山、澳門一帶,接觸過海外來客,并寫詩以紀其事:“不住田園不樹桑,珴珂衣錦下云檣。明珠海上傳星氣,白玉河邊看月光?!盵17]種種奇聞異事,讓湯顯祖眼界大開。視野的開闊,往往能讓深受傳統思想影響的人,在心靈里打開通向異端的缺口。
他到過羅浮山,寫過《至月朔羅浮沖虛觀夜坐》:“夜酒朱明館,參星倚戶開。梅花須放蚤,欲夢美人來?!焙汀读_浮上簾泉避雨蝴蝶洞,遲南海崔子玉不至四首》之三:“洞中隱風雨,夢蝶愁飛舉。美人濕不來,暗與梅花語?!痹娭刑岬搅恕皦簟薄懊贰币约昂兔廊藖聿粊淼囊庀?,說明了他在入粵期間,很可能有關柳夢梅和杜麗娘的傳說,一直都在他腦海里蘊積。
在南京充當掌管祭禮官職的時候,湯顯祖常覺得自己是無所事事的“閑曹”。誰知道萬里投荒,到了徐聞,倒覺得有事可干,可以施展才能了,為此,他反而活得頗有勁頭了。他說:“清虛可以殺人,瘴癘可以活人。”[18]他一到徐聞,便開門講學,辦起教育來。還捐出薪俸,經營了“貴生書院”。他在《貴生書院說》一文中提出:“天地之性人為貴。人反自賤者,何也?孟子恐人止以形色自視其身,乃言此形色即是天性,所宜寶而奉之。”[19]他認為人性是最可寶貴的,按他的理解,孟子說人的“形色”,就是肉體和生命,這是人與生俱來的屬性,就是天性。所謂“貴生”,是指要重視人的自然性。當然,湯顯祖還強調“知生”。他認為“大人之學,起于知生”。知生者,是能夠做到符合儒家標準的人,“仁孝之人”,能夠“事天如親,事親如天”。他既重視人的自然屬性,又認為率性而為的舉止,并非與儒家傳統的理念互相抵觸。這一點,和他后來對《牡丹亭》的創作,有著重要的聯系。
湯顯祖在徐聞的時間并不長,“貴生書院”還未建成,誰知他就被調往浙江遂昌,擔任遂昌知縣。
遂昌處于萬山叢中,土地貧瘠而民風淳厚。湯顯祖到任后,一面辦教育以啟民智,一面清除虎患,整肅治安。他管治遂昌的理念是:“因百姓所欲去留,時為陳說天性大義,百姓又皆以為可?!盵20]他既宣揚天性,亦即順乎人情人性,同時又根據百姓的意愿施政。在上任后的第三年,過年的時候,他竟敢打開監獄,讓囚犯回家過年;到了規定的時間,囚犯們也自動回監。過元宵節時,他又“縱囚觀燈”,讓囚徒們也享受節日的快樂。顯然,湯顯祖相信人性的善,認為只要順著人的本性來施政,老百姓是不難治理的。
在他的管治下的幾年,遂昌的形勢相對穩定,他也備受各方面的關注和嘉許,“一時醇吏聲,為兩浙冠”[21],被認為是好官,清官。
這一段,湯顯祖的生活是比較清閑的,上任后不久,他就說“至今五日一視事,此外唯與諸生講德問字而已”[22]。遂昌本來就人口稀少,在他的治理之下,老百姓也很少爭訟。作為知縣大老爺,也不用經常開庭審訊,據湯顯祖自己說:“每月受詞者再,今歲訟裁五十余。”[23]在《牡丹亭·延師》一出中,杜寶上場時唱 【浣沙溪】一曲:“山色好,訟庭稀,朝看飛鳥暮飛回,印床花落簾垂地。”杜寶那優悠施政的樣子,其實正是湯顯祖自身的寫照。
別以為湯顯祖樂得清閑了,從小就飽受儒家思想熏陶的他,本來是胸懷大志,要為社稷蒼生建功立業的。正如錢謙益所說:“義仍(湯顯祖字)志意激昂,風骨遒緊,扼腕希風,視天下事數著可了?!盵24]在湯顯祖看來,天下事,也只是小菜一碟,只消下幾著棋子,一切煩難,都可迎刃而解??墒?,在官場上,他處處受到掣肘。眼見當時政治紛亂,前途渺茫,區區知縣那種芝麻綠豆般的小官,也無可留戀,因此,他便索性辭官,回到臨川隱居。據《撫州府志》卷五十九稱:“顯祖意氣慷慨,以天下為己任,因執政所抑,天下惜之。”這是人們對他仕途經歷的評價。
總之,一向自視甚高,自認能夠經天緯地的湯顯祖,以為應該到最困難最煩忙的地方,一展才華。可是,他的理想落空了,如今是“忙處拋人”。命運,把他從需要奔忙辦事的地方拋開,倒讓他在稍為清閑的地方棲息。這一來,不甘寂寞不甘失落的一股怨氣,蘊積于胸;也讓他有足夠的時間,思考和醞釀《牡丹亭》的創作。據他自己說:“平昌(遂昌)令得意處,別自有在。第借俸著書,亦自不惡?!盵25]他的好友梅禹金,在1597年寫信問他:“近傳新著業已殺青……”[26]可見,在遂昌任上,人們已經知道湯顯祖在籌劃和構思《牡丹亭》了,甚至可能寫出了劇本的初稿。
不過,《牡丹亭》最后完成的時間,應是在他辭官回到老家臨川,安居在“玉茗堂”以后。這有“玉茗堂前春復暮”一句,以及湯顯祖在刻本中有“萬歷戊戌(1598)秋清遠道人題”一語,大致可以證實《牡丹亭》完稿的時間。
和擔任冷局閑曹的禮部詹事,以及擔任遂昌知縣之類的芝麻官相比,辭官歸隱的生活,相對而言,當官還是“忙”了一點的。可是,就連這些地方,也把人拋棄,讓有抱負有才能的人“閑”了起來。這一句開場白,表面上是湯顯祖敘述當下的生活,其實也是他直接向觀眾發泄牢騷。
“忙處拋人閑處住”,就從政而言,湯顯祖是委屈的??伤f萬想不到的是:由于在遂昌工作的清閑,以及辭官歸里的閑暇,給了他非常有利的條件,讓他有可能搦筆研墨,寫出了不朽之作《牡丹亭》,讓他的名字成為世界文壇的一座豐碑。這一點,也許在四百年多前心情怨艾,慣于以夢境發泄牢騷的湯顯祖,連做夢也想不到的吧!
世間只有情難訴
在遂昌,湯顯祖心情抑郁,“百計思量,沒個為歡處”。黑暗的社會現實,讓他覺得陷入了溷藩之中。他苦苦掙扎,無法自拔,更又找不到出路,往往只能冥想,在虛幻的夢境中,自我完成對理想和美的追求。
湯顯祖生活在明王朝統治極為荒誕的年代,那位在龍庭上盤踞時間最長的萬歷皇帝,是長期縱情酒色不理朝政的皇帝。他竟然只在萬歷四十三年(1615),當皇位問題出現危機,不得不召見群臣一次以外,躲在宮中胡天胡地,長達近三十年。而主宰朝政的張居正、申時行等人,又爭權奪利,胡作非為。正如黃景昉所說:“萬歷之季,九閽深隔,三禠屢聞,野有遺賢,朝有幸臣。”[27]面對著腐敗并處于半癱瘓狀態的政局,湯顯祖失望得很,最后索性辭官不干,帶著滿腹牢騷離開了遂昌。
促使湯顯祖離開宦海的,一是他感受到自己不斷受到排擠。按說,他在遂昌任內,施政得力,清廉正直,名聲頗佳,連他的摯友梅禹金,也聽到湯顯祖得到器重的傳聞,還寫信告訴他:“聞直聲題在御屏,不可謂不遇主矣。”其實,他愈是耿直廉正,愈是不肯和當政者沆瀣一氣,就愈受到排擠。他每次上京述職,每次敢于提出自己的主張,得到的只是朝官愈來愈多的猜忌。他寫詩告訴關心他的朋友:“蘭署江南花月新,封章才上海生塵。心知故相嗔還得,直是當今丞相嗔。”[28]他知道,每當他以封章陳述己見,便會掀起軒然大波,而且主政者一蟹不如一蟹,他的直言,引起當今宰輔的嗔怒。所以,他告訴朋友們,不要相信他會被重視的傳言——“只言姓字人間有,哪得題目到御屏?”[29]所以,當在萬歷二十六年(1598)上京述職,不愿低聲忍氣觀察上司的臉色時,便拂袖揚長而去。
讓湯顯祖下決心辭職的另一個原因,是他很反感“礦稅”對百姓的剝削滋擾。當時,明王朝窮奢極侈,財政狀況江河日下,為了滿足欲壑,填補漏卮,當政者增設各種名目的苛捐雜稅,年年加碼,弄得民不聊生,怨聲載道。就在湯顯祖任知縣期間,又開征“礦稅”。浙江一帶,礦產豐富。朝廷便派出宦官巡查抽剝。遂昌有金礦銀礦,當地工商業者,賴以生存,也自然是朝廷注目垂涎的對象。
湯顯祖無法阻止礦稅的開征,但一直反對這禍害百姓的弊政。在《感事》一詩中,他甚至借詠史把矛頭指向皇帝:“中涓鑿空山河盡,圣主求金日夜勞。賴是年來稀駿骨,黃金應與筑臺高?!睉饑鴷r代,燕昭王筑黃金臺以求賢士,湯顯祖則以此諷刺明朝派遣宦官開征礦稅,他說當今求不到千里馬了,倒是朝廷搜刮得來的黃金,堆起來有“黃金臺”那么高了。當然,盡管湯顯祖對礦稅十分不滿,而鑿空山河的“中涓”,已進入浙江,太監曹金,帶領人馬,開礦征稅,他們也必然要到遂昌胡作非為。對此,湯顯祖憂心忡忡,他在信中詢問其友:“搜山使者如何?”他痛感“地無一以寧,恐將裂”。此信中有注云:“將有礦使至?!盵30]顯然,湯顯祖知道遂昌的老百姓,正面臨無可避免的災難。
到萬歷二十六年(1598)正月,湯顯祖又到北京述職。這一次,他再不能忍受當政者的排斥,毅然辭去知縣的官職。據鄒迪光說:“公以倜儻夷易,不能帣鞲鞠腃,睨長吏色而得其便。又以礦稅事多蹠戾,計諧之日,便向吏部堂告歸。雖主爵留之,典選留之,御史大夫留之,而公浩然長往?!盵31]浙江方面的大員,也多次想挽留他,他一概不理,雙方弄得很僵。結果上頭也惱火了,禠奪了他的官祿,湯顯祖索性在野度過自己的下半生。
在文藝創作中,作者對在構思階段,他所處環境、經歷,以及由這特定條件中激發的感情狀態,當然會直接影響他對客觀事物的觀察,乃至影響作品的風格。為什么《牡丹亭》總讓人感到整個劇本籠罩著灰暗的調色?這和湯顯祖在這階段的仕途中,一直陷入憂郁憤懣的情緒有關。何況,在遂昌期間,他還經歷了喪子喪女的悲痛,心中的凄苦,甚至會在創作中流露。據焦循《劇說》載:“相傳湯臨川作《還魂記》(即《牡丹亭》),運思獨苦。一日,家人求之不可得,遍索,乃臥庭中薪上,掩袂痛哭。驚問之,曰填詞至‘賞春香還是舊羅裙’句也。”這是《牡丹亭·憶女》中寫到慈母對死去女兒的思念。顯然,湯顯祖把自己的經歷,貫注在創作的過程中,正因為如此,他的思想感情,才會深深投入角色,才會和劇中人物一起歌哭笑啼。
實際上,讓湯顯祖“百計思量,沒個為歡處”的,絕不僅是他在遂昌任內自身碰到的種種難題,而是和整個時代社會政治的氣壓有關。一方面,朝廷思想統治的高壓政策以及僵化凝固的時代氛圍,讓他無比糾結,讓他喘不過氣。即使他甩手辭官,不想受到羈絆,也依然跳不出那看不見的牢籠。他反復思考,發現人世間最苦惱的是:情不被理解,情無處宣泄,于是他發出了“世間只有情難訴”的控訴。顯然,當整個社會陷進政治低壓槽,愈是敏感的作家,愈是柔腸寸斷。要注意的是,湯顯祖所說的“情”,當然指的是愛情,但又并不僅僅是愛情,而是有著更深更廣的含義。這一點,我們在下文還會談及。
明代,是不同的政治思想和道德觀念,經歷著極其尖銳復雜斗爭的年代。
本來,在蒙元時代,愈到后期,隨著王朝的分崩離析,作為輿論領域主要統治工具的封建禮教,也逐漸失去約束人們靈魂的效力。流水落花春去也,政治的混亂,導致思想領域的混亂。而當朱元璋推翻了元蒙政權,統一了中國,便強化思想的管制,強調以儒家思想作為管治的思想,提倡以儒家的道德觀改變社會,教化百姓。他向朝臣們指出,要以《大學》作為經典,來改造人的思想感情。他認為:“治道必本于教化,民俗之善惡,即教化之得失也?!洞髮W》一書,其要在于修身,身者教化之本也?!盵32]按照他的想法,如果人人能遵守孔孟之道,“不為情欲所蔽,則至公無私,自無物我之累耳”[33]。由于朱元璋的三令五申,儒家理念成為封建統治階級的治術,成為鞏固王朝的基礎,也成了禁錮人們思想的桎梏。
儒家思想,是中華文化的優良傳統。在我國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儒家思想和學說,對社會的穩定和文明的發展,有其積極的意義。但有精華,也有糟粕,在特定的條件和社會背景下,又會明顯具有負面的影響。明王朝推行儒教以約束人性,在穩定秩序的同時,也讓整個社會出現萬馬齊喑僵化凝滯的局面。特別是朱元璋認為綱紀之所以松弛,人們不能至公而無私,乃是為情欲所蔽。因此,情欲,被視為萬惡之源,男歡女愛更被視為罪魁禍首。朱元璋和群臣議論管治之道時又指出:“人之害莫大于欲,欲,非只于男女宮室飲食服御而已,凡求私便于己者皆是也?!辈诲e,欲不只是指情欲,但首先是情欲。朱元璋又認為:克制私欲,便要復禮,“惟禮可以制之。先王制禮,所以防欲也。禮廢則欲肆,為君而廢禮縱欲,則流毒于民;為臣而廢禮縱欲,則禍延于家。故修禮可以寡過,肆欲必至滅身”[34]。所謂“禮”,實質是既定的階級秩序,是儒家從古以來提倡的三綱五常。朱元璋強調“欲”的遺害,固然有其必要性,更主要的,是臨近封建時代的后期,統治階級為了壓制人性,以此提防禮崩樂壞。
防止女性對愛情的追求,是明王朝推行“制欲”方針,以期達至禁錮人性的最為重要的一環。一方面,朝廷不厭其煩地編寫《女誡》《內訓》《閨范》《烈女傳》《女四書》之類的普及讀物,毒化女性的思想;一方面,鼓勵婦女壓抑情欲,到處興建“貞節牌坊”。以湯顯祖的家鄉臨川為例,在元朝,全縣只建了一座“貞烈祠”;到明代,則增至62座。為了提防女性“被詩書講動情腸”(《牡丹亭》語),許多家長推行“愚女政策”,呂坤說:“今人養女,多不教讀書識字,蓋亦杜漸防微之意?!盵35]《溫氏母訓》也說:“婦女只許識柴米魚肉數百字,多識字無益有損也”。顯然,封建統治者普遍采取這種鴕鳥式的做法,給婦女心靈造成極大的損害,人的本性受到了嚴重的壓抑。
“百計思量,沒個為歡處”,湯顯祖之所以無以為歡,固然是感到現實政事的頹唐,是他在遂昌任內個人升遷問題上的郁悶,更重要的是,他認識到當時的社會問題,是整個統治集團對“情”的壓抑。所謂“情”,是人的與生俱來的本性,也包括人對愛情、情欲的追求在內。當然,縱欲和濫情,是應該反對的,但如果由此而否定“情”的合理存在,實即否定人性的存在,否定人的生存價值。湯顯祖“白天消磨斷腸句”,他反復思考,發現“世間只有情難聽”!
從《牡丹亭》蘊含的內容看,他所說的“情”,不單指愛情問題,而是有著更深更廣的涵義,是他看到當時的社會現實以及社會的主導思潮,整體陷進了戕賊人性的低壓糟里,以至于“歡”不起來。如果單就湯顯祖本人的婚姻經歷,乃至他個人遭際的問題來看,老實說,并不存在“情難訴”的問題。當他該要宣泄自己感情的時候,不也是通過許多詩作,秉筆直書么!但是,正如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所指出的:“單個人歷史,決不能脫離他以前的或同時代的個人的歷史,而是由這種歷史決定的?!盵36]別林斯基也說:“偉大的詩人談著他自己,談著他的我的時候,也就是談著大家,談著全人類。因為他的天性里具備著使人借以生存的一切的東西?!盵37]在湯顯祖,他訴說“情難聽”,也不是單從個人的悲歡問題來考慮,而是環繞著愛情婚姻的主線,牽動得更深更遠,影影綽綽地纏繞著當時思想界爭議最為熱烈的人性問題。無疑,他拈出了當時人們普遍關注的封建婚姻制度,卻并非只就愛談愛,為情談情。他是以愛情問題為抓手,涉及哲理的層面。關于這一點,正是他感到“最難訴”的地方。王季重便在《批點牡丹亭題詞》中指出:湯顯祖“化夢為覺,化情歸性,雖善談名理者,其孰能與于斯”!很清楚,王季重已經感悟湯顯祖對情的想法,實質上已屬性理之爭的哲學問題,而并非只著眼于情欲。因此,有人說湯顯祖“大丈夫七尺腰領,畢竟罨殺五欲甕中”。王季重便大不以為然,他大聲疾呼:“臨川有靈,未免叫屈?!盵38]可惜的是,從古以來,評論家在研究《牡丹亭》的時候,從“情”中看到作品蘊含著理性的意義者,也并不多見。在20世紀60年代,哲學家侯外廬先生寫過有關《牡丹亭》的哲理性問題,可惜由于論文遠離了文學形象的分析,未免讓人有隔靴搔癢之感。但覺察到這個戲有深層的哲學意味,畢竟說明了哲學家具有特具的敏銳的嗅覺。
俊得江山助
“玉茗堂前朝復暮”,湯顯祖回到臨川,朝朝暮暮,就住在名為“玉茗堂”的書齋里。玉茗,這名字雅致得很,其實就是人們常見的山茶花。
在自然界里,花卉,總是受人喜愛的。無論是春夏秋冬,在不同季節開放的花朵,都會給人世間增添色彩。無論是艷麗的牡丹,高貴的玫瑰,絢爛的芍藥,優雅的茉莉,凌波仙子般的水仙,迎霜傲放的紅梅,乃至在田間開放一片金黃的菜花,路旁橋邊淺白微紫的野花,總會給人帶來美的享受和生的樂趣。歷代的詩人墨客,又會根據花卉的特征,賦予不同的品格,寄寓自己的情懷。晉陶淵明獨愛菊,宋周敦頤最愛蓮,正是因菊花的迎霜兀立,荷花的出于污泥而不染,恰好是愛花者精神的寫照。
湯顯祖把自己的居處,題為“玉茗堂”,說明他對玉茗花情有獨鐘。也許在他的庭院里,瑣窗旁,有幾樹山茶,陪伴他遙吟俯暢,逸興遄飛。到如今,滄海桑田,湯氏故居已不知改變了多少?據錢謙益在《列朝詩集小傳》中說,他“所居玉茗堂,文史狼藉,賓朋雜坐,雞塒豖圈,接跡庭戶”。不過清代嘉慶年間的《文昌湯氏宗譜》卻說:“沙井后有玉茗堂,堂左有省蘭堂,右有寒光堂,后有清遠堂,前有芙蓉堂,東有四夢堂?!盵39]看來,這是湯氏后人為了紀念湯顯祖,在其宅基的基礎上擴建。而錢謙益的生活年代與湯顯祖相近,我寧愿相信他的說法。像湯顯祖那樣專注于文學創作的人,居處狼藉,不修邊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湯顯祖把書齋名曰“玉茗堂”,該是在院子里有一樹開白花的山茶吧!白山茶黃心綠萼,陸游曾有詩贊賞它:“釵頭玉茗妙天下,瓊花一樹真虛名。”自注云:“坐見白山茶,格韻高絕?!盵40]湯顯祖獨愛此花,分明也是以它高潔的韻致,寄寓自己的情操。在“雞塒豕圈”的庭院里,玉茗花獨樹清標,白花如玉,在混濁的氛圍里飄散著淡淡幽香,不也是湯顯祖生活的象征嗎?也正是他居廬淺隘,并不是住在深院大宅中享受奢華,他就更有可能接近底層大眾,傾聽到民眾的心聲,讓他以寫迷蒙的“夢”著稱的作家,頭腦更加清醒。
湯顯祖讓主持開場白的角色,告訴觀眾,他的《牡丹亭》,就是在“玉茗堂”里寫的。朝朝暮暮,他在這里或是奮筆直書,或是俯仰哦吟,或是引吭擊節。一個個鮮明形象,一組組清辭麗句,一回回奇思妙想,一層層深刻哲理,都在這里奔來腦際,流出筆尖。玉茗堂,成了曠世奇才的詩意棲居,成了《牡丹亭》誕生的產房。我們并不是說居處環境對作者有多么重要,只想提請人們注意,《牡丹亭》有既大俗而又大雅的語言,有極稀奇而又平凡的情節,有既幽婉而又有鬧熱的場景,有極細膩的詩意而有極粗鄙的科諢,種種矛盾的體性,在劇本中融匯糾集,這和格韻高絕的玉茗花,竟莫名其妙地混在凌亂的“雞塒豕圈”中開放的情狀,頗有相似的地方。
別以為淺隘的居所,便會約束湯顯祖的思路了。相反,眼前的蕪雜,甚至反激發他對理想的熱切追求,會讓他心無旁騖,思逐云飛,更專注投入劇本的創作。當他回憶這一段寫作的生活時,便告訴觀眾:“紅燭迎人,俊得江山助?!彼X得,在玉茗堂,那一管生花妙筆,竟然在紅燭的光照中出神入化。
關于“紅燭迎人”,徐朔方先生認為出自韓翃的詩:“樓前紅燭夜迎人”。[41]這固無不可,但我覺得,這里面,湯顯祖有借高則誠寫作《琵琶記》的傳說自夸的意味。據徐渭說:“相傳則誠坐臥一小樓,三年而后成。其足按拍處,板皆為穿。嘗夜坐自歌,二燭忽合而為一,交輝久之乃解。好事者以為妙感鬼神,為創瑞光樓旌之。”[42]在明代,這傳說流傳甚廣。湯顯祖提到“紅燭”,也影影綽綽地表明他創作時筆下生輝,儼然與高則誠一樣,如有神助。
不過,當湯顯祖總結他所寫的《牡丹亭》,之所以獲得成功的原因時,他認為,乃是“俊得江山助”。正是江南勝景,成就了他的創作,讓他有俊美的才思,寫出了如詩如畫的《牡丹亭》。
在文藝創作中,作者的思想感情,審美風格,必然會受到客觀環境的影響。劉勰說:“物色之動,心亦搖焉?!蔽锷?,指的當是包括山川的景色,以及一定地區的人文風習。所以他又說:“若乃山林皋壤,實文思之奧府。”“屈平所以能洞鑒風騷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43]后來,許多作家和評論家都認識到,山川風物與審美情趣密不可分,沈德潛說:“余嘗觀古人詩,得江山之助者,詩之品格每肖其所處之地?!盵44]確實,客觀風物往往是孕育作品格調的基礎。
不過,所謂“江山之助”,江山,又不僅是自然界的代名詞。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水土,還應包括在一定環境中的人文風物,特別是包括社會風氣,包括環繞在作者周圍的人與人的關系。正如馬克思指出:“不同的公社在不同的自然環境中,找到不同的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因此他們的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也就各不相同。”[45]在這里,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形成了社會關系和社會風氣,它們直接制約著人的思想感情。換言之,所謂“江山”,實質上相當于我們時下所說的“江湖”?!翱〉媒街保_切地說,湯顯祖感受得到,在臨川乃至在江南一帶的社會生活和時代氣氛,正是使他得到創作靈感的源泉。
明代嘉靖萬歷年間,社會生產力和生產關系,乃至社會生活,出現了很值得注意的變化。手工業和商業有了較大的發展,即使在內地,市鎮也比較繁榮。以江西的景德鎮為例,據王世懋說,景德鎮“天下瓷器所聚,其民繁富甲于一省。余嘗以分守督運至其地,萬桿之聲殷地,火光燭天,夜令人不能寢。戲目之曰:四時雷電鎮”[46]。這里的傭工,多過數萬。
市鎮的工商業者和傭工,多來自農村。生活在明代中葉的何良俊說:“昔日逐末之人尚少,今去農而改商者,三倍于前矣。昔日無游手之民,今去農而游手好食者,又十二三矣。大抵以十分百姓言之,已六七分去農?!盵47]他所說的逐末之人和游手好食之人,其實是失去土地的市民。城鎮的生活,不同于農村,農民習慣于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男耕女織,各管各的。而市民或營商逐利,或麕聚求職,人與人的交往,必然增多。即使是普通居民,在生活和精神的層面上,也有更多交流溝通的機會。
存在決定意識,在商貿和傭工的余暇,娛樂生活相對豐富,市井生活導致人們的審美的追求,也有所改變。特別是,城鎮市民減少了對土地依附,一方面,人際生活相對緊密,另一方面,自主性相對加強,使得人對自身的價值以及對個人正當權益的追求,隨著工商業的發展有所認識。反映到意識形態上,呈現為人們不斷沖擊洪武以來極端制欲政策的桎梏,不斷追求在生活上順從人的本性,容許個性張揚。
社會觀念的變化,士風和民風的異動,導致封建保守勢力的強烈反彈。本來,大儒王陽明一直宣揚性理之學,對維護封建統治思想權威作過貢獻,但在新思潮涌動的情況下,在觀念上也作了一些調適,例如提出過“常快樂便是功夫”之類的說法。這就被視為沖擊了制欲論的底線。嘉靖八年,朝廷竟宣布王學為偽學,明令禁止。聲稱:“守仁(即王陽明)放言自肆,詆毀先儒,號召門徒,聲附虛私;用詐任情,壞人心術。近年士子傳習邪說,皆其倡導?!盵48]當時,明王朝一方面強化制欲的宣傳,在萬歷八年(1580)更頒行《女四書》之類讀物,進一步鉗制人心;一方面竭力抵制文壇出現的違反封建思想的風氣。萬歷之世,朝廷反復聲稱:“近來文體,輕浮險怪。”“爾來文體險怪,屢經明旨申飭,全無改正?!盵49]無可奈何花落去,“全無改正”的哀嘆,正好說明封建思想和道學先生色厲內荏,他們徒然掙扎,實際是回天乏術。
在整個社會大氣壓的籠罩下,在江西生活的湯顯祖,“沒個為歡處”,日子當然也是不好過的。不過,在寫作《牡丹亭》的過程中,“俊得江山助”,他又感受到創作的樂趣,覺得臨川的山川風物,讓他妙筆生花,涌出了清辭麗句。
江西人杰地靈,不過,古代的臨川,卻不是以風景著稱。湯顯祖說得到江山之助,更多是指得到當時江西包括臨川地區在內的進步思潮以及文化氛圍的推動。
前此,曾被朝廷咒罵“用詐任情”,宣揚邪說的王陽明,年青時代便到江西,迎娶夫人。其后很長一段時期,在江西居留,講經授徒。那時,江蘇泰州人王艮,受業于王陽明,開創了“泰州學派”。這學派發揚了王陽明心性之學,反對束縛人性。他們主張“率性而為”,主張以自然的性情理解人性,肯定人的欲望。這在哲學上反對越來越僵化的儒家保守思想,起了重要的啟蒙作用,成了明后期思想解放的旗幟。就在湯顯祖的青少年時代,泰州學派盛傳于江西,具有異端思想的學者文士,如羅汝芳、賴均、徐樾、梁汝元等,都是江西人,羅汝芳還是湯顯祖的老師??梢哉f,在這段歷史時期,江西儼然成為宣揚異端思想的主要陣地。
與泰州學派相呼應,并且最為儒家保守派的衛道士忌憚的,是赫赫有名的李卓吾。在哲學思想上,李卓吾主張一切要出自人的本心,強調要尊重人的獨立思考,反對假道學以古代“圣賢”提倡的倫理觀點,作為今天的道德標準。他大膽提出,人要回歸自然的本性。人的本性,是沒有任何虛飾的赤子之心。他也學佛,認為“不必矯情,不必逆性,不必昧心,不必抑志,直心而動,是為真佛”[50]。與此相聯系,李卓吾主張一切“率性而為”,認為“蓋聲色之來,發于情性,由乎自然”。[51]那時候,道學先生視李卓吾的主張如洪水猛獸,但他們設置的道德樊籬,也出現了難以收拾的缺口。
對李卓吾驚世駭俗的學說,湯顯祖十分佩服,當《焚書》刊行時,他還未進入官場,便迫不及待地希望找來閱讀,寫信給朋友石楚陽說:“有李百泉(卓吾)先生者,見其《焚書》,畸人也??蠟榍笃鋾奈荫~蕩否?”[52]后來,更表示對李卓吾的見解贊頌不已,把李卓吾和另一位具有異端思想的達觀和尚,視為啟發自己解開心結的利劍。他說:“見以可上人(達觀)之雄,聽以李百泉之杰,尋其吐屬,如獲美劍。”[53]顯而易見,湯顯祖說“俊得江山助”,離不開他自己也樂于承認的受到當時當地進步思想的熏陶。
在異端思想的沖擊下,嘉靖萬歷年間,文學思潮發生了重大的變化。明初高則誠所謂“不關風化體,縱好也枉然”的主張,被漸漸淡化,而張揚自我,把人的真性情視為重要元素的創作主張和創作實踐,漸漸成為文壇的主流。具有進步思想的文學家反對道學先生的主要武器,便是求真。與湯顯祖同一時代的馮夢禎,自號“真實居士”,聲稱:“故余之論文,以真為宗,一語之真充之,啟口皆真矣。一言之真充之,掇體皆真矣?!盵54]湯顯祖的朋友屠隆也說:“詩者非他人聲韻而成詩,以吟詠寫性情者也。”[55]要求直抒性靈,寫出人的真實性情的文學思想,與哲學上要求回歸自然人性,分明是相互表里的思想理念。
玉茗堂“文史狼藉,賓朋雜坐”。據知和湯顯祖日夕交往的賓朋,有謝廷諒、帥機、吳拾之、張粵祥、梅鼎祚、徐奮鵬等等。這些人,有的通曉音律,有的是詩人或劇作家或評論家。值得注意的是,他們當中,不少人是“主情”的鼓吹者。梅鼎祚還是當時頗有名氣的戲曲作者,寫過雜劇《昆侖奴》和傳奇《長命縷》《玉合記》《玉導記》諸作。在《長命縷記序》中,他認為“夫曲本諸情,而聲以傳諸譜者也”,明確地肯定戲曲創作是以曲傳情。徐奮鵬則是有名的劇評家,《撫州府志》卷二十二《人物考·文苑》,載他與湯顯祖關系的記錄:“鵬年十八,每試冠軍。湯若士、謝九紫(謝廷諒)先生并為鵬發聲?!边@徐奮鵬就是評點過《西廂記》的“盤薖碩人”,他在《徐筆峒先生十二部文集》卷七所收錄的《西廂記序》中說:“天下惟情而已,然情為才者用也?!边@集中地表達了“主情”的觀點。至于那位謝廷諒,竟然模仿元雜劇《倩女離魂》,寫了《離魂記》一劇。那倩女與表兄相愛而被阻撓,于是靈魂出竅,與表兄同居三年。我們且不評論謝廷諒創作的工拙,但他歌頌真情、至情的衷懷,實不言而喻。
朝朝暮暮,湯顯祖生活在玉茗堂里,賓朋雜坐,同氣相求,沉浸在追求至情、真情的文化氛圍中,包括泰州學派以及李卓吾、達觀等人激進思想對他的激蕩,他自己也成了當時洶涌而起的異端思潮的同路人。他認為:“世總為情,情生詩歌,而行于神。”[56]至于馮夢龍在《古今概譚》中,記錄他反駁張新建的一段話:“公所講是性(指理性之學),吾所講情也?!标惱^儒也記述了他這擲地有聲的兩句話:“師講性,某講情!”湯顯祖的這些話,也早為人所共識,我在這里又一次引述,不過是說明在嘉靖萬歷時期,江西一帶人士壘成的異端思想的方陣,其實具有沖擊封建禮教排頭兵的作用??梢韵胍?,起碼在玉茗堂中,湯顯祖和他臭味相投的騷人墨客,在酒酣耳熱之余,擊節征歌之際,那一股“主情”的幽靈,是怎樣在他們的腦海中回蕩。
在《牡丹亭》的開場白里,湯顯祖通過副末聲稱:《牡丹亭》表現出的俊美的才情,并非來自一己的靈感,而是得到“江山之助”的。所謂“江山”,如果我們明白這實際上是客觀條件的同義詞,那么,就可以知道,湯顯祖在“百計思量,沒個為歡處”的憂郁環境中,在向壓抑欲望的衛道勢力發動沖擊的斗爭中,他意識到實際上并非一人在孤軍奮戰。在他的身后,縈繞在山川靈秀中,那一股既是摧枯拉朽又是推動社會前進的勃勃生氣,缊缊然,浩浩然,承托著他的彩翼,扶搖地直上九霄。顯然,文章憎命達,時勢造英雄,《牡丹亭》的出現,并非偶然。它是時代的產物,是在明代后期社會轉型兩股思潮的激蕩中,涌現于歌臺舞榭的產物。
“師講性,某講情。”與“性”對立的“情”,固然包括友情、愛情、親情在內的情感等具體的問題,而從更廣闊的角度來說,感性和理性,屬不同的哲學范疇;感性思維與理性思維,是人性中的對立統一的兩個方面。在理論強調哪一個方面,牽涉到論者的價值觀。所以,當泰州學派、李卓吾乃至湯顯祖,提出“主情”“求真”,把“情”作為向偽道學反擊的武器,實際上是從哲學和人生的層面,確立新的價值觀。而封建衛道士對李卓吾等人的恐懼,乃至殺之而后快,正是懂得“主情”的哲學觀,會動搖、顛覆封建統治的根基。
“世間只有情難訴”,湯顯祖完全明白,“主情”的理念,是與“主性”對立的焦點,是偽道學千方百計壓制的對象。因此,很清楚,“主情”說,不僅是在文學創作上主張抒發感情的簡單問題。上文引述過馮夢龍記錄的有關張洪陽和湯顯祖的對話,全文是這樣的:
張洪陽相公見《玉茗堂四記》,謂湯義仍曰:“君有如此妙才,何不講學?”湯曰:“此正吾講學。公所講是性,吾所講是情。”
這段話,應該是湯顯祖在晚年說的,說話的時候,“玉茗堂四夢”都已完成了。這“四夢”,特別是《邯鄲夢》與《南柯夢》,雖然也涉及愛情、情感的問題,但更主要的是要表達對人生的看法。以“情”詮釋人生,這就是湯顯祖理解的“學”。因此,他直截了當地告訴對方,他并非只在寫戲,他是在“講學”,是在講授有關人生價值的大學問。湯顯祖分明意識到:他在“玉茗堂前朝復暮”思考的問題,并不僅是簡單的男歡女愛的問題;他不無自豪地宣稱“俊得江山助”,也并非僅指這里給他提供了美麗的愛情故事??傊尭蹦┰陂_場時暗示:貫注在《牡丹亭》劇情之中的,有著更深更遠的思考。
當然,湯顯祖他明白,愛情,在人生中至為重要,是文學創作中永恒的主題。通過描寫男女青年對愛情的追求,也最能表達他對人生的態度。因此,當他“白日消磨斷腸句”的時候,便捕捉了“但是相思莫相負”的愛情題目,選擇了杜麗娘和柳夢梅在“三生石上”婚姻的道路,于是就有了成為世界文學名著的《牡丹亭》。
“世間只有情難訴”,我認為,只有從明后期的特定環境中理解難以訴說的“情”,只有從比愛情更深更高的層面上,理解湯顯祖所寫的具有哲理意味的“情”,才可以理解,作為戲劇,就結構的完整性而言,遠遜于《西廂記》的《牡丹亭》,為什么竟能出現“幾令《西廂》減價”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