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跨文化對話(第38輯)
- 樂黛云 (法)李比雄 錢林森
- 5171字
- 2020-11-06 15:18:25
呂西安·博達爾:有待重新發現的旅行作家48
摘 要:法國著名作家、記者呂西安·博達爾幼年跟隨父母在中國生活了十一年,這段經歷不僅讓他見證了清朝末年、民國初年的中國,而且滋養了他對人生的思考,讓他遇見了人的多樣性。他發表了大量有關印度支那戰爭以及中國的報道,而且從新聞界切換到小說界,撰寫了自傳體小說《領事先生》(1973年)、《領事之子》(1975年)與《玫瑰山谷》(1977年)。呂西安·博達爾在文體與姿態上繼承了很多知識分子的觀念,但是在與中國的文學、情感關系中,他善于與前輩保持距離。就這一點而言,呂西安·博達爾始終是一位具有令人困惑的現時性(une actualité troublante)的作家。要理解博達爾作品及經歷的豐富內涵,可以從他作為記者、道德學家的身份以及與中國的關系等角度加以考察。
關鍵詞:博達爾 記者 作家 道德學家 中國
一
呂西安·博達爾是布萊士·申德拉斯(1887—1961)和約瑟夫·凱賽爾(1898—1979)49式的人物,在戰后法國可謂家喻戶曉,因為他在《法蘭西晚報50》上發表了大量有關印度支那戰爭以及中國的報道,其批判性眼光受到那個時代法國社會主義者以及薩特、波伏瓦的嚴厲批評。博達爾的作品已然翻譯成中文,但是除了奧利維爾·韋伯撰寫的著作51,幾乎沒有什么相關的研究成果(尤其是大學研究人員的研究成果)。在這篇文章中,我們將他視為小說家,視為他所處時代的積極見證者,以此為出發點來討論他的作品。
本文將會論及博達爾的如下作品:《領事先生》(1973年)、《領事之子》(1975年)、《玫瑰山谷》(1977年)。這些作品出版于20世紀70年代。在那個年代,法國公眾眼中的中國閃耀著光芒;我們尤其會聯想到阿蘭·佩雷菲特那本不同尋常的暢銷書《當中國覺醒之時》52。然而,呂西安·博達爾的作品所見證的絕非當代中國,而是特定歷史時期的中國,即清末、民國初年的中國。由于呂西安·博達爾親眼看到了20世紀初中國社會的變遷,他的見證更為清晰明了。他描繪了四川農村的凋敝、極度貧困以及帝制覆滅之后的混亂。旅行到這些偏遠地區,的確需要長途跋涉。從上海出發,大約要花三個星期才能到達成都,走的要么是年久失修的道路,要么是纖道:纖夫像牛馬一樣朝前走,拖著他們的船逆長江而上,累得精疲力竭。
在《玫瑰山谷》中,呂西安·博達爾回想起他的母親在離開上海后,為了前往四川,與她當領事的丈夫——她對這個丈夫滿不在乎——相聚,所必須付出的巨大努力。在當時,上海及其豪華大旅館即是現代性,是“文明”——指歐洲文明——的最前沿陣地。出了上海,便充斥著野蠻、無知以及一切骯臟、迷信的東西。在四川還要承受生理與心理上的雙重不適。生理不適,指外省的衛生條件差,而且天氣異常炎熱,麻風、鼠疫等傳染病又奪走數千人的性命,生病的危險去而復返;雖然天主教傳教士開設了診所救治窮人,但是在那個蕭條、貧困的地區,自私與恐懼競相啃噬人心,成為一條生存法則,傳教士的所作所為無異于杯水車薪,于事無補。
心理不適,指對一些歐洲人而言,在這些偏遠地區擔任外交職務等同于從事圣職。從法國來的郵件要花一個月以上的時間才能到達目的地。在這個時期,法德兩國關系緊張,人們更加愛國,尤其是因為身處千里之外,內心還必須對法國保持忠誠。此外,肩負外交使命,像被放逐的人那樣生活,意味著可能招致各種陰謀詭計、惡意中傷。這種種傷害通常來自你的同胞,而你的責任卻是代表他們的利益。這樣的生活環境表面上充滿異國情調,實際上令人感到窒息,在被孤立之后甚至不得不選擇與世隔絕,更別提施展拳腳了。《領事先生》實際上講述了呂西安·博達爾的父親被迫做出的所有犧牲:在簡陋的處所,頂著40度以上的高溫,冒著失去健康的危險,開展煩人的接待活動。呂西安·博達爾的母親則是做出了情感上的犧牲:她秘密愛戀著丈夫的頂頭上司,甚至到了失魂落魄的地步。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之下,1914年,呂西安·博達爾在重慶出生,并跟隨父親阿爾貝爾·博達爾(1883—1969)先后在成都、云南省云南府(昆明)度過十一個年頭。他的父親是職業外交官,級別是領事。由于受到法國外交部奧賽碼頭一個權威人物菲利普·貝爾特洛(Philippe Berthelot,1866—1934)的保護,他得知中國中央政府正在瓦解,嗅到了籠罩在各地軍閥之間的內戰氣息,在那個動蕩時期努力為法國拉攏中國精英。因此博達爾的父親是圣·瓊·佩斯(1887—1975)和保爾·克洛岱爾(1868—1955)的同時代人。
那個時候的中國依舊貧困,處于外國列強的淫威之下。盡管博達爾尚且年幼,無法理解復雜的中國國情,但是這段經歷在他的生命中深深地扎下了根,滋養了他以后的人生。接觸了那個時期的中國現實以后,他從此不斷思考激情與人類本性的相對主義。對呂西安·博達爾而言,恨是一種相對的情感,因此是可以原諒的;愛是一種復雜的感覺,在帶來幸福之前首先會帶來不幸;而真相,拿他自己的話來說,是“不體面的”。
呂西安·博達爾長期以來被視為右翼作家,他實際上無法歸類,而是同時具有回憶錄作家、專欄記者、歷史學家、詩人的才華。閱讀他的作品,我們會聯想到圣·西蒙(1675—1755)、塔爾芒特·戴·雷奧(Tallement des Réaux,1619—1692)以及米什萊(1798—1874)。他描繪中國的時候半是玩笑半是刻薄;他感受著中國,并且善于準確理解中國,這種準確性威廉·福克納(1897—1962)經常掛在嘴上:“讓生活成為藝術的試金石,讓藝術成為生活的試金石。”
實際上,呂西安·博達爾和杰克·倫敦(Jack London,1876—1916)筆下的英雄一樣善于品嘗世間所有珍品。他和保羅·莫朗53一樣熱衷于政治運動,他與這個時期的中國打交道,像謝閣蘭一樣從中提煉出“濃烈的異國情調”(exotisme exaspéré)。將他與維克多·謝閣蘭(Victor Segalen,1878—1919)對比是合理的,尤其是因為他回到法國后與謝閣蘭的兒子羅南一起就讀于法國奧詩國際學校;將他與外交官兼作家保羅·莫朗對比同樣合理,《匆忙之人》的作者和呂西安·博達爾一樣在政治學院求過學,兩個人都在那里參加外交部秘書甄選考試。
但是以上比較僅止于此。保羅·莫朗在外交生涯中越走越遠,并且因為與維希政府合作而成為臭名昭著的外交官之一;而呂西安·博達爾與他的父親一樣,他的父親阿爾貝爾加入戴高樂將軍所領導的自由法國,成為一名活躍的抵抗運動員,他則是轉入地下的記者。此外,在戰爭結束以后,呂西安·博達爾被任命陪同瑪克西姆·高爾基(1868—1936)的養子貝志高(Pechkoff,1884—1966)將軍到重慶,在蔣介石(1887—1975)政府那里代表自由法國的利益。
呂西安·博達爾在文體與姿態上繼承了很多知識分子。但是在與中國的文學、情感關系中,他善于與前輩保持距離。就這一點而言,呂西安·博達爾始終是一位具有令人困惑的現時性(une actualité troublante)的作家,有待重新發現。他的文體是匆忙之人的文體。他總是游離在兩個愛人、兩個目的地之間,對待友誼既見異思遷,又忠貞不貳,大可以將如下拉羅什富科54的格言據為己有:“戰爭期間有很多原則,但又幾乎毫無原則。”他不把別人的閑言碎語放在心上。他盡情追逐女人,擁有很多配偶,并且毫不臉紅地提出這一要求。他喜歡珍饈佳肴,由于舉止粗野,并且據傳他的領結和襯衫總是污漬斑斑,所以讓經常光顧沙龍的圣日耳曼德佩人(germanopratin)心生反感。他是名副其實的美食家,胃口與生活欲望一樣大得出奇。他不拘小節,與當外交官的父親截然相反。幾個例子值得一提:在印度支那,他猛烈抨擊法國參謀部指揮無方;他有力揭露納瓦爾將軍在奠邊府的策略前后不一;他痛恨法國社會主義者的理智失明(cécité intellectuelle),與他們大唱反調。
二
要理解博達爾作品及經歷的豐富內涵,可以采取多種方法和視角。在此我們優先考慮文化歷史視角。從方法論角度來說,文化歷史對經濟學、社會學、政治學三個領域進行補充性研究,注重這三個領域的背景及其互動:
1.有關新聞報刊
我們之所以提到約瑟夫·凱賽爾、布萊士·申德拉斯、杰克·倫敦,是因為呂西安·博達爾繼續著新聞學史上這些前輩的道路:熱愛奇遇、喜歡冒險、渴望見證重大事件的本質。但是對于呂西安·博達爾及其同代人而言,變化在于他們與時事的幾乎瞬時的關系(un rapport quasi instantané à actualité)。
技術(電視、遠航飛機的世紀)所創造的這個新條件深刻改變了新聞報道的風格。從此,新聞報道應該包含更多的信息量,使用更簡潔的語言,同時要能夠留住讀者,尤其是采用連載的形式。戰后法國報刊的印刷達到鼎盛時期。呂西安·博達爾為《法蘭西晚報》撰稿,該報刊載他的文章甚至達到一天三次。這樣的時代當然已經過去很久了55。文章具有圖片出版的形式,將成為大記者的標志;呂西安·博達爾當時即為典范。
2.“永恒”的中國
由于他所熟悉的先輩,呂西安·博達爾對亞洲尤其是中國始終保持濃厚的興趣。這個地區也是世界冷戰的關鍵所在。呂西安·博達爾知道,歐洲經歷兩次世界大戰后變得蕭條,并且將持續很長一段時間。隨著印度獨立(1947年)以及中國加入共產主義陣營(1949年),亞洲面臨新局面,必定給這個世界帶來深刻的變化。
理解這些演變的深刻意義是走近呂西安·博達爾的方法之一。但是他最在意的,是遇見人的多樣性。因此,呂西安·博達爾不是很注重講述政治制度的變化——這種變化盡管短暫卻是痛苦的,而是熱衷于在“長時段”上——用費爾南·布羅代爾56的話來說——探索男男女女的靈魂,這些男男女女只能在歸屬感與為人處世的方式中自我定義,而這種歸屬感與為人處世的方式根植于一種我們最好稱之為文明的東西中。因此我們得以更好地理解博達爾內心深處對意識形態的抗拒。作為自覺的保守主義者,20世紀所有極權實驗所固有的狂熱只能讓他更加堅定自己的判斷。正是這種判斷能力使他有別于那些由于職責所在不得不持保留態度的人。我們指的是外交官。即使呂西安·博達爾與他的父親一樣熱愛自由,熱愛共和國,并且兩人都憎恨維希政權,博達爾對于其職業首先在于代表國家利益的人身上肩負的責任有充分的認識。
記者這個職業,讓呂西安·博達爾可以突破很多規則以及語體(langages)。他可是掌握了諸多語體。既沉悶又得體的語言是外交官共有的,不適合他;相反,軍人的語言他運用起來更加得心應手。呂西安·博達爾喜歡這種雅俗共賞的詼諧。他最喜歡通過與達官貴人以及小老百姓接觸來考驗自己。“文化大革命”剛剛結束不久,他游遍了江南。從那以后,中國廣袤的南部地區對他而言,就是普魯斯特的瑪德琳蛋糕,讓他不斷回想起自己遇到的普通人。這不僅僅是追憶童年,而且是以觀察家的眼光,毫不留情地對中國社會進行審查。他認為,如果不是擁有獨特的語言以及外省方言,中國社會恐怕早就喪失一切傳統的東西。
詞語、語言使用的傳播是抵御野蠻以及一切針對人類的暴行的最后屏障。呂西安·博達爾對此深有體會,因此必須在危急時刻挺身見證。這是一個有記憶的人,一個有擔當的人。他一貫采取這樣的姿態。他多次旅居香港,深刻感受到難民的無盡悲哀,寫作讓他面對這種悲哀時變得卑微;盡管他生活優裕,他依然樂于為寫作付出辛勤勞動,直至筋疲力盡。生活風格產生相應的行事藝術,呂西安·博達爾因此自然而然地從新聞業過渡到小說創作。
博達爾的文字有的采用文獻記載的模式,有的采用比較私人化的表態模式。無論采用哪種文學體裁,博達爾都盡力讓每個主題富有“血肉”,就像歷史學家儒勒·米什萊所說的那樣。“血肉”一詞多義,此處囊括了它所有的意義:活人的血肉、善與惡的誘惑,這一切都是非常人性化的東西。呂西安·博達爾將枯燥的歷史事實與人的巨大弱點兩相對照。在人類的所有弱點中,以輕信為最。這個弱點解釋了為什么有那么多災難與欺騙。這些是世界現象,也是中國現象,而中國是呂西安·博達爾的最愛。
3.道德學家
呂西安·博達爾想要像道德學家那樣行事,卻經常陷入自相矛盾,因此得罪了不少道德學家。比如法國駐印度支那的最高統帥,博達爾曾揭露他的無能。皮埃爾·拉扎雷夫(Pierre Lazareff)是媒體巨頭之一,博達爾一方面欣賞他,一方面由于自己那些享樂主義者的惡作劇而惹惱了拉扎雷夫。博達爾的態度之所以接近放蕩,是因為他從根本上是無政府主義者。作為自由思想家,他不想受制于任何約束。呂西安·博達爾在所有陣線上沖鋒陷陣,熱血沸騰。上文將他與威廉·福克納相比較不是沒有來由的。呂西安·博達爾是一個跨越圍墻的人,一個打破疆界的人,無論是藝術上還是生活上,我們看到他在戰場上涉險無數。他的文字不缺乏靈感。今天或許有人會說他文風“太夸張”。
三
呂西安·博達爾不停地、反復地閱讀偉大前輩的作品,比如塔爾芒特·戴·雷奧、博絮埃(1627—1704)以及夏多布里昂(1768—1848)。人的心理狀態以及徘徊彷徨,他幾乎漠不關心。我們說過,他對于真相更是滿不在乎。一個人只有出生于一段歷史才是有價值的,這段歷史不僅是承載著他的今日歷史,也是偉大前輩的歷史。回憶錄作家的作品所傳達的正是這種張力。呂西安·博達爾正是這樣的作家。中法年輕一代人已然不認識這位著名人物,投入到對他的研究不僅僅是向這位才華橫溢的文人、活動家——此外他對所處時代有著清醒的認識——致敬的一種方式,也是一件有益的事情,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評估當前時代錯綜復雜的利害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