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釋夢(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
- (奧)弗洛伊德
- 11610字
- 2020-11-06 15:19:01
三、 夢的刺激和來源
俗話說,“夢產生于消化不良,”這就有助于我們了解夢的刺激和來源是何所指了。這句話包含了一個理論,表明夢是睡眠受干擾的結果。我們在睡眠中除非受到干擾,否則就不會有夢,夢就是對干擾的反應。
關于夢的成因的討論占據了很大一部分夢的文獻。這個問題顯然只能產生于夢變成生物學研究的對象之后。古代人相信夢是神靈的啟示,無須多方尋求致夢的刺激:夢由神意或魔力發生,夢內容也就是這些力量的真知和意圖的產物。然而科學立即面臨這樣的問題:致夢的刺激是單一的還是多重的;這個問題也引起人們考慮到對夢的成因的解釋是屬于心理學范圍或是屬于生理學領域。大多數權威似乎一致認為,干擾睡眠的原因——就是說,夢的來源——可以是多種多樣的,軀體刺激和心理興奮同樣都可以成為夢的刺激物。然而作為夢的形成因素孰先孰后,在夢的產生上何種因素更為重要,意見就大不一致了。
說起夢的來源,不外下列四類,它們也可作為夢本身的分類。它們是:1.外部(客觀的)感覺刺激;2.內部(主觀的)感覺刺激;3.內部(機體的)軀體刺激;4.純精神來源的刺激。
(一) 外部感覺刺激
哲學家斯頓培爾關于夢的著作不止一次啟示我們考慮夢的問題。他的兒子小斯頓培爾[1883—4英譯本(1912,2,160)]出版了一本關于他的一名病人的著名觀察記錄。這個病人患皮膚一般感覺缺失癥,幾個高級感官陷于麻痹。如果這個人剩下的通向外界的少數感覺道關閉了,他就會昏沉入睡。當我們想睡眠時,也習慣于設法產生一個與斯頓培爾的試驗相類似的情境。我們關閉了自己最重要的感覺道,即我們的眼睛,并盡量使其他感覺不受刺激,或不使已產生作用的刺激發生變化。我們的努力即使不可能完全實現,我們也會入睡。我們既不能使自己的感覺完全避免刺激,也不能使它們暫時完全停止興奮性。相當強的刺激隨時可把我們驚醒。這個事實證明了“即使在睡眠時心靈仍與軀體的外部世界保持著不斷接觸” [20] 。在睡眠期間觸及我們的感覺刺激很容易變成夢的來源。
這類刺激大量存在,包括從適于睡眠狀態的或時刻必須容忍的那些不可避免的刺激一直到偶然足以喚醒睡眠的那些刺激。譬如射入眼內的一道強光,一個可以聽見的噪音,可以刺激鼻內黏膜的強烈氣味。睡眠時的無意識動作使身體某部分裸露被外而感受寒冷,或因姿勢的改變而帶來壓和觸的感覺。我們可能被一只蚊蟲叮咬,或者某些小小的不幸事件在夜間可以同時襲擊我們好幾種感官。細心的觀察者已經搜集了一整套夢例,其中清醒時注意到的刺激與夢的部分內容竟如此廣泛地符合,以致可以把這些刺激視為夢的來源。
我將引證杰森(1855,527以下)搜集的若干這一類夢例,它們可以追溯到客觀的、多少是偶然的感覺刺激作用。
“每一種模糊感到的聲音都可以引起相應的夢象。一陣雷鳴使我們置身戰場;公雞啼叫可以變成一個人的驚喊;門聲嘎嘎可以夢見竊賊入室;如果被褥在夜晚滑下,我們可以夢見裸體行走或躍入水中。如果我們斜臥床上,雙腳伸出床外,可以夢見站在懸崖邊沿或者墮入深淵。如果我們的頭部偶然滑到枕下,我們就會夢見頭上有一塊高懸的巖石,正可以把我們砸得粉碎。精液儲聚可以引起色情的夢,局部疼痛產生被虐待、被襲擊或受傷的觀念……。
“邁耶(1758,33)有一次夢見被幾個人襲擊,仰翻在地,在大腳趾和第二趾之間被釘上了一根樁子。他這時醒來,發現原來是一根稻草牢牢地夾在兩個腳趾之間。根據亨寧斯(1784,258)的記載,另一次邁耶在襯衣緊緊纏住自己頸項時,他夢見上了絞刑架。霍夫包伊爾[1796,146]在年輕時夢見從高墻上跌下,醒后發現他的床架垮了,他真地跌在地板上……格雷戈里報道有一次他把腳放在熱水壺上,卻夢見爬上了埃特納火山,地上熱不可耐。另外一個人睡眠時把泥敷劑放在額上,夢見被一群紅色印第安人剝取頭皮;還有一個人的睡衣弄濕了,夢見被拖過一條小溪。一個病人在睡眠時痛風突然發作,他在夢中認為自己在宗教法庭法官手中,在拉肢架上受盡折磨(麥克尼施[1835,40])。”
如果對睡者施加系統的感覺刺激而能使他產生這些與刺激相應的夢內容,則夢刺激與夢內容之間存在相似性的論點可得到證實。根據杰森引證(1855,925)的麥克尼施所說(在上述引文中),吉龍·多·布薩連鳩(1848,55)已經進行了這種實驗。“他裸露自己的膝蓋,夢見夜間坐著郵車趕路。他談到這一點,認為旅行者一定知道夜間坐在郵車里膝部是會如何地受凍的,又一次他讓自己的后腦勺裸露著,則夢見站在露天參加宗教儀式。這只能解釋為,在他居住的村鎮,人們習慣于將頭部遮蓋,只有在舉行宗教儀式時例外。”
莫里(1875,[154—6])對自己引發的夢進行了某些新的觀察(其他一些實驗則沒有成功)。
1.用羽毛刺癢自己的嘴唇和鼻尖——他夢見一種驚人的苦楚:臉上貼上一層瀝青制的面具,然后連皮撕去。
2.把剪刀在鑷子上磨利——他聽見響亮的鈴聲,繼之以騷動聲,把他帶回到1948年革命的日子。
3.使聞一些科隆香水——他夢見到了開羅的約翰·瑪麗·瑪林娜的店內,然后是一些說不清的荒唐冒險。
4.輕捏頸部——他夢見醫生正給他上芥末膏藥而且想到了幼年為他看過病的一位醫生。
5.一塊熱鐵靠攏面部,他夢見“司爐” [21] 破門而入,強迫居民們把雙腳伸入燒燃的大盆內,勒索錢財。接著阿布朗特公爵夫人進入室內,他想象自己是她的秘書。
8.一滴水落在前額上——他想象正在意大利,汗流浹背,正在飲奧維托白酒。
9.燭光透過一張紅紙不斷照射著臉部——他夢見天氣惡劣,炎熱不堪,然后是一場他曾住在英吉利海峽遇見的風暴。
企圖用實驗方法引發夢景的還可見赫維·代·圣丹尼斯[1867,268、376以下],韋安特(1893)和其他人的報告。
許多作者評論了“夢具有這種驚人技巧,能把感官世界的突現印象編入夢的結構,以一種游戲的方式達到一種似乎預先安排好了的災難結局”(希爾德布朗特1875,[36]),同一作者又寫道:“我在少年時代,習慣于用鬧鐘在一定時刻把我在早晨喚醒,鬧鐘的響聲千百次地組入一個顯然是很長而有關聯的夢,好像整個夢景導向一個事件,在合乎邏輯而必不可免的高潮時達到預定的結局。”[同上,37]
現在我引證三個不同方面的這類鬧鐘的夢[27以下]。
沃爾克特[1875,108以下]寫道:“一位作曲家一次夢見他正在講課并力圖把某一點向學生講清楚。他講完以后,問一個男孩聽懂了沒有,這個男孩像發了瘋似地喊道:‘噢,是呀!’他氣憤地責備男孩不該高聲喊叫,誰知全班爆發出陣陣叫聲,先是一陣‘Orja!’繼而一陣‘Eurjo!’最后大喊‘Feuerjo!’ [22] ,這時他被街上一陣真正的‘Feuerjo!’叫喊聲驚醒了。”
加尼爾(1872,[1,476])曾敘述拿破侖一世在馬車中睡著時被炸彈爆破聲驚醒。他夢見了再度越過塔格利蒙托河遭到意大利人的轟炸,最后驚起大呼,“我們遭暗算了。” [23]
莫里曾做過一個著名的夢。他臥病在床,他的母親坐在他的身旁。他夢見正值大革命的恐怖統治時期。當他目睹了許多恐怖的殺戮景象之后,最后他被帶上革命法庭,他在法庭上看見了羅伯斯庇爾、馬拉、富奇丁維勒以及其余在恐怖日子里冷酷的英雄們。他被他們審問,在一些記不清的事件以后,他被判處死刑,并被領上群眾簇擁的行刑處。他走上斷頭臺,被劊子手捆在板上。木板翹起,斷頭臺的刀身下落,他覺得身首分離,在極度焦慮中醒來——發現床的頂板落下,擊中了頸椎骨,與斷頭臺刀身下落之處正是同一所在。
這個夢引起了勒洛林(1894)和埃柯爾(1895)在《哲學評論》上的有趣討論。爭論的焦點在于是否可能或如何在他感知刺激到真正醒來這一瞬間壓縮進如此豐富的材料 [24] 。
這一類夢給人的印象是,在夢的一切來源中最能確定的大都是睡眠時發生的客觀感覺刺激。而且普遍認為它們是夢的唯一來源。如果一個受過教育但對夢的文獻一無所知的人被問到夢如何產生,他一定會舉出某個夢例來回答,其內容不外是醒后發現用客觀感官刺激來解釋這個夢。但是科學研究不應到此止步。從觀察到的事實中還可以進一步提出一個問題,即在睡眠中直接影響感官的刺激在夢中并不以真正的形式出現,而是被多少與之有關的另一個意象所取代。但是,夢的刺激與引發的夢之間的關系,援引莫里(1854,72)的話來說,具有“某種關系,但并不是獨一無二的關系”。我們讀了希爾德布朗特的三個鬧鐘的夢之后,自然會問,為什么同一刺激會引起三個如此不同的夢,而且為什么恰好引起這些夢而不引起其他的夢。
“我夢見那是一個春天的早晨,我正在散步,穿過綠色田野,一直到了鄰村,我看見村民們穿著最好的服裝,手捧贊美詩涌向教堂。當然,這是星期日,晨禱即將開始,我也決心參加,但因走得發熱,就先到教堂的院內納涼。正當我讀著幾塊墓志銘時,聽見敲鐘者爬上教堂閣樓,我看見樓頂有一口小的村鐘,即將發出晨禱開始的信號。鐘掛在那里有一會兒未動,然后開始搖擺,突然發出明朗而尖銳的鐘聲,使我從睡眠中醒來,卻原來是鬧鐘的鳴聲。
“下面是另一個夢。一個明朗的冬日,街上積雪很深。我已約定乘雪車赴一宴會,但是在有人告知雪車已停在門口之前我已不得不等了很長一段時間,接著是準備上車——將皮氈打開,將暖腳包放好——最后才坐到座位上。然而就在出發的那一刻又有些耽擱,直到拉一下馬韁才給等候的馬匹發出信號。然后馬匹開始出發,一陣強烈的搖晃,車鈴發出熟悉的叮當聲。鈴聲是如此激烈,一下就撕破了我的夢網。原來又是鬧鐘的尖銳鳴聲。
現在是第三個夢例。我看見一個廚房女仆,手捧著幾打摞起的盤子往餐室走去。我看她捧著的高高壘起的瓷盤有失去平衡的危險。我喊道:‘小心點,不然你的瓷盤會全部摔碎的。’她的答案當然是她已習慣這種工作等等。我焦慮地盯著她向前走去的身影。然后——果然不出我所料——她撞在門檻上,那些易碎的瓷盤滑跌下來,乒乒乓乓,摔碎在地。但是那聲音繼續不斷,不久似乎不再是瓷盤摔碎的聲音,卻變成了一種鐘鳴聲。等我醒來才知道,只是鬧鐘到了規定時間的鳴聲。”
為什么心靈在夢中會認錯客觀感覺刺激的性質,斯頓培爾(1877[103])和馮特(1874[659])二人對這個問題的答復幾乎是相同的:在睡眠時,心靈是在有利于形成錯覺的情況下接受侵入的刺激的。一個感覺印象被我們認知了并被正確地理解了——就是說,我們根據過去的經驗,只要這個刺激有足夠的強度,清晰而相當持久,只要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加以考慮,它就被劃歸所屬的一組記憶當中。如果這些條件未能實現,我們就會把印象來源的事物認錯,我們就產生了錯覺。“如果一個人在空曠的鄉間散步,并且模糊不清地看到遠處的一個物體,他最初可能認為這是一匹馬。”走近一些,他認為是一只躺著的牛,最后才明確認出是一群人坐在地上。心靈在睡眠時從外界刺激所接受的印象具有類似的不確定性;心靈便在此基礎上形成了錯覺。因為印象引起了或多或少的一些記憶意象,從而獲得了它們的精神評價。至于在與意象有關的許多組記憶中,哪一組被喚起;在若干可能發生的聯想中,哪一個聯想發生作用,依據斯頓培爾的理論,這些問題都無法確定,只能讓心靈任意作出決定。
在這一點上,我們面臨的是一種兩難選擇。一方面,我們可以承認不可能再進一步遵循夢的形成法則,從而也就不必再去探索是否還有其他因素決定夢者對感覺印象引起錯覺所做的解釋。另一方面,我們可以假定,直接影響睡者的感覺刺激對于夢的產生只起著有限作用,還有其他一些因素決定著在他心中喚起的記憶意象的選擇。實際上,如果我們考察莫里用實驗方法所引發的夢(我已為此加以詳細敘述),我們不禁會說,實驗說明的不過是夢的一個元素的來源,而夢的其余內容似乎是無關的,其細節非常明確,以致無須單獨從外界引入符合實驗的元素予以解釋。的確,人們甚至已開始懷疑錯覺說以及客觀印象對形成夢的力量了。因為人們發現那些印象在夢中只容易接受最奇特而不自然的解釋。西蒙(1888)曾告訴我們一個夢,他在夢中看見一些巨人環桌而坐,聽見他們咀嚼食物上下顎合攏發出的可怕咔嚓聲。他猛然醒來,聽見一匹馬在窗下疾馳而過的馬蹄聲。如果無須夢者的幫助而提出解釋,我敢說,馬蹄聲必定喚起了與《格利佛游記》有關的一組記憶中的某些觀念——巨人國的巨人和有理性的馬。難道像這樣一組不尋常記憶的選擇就不可能由客觀刺激以外的某些其他動機所推動嗎? [25]
(二) 內部(主觀的)感覺刺激
盡管有各式各樣以至對立的意見,我們仍須承認,客觀感覺刺激在睡眠時產生夢的作用是不可或缺的。如果這類刺激的性質和發生的頻率還不足以解釋每一個夢的意象,我們就應該尋找產生類似作用的夢的其他來源。我不知道外部感覺刺激與內部感官興奮應同時考慮的說法始于何時,但是最近有關夢的病因學的討論中已多少明顯地涉及到這一點。馮特(1874,657)寫道:“我認為我們在清醒狀態時熟悉的那些主觀視覺和聽覺在夢錯覺中起著重要作用,如在黑暗視野中看見一片光亮,耳中聽見鈴響或營營聲等等。其中特別重要的是視網膜的主觀興奮性。這可以解釋夢為什么會用大量類似或相同的物體來迷惑我們眼睛這一顯著傾向。我們看見無數的飛鳥、蝴蝶或游魚,五顏六色的豆子和萬紫千紅的花朵,這是在黑暗中進入視野的閃爍塵埃所引起的各種幻覺形狀,它們所包含的無數光點在夢中變成了許多單獨的形象,由于它們的靈活多變,遂被看成是正在游動的物體。這也許正是為什么在夢中容易看見各式各樣動物的原因;因為這類形狀的千變萬化,容易使自身適應于主觀發光意象所采取的特殊形式。”
作為夢象的來源,主觀感覺興奮有其明顯的優勢。它們不像客觀刺激那樣有賴于外部機緣。可以說,只要有所需要,就可以隨手拈來以供解釋之用。但是與客觀感覺刺激相比較,它們的缺點是,在引發夢的作用中,不像客觀感覺刺激那樣可以進行觀察或實驗,而是很難或完全無法證實。主觀感覺的力量激發成夢的有利證據主要得之于所謂“睡前幻覺”或用約翰內斯·繆勒的名詞(1826),叫做“幻視現象”。有些人習慣于在入睡時刻容易出現極其生動而變化多端的意象,而且在眼睛睜開之后還能持續片刻。莫里很容易產生這種現象,他曾對此進行了詳盡考察并保持了它們與夢象的聯系及二者的真正一致性(約翰內斯·繆勒[同上,49以下]在他以前也這樣做過)。為了產生這些睡前幻覺,他認為(莫里,1878,59以下),必須具備一定程度的精神被動性,即注意緊張的松弛。為了產生睡前幻覺,(假使一個人有了必要的事先安排),只須陷入這種嗜睡狀態片刻就足夠了。在此以后,一個人或許又醒過來,這種過程重復幾次,最后就入睡了。莫里發現,他如果在這種體驗后不久再一次醒過來,就能覺察夢中的意象與在入睡前飄浮在眼前的那些意象相同。(同上,134 以下)有一次他在將要入睡前看見許多臉孔歪曲和發式新奇的古怪人形緊纏不放而醒后仍記得夢見了這些形象。再一次他因為節食餓得發慌,他在睡前幻覺中看見一盤食物和一只握著叉子的手從盤中叉取食物,而隨后夢見他坐在菜肴豐盛的桌旁,聽見進餐者的刀叉響聲。又一次他在睡前兩眼處于緊張而痛苦的狀態,他在睡前幻覺中看見一些微型字體,只能困難地一個一個地加以辨認;他在醒后一小時,記得夢見一本打開的字體極小的書,閱讀起來很感痛苦。
詞語、文字等的聽幻覺也能和視覺意象一樣出現于睡前幻覺之中,然后再在夢中出現——就像歌劇中即將聽到的主題序曲一樣。
新近有一位睡前夢幻觀察者G.T.賴德(1892)采用了繆勒和莫里的同樣方法。他經過練習,能成功地使自己在逐漸入睡時突然醒來而不睜開眼睛達2—5分鐘之久,這樣就可以有機會將剛剛消失的視網膜感覺與在記憶中保持著的夢象做一比較。他宣稱每一次都能在二者之間發現一種內在關系,因為視網膜上自動接受的光點和光線導致了夢中的精神圖像的輪廓或線條。例如,網膜上亮點的橫線排列與他在夢中清楚看見并且正在讀著的某些印刷線條恰相符合。或者,用他的話說,“我在夢中正在閱讀的印刷紙頁逐漸淡褪成為一個物體,在我清醒意識看來,就像通過一張紙上的橢圓形小孔看到的一段真正印刷紙頁,因為太遠只偶然看到一些文字,而且非常暗淡。”賴德認為(雖然他并未低估中樞[大腦]因素在現象中的作用),單獨呈現視覺象的夢幾乎很少沒有由視網膜興奮所提供的材料的參與。這特別適用于在暗室內入睡不久即發生的夢,而在早晨即將醒來時產生的夢刺激來源,是室內逐漸變亮的透過眼簾的真實光線。視網膜上自動發亮的興奮的不斷移動和變化的性質,與我們在夢中出現的不斷運動的意象前后相繼恰相符合。只要認為賴德的觀察重要,人們就不會低估這些主觀刺激來源在夢中所起的作用,因為我們知道,視覺意象構成我們夢的主要成分。至于其他感覺的作用,除聽覺外,都是不重要和不穩定的。
(三) 內部機體的軀體刺激
由于我們現在是在有機體內部而不是在其外部尋找夢的來源,所以必須記住,幾乎所有我們的內部器官雖然在健康狀態時很少使我們知道它們的工作信息,而當它們處于所謂興奮或疾病狀態時,就會變成我們主要痛苦感覺的一個來源了。我們必須把這些感覺與來自外部的感覺或痛苦刺激同等對待。例如斯頓培爾(1877,107)談到了人們久已熟知的一種體驗,他說,“心靈在睡眠時比在覺醒狀態中更能深刻而廣泛地意識到軀體的事件。它不得不接受來自身體各部位以及軀體內部變化等刺激的印象,并受其影響,而這些在覺醒時是感覺不到的。”早期作者如亞里士多德認為疾病剛開始時,在清醒生活中可以完全覺察不出,但在夢中由于被體驗到的印象大大增強,以致能被感覺出來,這是非常可能的(見上文3頁)。一些醫學作者肯定不相信夢的預言力量,但就疾病的先兆來說,他們并不反對夢的重要意義(見西蒙1888,31以及許多其他作者) [26] 。
關于夢的診斷作用,現代似乎也不乏確鑿的夢例。蒂西(1898[62以下])從阿蒂古(1884[43])那里引證了一個43歲婦女的故事。她的身體看來健康,但幾年來一直為焦慮夢所折磨。體格檢查發現她患有初期心臟病。她終于死于該病。
在很大一批夢例中,內部器官的嚴重障礙顯然是致夢的刺激物。心臟病和肺病經常伴有焦慮夢已為人所公認。許多作者已著重指出了這一功能。我只舉出下列參考文獻:拉德斯托克[1879,70]、斯皮塔[1882,241]、莫里[1878,33f]、西蒙、蒂西[1898,60]。蒂西甚至認為,不同的患病器官表現出具有不同特征的夢內容。心臟病患者的夢一般很短促,臨醒時有一可怕的結局,夢內容總是包括恐怖和死亡情景。肺病患者則夢見窒息、擁擠和飛翔,明顯地易于發出類似的夢魘(順便提及,波納在這方面的實驗獲得了成功,他把臉孔朝下俯臥或捂住口鼻,結果引起了夢魘)。消化紊亂的夢包括與享受或討厭食物有關的觀念。最后,性的興奮對夢內容的影響是人所熟知的體驗,為機體刺激激發成夢的理論提供了最有力的支持。
此外,凡是研究了夢的文獻的人,大概都會注意到有些作者,如莫里[1876,451以下]和韋安特(1893),都是由于自己的疾病影響夢內容而開始研究夢的問題的。
盡管這些事實無可置疑,但對于研究夢的來源來說,并不如我們想象的那么重要。夢是健康人日常發生的現象——也許是每人每晚都發生的現象——一種機體疾病顯然不能成為致夢的必不可少的條件。而且我們討論的并不是關于某些特殊夢的來源,而是在探究引發正常人日常夢景的原因。
我們只須前進一步,就可以發現比我們迄今所討論的更為豐富的夢的一個來源,而且可以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如果能夠肯定,軀體內部處于疾病狀態可以成為夢的刺激來源,又如果我們承認在睡眠時,離開外部世界的心靈能夠對身體內部給予更多的注意,則假定內部器官在能引起興奮(多少能轉化為夢象的興奮)而抵達睡眠心靈以前并不一定要處于疾病狀態,就似乎也是合乎情理的了。我們在清醒時意識到一種游散的一般功能正常感受能力,但僅只是一種模糊的心境性質;依照醫學上的看法,這種感覺是全部機體系統各司其職的結果。但是到了夜間,這種同一感覺似乎逐漸產生有力的影響,通過它的不同組成部分發生作用,從而變成了激發夢意象的最為強烈同時又是最為普遍的來源。如果是這樣,則留給我們的只須研究機體刺激如何轉化而為夢的意象的法則了。
我們現在談到的有關夢來源的這種理論是一切醫學作者最為贊同的。掩蓋著我們認識存在核心(蒂西[1895,23]稱之為“內臟自我”)的模糊性與籠罩著夢來源的模糊性極為一致,以致二者的關系密不可分。植物性機體感覺與夢內容相符合這種想法對醫生們還具有另一種特殊吸引力,因為它有利于用單一的病因來說明具有共同表現的夢與精神錯亂;又因為來源于內部器官的功能正常感覺的變化和刺激與精神病的來源也大致相符。所以關于軀體刺激理論的來源可以追溯到不止一個獨立的淵源,也就不足為怪了。
1851年哲學家叔本華發展了的思想路線對不少作者產生了深邃的影響。在他看來,我們的宇宙圖景來源于我們的理智,攝取外界與我們相接觸的種種印象,然后把它們納入時間、空間、因果關系模式中重新鑄造。白天,來自有機體內部、來自交感神經系統的種種刺激,對我們的心境大力施加潛意識的影響。但到了夜間,當我們不能再以白天的印象進行防御時,那些發自內部的印象就能吸引我們的注意了——就像夜間我們可以聽到小溪的潺潺流水聲,而白天卻被喧囂的聲音所淹沒。但是理智除了以自己的特殊功能對這些刺激施加影響以外,又是如何對它們作出反應的呢?這些刺激據此被重鑄成占有空間和時間的模式并服從于因果關系的法則(見叔本華,1862,Ⅰ,24a),夢于是由此而生。施爾納(1861)和沃克爾特(1875)后來更詳細地研究了軀體刺激和夢意象之間的關系,我將把這些努力留到夢的各種理論一節中再加討論。
精神病學家克勞斯[1859,255]在一個表現顯著一致性的研究中,將夢譫妄 [27] 和妄想的來源都溯到同一因素,即由機體決定的感覺。按照他的看法,如果不把有機體的任何部分看成夢和妄想的出發點,幾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機體決定的感覺”可以分為兩類:1.構成一般心境的感覺(功能正常感覺),2.有機體植物性主要系統中固有的特殊感覺。后者又可分為五組:①肌肉的、②呼吸的、③胃的、④性的和⑤外周感覺。克勞斯設想由軀體刺激產生夢象的過程如下:被喚醒的感覺根據某些聯想法則引起一個同源的意象,這種感覺與意象結合而成一個有機結構,但意識對這種結構的反應不是常態的。因為意識的注意力不在感覺,而是全神貫注于伴生的意象——這就說明了為什么真正的事實長期被誤解的理由。克勞斯為描述這種過程用了一個專門術語:感覺轉為夢象的“超具體化”。
軀體刺激對夢形成的影響,今天已幾乎被普遍承認;但是對于支配這一關系的法則的看法則各不相同,而且往往含糊其辭。根據軀體刺激作用說,夢的解釋就面臨著從夢內容回溯到所由產生的機體刺激這個特殊問題;如果不采納施爾納(1861)提出的釋夢法則,往往會碰到這樣的難題,即恰恰只能在夢內容本身中才看出機體刺激的存在。
然而對于所謂“典型的”夢的各種形式的解釋,卻表現出相當的一致性。因為這類夢在許多人身上總是出現,內容幾乎相同,其中最為人熟知的如從高空跌下,牙齒脫落,半空飛翔,以及因赤身裸體或衣著不全而感到狼狽不堪。這最后一種夢據說僅僅是因為夢者在睡眠中感到被褥滑落以致赤身而臥。牙齒脫落的夢可追溯到一種“牙齒刺激”,雖然這種牙齒興奮不一定達到病理程度。按照斯頓培爾[1877,119]的說法,飛翔的夢是胸部在喪失皮膚感覺時心靈為解釋肺葉翕張所產生的刺激而發現的一種適當意象。正是這種肺部翕張才引起與飛翔觀念密切有關的感覺。從高處跌下的夢據說是因為正當皮膚壓力的感覺開始喪失時,身體的一臂下垂或松弛的膝部突然伸張,引起觸覺再一次轉為意識,這種從無意識到意識的轉變在精神上便以跌落的夢表現出來(同上,118)。這些解釋聽起來似乎也還合理,但其明顯的缺點是缺乏任何證據,它們可以不斷地假設這一組或那一組感覺在精神知覺中忽而出現忽而消失,直到構成一個心理叢,可為夢提供解釋為止。我以后還有機會再討論這些典型夢及其來源的問題。[參見241和384頁以下]
西蒙(1888,34以下)曾比較一系列類似的夢,企圖推斷出機體刺激決定其相應的夢的某些支配性法則。他認為在睡眠中,如果在情緒表達時發揮作用的機體機構由于某種外來原因而產生通常只由情緒才引起的興奮狀態,這時出現的夢就會包含適合于有關情緒的意象。他提到的另一個法則是,如果在睡眠時一個器官處于活動、興奮或擾亂狀態,則夢所產生的意象必定與該器官所允許的功能完成情況有關。
穆利·沃爾德(1896)曾在一個特殊方面用實驗證明軀體刺激作用說對于夢的形成的效果。他的實驗內容包括改變一個睡眠者的肢體位置,然后將產生的夢與肢體的改變進行比較,他的實驗結果如下:
① 夢中肢體的姿勢與其實際的姿勢大致符合。我們夢見肢體處于靜止狀態,實際情況也是如此。
② 如果我們夢見肢體在移動,則完成這個動作過程中經歷的某種姿勢必與該肢體的實際姿勢相符合。
③ 夢者自己肢體的姿勢在夢中可以屬于他人。
④ 也可以夢見該動作受到妨礙。
⑤ 任何特殊姿勢的肢體在夢中可表現為動物或怪物,此時二者之間可形成某種類比。
⑥ 肢體的姿勢在夢中可產生與之相關的思想,例如,如果動用手指,我們就會夢見數字。
基于上述結果,我傾向于認為:即使是軀體刺激作用說,也不可能完全排除導致夢象的決定作用的隨意性 [28] 。
(四) 刺激的精神來源
我們發現,當我們討論到夢與清醒生活的關系以及夢的材料時,古今大部分夢的研究者都一致認為人們夢見的是白天的所作所為或是最感興趣的事物[7頁以下]。從覺醒生活持續進入睡眠的這種興趣,不僅是把夢與生活連接起來的一種精神紐帶,而且也是我們不可忽視的夢的另一個來源。如果把睡眠時發展起來的興趣——與睡眠者密切相關的刺激——包括進來,似乎就足以解釋一切夢象的來源了。但是我們也聽到相反的說法,即夢使睡眠者遠遠離開白天的興趣,而且我們開始夢見的,照例是白天最引人注意的事物,但它們已經喪失了清醒生活中的真實性情趣[7和18頁]。因此我們在分析夢的生活時,總覺得要進行概括化,每走一步如果不加上“經常地”、“一般說來”或“就大部分而言”這一類限定詞,或者不準備承認例外的有效性,就無法前進。
如果白天的興趣加上睡眠時的內部和外部刺激確實足以囊括全部夢因,我們對于夢的每一成分的來源的敘述都應表示滿意:夢的來源之謎既已解決,剩下的只須將每一特殊夢例中的精神作用和軀體刺激的作用分別加以確定就行了。然而實際上從來沒有什么夢獲得這樣一種全面的解釋,而且凡是企圖這樣做的人都會發現,夢的某些部分(通常是很大一部分)的來源簡直無從尋覓。白天的興趣顯然不是如我們料想那樣是一種廣泛精神來源,因此決不能斷言每一個人在夢中都繼續著自己的白天活動。
我們還沒有發現夢的其他精神來源。因此在有關釋夢的一切文獻中——只有施爾納的作品例外,留待以后討論——每當談到構成夢的最具特色的材料即觀念性意象的來源時,就出現一個大的漏洞。在這進退兩難的情況下,大部分作者都傾向于盡量縮小精神因素對夢的激發作用,因為精神因素是最難掌握的。他們也確實把夢分成兩類,一類源于神經的刺激作用,一類源于聯想,而且認為[已體驗的材料的]再現是后者的唯一來源(見馮特,1874,657以下)。然而這并不能排除“是否任何夢的產生都不受某種軀體刺激的激發”這個疑問[沃爾克特(1857,127)]。要描述純粹聯想性的夢甚至都是困難的。“在聯想性的夢本身中,不存在這種[來自軀體刺激的]穩定核心的問題,就連夢的核心本身也不過是松散地結合在一起的。任何夢中不受理性和常識支配的那些觀念性過程,在此甚至不再因任何相對重要的軀體刺激或精神刺激而結合在一起,因此只好聽憑其本身的千變萬化和雜亂無章(同上,118)”。馮特(1874,656—7)也盡量縮小精神因素在夢刺激中的作用。他認為把夢的幻想視為純粹的幻覺似乎毫無道理;大多數夢象實際上是錯覺,因為它們都來源于睡眠中從未停息過的微弱感覺印象。韋安特(1893,17)采取了同一觀點而且加以普遍推廣應用。他主張所有夢象最初都來源于感覺刺激,只是后來創造性聯想才依附其上。蒂西更進一步(1898,183)限制了夢的刺激作用的精神來源。他說,“從來沒有存在過什么‘純精神來源’;又說(同上,6)‘我們夢中的思想都來之于外界’。”
如馮特一類的著名哲學家采取的是一種中間立場,他們不時指出,在大多數夢中,軀體刺激和精神刺激(不論是未知的還是已承認的白天興趣)是共同工作著的。
在下文中我們將發現可以通過一種不容置疑的精神來源的作用便能解決夢的形成問題。同時我們對于不是源于精神生活的那些刺激在夢的形成中受到過高評價也不必感到驚奇。這類刺激不僅易于發現甚至可以用實驗予以證實;而且夢的軀體來源的觀點與現代精神病的流行思想模式是互相吻合的。大腦支配有機體的主張固然值得相信,然而只要指出精神生活根本獨立于明顯的軀體變化,而且其表現是自發的,就會使現代精神病學家們慌成一團,仿佛一承認這類事情,就勢必會回復到自然哲學的年代[參見本書注]或者返回到關于心靈性質的形而上學觀的日子。精神病學家們的懷疑仿佛已置心靈于其監護之下,決不容許心靈有絲毫自發的沖動。他們的這種行為實足以表明他們對于軀體和精神兩方面的因果聯系的有效性是如何地缺乏信任。即使研究表明一個現象的主要來源是精神的,更深入的研究有朝一日也許可以進一步發現精神事件有其機體基礎。但如果我們的目前知識還不能超越對精神的理解,我們也就沒有理由否認精神的存在 [2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