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史東漸與中國史學演進(1840—1927)
- 趙少峰
- 30194字
- 2020-11-06 17:55:01
緒 言
從1840年至1927年的中國歷史,涵蓋了晚清和民國初葉兩個歷史階段。這是中華民族遭受侵略、壓迫,從苦難、抗爭走向反思、復興的歷史。在這近百年的時間里,中國史學經歷了巨大變革,實現了從傳統史學向現代史學的轉型。這與中國社會的歷史進程有緊密的聯系,同時也與外國史學的輸入有關聯,特別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輸入的進化史觀和唯物史觀,引起了中國歷史觀念上的大變革,改變了人們對歷史進程的認識和評價。
西方文化的輸入對中國社會產生了重要影響,這是毋庸置疑的。誠如梁元生所說:“晚清的政治運動、社會制度、經濟生活及思想學術的發展和變化,跟西方勢力的侵入及西方文化的挑戰有不可分的關系”,“西方的刺激和挑戰,無論是武力的,經濟的,或文化的,乃是產生這種‘求變’心理的重要因素之一。”注1晚清學者邵作舟對中西文化交匯有這樣的評價:“道光以前,通泰西文字語言者甚寡,不知其書,后乃弛海禁,而泰西人士之稍稍譯傳于我中國,亦特設同文館,閩、粵、津、滬之地,皆頗立學,招徠英秀子弟肄習其中。傅蘭雅、丁韙良之徒所譯書益眾。若律令、公法、史記、地輿、算數、器藝之學,大略有之,中國因以知其學問政事。又讀日報,而諸國政令條教、盛衰大勢,小有舉動,朝發夕知,非復前日蒙昧之象,可謂盛矣。”注2這一時期的學人對西學的態度經歷了一個由被動接受到主動學習的過程。隨著民族危機的加深和社會的發展,他們對西學的認知和了解也在不斷地深入,學習的內容也從最初的槍炮船艦延伸到聲光化電、歷史、地理、法律、政治,再到制度、文化、思想、學術等各個方面。
在中國封建社會,“史”在士人的心目中占據重要地位,是治國安邦的重要參考依據。“欲知大道,必先為史”注3,“史于學居十之六,而閱歷鍛煉,又居其四”注4,“經以治道,史以經世”。不僅參加科舉考試的士子要讀歷代史書,就是已經為官一方的官員也將讀史作為日常生活的“必修課”。旅華的西方人認識到中國社會所具有的這一獨特特征。來華的傳教士花之安就說道:“且史之作關乎人情,關乎風化。唯綜全史而互為考訂,將如見其心,如睹其事,史與人兩相感復兩相通。”注5為此,傳教士在中國不僅進行宗教宣傳,而且注重引介西方史學,他們譯介了一批屬于歷史范疇的著作,并撰寫有關中國歷史和現實問題評論的文章。中國的留學生、駐外使節、社會名流等有識之士也非常重視史學,他們利用各種途徑了解西方國家發展史,不僅譯介西方史學著作,還撰寫有關西方歷史的著作,并通過橫向比較認識中國史學,引進西方史學流派,推動中國史學發展。
這一時期的中外文化交流范圍是廣泛的,媒介物也是多種多樣的。既有物的因素,也有人的因素;既有語言文字符號的傳遞,也有非語言文字符號的傳遞。它們發揮了文化的“意義”“啟示”“暗喻”功能,共同構成一種多元文化薈萃的社會氛圍。由于開放程度和學者接受能力的差異,這一時期西史東漸的傳布范圍及其所產生的反響具有明顯的地域差異。如晚清的北京,學者感嘆書肆中尋一本西書甚難,而同時期的上海,儼然是一個西方小世界。無論是心理上的強烈抗拒還是全盤接受,人們的歷史觀念和思維方式都在不同的層面受到了影響,并在歷史撰述中有所體現。
本書所使用之概念“西史東漸”中之“西史”主要是指西方國家史學著作中蘊含的歷史觀念、歷史知識、史學理論與方法。明治維新以后,日本史學亦深受西方史學之影響,本書所論及的日本史學,也是在西方史學影響之下的日本史學,當歸入此列。同時,為了敘述的完整性,本書也談及了蘇聯史學的輸入。本書將1840年、1927年作為起訖時間,不僅是因為它們在中國歷史發展上具有標志性的意義,還因為以這兩年為顯著標志,中國學術史上有了新動向。1840年前后,近代中國學人編纂而成了《四洲志》《海國圖志》等外國史地著作,開始關注域外形勢的變化;1927年前,西方史學觀念、思潮與流派在中國史壇異彩紛呈,并沒有真正影響中國史學的走向。1928年后,唯物史觀得到廣泛傳播,馬克思主義史學家運用唯物史觀深入研究中國問題,產生了一系列具有重要影響的史學著作。例如,郭沫若從1928年8月到1929年11月先后寫成五篇用唯物史觀剖析中國古代社會的重要史學論文,即在1930年出版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這是中國人自覺地運用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研究中國歷史的拓荒之作。注6可以說,從1840年前后中國學者對外國史研究的艱難起步,到“五四”時期中國學者借鑒西方史學理論與方法開展研究,中國史學界出現了新氣象,進化史觀、唯物史觀得以確立,新的研究領域被開辟出來,中國史學史作為一門學科提上了建設日程。在中國史學演進過程中,既有西史東漸對中國史學現代轉型的重要影響,更有中國史學家的努力和史學自覺意識。
一、中國史學演進的主要動力
一切運動變化都是在矛盾運動中實現的。1840—1927年的中國史學發展變化亦如此。中國史學演進的動力,既有史學以外的社會原因,也有與史學相關的學術方面的因素,還有史學內部的矛盾。
這一時期史學因革與社會形勢有著緊密的聯系。19世紀初期的中國,依然處于閉關鎖國的狀態,與西方世界基本沒有交往。清政府對西方資本主義國家政治、經濟、文化、科技等領域的日新月異幾乎茫然不知。而在國內,康乾盛世已經漸漸遠去,社會矛盾日益加劇,農民起義不斷爆發。社會形勢發生了變化,作為社會意識重要組成部分的史學,也必然隨之發生變化。社會形勢的變化,是史學演進的根本動因。
社會危機的出現和社會矛盾的尖銳,引起了學術風氣的變化。學風變化中所產生的各種矛盾,是促進史學演進和變革的直接動力。具體而言,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歷史考據學的沒落與學術自身求變的取向。學術的發展也有自身規律。清代歷史考證學方法雖然精善,但是研究范圍過于狹小,和平時期還能夠做出成績,社會發生動亂時期則不能夠提出應對世變之策。梁啟超認為:“凡一有機體發育至一定限度,則凝滯不復進,因凝滯而腐敗,而衰謝,此物理之恒也。”注7處于“主導”地位的考據學不僅受到宋學派的攻擊,還受到本學派內部的批評。于是,19世紀中后期出現了漢、宋兼采的大家。王國維對清代三百年學術這樣描述:“故國初之學大,乾嘉之學精,道咸以降之學新”,道咸以后學術自身發生變化,“學者尚承乾嘉之風,然其時政治風俗漸變于昔,國勢亦稍稍不振,士大夫有憂之而不知所出,仍或托于先秦西漢之學,以圖變革一切,然頗不循國初及乾嘉諸老為學之成法。其所陳夫古者,不必盡如古人之真;而其所以切今者,亦未必適中當世之弊。”注8王氏關于清朝學術的論述,準確地指出了學風轉變之特點。歷史考據學不再是人人追捧的對象,史學以經世和闡發變革思想成為時代話題。傳統學術自身求變的趨向,是推動史學發展的內部驅動力。晚清、民初史學作為由傳統史學向現代史學轉變的過渡階段,若沒有中國史學內在的求變要求,僅憑西方學術思想的嫁接,是不會具有強勁的學術生命力的。
第二,中外文化交匯和西方史學的輸入。關于這一點,將在下文詳論,此不贅言。
第三,史學優良傳統的弘揚和今文經學的復興。經世致用是中國史學的優良傳統。中國史學從來都是入世的,“述往事,思來者”,鑒往知今。司馬遷撰寫《史記》是“網羅天下放失舊聞,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實現“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目的。司馬光編纂《資治通鑒》的意圖是“鑒前世之興衰,考當今之得失,嘉善矜惡,取是舍非,足以懋稽古之德,躋無前之至治”。正如馮天瑜所言:“經世主義是倫理-政治型的中國文化的一種傳統精神。晚清勃興的經世實學,即是這種傳統精神在古今中西沖突融合的歷史大變局中的一次絕唱。”注9史學經世致用思想在晚清體現得尤其明顯。“經世文編”的編纂即是其中一個例證。繼賀長齡、魏源編纂《皇朝經世文編》后,在晚清至民國初年,仿照其體例而撰寫的各種經世文續編、新編層出不窮,多達二十余種。這些文編著作收集了大量關于政治、外交、商貿等方面的文章,以達到經世目的。編纂《皇朝經世文續編》的饒玉成在“例言”中寫道:“洋務為千古創局,前編略而不詳,近日有志經世之士,類皆于此,力肆講求,茲編于臣工之奏章,私家之著述,凡有涉海防、通商事宜皆為采入,冀為留心時務者之一助。”注10經世思想推動了史學著述和文編的纂輯工作。章清在談到中國史學的轉向時也說:“史學之走向‘中心’,乃‘經世致用’思想所催生,張揚的是‘史學所以經世’的主張,這也構成中西史學溝通的基礎;‘援西入中’過程中,‘史學’作為西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得到闡述。”注11更有些學者特別強調了經世思潮的作用,認為“導致考據學衰落的直接外因不是來自西方的沖擊,而是經世思潮的再度興起”注12。經世致用的史學思潮,是推動傳統史學在晚清出現分化的又一重要因素。
梁啟超將今古文經學之爭視為清學分裂的“導火線”注13。兩漢以后今文經學衰落了。清朝中期,今文經學又走向了復興,其復興根源于時代的變革。今文家重“致用”和“更化”,強調“改制”、變革的必要性,適應了時代的主題。從龔自珍、魏源到康有為、梁啟超,都對今文經學有所闡發。特別是康有為、梁啟超集“政治活動家”“史學家”“經學家”三者于一身,他們學術地位和政治地位的獲得與闡發今文經學不無關系。晚清今文學復興的一個顯著特征是,治今文學者,喜以經術作政論,與變法維新、挽救民族危亡緊密結合。《春秋公羊傳》是今文經學的重要經典,其中的“所見”“所聞”“所傳聞”三個詞語,也成為論述社會變革的歷史理論依據,“公羊三世說”對晚清歷史觀念的變革起到了促進作用。今文經學也融入到了中國史學轉型的進程之中。
第四,新式印刷技術和史學傳播方式的多樣化。此時期,西方石印鉛字印刷技術傳入我國,提高了印書速度。江南制造局翻譯館、廣學會、廣智書局、土山灣印書館等機構出版了眾多圖書,有的圖書印數多達幾千冊,更有暢銷書,印數達到了幾萬冊。新的交通工具提高了新出版史書的傳播速度,產生了更為廣闊的社會反響。以往史學的傳播載體主要是史著,此時期報紙、期刊、圖書館、新式學堂的出現,使史學的傳播方式多樣化。報刊以其便利的方式,使史學成果更迅速地為廣大民眾了解和接受。“五四”時期,創刊的《史地學報》《史地叢刊》《史學與地學》等史學專業期刊,擴大了史學成果的傳播。產生過重大影響的《泰西新史覽要》《中東戰紀本末》《自西徂東》《俄國志略》等史書都是先在報刊上連載,而后結集出版。學堂、圖書館這兩個文化場所,是文化和史學傳播的重要途徑。在廣學會和益智書會所辦的學堂課程表里面,無論是初級學堂、中級學堂,還是高等學堂,都開設歷史科目。如廣學會的學堂規定,初學階段學習希臘國史、羅馬國史、古史探源;中學階段學習歐洲史、英國史、美國史;高等階段學習十九周史。注14歷史知識內容基本按照從古代史到近代史、當代史的順序進行講授。中西學堂入學也比較嚴格,還要通過各科目的考試,不閱讀西史,是肯定不能考過的。湖北自強學堂法文堂考試題有“默寫《歐洲史略》各一段”,翻譯“大彼得傳略”“合眾國自主一章”“一千七百九十二年戰紀”等注15。上海格致書院為了促使中國知識分子學習西方的各種知識,特舉辦了“課藝”注16,“課藝”題目由清政府的官員設置,都是關于最新國際關系和時政的內容。根據考試成績,可獲得不同的獎勵,特別優秀的士子可以被授予一定官職。這種方式提高了中國知識分子對西學和西方史著的關注程度。同樣,20世紀初年,中國亦進行了學制改革,“歷史”作為一門課程,被納入到各級學堂的教學內容之中。
上海圖書館創辦于1849年,截至1911年藏書量達到11904冊。上海圖書館對外開放,《申報》曾經刊登借閱圖書廣告,每年需用銀十兩,圖書可取出披閱。注17為吸引讀者,圖書館保證每年都會增加新購圖書。新的信息傳播渠道,為史學走出皇宮密室、學者書齋,走向社會,創造了條件。史學走向社會產生了積極反響,又促進了史學的新發展。
這一時期史學發展的主要動力除了以上幾個方面外,中國史學演進還受到其他多種因素的影響,比如政府官員的推動、新交通工具的使用、教育制度的變革、自然科學知識的流布以及新興傳媒的促進等。留學生群體發揮的作用同樣不能忽略。
二、西史東漸在中國史學演進中的地位
1840—1927年,外國史學的輸入主要來自于西方國家。留學生從日本翻譯的史學最新成果,也是日本在西方史學影響下取得的,所以也統稱為“西史東漸”。西方歷史著作的譯介帶來的歷史觀念、歷史知識、史學理論與方法對中國社會精英階層有著廣泛的影響,促成了人們從以往習慣的縱向思維模式轉向橫向比較的思維模式,進化史觀的傳播更是整個改變了中國的歷史觀念,唯物史觀的輸入產生了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馬克思主義史學對20世紀中國史學的發展具有特殊意義。可以說,西學的傳播,特別是西方史著所傳遞的西方歷史知識、歷史觀念,輸入的西方史學理論與方法,對中國史學的因革起到了關鍵作用。西方作史方式,包括簡潔的撰史風格、民史的提倡、國際化的史學視野、科學著史主張,以及對外交史、軍事史、國際關系史、民眾生活史的關注,都對中國史學家影響很大。晚清以降之史學界,無不以西方史學為標尺,不斷吸收西方史學的成果以發展壯大。正如顧頡剛所論,在1949年前的百年歷史中,“我們的文化,仍是迂緩地隨在人家的后面”,其中進步最為迅速的,“而且是其中最有成績的一門”,便是史學。注18東漸之西史不僅是中國政治運動發展的推動力量,也是這一時期中國史學演進的助推器。
第一,西史東漸促成了中國人世界史觀的形成。第一次鴉片戰爭時期,中國士大夫還認為“中國之物,番人最重者,無若茶與大黃,非此二物,則病脹滿而不治。今之互市,乃外夷不獲已于中國,非中國不獲已于外夷”,“(不遵則)絕茶與大黃不使出”注19,則可使夷人屈服。這是一種狹隘的世界觀念。隨著中外接觸的增多,國人逐漸認識到西方不僅有堅船利炮,更有先進的政治制度。先進的知識分子也認識到了世界觀念對國人的影響,《時務報》創設的目的就是要“廣譯五洲近事,詳錄各省新政,博搜交涉要案,俾閱者周知全球大勢,熟悉本國近狀”注20。一些史學家更是站在了時代前沿,通過閱讀西方史著,了解了西方各國發展歷程,更掌握了國際形勢的新動向。由清政府官方主持編寫的《籌辦夷務始末》,延續了道光、咸豐、同治三個時期的對外交往記錄,表明對中外交涉歷史的重視。從處理“夷務”到“洋務”,再到后來的外交事務,記錄了中西交往下中國人世界觀念的改變,這個過程是漫長的,每走一步都滯重而且艱難。注21在沉重步伐的前進中,外國人和先覺的中國人都起到了重要作用。自西方輸入的史地著作發揮的作用不容忽略。過去,中國人心目中“不過如漢儒所謂東夷南蠻西戎北狄而已,知識未周,見聞不廣,并不知有亞洲,遑問世界,故世界史之著,亙古無聞焉。數十年來,海禁開放,宗教、貿易、外交、學術、技藝之會通,我國民耳濡目染,則世界之觀念,宜其勃然興起,以成世界史,而沾溉同胞矣”注22。20世紀初年,中國學界隨處可見美國史、英國史、法國史、俄國史等國別史以及“萬國史”著作。王國維接觸西學較早,形成了較為完整的世界史之觀念。他在《東洋史要·序》中寫道:“歷史有二,有國史,有世界史。國史者,述關系于一國之事實;世界史者,述世界諸國歷史上互相關系之事實。”至20世紀初年,先進中國人的世界觀念已經與世界形勢發展實現了接軌,這在史學著作中有明顯的例證。對中國遭受侵略歷史的研究,不再就事論事,而是放在了世界史、國際關系史中去考察。研讀“西洋史”“萬國史”成為國人了解域外形勢的主要途徑,“吾人最重要之主腦,不廣儲世界之智識以營養而補充之,欲其智周,其可得乎?故欲生存于今日,必不可無世界知識,而欲有世界知識,要非讀西史不為功”注23。“天朝中心觀”一去而不復返了。
第二,西史東漸帶來了歷史觀的變革。歷史觀是世界觀的組成部分,是人們對社會歷史的根本看法和總的觀點。歷史觀是人們認識和解釋歷史發展進程的法則。中國古代有許多關于歷史觀的論述和討論,如鄒衍的“五德終始說”、孟子的“五百年必有王者興”、今文經學中的“三統三世說”等,但它們沒有完全說清楚歷史發展的動力和方向。面臨時局動蕩,龔自珍、魏源企圖再次闡發今文經學的變革思想,喚醒人們對社會形勢變化的關注。由于沒有新思想輸入,他們的論述并沒有走出經學的束縛。19世紀中后期傳教士輸入的著作中已經有了關于進化論的介紹。如1873年,華衡芳和瑪高溫合譯的《地學淺釋》中就有進化論學說的論述。1883年,同文館出版的《西學考略》一書,介紹了“物種起源”和進化論學說。蔡爾康和李提摩太合譯的《泰西新史攬要》,全書以社會進化論觀點為指導,介紹了西方各國的改革案例,說明各國強盛并非與生俱來,而在于勇于變革。而對19世紀末、20世紀初思想界產生巨大影響的是嚴復翻譯的《天演論》及《救亡決論》等文章中對進化論觀念的闡述。傳教士帶來的進化論思想具有前期鋪墊之功。“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進化觀念與中國傳統經典中的變易思想相結合,使中國學人很容易地接受了進化史觀。進化史觀成為“新史學”的核心思想。康有為、梁啟超、章太炎等人的著作中,都有關于進化史觀的認識和討論,并以進化史觀為指導進行歷史著作的撰述。進化論歷史觀擺脫了以往“一治一亂”的循環史觀,成為人們認識歷史、分析問題的新觀念。新式歷史教科書的編纂也以進化史觀為指導,突出歷史進程是向前發展的,而不是循環往復的。“自從強調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進化論以及其他科學觀念輸入中國以后,年輕一代的思想已經起了急劇的變化。十八世紀的個人觀念與十九世紀的工業革命同時并臨。”注24
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要求研究整體的歷史,把歷史看作是有規律可循的,要求人們用辯證的觀點和方法看待人類歷史的發展,指出了人民群眾是推動歷史前進的動力。唯物史觀不僅在中國傳播,而且成為馬克思主義信仰者認識歷史的工具。李大釗、陳獨秀、蔡和森、蕭楚女、惲代英、李達、瞿秋白等都有專門的論著。正是在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指引下,中國史學界出現了新氣象,一些新的研究領域被開辟出來,如社會史、經濟史研究成為熱點,并出版了一系列研究成果。
第三,西史東漸對新史學家思想的影響極其明顯。中國學術(史學)的現代轉型不是建立在經濟發展、文化啟蒙、政治制度變動順序基礎之上的。相反,學術思想的變革明顯快于經濟的發展和制度的因革。康有為、梁啟超在戊戌變法之前已經接觸到了西學。康有為在1874年閱讀了《瀛寰志略》和地球圖,“知萬國之故”。1879年,他得到了《西國近世匯編》等西書數種,認為“西人之國有法度,不得以古舊之夷狄視之”,遂大量購求和閱讀西學之書,為他講西學和闡發新的歷史觀奠定了深厚基礎。1883年,康有為攻讀西學書,對聲、光、化、電和各國史志一一涉獵,并欲纂輯《萬國文獻通考》。之后,他又多次購買西書,足見其思想深受西學的影響。注25梁啟超1890年見到江南制造局翻譯館出版的西書若干種,可惜無力購買。梁啟超早歲跟隨康有為學習,受康氏思想影響較深。聽康有為講西學后,“自是決然舍去舊學,自退出學海堂,而間日請業南海之門”,“先生為講中國數千年來學術源流,歷史政治沿革得失,取萬國以比例推斷之,余與諸同學日札記其講義,一生學問之得力,皆在此年”注26。梁啟超中西比較的思想是在這時奠定的。其后,他們又吸收了嚴復輸入的進化觀念。變法失敗后,他們開始對中國學術思想進行反思。梁啟超同陳熾、宋恕、唐才常、徐仁鑄、夏曾佑、陳慶年、劉師培等早期接觸西學的人,交流思想,砥礪學術,共同推動了新史學思潮的發展。而到了新史學發展的第二個階段,即“五四”時期的新史學,這些學者更是深受西方史學理論和思想的影響。王國維、陳寅恪、胡適、何炳松、陳衡哲、李大釗、傅斯年等人都有在國外的經歷,或認真研讀西方史學理論與方法,或接受西方史學著史模式。顧頡剛、錢穆等人,雖未出國留學,但是早年受進化史觀和西方史學思潮影響很大。顧頡剛回憶道:“他(胡適)時常給我以研究歷史的方法,我都能深摯地了解而承受,并使我發生一種自覺心,知道最合我的性情的學問乃是史學。”注27而后來的馬克思主義史學家郭沫若、范文瀾、呂振羽、翦伯贊、侯外廬等人受早期新史學家的啟蒙,同時留學經歷和社會實踐豐富了他們的馬克思主義史學研究。
第四,西史東漸促使史學研究的內容發生了變化。中國傳統史學多以帝王將相和重要人物為主要的研究對象,在19世紀中期至20世紀初年的史學演進過程中,史學研究的主要內容發生了變化。特別是20世紀初年,歷史研究的注意力轉向了“文化史”方面,以社會制度、社會生活及與普通民眾密切相關的內容為研究對象。不僅研究對象大大擴展了,而且提高了普通民眾在歷史活動中的地位。這些變化都與西方史學著作的譯介、西方史學流派的輸入有關。傳教士慕維廉、林樂知、傅蘭雅、丁韙良等人在華生活多年,熟悉中國史書典籍,參與翻譯了西方史學著作,并且撰寫了關于中國歷史的文章,探討了中西史學的差別。如慕維廉在《大英國志》序例中專門講述了中西史學差別的五個方面。艾約瑟的《西學略述》以及介紹西方史學成就的文章(《英國新史略論》等),論述了西方史學發展動態,講述了西方史學重視敘述民史的特點。傳教士不僅與中國上層官員有聯系,而且與治史的學者、官員都有長期的交往,他們出版的歷史著作成為維系其與中國學者交往的重要紐帶。傳教士譯介的西方歷史著作以及中國學者從日本轉譯過來的史學著作,其編纂模式、橫向比較的思維特點、專門史的撰述意識、對民史的重視等,都對中國史學產生了重要影響。關于國家、民權、進化等觀念更成為促進史學變革的重要思想源泉。就“民史”思想傳播而言,1897年10月《譯書公會報》連續刊出西方“民史”的代表作——英國史家格林的《英民史略》。該書《序言》云:
觀是書命名之意,即知非述英國帝皇及戰爭史記,乃英民史紀。世之著史紀者,每飾詞使人動目,吾則于爭戰交涉,及親見之帝皇暨諸大臣,與夫朝廷華胄、寵臣計謀,皆略而勿陳。所志者惟國中律法、生民知識,與世情進益之道。俾世之讀此書者,亦可了然于一國之事,故吾以為多記超色(英所推為詩伯者)愈于記克而來賽(法國戰地);多記開克司登(英始造印書機器者)愈于記耀開克司忒及蘭開司忒里恩兩族爭戰之事;多記愛立實勃夫(英之女主)未盡善之律法,愈于記堪敵士(西班牙地名)戰勝之事;多記埋掃敵斯忒(耶穌教監督會之稱)之復興,愈于記小偽皇(英皇卻爾第三)之遁走。注28
“序言”論述了該書撰述的指導思想和“民史”的主要內容。這本“民史”著作的譯介對已經了解了一些西方“民史”概念的維新之士影響更加深切。注29文明史觀下的中國史專著——《支那文明史》,“研究人類學、社會學、古物學及政治史、哲學史、宗教史、文學史等之起原發達變遷進化之大勢,調查閎博,鉆核極精致”注30。李守常也指出,歷史是人類生活的全體,“不單是政治,此外還有經濟的、倫理的、宗教的、美術的種種生活”注31。唯物史觀的輸入,“才把歷史真正意義發明出來”。在新史觀的指導下,史學研究的內容發生了重大變化。
第五,西史東漸使史學研究擴大了范圍,在史料運用上注重利用域外史料,研究外國興衰發展經驗和制度因革。在四部分類法中,地理學(輿地學)位于史部之下,正史中多有地理志或地形志。在清代初期和中期,地理學研究側重于古代歷史地理的考證,偏重于地理的沿革部分。晚清以前,中國與世界的交往并不多,與周邊國家形成的是“朝貢體制”之下的對外關系,關于西方國家的發展史記載極少。晚清以降,整個世界已經發生了變化,世界各國之間的聯系不斷加強,通過“閉關鎖國”維護舊秩序已不可能。國門被打開了,中國面對的是新世界。被強迫拉進國際關系中的清政府,急于了解世界各國。這些信息已從中國傳統史書中尋求不得,“正史所載外國傳,大都得諸傳聞,非所親歷,以今日東西諸史較之,疆域、政教、風俗事實,舛誤時出”注32。《海國圖志》《瀛寰志略》等史書在史料上,都運用了傳教士帶來的域外材料。邊疆史地研究的興起,改變了過去史書撰述只注重中原地區發展史的現象,史學的視野擴大了。因為政府一時也不能撰就所亟需的史書,所以從西方譯介和輸入的世界史、區域史、國別史著作就成為國人閱讀的重要資料。傳教士編譯的《四裔編年表》《歐洲史略》《羅馬志略》《希臘志略》《俄史輯譯》《大英國志》《法國志略》《聯邦志略》《米利堅志》《英法俄德四國志略》《泰西新史攬要》《西洋史要》《泰西史教科書》《萬國史記》等,是當時中國人了解世界的必讀書。清季學者王樹枏撰有《彼得興俄記》(1896年)、《歐洲列國戰事本末》(1902年)、《歐洲族類源流略》(1902年)、《希臘學案》(1902年)、《希臘春秋》(1905年),王先謙撰有《日本源流考》(1901年)、《五洲地理志略》(1910年)、《外國通鑒》(1916年)等,李文田撰寫《元秘史注》、洪鈞撰寫的《元史譯文證補》、柯劭忞的《新元史》等著作,或參閱了近代輸入的西方史著,或利用了域外史料。可以看出,他們史學研究內容和研究方法明顯帶有閱讀西方史學著作所受影響的印跡。閱讀外史,進而反思己族,探討本民族興盛發展的道路,是近代國人面臨的一項重要任務。葉瀚說:“今地球五洲,互通往來,彼族無論商人、教師,皆深知中國古今風教政俗,而我中國上下宴安,儼如無主之國,無主之民,有心之士為太息久矣。不習外情,何由興立,故人士亟宜購讀已譯西國史志,方知其內政自強開化之跡,反思己族不興之由。”注33王韜撰寫的《法國志略》《普法戰紀》及黃遵憲撰寫的《日本國志》,留日學生從日本譯介的史學著作,都注重對外國興衰、改革經驗的探討,分析制度變革對國家發展的意義。
第六,西史東漸對近代歷史編纂學產生了影響。在史書編纂上,近代史書出現了新體裁,紀年上逐漸采用公元紀年法,使用簡單的逗號、句號標點,文獻引用趨向與西方接軌。中國史書體裁豐富,傳教士在譯介西方史著的過程中已經注意到了這一點。像慕維廉在《大英國志》的譯介中,為適應中國史書體例,專門整合材料撰寫了“志略”。但是,從西方譯介的大多數史著還是保留了原來的史書體裁體例,江南制造局翻譯館出版的史志類書籍章節體居多,它們明晰的撰述風格,對中國史書體裁變革有著重要影響。在紀年上,中國采用皇帝年號紀年法,西方采用公元紀年法。為了實現中西時空的統一,傳教士編纂了中西年表,如《華番和合通書》《東西史記和合》《四裔編年表》《五彩中西年表圖》《中西合歷》等。在《希臘志略》《羅馬志略》《萬國通史》等史著中,附有中西年表。這一時期不僅和外國簽訂的條約要用公元紀年,在聘請傳教士擔任教師或翻譯人員的合同中也使用公元紀年。公元紀年法最終取代了以往的紀年法,成為民國以后法定的紀年方式,這不能不說源自晚清的西學東漸。這一時期西方傳教士翻譯和出版的圖書中,多數都有標點以示停頓,提高了讀書效率,這對“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中國啟用新式標點具有拓荒之功。西方史書的編纂規范和原則也對學者有影響。傅蘭雅在江南制造局翻譯館工作期間,專門編纂了譯書規范,以減少舛誤。益智書會還編撰了統一的歷史專有名詞。中國學者徐繼畬是最早提出注意外國地名、人名規范的人。西方傳教士編著圖書大都附有人名、地名索引,中英文名稱對照表。這種編纂方式對后來史學發展具有影響,夏曾佑的《中國歷史教科書》中就使用了這種方法,“五四”時期的歷史著作普遍采用這種方式。
第七,西史東漸對中國現代史學方法論的確立具有先導的意義。西方治史方法的大量輸入是在“五四”前后,包括實證主義史學、蘭克史學、馬克思主義史學等在內的異彩紛呈的西方史學流派。在19世紀,傳教士譯介的史著和論述中也有關于西方史學的介紹。《東西洋考每月統記傳·經書》《西學略述·史學》《自西徂東·史學瑣談》《地球一百名人傳·史學列傳》等,以及譯介的史著的序例中都有對西方史學的論述,介紹了西方史學取得的成就和發展趨勢。從日本轉介的歐洲文明史成就,更是為中國史學的現代轉型奠定了基礎。中國傳統史學過去一直重視自身建設,很少關注外國史學發展。外國史著的中西史學比較思想、強調史學與其他學科的聯系等觀點,都對中國史學有重要影響。梁啟超在《新史學》中提出史學研究還要運用經濟學、地理學、考古學、人種學等他種學科的知識,章太炎希望新的中國通史要打破舊的王朝史的編纂方式,將心理、宗教、社會等內容全部容納進來,應該說,都與他們接觸到西方史學有關。王國維、胡適、李大釗、何炳松等人對史學系統有更加全面的認識和論述。從經學的終結到歷史學科的建設,從西方史學的輸入到中西史學的融合,從近代科學觀念的傳播到科學精神的提倡,西方近代治史方法在其中發揮的作用不容忽略。
第八,西史東漸過程中所辦的各種報紙、期刊是后來史學期刊之創辦的先導。報刊是近代新興傳媒,以其特殊的手段傳播知識,受到讀書愛好者的歡迎。很多學者都有看報紙的習慣,林則徐、魏源、宋恕、孫寶瑄、康有為、梁啟超、蔡元培等人的很多思想,都是先從報刊上得到的。王國維的父親王乃譽手錄上海《申報》,以為此“實今時務之急也”注34。西方各國的史地知識也多在報刊上連載,以至于像唐才常、譚嗣同等人認為西方的報館即中國的史館。報刊的史學專欄或副刊在傳播歷史知識、進行歷史教育、激勵愛國熱情、塑造民族精神等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為以后史學專業期刊的出現,提供了鋪墊,起到了催化作用。以往學者的研究成果多以札記的形式保存下來,報刊的迅猛發展,提供了更加便利的話語空間,學者的最新觀點和論述此時都以學術文章的形式首先發表在報刊上。報刊上的新書廣告,也提高了新出版史學著作的知名度。唐才常的《史學論略》、梁啟超的《中國史敘論》與《新史學》、徐仁鑄的《輶軒今語》、陳黻宸的《獨史》都是最先在報刊上發表的,然后引起了社會的廣泛關注。當時的《時務報》《湘報》《清議報》《新民叢報》都是討論“君史”“民史”的報刊。“五四”時期的《史地學報》《史地叢刊》《史學與地學》《學衡》《東方雜志》等專門性的史學期刊的出現,均受到了早期報紙期刊的影響。
關于中國史學的現代轉型,白壽彝先生在《史學概論》一書中作了精煉的概括,他認為史學轉型表現為四點:一,史學工作的主要內容變了;二,傳統的某些歷史觀點受到了批判,研究中國遭受侵略的歷史跟研究世界史、國際關系史得到一定的聯系;三,在史料方面,利用了古老的文化遺存,利用了出土的文獻,利用了佛教、道教的典籍和檔案材料,利用了域外的材料和語言學的材料;四,用新的有系統的形式寫的中外交通史、各種專門史和有系統的長篇論文相繼出現。專門性的歷史刊物也相繼出現。注35史學現代化的這些特征在1840—1927年史學發展的過程中都有體現。從一定意義上講,中國史學現代轉型的特征是在西方歷史譯著的推動下形成的,是新史學思潮形成、發展的“助力”。西史東漸為中國史學的反思、發展,提供了“思想資源”和方向,是中國史學向現代轉型進程中的必要積累。歷史學科專業地位的不斷確立,新式人才的不斷培養,為“五四”新文化運動后,直接從西方引介史學理論、史學方法奠定了基礎。
西方史學著作的輸入,與聲、光、化、電等自然科學及政治、哲學、經濟、社會學等社會科學著作的輸入幾乎是同時進行的。對于處在沒有嚴格學科概念過渡時期的學人來講,輸入的西學知識都是他們閱讀的對象。梁啟超在1898—1903年先后發表了三十余篇介紹西學的文章,如《論希臘古代學術》《格致學沿革考略》《近世歐洲四大政治學說》《生計學學說沿革小史》《政治學學理摭言》《亞里斯多德之政治學說》《盧梭學案》《天演學初祖達爾文之學說及其略傳》等,這些論著包含了多門學科知識。1840—1927年的學者也大致經歷了這樣一個階段,此種現象在當時特別普遍。分析西方史學著作(知識)對士人、學者的影響,自然也不能忽略同時期西學中其他學科帶來的科學觀念。
三、中國史學演進特點及對20世紀史學的影響
中國歷史學在社會大變動中發生了分化。一方面表現為一些學者繼續沿著傳統史學的老路子從事史學研究;另一方面表現為在中西文化交匯下,一些學者重視史學經世致用傳統,開始撰寫反映時代思潮的歷史著作,萌發了新的歷史觀念。盡管此時期從事歷史考據的學者做出了一些成就,但中國史學演進的主要特點和趨勢是“求新”“求變”,關注域外。
第一,史學發展與社會聯系越來越密切。中西之間的溝通,是以雙方的地理認知揭其端緒的。“先進的中國人就是從認識世界地理開始,才打破了傳統的中國與四夷的天下秩序的舊觀念,接受萬國并存的世界意識。”注36所以,早期的著作如林則徐的《四洲志》、魏源的《海國圖志》、徐繼畬的《瀛寰志略》都是歷史、地理二位一體的著作。隨著思維空間的擴大,中國人認識到,西方除了炮艦,更有政治制度和先進的文化,于是他們汲汲于閱讀西方的歷史書籍。19世紀60年代以后,史家對西方的認識水平不斷提高,在洋務運動“求富”“求強”的口號下,對政治史、國際關系史的關注不斷上升,出現了“史政”密切結合的顯著特征。當然,對西方學術、政治、文化的認識和接受,并不是一帆風順,經歷了較多的磨難和曲折。如當年郭嵩燾擔任駐英公使,盛贊西洋氣象和英國先進的政治制度,結果不僅出國日記被毀版,而且遭到同僚的質疑。編修何金壽參他“有二心于英國”,他的好友王闿運說他“已中洋毒”,李慈銘說他“不知是何肺肝”注37。由接觸洋人到接受他們的著述,再到學習他們的制度,經過了一個為時不短的歷程。探求世界地理知識是近代學人認識外國的開端,研究西方的政治制度則是史學關注社會現實、與現實更加緊密聯系的重要反映。梁啟超在甲午中日戰爭后,對西政尤其關注,出版了《西政叢書》,內容分史志、官制、學制、公法、農政、工政、商政、兵政八門,都是討論西方政事的切要之書。梁啟超給山西好友劉光賁的信中也說:“今日欲興學校,當以仿西人政治學院之意為最善。其為學也,以公理、公法為經,以希臘、羅馬史為緯,以近政、近事為用。”注38唐才常認為處理好西學與史學的關系,就要揭示“古今各國政術異同”,考察“各國立國源流、種類遷徙”,比較“中西帝王人物”,述明“各教派,別善否”,分析“各國和戰機要”注39,其目的是達到以中西之古為鑒。鄭觀應認為,《局外旁觀》《中西關系論略》《四大政》《七國新學備要》《自西徂東》以及日本的《論中外交涉》《隔靴搔癢論》等政書都是非常有益的。注40史學內容由“史地”結合逐漸轉向“史政”結合,正是史學與社會緊密結合的體現。“五四”時期,在西方史學理論的影響下,史學更加關注社會,近代學人出版了一系列研究社會的著作,如《社會進化史》《社會進化簡史》《社會科學概論》《社會主義大綱》等。李大釗提出了“歷史即生活”的觀點,認為歷史學就是“以經濟為中心縱著考察社會”。注41唯物史觀輸入以后,使“過去政治中心的歷史變成經濟社會中心的歷史”注42。
第二,愛國主義是史學發展的靈魂。這一時期史學發展始終與救亡圖存、關注社會發展的時代主題相結合。史學家自覺地將史學作為一種實學,使之直接或間接地“服務”于社會變革、經濟發展。近代中國遭遇了歷史大變局,面對列強的入侵和國內社會的動蕩,無論是統治者,還是社會精英階層,首先思考的問題是增強民族自信心,激發國人的愛國熱情,解決現實問題以挽救民族危機。史學地位提升和經世致用功能,成為近代學人激發愛國心的選擇。正如梁啟超所論:“史學者,學問之最博大而最切要者也,國民之明鏡也,愛國心之源泉也。”注43愛國主義史學家一方面撰述社會急需的世界史地著作,使國人對世界形勢有清晰的了解;另一方面撰寫當代史著,揭露侵略者的野心,譴責投降派。魏源針對國門洞開后,清政府對域外世界的無知發出感嘆:“島夷通市二百載,茫茫昧昧竟安在。”于是,他鉤稽史料,創榛辟莽,撰成愛國主義史著《海國圖志》,以期實現“師夷長技以制夷”的目的。夏夑以“瀝血叩心、憂危入告”的著述精神撰成當代史著《中西紀事》,歌頌愛國軍民的反侵略斗爭,揭露侵略者的罪行和投降派的賣國行為。學者還積極汲取西學中的知識,結合中國現實探討經濟、制度、軍事等方面的應對之策,如《弢園文錄外編》《救時揭要》《籌洋芻議》《盛世危言》《庸書》《六齋卑議》《新政真詮》《危言》《治平通議》《時務論》等論議類的著作,均飽含近代學者的愛國之情。王韜的《普法戰紀》《法國志略》和黃遵憲的《日本國志》,不僅僅論述國際形勢,更揭示了法國、日本的發展道路,成為歷史借鑒。甲午中日戰爭后,中國民族危機大大加深,愛國學者往往利用一些國家被瓜分、滅亡的歷史作為宣傳內容,驚醒國人。20世紀初年,學者們編譯的幾個國家的亡國史著作得到出版,論述亡國史鑒的文章更是不計其數。梁啟超撰寫有《波蘭滅亡記》《越南亡國史》《朝鮮亡國史略》等文章,激發了讀者的救國熱情。有的人還明確提出:“讀建國之史,使人感,使人興,使人發揚蹈厲。讀亡國之史,使人痛,使人懼,使人怵然自戒。”注44在“五四”時期,仍然有部分學者把“亡國史鑒”作為愛國主義教育的一種有力工具。注45愛國主義的史學傳統在史學發展歷程中尤為突出,成為史學的靈魂。
第三,史學逐漸擺脫經學羈絆走向獨立。經學與史學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主干,二者的地位隨著社會發展也發生了變化。在“經”被立為官學前,經、史是不分的。在漢代是史附于經。漢代之后,史學有了長足的發展。在晚清以前,一直是經重于史。自清代章學誠提出“六經皆史”說,至清王朝滅亡的一百多年的時間里,經學的中心地位在動搖,逐漸地被“邊緣化”。龔自珍針對乾隆以來“號為治經則道尊,號為學史則道絀”的觀點,提出“尊史”之論,強調史學的重要性,認為“夫六經者,周史之宗子也”。注46龔自珍對經史關系的重新闡釋,是在社會危機的形勢下,對史學的重要性所發出的呼喚,是對當時沉悶的尊經重經學風的沉重打擊。注47從此,經學的地位受到挑戰。隨著社會危機、民族危機的日益嚴重,依靠經學中的忠孝觀念,以及以之匡正人心風俗以救世顯然無濟于事,經學的地位更為下降。沉迷于經學的考據無補于現實問題的解決。康有為等人重振今文經學,利用今文學的三世說為維新變法提供理論根據,也不過是把今文經作為工具而已。因此,康氏被人認為并非真正的經學家。清季雖有章太炎、劉師培、廖平等經學大師出現,但他們卻高喊“六經皆史”的口號。可見,經學的神圣地位喪失了,經學被納入歷史研究的范疇。1905年,清政府廢除科舉制度,標志著經學在制度層面壽終正寢。20世紀初年的新文化運動將主題確立為“民主”“科學”。這是西方文化長時期輸入的結果,“反傳統”的認識使經學失去了以往神圣的光環,而民主與科學是不可能被經學用來“充實自己改造自己”的。陳寅恪在1935 年為陳垣《元西域人華化考》作的序中說:“近二十年來,國人內感民族文化之衰頹,外受世界思潮之激蕩,其論史之作,漸能脫除清代經師之舊染,有以合于今日史學之真諦。”注48史學的轉變若此,經學的衰落和終結標志著進步,標志著理性的覺醒。史學地位不斷提升,通過吸收西方史學的營養,史學掙脫了經學的羈絆,逐步實現了獨立。
第四,史學研究的視野不斷開闊,研究的內容日益豐富。史學研究視野的擴大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中國史學與域外史學的溝通;史學內容的擴大。中國史學獨立發展幾千年,與西方史學不通聲息,自19世紀30年代,西方史學開始輸入中國,中西史學交流逐漸展開。中國史著中給予外國史以恰當的地位,再不像過去的“外夷傳”,置而不觀。中國學者和史家以更加廣闊的視野來看待中西關系和歷史。至20世紀初年,中國新史家對中國史學道路進行新探索,掀起了“新史學”思潮,這種思潮在“五四”時期表現得更加明顯。史學家運用西方史學理論、史學方法、歷史哲學等知識,對中國傳統史學進行反思、批判。中國史學走出了原先封閉式的狹小圈子,致力于世界史、國際關系史、外交史、軍事史和外國史地的研究,史學內容與傳統史學相較,大大擴展了。
1840—1927年西方史學之東漸,對中國史學轉型起到了推動作用,對20世紀中國史學發展亦產生了重要影響。顧頡剛在論述20世紀前半期中國史學的發展時,指出了史學發展的幾個“助力”:第一是西洋的科學的治史方法的輸入;第二是西洋的新史觀的輸入;第三是新史料的發現;第四是歐美日本漢學的進步;第五是新文學運動的興起。注49顧頡剛所說的五個“助力”,均與這一時期的西史東漸有著密切聯系。
20世紀初期形成的“新史學”思潮和早期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傳播,是西史東漸與中國史學演進的一個果。
第一,確立了進化史觀和唯物史觀。20世紀中國史學有兩次重要變革,即引入了進化史觀和唯物史觀。進化史觀的引入,產生了中國“新史學”;唯物史觀的引入,產生了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注5019世紀末,嚴復等人引入的進化史觀對中國史學變革產生了重要影響,梁啟超、章太炎、夏曾佑、劉師培等學者加以學習吸收,并運用到分析中國歷史問題和學術發展上來。至20世紀初的二十年中,進化史觀被越來越多的革命派、先進學者所接受,特別是經歷過新式學堂教育和留學經歷的新一批知識分子,一治一亂的循環史觀對他們而言一去不復返。這一批人包括王國維、陳寅恪、胡適、顧頡剛、傅斯年、錢穆等。唯物史觀是社會進化史觀,社會進化論是它在中國傳播的最初哲學形態。唯物史觀主張研究整體的歷史,探索歷史發展的規律性,用辯證的觀點和方法研究人類歷史。國民黨的民主革命者廖仲愷、朱執信等人也積極地介紹唯物史觀,并認為唯物史觀的出現,“差不多劃一個新紀元,許多人拿來比達爾文的進化論,確是有同等的價值”注51。在進化史觀以及唯物史觀的影響下,傳統的某些觀點受到了批判,研究中國歷史和世界史、國際關系史聯系在了一起,中國遭受侵略的歷史被納入到世界史、國際關系史中去考察,中國史學發展呈現多途發展。正如學者所論:“西方史觀的引進,把史學的重點從帝國政府的政治事件轉到社會和經濟事件上來。”注52“五四”時期唯物史觀的傳播,代表了時代前進的方向,為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誕生奠定了基礎。
第二,中國史學的長期孕育,誕生了“新史學”。20世紀前半期史學發展模式是建立在以梁啟超為代表的新史學、以唯物史觀核心的馬克思主義史學以及其他“新史學”流派基礎之上的。以梁啟超為代表的新史學是中國史學由傳統向現代轉型的一個標志。梁啟超早年傾心于漢學,曾受教于學海堂。1890年后,他閱讀了大量西學書籍,思想上開始發生變化。后入康有為門下,接受了今文經學的觀點。變法失敗后逃到日本,接觸了更多的西方書籍。梁啟超的《中國史敘論》和《新史學》,都是在流亡日本期間寫作和發表的。這兩篇文章最早比較系統地分析了中國傳統史學的弊病,明確提出建立新史學的任務。在此基礎之上,章太炎、夏曾佑、汪榮寶等人在新史學的理論和實踐方面都做出了貢獻。他們主張以進化史觀為指導研究歷史;認為史學的功能是研究歷史發展的公理公例;強調歷史研究要注重民史、社會制度史、文化史等;在研究方法上,要注重史學同其他學科的關系,要借鑒其他學科的研究方法。以唯物史觀為指導的早期馬克思主義史學家還主張研究人類生活的整體,從經濟結構入手分析社會的基本構造,肯定了人民群眾在推動社會發展中的地位和作用。通觀20世紀二三十年代、40年代中國史學發展的路徑以及所取得的史學理論成就和史學研究成果,可以說,這兩個階段的史學都是在“新史學”理論基礎上繼承和發展起來的。
第三,20世紀一些著名的史學家都曾受到西方史學的影響。著名史學家王國維、胡適、陳寅恪、錢穆、柳詒徵、蔣廷黻、顧頡剛、鄧之誠、郭沫若、范文瀾、翦伯贊、呂振羽、侯外廬、傅振倫、周谷城、何兆武等,都曾閱讀過這一時期輸入的西史著作,并深受影響。王國維較早接觸到了西學。在東文學社學習期間,他學習了英文、日文、算術、代數,并研讀了康德、叔本華等西方哲學家的著作,與日本教師藤田豐八關系密切。他說:“藤田劍峰學士,性伉直誠摯,久處,交誼日深。”注53王國維撰寫的《東洋史要》序,思想也大多來自于其師藤田,“吾師藤田學士乃論述此書之大恉,而命國維書其端”注54。王國維主張歷史應為一門“科學”,而非“史料之堆積”,與梁啟超的新史學思想不謀而合。他對中西學術的互動關系評論道:“余謂中西二學,盛則俱盛,衰則俱衰,風氣既開,互相推助。且居今日之世,講今日之學,未有西學不興,而中學能興者;亦未有中學不興,而西學能興者。”注55王國維在20世紀初的史學研究中能做出成就,不能否認這同他早期接觸外國史學有關。蔣廷黻是近代中國史研究的重要開拓者之一,他回憶辛亥革命爆發后,決定自己的人生選擇時說:“我當時回憶麥爾斯《通史》中所述的法國和美國革命,我想:難道說要我苦等七年或者甚至二十五年,靜待革命過去再讀書嗎?不,這樣不行。”注56作為他人生抉擇參考的麥爾斯通史就是廣學會所出的書籍。注57民國時期,柳詒徵在為修清史提出的建議中說:“仿歐美之例,著專門之史。凡民所資,如農商漁牧、工藝醫藥、建筑繪畫、音樂文學、宗教風俗以及兵事外交、政治教育、路電郵航、礦山水利,上起古初,下迄今日,詳其原委,抉起利病,庶足征前民之矩矱,備當途之考鏡,軌躅合乎六洲,徽美彰乎五族。”注58這種史學觀念明顯受到西方史學的影響。著名史學家錢穆上學時讀過譚嗣同的《仁學》、嚴復翻譯的《群學肄言》《名學》等書,后來他還讀過夏曾佑的《中國歷史教科書》,“因其為北京大學教本,故讀之甚勤。余對此書得益亦甚大”注59。戊戌變法失敗后,顧頡剛的父親顧柏年從南京“蘇學會”分得了《萬國史記》《泰西新史攬要》《萬國演義》等書,成為顧頡剛了解世界史的起點。注60
要之,此時期史學的“求新”“求變”,使20世紀初期成長起來的新史學家,既受到傳統學術的熏陶,又接受了西方某些新的學術觀念。新與舊、中與西的融合與交匯,造就出具有茁壯生命力的學術,誕生了偉大的史學家。20世紀前期,出現了眾多大師級的學者,在歷史學界,也可稱得上群星燦爛。他們是“時事造英雄”的產物。這是史學演進的一個必然。離開了此時期史學的發展背景,就很難解釋這種現象。多種異質學術因素的交合產生新的學術,極大推動學術的發展,這大概是學術發展史的一個規律。
四、基本脈絡與發展線索
從史學發展的角度看,1840—1927年的西史東漸與中國史學演進,可以1901年、1902年梁啟超發表《中國史敘論》《新史學》為標志,劃分為前后兩個時期,此間還可再分為若干個階段。下文就以西史東漸與中國史學演進的幾個主要階段為主題,闡述西方史學著作的譯介,西方史學理論與方法、史學流派的輸入對中國史學的影響,分析中國學者對史學演進的反思和總結。在時間斷限上,有些問題的論述可能超出了某個時間階段的范疇。
(一)發軔期(1807—1840)
西方史地知識在中國的傳播始于明朝萬歷年間來華的意大利耶穌會士利瑪竇(Matteo Ricci),至清雍正年間實行禁教政策,延續了140余年的文化交往活動受到限制。自此,中國與世界之間產生了隔膜。19世紀初年,雖有禁教與閉關政策,西方文化的傳播還是在中國漸次展開。面臨即將變革的中國社會,士大夫、學者及一批開明人士、官僚階層,逐漸突破傳統學術的束縛,開眼看世界。他們了解了西方傳來的世界史地知識,閱讀了世界史、國別史的歷史著作,重新審視中國與世界之關系。中國史學發展在中外文化交匯的時代大背景下,出現了新的特點和內容,反映了強健的時代聲音。
乾隆后期國勢漸行衰微。嘉慶、道光年間,學術思想發生嬗變,傳統史學要求突破限制,經世致用史學思潮興起。與此同時,繼1807年第一位新教傳教士馬禮遜來華,美國、歐洲的傳教士接踵而來,他們在南洋、廣州等地翻譯書籍、創辦報刊。《東西洋考每月統記傳》是傳播西方史地知識的代表期刊,里面刊發了麥都思和郭實臘等人撰寫的史學篇章。這一時期,以王大海、謝清高、陳倫炯、李兆洛、葉鐘進、蕭令裕、何大庚、俞正燮、梁廷枏等為代表的中國人,也通過各種途徑探求域外世界。
(二)初興期(1840—1860)
腐朽的清王朝在與外國戰爭中失敗,被迫簽訂不平等條約,開放通商口岸,允許外國人在中國游歷、經商、傳教,擴大了傳教士的活動范圍,這為西方史地書籍在中國的流布提供了有利條件。慕維廉的《大英國志》《地理全志》就是在這一時期編纂、刊刻的,在近代中國產生了巨大反響。梁廷枏的《合省國說》,既有對裨治文《美理哥合省國志略》內容的采擇,又有對文本的刪削、存疑和體例的因革,反映了學者編撰外國史的主體意識。以林則徐、陳逢衡、魏源、徐繼畬、姚瑩、夏燮、梁廷枏、何秋濤、蔣劍人等為代表的士大夫,寫出了一系列經世著作,從中可以看出社會變革所帶來的歷史觀念的變化。
此時期邊疆史地學日漸興起。在嘉慶時期,地理研究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在近百年來則為實用的,偏重于近代部分”注61,注重邊疆史地的研究。這雖然和前期的沿革地理研究有淵源,但卻自成一種思潮。邊疆史地學的興起,一方面是清朝疆域擴大了,系統地研究邊疆的地理沿革、民族關系的變遷,適應鞏固國家統一的需要。另一方面是來自沙俄和英國等外來侵略勢力侵擾邊疆地區,清朝邊疆出現了危機,這在鴉片戰爭后表現更加突出。祁韻士、徐松、龔自珍、魏源等已開始注意研究邊疆史地,張穆的《蒙古游牧記》、何秋濤的《朔方備乘》在前者研究基礎上取得了更大成績,對蒙古地區的沿革及與俄羅斯的關系加以詳細敘述。姚瑩的《康輶紀行》論述了西藏以及西南地區的地理沿革。
(三)發展期(1860—1894)
洋務派提出的“西學中源說”“中體西用觀”,解決了接受西學的理論問題,為西學書籍特別是歷史著作的譯介提供了前提。江南制造局翻譯館翻譯的西方史志類書籍繁富。這些著作既有萬國發展史如《埏紘外乘》,又有國別史如《法國志略》《俄國志略》等,涉及最新的國際發展形勢。海關總稅務司赫德聘傳教士艾約瑟翻譯“泰西新出學塾適用諸書”。1886年出版了包括《希臘志略》《羅馬志略》《歐洲史略》在內的“西學啟蒙十六種”;艾約瑟撰寫的《西學略述》一書,探討了西學源流。這四本書論述了西方古典史學、希臘史、羅馬史、歐洲史以及西學發展源流。同一時期,中國開始派大臣出國考察,并派遣了駐外使節,向美國、英國、法國派遣了留學生,他們的出游日記記述了國外見聞,介紹了國際新形勢;日記的刊刻引起了學者的思考。王韜、黃遵憲具有豐富的國外經歷,他們對外國歷史的認識和分析更加深刻,兩人的著作對中國社會和史學家的影響更加顯著。受西方史學傳播的影響,學者對“華夷觀念”,對中國史的內容、體裁、體例不斷進行反思,要求撰著外國史的欲望愈加強烈,并有一定的實踐。從魏源提出“師夷長技以制夷”,徐繼畬的《瀛寰志略》分世界為四大洲、五大洋,到馮桂芬批評魏源“以夷攻夷,以夷款夷”的觀點,提出“采西學、制洋器”建議;從宋恕提出編纂歐洲史的題名、體例的建議,到康有為提出學習世界史的重要性,“萬國史學關涉重大,尤非舊史可比”的認識,都反映出在中外文化交匯的時代大潮中,先進的中國人在不斷地了解世界知識,更新思維方式,重構世界觀念,用更寬闊的視野來審視社會形勢。盡管站在舊體制之上看世界還是霧里看花,世界觀念的樹立畢竟為現代史學的轉型邁出了重要一步。
需要認清的是,西方傳教士來華的目的是進行宗教宣傳;但是為了擴大宣傳,西方的史地知識、醫學、天文、歷法、科技等內容也傳播而來。特別是洋務運動時期,北京同文館、江南制造局翻譯館、廣方言館以及新式學堂專門聘請傳教士作為西學教習,翻譯了有關西方史地知識的書籍,擴大了晚清讀書人對外國史的了解。傳教士創辦的印刷、出版機構,如墨海書館、廣學會、益智書會、土山灣印書館等,編譯出版了一些西方的歷史學、地理學、學術史著作,世界通史、國別史、戰爭史、名人傳記等著作均被譯介過來,成為維新派、革命派汲取西學知識的思想資源,在社會中產生了重要影響。國人或依據翻譯的史地書籍稍加改編以出版,或將西方史著中的內容視為論據,寫成議論著作,成為變法維新的建言之策。無論哪一種形式,都擴大了傳統史著的內容和視野,深深打上了時代烙印。有些西方傳教士不僅是李鴻章、曾紀澤、左宗棠、張之洞等人的座上客,而且還與林則徐、姚瑩、徐繼畬、王韜、陳熾、宋恕、孫寶瑄、康有為、梁啟超等人有著或深或淺的來往和交流。
(四)轉折期(1895—1911)
中日甲午戰爭爆發,民族危機大大加深。一批有識之士對世界形勢和日本崛起的原因格外關注,掀起了一個翻譯和了解世界史、日本史的高潮,中日之間的史學交流加深。1887年,由西方傳教士創辦的廣學會成立。該會在1911年前出版了一系列世界史、國別史、名人傳記等方面的歷史著作。從鄰邦日本傳來的世界史著《萬國史記》在近代中國的影響很大,該書著者岡本監輔與中國學者也建立了良好關系。作為中國派往英國的留學生嚴復,對歐洲的進化論和“群學”思想產生了興趣。歸國后,嚴復翻譯和紹介了西方進化論學說,對中國的社會變革和史學發展都具有重大意義。在民族危機嚴重的形勢下,隨著世界觀念的形成,康有為、梁啟超、唐才常、譚嗣同、徐仁鑄、嚴復等人將今文經學中的變易觀念與西方進化論思想相結合,形成了進化史觀。此時期學者既有對前一階段史學發展的繼承,又反映出了新的時代特點和內容,特別是救亡、維新的時代特色。
“壬寅學制”和“癸卯學制”的頒布,以西方學制為參照的學科分化為西學的進一步傳播提供了條件,歷史作為一門課程貫穿于初級學堂至高級學堂的各年級中。進化史觀的傳播以及西方史著中的“國家”“國民”“社會”“民史”“群”等概念,成為新史學家批評傳統史學的理論依據。史學學科逐步獨立,運用進化史觀,批判“君史”,倡導“民史”,采用章節體編纂史書,探索歷史發展的“因果關系”,這些奠定了史學現代轉型的新范式。留日學生將最新的日本史學成果和歐洲文明史成果引介到國內,對“史界革命”和“新史學”的發展起到了推動作用。在“新史學”思潮的影響下,一些人重評以往史書,甚至提出“中國無史”的觀點。編纂適應新式學堂需求的歷史教科書提上日程。夏曾佑、柳詒徵、劉師培、陳慶年等人在新式教科書編寫上做出了表率。新式歷史教科書改變了以往的歷史觀念和編纂模式,標志著史學現代轉型的初步實現。
梁啟超不懂西文,他所獲知與向國人介紹的西方史學知識主要是通過日本輸入的。20世紀初,日本成為了中國了解西方和世界的窗口。至于20世紀初在中國傳播的域外史學具體有哪些內容,學界對此有不同的看法。筆者認為,在各種混雜的史學理論和方法(如科學史觀、人種史觀、英雄史觀、地理史觀等)中,對我國史學影響最大的是文明史學。法國孟德斯鳩、伏爾泰、基佐的文明史學,英國巴克爾的文明史學,日本的文明史學,在不同程度上輸入中國,對本土史學發展產生了深刻的影響。“新史學”思潮的靈魂就是文明史學,所以時人也把梁啟超《新史學》視為文明史著作。文明史學得到廣泛傳播,緣于當時中國的學術和政治最需要的是文明史學的批判特性。然而,隨著歐風美雨的大潮流,同時期傳入的蘭克史學并沒有得到“重視”。蘭克史學以史料批評為特征,由于大學歷史系和歷史專業研究機構尚未真正建立,中國學界還沒有做好充分準備迎接蘭克史學的到來,蘭克史學也就失去了棲身之所。
(五)勃興期(1912—1927)
此時期又以五四運動為標志,分為前后兩個時期。“五四”之前,知識分子主要是探索挽救民族危機的策略;“五四”之后,知識分子致力于尋找中國未來的發展道路。從史學發展而言,此時期是中國史學發生深刻變化的時期,西方史學流派異彩紛呈,紛紛出現在中國史壇。由于新史料的發現和整理,中國學界對西方史學理論和方法的重視,近代史學家運用西方科學的治史方法,在中國古史體系建設及具體的史實研究方面取得了成績。由于新文化運動的開展,中國文化史研究興起,通俗史學得到推廣。中國史學界呈現新舊交織、流派多變、眾家紛起的狀況。此時期,中國學人對西方史學理論與方法的引介也存在不少問題。西方各種新學說、新思想一時涌進中國,雖然能激發中國學人探索理論問題的興趣,但對西方各種新思想的輸入一知半解、“生吞活剝”的現象十分嚴重。20世紀二三十年代,西方史學新學說、新理論在中國學界曇花一現,多數沒有扎根于本土。科學與民主是“五四”時期社會運動的兩面旗幟,自然而然成為學術界衡量史學觀念的權輿,只有包含執著的科學精神的西方史學方法或者理念,才能執中國史學界之牛耳。注62五四運動之后,馬克思主義史學異軍突起,在與各種非馬克思主義史學思潮與流派的交鋒中獲得發展,成為中國史學發展的主流。
從鴉片戰爭至五四運動,中國社會經歷的變革是巨大的,以至于當時人稱作“幾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時人從各方面認識這個新時代,探尋社會的應對之策,龔自珍、魏源、陶澍等人首先闡發了社會改革思想。西方文化的輸入,對清王朝有重大的影響。政府舉辦的洋務運動就是在西方影響下進行的求強求富運動。嚴復、康有為、梁啟超、唐才常等人較早接觸了西學,尋覓“批判的武器”,開展了“武器的批判”,在社會上產生的反響是深遠的。嚴復譯介的進化論更是影響了整個時代。“五四”時期,北京大學、南京高師、北京高師等高校的學者,如胡適、何炳松、陳衡哲、陳訓慈、繆鳳林、李大釗、蔡和森等史學家引介了西方的史學流派,推動了中國史學的發展。史學承擔起了時代使命,編纂出版的外國史著作,發揮了啟蒙民智的作用。
五、研究趨向與史料基礎
中國學術界對于中外史學交匯始于何時并未取得一致意見,也沒有哪位學者專就此問題撰文來論證。但在一些學者刊發的研究成果中,也可以看出他們對這一問題的見解。臺灣學者王家儉在1969年發表了《十九世紀西方史地知識的介紹及其影響(1807—1861)》注63一文,認為西方史地知識在中國的傳播分為前后兩個時期,第二期自馬禮遜1807年來中國始。該文并未明確表明是“中西史學的交匯”或者“西方史學的輸入”,而稱為“史地知識”的傳播。臺灣學者杜維運在1976年發表了《西方史學輸入中國考》注64,認為西方史學輸入中國的初期在晚清,分為三個方面。在1981年再版《與西方史家論中國史學》時,他說:“世界兩大系統的中西史學,相去絕遠,各自獨立發展兩千余年,不通聲息。以中國方面言之,十九世紀末葉以前,中國史學獨辟蹊徑,不受西方史學任何激蕩。”“西方史學的輸入,大致在清政權即將結束的十余年間”注65,并認為西方史學首先輸入中國的是歷史進化論,輸入西方史學的第一功臣是梁啟超。復旦大學張廣智認為:“近世以來,西學東漸,但迄至19世紀末,中西史學才日漸互通訊息,開始了長達一個世紀的涵化的歷史進程。”注66他在另文中指出:“西方史學輸入中國始于近代,這是一個模糊的說法。就我個人看來,嚴格意義上的(對中國史學發生影響)西方史學的輸入,當始于梁啟超。”注67隨后,他引用美國學者伯納爾的話進行論證。在最近的著作中,張廣智再次表明“中外史學的直接碰撞發生在19世紀末,20世紀伊始,借助東鄰,給我們帶來了域外史學的最初信息”注68。復旦大學的鄒振環教授認為:“西方地理學是從明末清初開始傳入的,而西方史學的輸入則是在晚清。”注69中國社會科學院的陳啟能研究員認為,明末清初的西學傳播過程中,“西方的歷史學此時尚未輸入”,19世紀初開始了西學傳播的第二階段,“西方的歷史學知識正是從這時開始傳入中國的”注70。
通過以上論述可知,各位學者一致認同西方史學的輸入對中國史學的變革產生了影響。但是對“中西史學交匯”的時間界定的認識還是存在分歧的。注71西方史學的輸入經歷了一個由史地“知識”,再到“史學”這樣一個過程。筆者認為中西方史學的交匯在19世紀40年代前后。
對西史東漸進行階段性總結其實在晚清就已經開始。1896年,梁啟超在《西學書目表》(1896年時務報館代印本)中,介紹了輸入的外國史志著作,并在附錄中羅列了中國人撰寫的地志、游記、論議著作。在隨后發表的《讀西學書法》(1896年時務報館代印本)一文中,梁啟超將西史區分為專史、通史、紀事本末體等類,對影響較大的西史著作進行了簡單評價。1899年,徐維則出版了《東西學書錄》,1902年出版了《增版東西學書錄》(署名為“會稽徐維則輯,顧燮光補”)。增版書錄共分四卷,在卷一中首列史志,“先通史,次編年,次古史,次專史,次政記,次戰記,次帝王傳,次臣民傳記”。與梁氏著作相比,該書錄介紹的書目多,評論也較為詳細。在20世紀初,還出版了顧燮光的《譯書經眼錄》、沈兆袆《新學書目提要》、趙惟熙的《西學書目答問》等書,為了解19世紀輸入的西學書目提供了比較直觀的圖譜。康有為在《日本書目志》中介紹了日本的地圖書和歷史書籍。歷史和史學書籍有史學原理、歷史哲學、中古史、萬國歷史、歐羅巴文明史等35種;日本開化史、日本文明史、日本史學新說、日本史綱等日本史204種。1920年冬,梁啟超在撰成的《清代學術概論》第29節中專講西學,對西學輸入中國的過程做了簡單的分期:第一期為自明朝譯書至清前期;第二期為鴉片戰爭至洋務運動前后;第三期為洋務運動時期;第四期為戊戌變法前后。
自20世紀20年代后,諸位前輩學者對中國史學發展進行了總結性評述。1941年,周予同撰寫了《五十年來中國之新史學》。他認為,19世紀中后期的中國史學屬于“轉變期”,中國的文化仍未脫離經學的羈絆,所以“學術思想界雖有心轉變,而憑藉不豐,轉變的路線仍無法脫離二千年來經典中心的宗派”注72。他著重講述了今、古文經學對近代中國學者的影響,并肯定了進化論等“西洋思想”對康有為、梁啟超、夏曾佑等人的影響。注731949年,齊思和發表了《近百年來中國史學的發展》。注74齊氏認為中國史學落后,“不是因為過去百年中中國史家不爭氣,而實是近百年來西洋史學突飛猛進的結果”。他從政治、經濟、學術思想方面分析了西方史學發展的原因,將中西史學置于比較的境遇下進行分析。注75同時期,顧頡剛撰寫了《當代中國史學》,對1845—1945年間的史學進行了總結和評述。方豪撰寫了《民國以來的歷史學》,注76概述了民國成立前的史學,對民國成立以來的史學成績分階段進行介紹。1983年,張芝聯先生參加了在法國召開的國際史學史會議,提交了題為《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中國史學的特點》的論文。他講述了1895—1905年中國史學從傳統史學中分離出來的三個傾向:修正、改造或擯棄封建歷史編纂的基本思想;人們對外國歷史的強烈興趣以及對西方史學著作和方法的引進與介紹;歷史研究方法的輸入。他認為19世紀末20世紀初,“具有本國特點及符合國情的中國史學,從總體來說,是與同時代的世界史學主流并行發展的”注77。俞旦初先生發表了一系列具有開拓性的研究成果:《簡論十九世紀后期的中國史學》(《近代史研究》1981年第2期)、《二十世紀初年中國的新史學思潮初考》(《史學史研究》1982年第3、4期,1983年第2期)、《二十世紀初年中國的愛國主義史學思潮初考》(《中國近代文化問題》,中華書局,1989年)等。注78這些研究成果材料豐富,爬梳細致,觀點鮮明,分析透徹,對認識這一時期的西史東漸與中國史學演進具有啟發和借鑒意義。
(一)目前的研究趨向
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西史東漸這一課題吸引了不少學者的關注。復旦大學張廣智先生在致力于西方史學史研究的同時,關注西方史學輸入中國及其在中國的反響,發表了一些研究成果,如《西方古典史學的傳統及其在中國的回響》(《史學理論研究》1994年第2期)。該文主要考察了西方古典史學的傳統及中國學者在20世紀對西方古典史學的研究。對有些問題,作者表示還需要進一步的探討。如,他認為“西方古典史學最早于何時并由何種途徑輸入中國,對此我們并不甚清楚,還有待繼續考察”。注79另外,張廣智先生對20世紀的中外史學交流之研究用力頗多,發表了一系列論文。注80他認為自鴉片戰爭以后,傳教士將宗教和實用知識傳入中國,中國的有識之士在亡國的形勢下紛言變法圖強,對域外歷史關注,“但西方史學的引進似乎還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中國的西方史學之引進,大晚于西方的自然科學的引進,亦晚于西方哲學、政治學、社會學等學科的引進,或至多只能作為這些學科傳入的伴生物”。注81陳其泰先生的《中國近代史學的歷程》論述了中國近代史學的發展趨勢和主要成就。注82王學典先生的《20世紀中國史學評論》以及《二十世紀中國歷史學》中對20世紀前三十年“新史學”與“新漢學”的交替、30年代后唯物史觀躍居主流及其意識形態化進行了深入探討。注83胡逢祥教授論述了在西方學術影響下的中國科學主義對于中國史學近代化的推動。注84南京大學張佩國教授發表了《東西文化交匯與中國史學的近代化》,該文從文化史、心理變化、史學史的角度分析了作為上層建筑組成部分——史學的演化。他認為西方文化(史學)的輸入,“這一過程又構成了晚清史家激烈的內心沖突,近代文化意識與傳統經學觀念的矛盾”注85,形成了救亡與啟蒙的兩難選擇。他還論述了在西方史學輸入后,中國近代史家歷史觀與治史方法的變化。2001年,由鮑紹霖、姜芃、于沛、陳啟能等共同撰著的《西方史學的東方回響》出版。書中第一章對西方書籍及史學傳入中國的歷史,進行了鳥瞰式的論述,第二至五章對西方代表性的史家和流派的傳入做了專題探討。注86書中側重于西方史學傳入的研究,而對中國近代知識分子所受到的影響方面論述較少。湖南師范大學朱發建教授的《中國近代史學“科學化”進程研究》,從近代史學“科學化”進程中,探討“科學”對史學變革的影響,分析了考證派史學的科學化和“科學史觀派”的崛起,指出了學人在“科學”觀念上的歧義和選擇路向上的差異,總結了史學家對“科學史學”的反思以及史學科學化的新趨向。注87復旦大學鄒振環教授也較早關注西學在近代中國的傳播,發表了《近代最早百科全書的編譯和清末文獻中的狄德羅》(《復旦學報》1998年第3期)、《〈普法戰紀〉:最早由中國人編譯的歐洲戰爭史》等系列研究成果。《西方傳教士與晚清西史東漸》是他多年來研究西方史地在晚清傳播的又一心得之作。該書是專門探討傳教士與近代史學關系的著作,正如著者所言,以“西方傳教士及其西史譯著為考察對象,重點解剖西方傳教士的史學視野”注88,選擇了11位西方傳教士進行了專門研究。劉俐娜研究員的《由傳統走向現代:論中國史學的轉型》,論述了由傳統史學向現代史學轉型的過程,分析了在此過程中歷史科學的規范化、現代史學理論的初構、史學方法的完善,在史料整理和史學編纂方面的成績。注89張越先生的《新舊中西之間:五四時期的中國史學》,論述了中國史學在“五四”時期從觀念到方法、從內容到形式的復雜景象,重點探討了“五四”時期史學在史料觀念上的變化、經史關系、中西史學交匯、對傳統史學的借鑒、歷史考證學的興起與特點、“五四”時期史學思想的變化、疑古思潮、史學方法、現代史學規模的初建等重要問題。注90葉建博士的《中國近代史學理論的形成與演進(1902—1949)》,分析了近代中國史學理論的發展大勢、近代史學對史學理論、歷史理論的探討,對西方史學理論的譯介以及馬克思主義史學理論在中國的發展。注91還有一些學術前輩,如何兆武、瞿林東、吳懷祺、于沛、李長林、張艷國、桑兵、周文玖等也有相關論述,此處不再一一贅述,下文有相關分析和論述。
隨著研究的深入,近年來學者不斷拓寬研究視野,從報刊學、地理學、翻譯學、教科書、翻譯機構、傳教士、學科的近代化、留學生、今文經學等多種角度,闡述西學與近代史學的互動關系,發表了頗多研究成果,對于推進近代史學研究,乃至整個史學史研究都具有重要意義。劉蘭肖的《晚清報刊與近代史學》,是將近代報刊的創辦與近代史學的發展密切結合進行研究的一部著作,著重考察“晚清以降的報刊媒介在西史東漸與‘民史’進程中所發揮的作用”注92。該書斷限于1895—1911年,并追溯了1815年傳教士創辦的《察世俗每月統記傳》,延伸到20世紀20年代專門性學術期刊的出現。關于清末歷史教科書的研究,有舒習龍的《清末民初歷史教科書編纂思想析論》(《淮北煤炭師范學院學報》2006年第2期)、張越的《近代新式中國史撰述的開端——論清末中國歷史教科書的形式與特點》(《南開學報》2008年第4期)、陳德正的《晚清外國歷史課程與教科書述論》(《歷史教學》2008年第4期)、王艷娟的《試論清末民初世界歷史知識在學校教育中的傳承》(《歷史教學問題》2008年第5期)等。李孝遷的《西方史學在中國的傳播(1882—1949)》一書,專設一章來探討清季漢譯歷史教科書的影響,著重探討了從日本介紹來的歷史教科書,認為“漢譯歷史教科書受政治運動的影響,帶有很深厚的功用色彩。……‘以史為鑒’‘思鏡外情’是漢譯歷史教科書的主旨,純粹的歷史知識追求顯然不是國人的初衷”注93。何紹斌的《越界與想象:晚清新教傳教士譯介史論》,從譯介學的理論出發,結合思想史、文化史對傳教士的譯介活動進行了研究,成為認識晚清傳教士對西學(西史)輸入的另一個視角。文中研討的問題諸如“傳教士關于翻譯方法的討論”“傳教士譯介詞語與再造觀念”等注94,有頗多參考價值。
同樣,舉辦學術研討會并就某一專題展開討論,對深入認識西史東漸與晚清史學演進也有很大幫助。20世紀80年代以后,學者開始重新審視過去,從翻譯學、基督教、中外文化交流等角度進行學術研究,取得了不少成果。舉辦學術會議,圍繞一定主題進行商討,加強史學研究的交流。臺灣的中興大學分別于1985年、1986年、1990年、1998年,先后舉辦了四次“中西史學史”研討會。注95北京師范大學史學理論與史學史研究中心聯合國內其他高校、研究機構,先后舉辦了“20世紀史學與中外史學交流”“理論與方法:歷史比較和史學比較”“走向世界的中國史學”等主題學術研討會,加強中外史學交流和中外史學比較研究。中山大學文獻館聯合澳門利氏學社、波蘭波茲南大學舉辦了“西學東漸與文化自覺”國際學術研討會,探討了來華傳教士的活動與思想、具體學科的傳播、“中學”在西方的傳播、西學東漸與文化自覺方面的研究方法等多個主題。中山大學文獻館還舉辦了“西學東漸與儒學”國際學術研討會,討論了“西學與儒學”“儒學與基督宗教”“中國觀念的變遷”等多個主題。日本關西大學亞洲文化交流研究中心舉辦了“建立文化交涉學——‘西學東漸’與東亞近代學術的形成”國際學術研討會。注96
同時,也不應忽略研究中存在的問題。在研究成果中,有些學者直接將“嚴格意義”上的西史東漸斷限至梁啟超的“新史學”,對19世紀中、后期的西史東漸活動忽略不講。有的學者認為“晚清西學的傳播,在1860年以前主要仍靠傳教士,1860年至19世紀末是傳教士與中國官方機構共同進行,20世紀初年則是留日學生中譯日本書的天下”注97,這種籠統的概括(認識)是不科學的。這反映了在西學東漸問題上,特別是對西方史學輸入研究上,還有很多薄弱之處。無論從中西文化交流史、中西交通史,還是中國史學史上看,這一階段的西史東漸研究尚處于邊緣的地位,有加強研究的必要。
(二)史料基礎
民國以來的學術著作再版較多,沒有再版的圖書在圖書館亦易于找尋。前期的史料基礎主要集中在1840—1911年。
近代中外期刊、書目文獻整理為認識這一時期的中外史學交流提供了方便。1980年,由實藤惠秀監修、譚汝謙主編、小川博編輯的《中國譯日本書綜合目錄》由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出版。2003年,《近代譯書目》一書由北京圖書館出版社影印出版,此書共收錄近代譯書目8種,分別是《泰西著述考》《廣學會譯著新書總目》《增版東西學書錄》《譯書經眼錄》《上海制造局譯印圖書目錄》《馮承鈞翻譯著述目錄》《中譯德文書籍目錄》《德籍漢譯存目》。2007年,由熊月之主編的《晚清新學書目提要》由上海書店出版社出版,收入本書的有《增版東西學書錄》(徐維則輯,顧燮光補輯)、《譯書經眼錄》(顧燮光撰)和《新學書目提要》(通雅齋同人撰)的書目提要。中國期刊的創辦始于近代時期。報刊傳播的內容對史學發展同樣具有影響。北京大學張曉編著的《近代漢譯西學書目提要》,依照當前的學科劃分,將明末至1919年的圖書進行了分門別類的整理。注98上海圖書館編的《中國近代期刊篇目匯錄》注99匯集了從1857年至1918年比較重要的期刊篇目,計期刊495種,1100多期。按照創刊年月先后排序,注明創辦起止日期,編者、卷次、出版年月、所藏地點等,是檢索近代期刊的重要參考書。北京圖書館編纂的《民國時期總書目(1911—1949)》對了解民國以來的圖書出版有重要的參考價值,其中《歷史·傳記·考古·地理》分冊共上、下兩卷,專論與此有關的圖書出版細目。
英國傳教士偉烈亞力(Alexander Wylie)在華期間撰有《基督新教傳教士在華名錄:傳教士略傳和著作目錄》(Memorials of Protestant Missionaries to the Chinese : Giving a List of their Publications, and Obituary Notices of the Deceased)注100(上海, 1867),書中從第一位傳教士馬士曼(Joshua Marshman)講起,到貝德士(James Bates)止,共概述了338名傳教士的活動及著作。該書后有三個索引:其一是傳教士人名索引;其二是中文(漢字+拼音)出版物索引;其三是英文出版物的索引。傅蘭雅(John Fryer)參與了江南制造局翻譯館的譯書工作,撰有《譯書事略》(An Account of the Department for the Translation of Foreign Books at the Kiangnan Arsenal)。該書主要介紹了翻譯館設館緣起、譯書方法、譯書益處、譯書的書目等。基督教在華傳教士分別于1877年、1890年、1907年召開了在華基督教全國大會,分別形成了記錄報告分別是Records of the General Conference of the Protestant Missionaries of China(held at Shanghai, May 10—24, 1877),Records of the General Conference of the Protestant Missionaries of China(held at Shanghai, May 7—20, 1890),China Centenary Missionary Conference Records(New York: American Tract Society, 1907)。研究這些報告,對于了解傳教士在華文化傳播方案變化具有重要意義。至1907年,正好是新教傳教士來華100周年,季理斐(Donald Mac Gilivary)撰寫了《基督新教在華傳教百年史(1807—1907)》(A Century of Protestant Missionary in China[1807—1907]),全書正文有677頁,另有大量篇幅的附錄。正文分別敘述來華各新教教派,內容包括各教派在華活動歷史、宣教、醫療、文字、教育等項事業,以及統計資料等,書末附錄有大事年表、書目、人名索引,以及來華傳教士名錄。這是一本很有價值的來華差會史著作,并兼有工具書性質。一些傳教士在華期間的回憶錄或者書信交往也是研究文化交匯問題的重要資料,如馬禮遜夫人編的Memoirs of the Life and Labours of Robert Morrison注101,衛斐列編著了衛三畏生平和書信集The Life and Letters of Samuel Wells Williams注102,丁韙良撰寫的回憶錄A Cycle of Cathy or China, South and North with Personal Reminiscences注103,李提摩太的回憶錄 Forty-five Years in China注104等。一些檔案的整理,也為本書的進一步研究提供了便利,如傅蘭雅檔案注105(the John Fryer Papers),將傅蘭雅在華活動的書信、日記以及發表的講演匯集刊刻。
20世紀,英、美等國的一些學者利用傳教士帶回的資料,開始對19世紀的中國進行研究。如英國約·羅伯茨(J.A.G.Roberts)撰寫《十九世紀西方人眼中的中國》(China Through Western Eyes the Nineteenth Century)、美國馬森(Mary Gertrude Mason)撰寫的《西方的中國及中國人觀念(1840—1876)》(Western Concepts of China and the Chinese,1840—1876)等注106,通過這些書,可以從國外視角了解近代中國社會的變遷。有關對中國近代問題的研究,較有影響的著作有很多。如費正清主編的《劍橋中國晚清史》注107,全書分上、下兩卷,共21個專題,由保羅·柯恩(Paul A. Cohen)注108撰寫的《1900年以前的基督教傳教活動及其影響》、由馬里烏斯·詹森撰寫的《日本與中國的辛亥革命》對本書有較多借鑒意義。另外,柯文還撰有《中國與基督教:傳教運動與中國排外主義的發展(1860—1870)》(China and Christianity:The Missionary Movement and the Growth of Chinese Antiforeignism,1860—1870)、《在傳統與現代性之間:王韜與晚清革命》注109(Between Tradition and Modernity:Wang Tao and Reform in Late Ch’ing China)、《十九世紀中國的改革》等。曾在中國海關長期任職的馬士(Hosea Ballou Morse)撰有《中華帝國對外關系史》,論述了1840—1911年間中國的社會狀況與對外關系。注110
關于江南制造局翻譯館,美國理查得·H.伊爾萬(Richard G. Irwin)博士編有《傅蘭雅書目錄》收錄了傅蘭雅在翻譯館期間翻譯的大部分書目,并根據《譯書事略》英文單行本考察所出書依據的英文底本。美國學者貝奈特(Adrian Bennett)將此目重新編排,收入其著《傅蘭雅譯著考略》(John Fryer:The Introduction of Western Science and Technology into Nineteenth-century China)。注111以上史料的譯介、整理、出版,為本書的撰寫提供了極大的便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