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后主詞
- 楊懷源
- 1080字
- 2020-11-06 15:13:47
一、讀李后主詞,要讀出其“眼界”,懂得其“感慨”。
所謂“眼界”就是作品中所觀照的世界。李后主詞之所以取得杰出成就,這是根。例如《破陣子》: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銷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揮淚對宮娥!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這時空一體的十二個字,是四十年家國毀于一旦的歷史概括,也是三千里山河一朝變色的無比沉痛。南唐從烈祖李昪建國稱帝(公元937年)到后主肉袒投降,次年(公元976年)被虜至宋都汴京,剛好歷經四十年。當初是“鳳閣龍樓連霄漢”,而曾幾何時,社稷之憂,家國之戀,失守之悔,通通淪為臣虜之熬煎,倉皇辭廟之狼狽,離歌奏響之無奈,揮淚對宮娥之羞憤,千頭萬緒齊注心頭,惟有在詞中盡情傾訴。巨大的生活變遷,造就了他迥異常人的眼界;銳敏的詩心,讓他無法忍辱含悲。在藝術表現上,這首詞可以叫作訴諸形象的情感傾瀉吧。以前的詞家,并非沒有沉痛,但何曾有過如此深創巨痛的表達?后主的杰出之作成就于變故之后,絕非偶然。又如《浪淘沙令》: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闌,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這首詞寫故國殘夢。只有夢里才“不知身是客”,似乎得到片時歡愉。可即使這樣的夢也做不成,耐不住“五更寒”啊!而除了殘夢之外,“無限江山”全然與自己無關,一切全如流水落花,連殘夢也怕是天人永隔了。有人說這是李后主的絕命詞,很有道理。江山萬里,化作殘宵一夢,這首詞的感慨之“深”,確實前無古人。
我們若較全面地瀏覽他的三期作品便不難發現,早期的夢是“潛來珠鎖動,驚覺銀屏夢”“宴罷又成空,夢迷春睡中”(《菩薩蠻》),慵懶而朦朧。中期的夢是“可奈情懷,欲睡朦朧入夢來”(《采桑子》)“何處相思苦?紗窗醉夢中”(《謝新恩》三),多表現離別、相思與無奈。晚期流連不去的“夢”,是“世事漫隨流水,算來夢里浮生”(《烏夜啼》)“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子夜歌》)“轉燭飄蓬一夢歸”(《浣溪沙》),與“絕命詞”里的殘宵一夢亦頗為逼近。一般讀者未必懂得亡國之痛,但時運不濟、命途多艱者讀之,容易引起共鳴。
王國維說:“尼采謂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李后主這些詞,正所謂泣血的文字,折射出生命之至哀,人間之大慟,前此詞人是無此感慨的。
當然,“泣血”二字并不能囊括李后主詞的全部內容。如《子夜歌》的“何妨頻笑粲,禁苑春歸晚”寫春日流連,《謝新恩》的“冉冉秋光留不住,滿階紅葉暮”寫秋光難留,類似的佳句很多,也值得品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