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國學集刊(第4輯)
- 景海峰
- 6736字
- 2020-11-06 17:48:47
《管子》——中國古代管理學的先驅
管仲是中國春秋時代的大政治家,也是有名的改革家。其為齊國相,輔佐桓公治理國家,使齊國富強起來。孔子贊揚管仲說:“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今受其賜。”(《論語·憲問》)稱道其霸業體現了仁德精神。但《管子》一書,并非管仲所作。此書成于戰國時代,反映了當時齊國的政治、經濟、軍事和思想文化的面貌,乃齊宣王以來齊國的學者、思想家、政治家談管理國家問題的論文集。書中有些篇,追溯管仲的改革事跡,全書的宗旨是發揚管仲所倡導的霸業。故此書托名管仲,稱為《管子》。
戰國是諸侯兼并激化的時代。許多諸侯國先后稱王,由割據走向統一乃當時歷史發展的必然趨勢。如何實現統一?作為一個諸侯國家,怎樣才能擔負起統一的任務?這是戰國時代的思想家、政治家、軍事家共同關心的問題。齊宣王時于國都稷下設立了學宮,廣招天下學者到齊國講學、著書,研究這一重大問題,所謂“不治而議論”(《史記·田敬仲完世家》)。稷下學宮實際上成了齊國的咨政委員會或思想庫。據《史記》記載,在齊國稷下講學的,有儒家孟子和荀子,法家慎到,道家田駢,陰陽家鄒衍等,而荀子曾“三為祭酒”,主持學宮的工作。此外,還有大軍事家孫臏,研究兵法。戰國時代各家代表人物,大都集中在齊國,齊國成了當時百家爭鳴的中心,各家學說相互爭論,又相互影響。《管子》各篇論文,就是在這種歷史條件下形成的。其內容具有綜合上述各家思想的傾向,但所研討的中心課題是如何治理好國家,從而統一天下。漢劉向評論此書說:“凡管子書,務富國安民,道約言要,可以曉合經義。”可謂說出了此書的宗旨。因此,我們研究《管子》一書,應著眼于其關于治理國家和社會的理論,也就是說,將此書作為古代管理學說的成果之一來考查,方能揭示出此書的歷史意義及其學術價值。
《管子》所談管理的對象,是當時的諸侯國家;其談管理的目標是求得民富而國強;在諸侯兼并的年代,立于不敗之地。如《治國》所說:“凡治國之道,必先富民”,“粟多則國富,國富則兵強”。但怎樣才能實現這一目標?《管子》的作者,特別是此書《經言》部分,則融合了儒、法、道三家的觀點,特別是儒法兩家的觀點,作為管理好國家和實現民富國強的指導思想。齊威王和齊宣王時,齊國進行了變法革新,推行法家路線。齊威王任鄒忌子為相,“修法律而督奸吏”。宣王時又任大軍事家孫臏為帥,威振天下。齊國的法家,繼承了管仲的事業,提倡富國強兵政策,但因受了儒家學說的影響,又不同于秦國商鞅一派的法家。儒家孟子關于治國問題,提出仁政學說,同齊宣王展開了辯論,對齊國法家起了深刻影響。因此,《管子》一書談管理問題,不僅重視法治,又重視人治,特別重視道德教化問題,齊國也是道家黃老學派的發源地。黃老之學,提倡君道無為,以此加強君主集權的統治。此說也被《管子》所吸收。此外,先秦學術流派談管理問題的,還有陰陽家和兵家。前者從氣象的角度談農業生產管理,后者從戰爭的角度談軍事管理。這兩家觀點也為《管子》所吸收。《管子》談管理問題,其范圍也很廣泛,涉及政治、經濟、法律、道德、軍事等各領域,而且形成一種理論體系。因此,此書可以說是對先秦各家管理學說的總結,也是中國古代管理學的先驅。
《管子》的管理學說,同當時社會的發展有密切的聯系。它所關心的是以小農經濟為主體的社會生產,所要確立的是非貴族世襲的封建等級制,政治上所維護的是君主集權制,其所向往的是企圖通過耕戰手段,建立一個統一的封建大帝國。因此,其談管理,屬于古代農業社會管理學的系統,不同于近現代的工業社會的管理學說和民主政治。但此書所提出的管理原則,對現代工業社會的管理說,不無借鑒作用。這是因為人類作為群體而進行生產,在生產過程中,總要有指揮和監督,總要建立各種規章制度,保證有效地進行生產;總要制定規劃和決策,提高生產者的積極性,處理好管理和被管理之間的關系。這些問題是任何時代的管理都不能回避的。《管子》對解決這些問題,提出了許多具有原則性的意見。例如,怎樣看待群體生活,《管子》提出“和同”說,即整體原則和協調原則,以防止國家和社會陷于分裂。又如,關于組織民眾進行生產,《管子》提出“牧民”說,認為管理的對象有人和物兩方面,而人的因素重于物,從而把得人、用人和育人看成是管理好國家的決定因素,所謂“霸王之所始也,以人為本,本理則國固,本亂則國危”(《霸言》)。“以人為本”,即管理學講的人本原則。《管子》認為,要推行這一原則,調動勞動生產者的積極性,除依規章、法令的規定,對民眾進行賞罰外,更為重要的是“順民心”,興民德,即對百姓施仁政,關心民眾的疾苦,使其生活無后顧之憂。《管子·牧民》說:“知予之為取者,政之寶也。”此語本《老子》三十八章:“將欲奪之,必固與之”,但以“順民心”,解釋《老子》的取予之道。《管子》認為,民眾的物質生活有了保障,其道德品質自然也就提高了。此即《牧民》提出的千古名言:“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但《管子》并非經濟決定論者,認為即使人們的生活有了保障,還要對全體成員進行道德教育,使其養成良好的社會風尚,從精神上保證生產的進行和生活的安定。據此,《管子》又提出“四維”說:“一曰禮,二曰義,三曰廉,四曰恥”,“四維不張,國乃滅亡”(《牧民》)。將通曉禮義廉恥看成是維系群體生活的支柱。又如,關于管理者的素質和控制的理論,《管子》提出尊道,即道循事物的規律,制定規劃;提出貴德,即管理者應具有“愛民無私”(《正》)的品德;還提出明法,即憑法律辦事,依法考核官吏;關于制定規劃和決策,還提出知數,即掌握各種數據和信息;在知數的基礎上還要行權,即權衡事情的輕重緩急,采取應變的措施。它還改造了《老子》的政治哲學,提出君道無為說,認為君主作為最高的管理者,其責任是掌握控制的大權,自己不要做具體的事,具體的工作讓臣民去做,所謂“唯圣人善托業于民”(《乘馬》),“無為者帝”(《乘馬》),“無代馬走,無代鳥飛”(《心術上》),從而有效地發揮管理者的職能。
以上這些原則和論點,拋開其具體的措施,對現代工業社會的管理說,仍有啟發的意義。同西方近現代的管理學相比,這些原則具有東方民族特別是中國文化的特色。西方的管理學大體可分為組織學派和行為學派兩大傾向。前者強調組織的作用,主張以行政和法律的手段,監督和控制勞動生產者,后者強調人際關系,以滿足職工個人的欲求和福利為手段,調動生產者的積極性。而《管子》談管理原則,可以說是兼而有之,不偏于一方。但就其學說的整體說,因受儒家的影響,則以解決人際關系為其基本原則,又近于西方的行為學派。可是《管子》所了解的人,非生物學意義上的人,只知追求個人欲望的滿足,而不顧群體的利益。在《管子》看來,人不同于動物,既有理性,又有情感,能自律,并關心別人。所以它把道德教育和倫理規范引入人類生活和生產的管理中來,以群體的共同利益,來激勵成員的工作熱情。這又是西方的管理學較少注意的。所以近年來,《管子》一書受到海內外學術界,政界人士和企業家的重視,特別是東方工業發達和發展中的一些國家和地區,正在開展對《管子》一書新的研討。
以下,就《管子》提出的管理原則之一,即整體原則和協調原則,談談此書在管理學史上的貢獻及其價值。
任何國家,社會和企業,都是人類群體生活的一種方式。怎樣看待群體的生產和生活,是古今一切管理哲學的出發點。《管子》結合當時的農業社會和君主制的政體,對群體生活作了分析和總結,并且提出處理好人群關系的準則。這條準則,《管子》的作者稱之為“和同”。他們視當時的國家和社會為一個整體,認為其內部又分為不同的階層、部門、行業和地區,各系統之間既存在著聯系,又存在著差異,甚至對立。必須處理好這種人群關系,方能走上民富而國強的道路。
就經濟生活說,《管子》繼承管仲的改革措施,提出四民分業說,即將民眾按其從事的職業,分為士農工商四民,所謂“士農工商四民者,國之石民也,不可使雜處”(《小匡》)。“石民”是說,此四種人是國家的基石。《管子》認為,要管理好國家,必須施行社會分工,如其所說:“圣人之所以為圣者,善分民也。”(《乘馬》)“分民”,是說,使百姓各有分業,從而發揮其專長,提高生產效益。因為主張社會分工,《管子》不贊成士、工、商三種人參加農業生產勞動,所謂“與功而不與分焉”(《乘馬》),即可享受農民勞動的成果,但不參與農業生產活動。按《管子》的說法,這是由于士以文化知識教育百姓,商以貨物溝通有無,工以制器供人使用,皆有利于農民。此是說,四民既分工又合作,成為一個整體。農民雖然是這一整體的主體,但不能因此忽視或取消其他行業。因為四民分業,其一年的收入,自然有差異。如何處理好四民之間經濟上的差別和矛盾?《管子》提出均沾說,認為四民所得之利益不能相互侵犯,特別是不能侵犯農民的利益。《管子》主張農業立國,以農業為本業,工商為末業,認為最能侵犯農民利益的是商人。它說:“凡為國之急者,必先禁末作文巧,末作文巧禁;則民無所游食,則必農。”(《治國》)所以主張對商人的非法收入嚴加禁止。《管子》雖然強調保證農業生產者的收入,但對其他階層的收入,并非掉以輕心,置之不理。它說:“先王使農士商工四民交能易作,終歲之利,無道相過也。是以民作一而得均。民作一則田墾,奸巧不生。”(《治國》)“交能易作”,即分工合作。“無道相過”,是說四民一年之收入,不能過于懸殊。“民作一而得均”,是說,四民乃一整體,其利益應當均沾,不能使一民獨吞。這樣,方能保證社會的安定,調動全民的積極性,有利于農業生產。總之,就經濟生活說,《管子》認為國家的職能是調整四民之間的利益沖突,做到利益均衡,所謂“高安在乎同利”(《版法》),既要看到社會主體的利益,又要看到社會整體的利益。這種分配方面的協調原則,對工業社會的管理說,也是無可非議的。
就社會生活說,《管子》將社會區分為家、鄉、國、天下(指當時的全中國)四個單位。認為個人總是生活于此四者之中,既是家庭的成員,又是本鄉和本國的公民。如何處理好這種人際關系,也是一個值得討論的課題。在《管子》看來,一般的情況,人們總以自己的家為家,不以別人的家為家;以自己的國為國,不以異國為國,所謂“以家為家,以鄉為鄉,以國為國,以天下為天下”(《牧民》)。即是說,總是以自己的家為最親,其次親本鄉,親本國,親天下人。但從更大的生活區域說,人們又應以鄉為家,以國為鄉,以天下為國。它說:“毋曰不同生,遠者不聽。毋曰不同鄉,遠者不行。毋曰不同國,遠者不從。”(《牧民》)是說,與同鄉人一起生活,不能再講家庭關系;與本國人一起工作,不能再提同鄉關系;與天下人相處,不能歧視異國之人。否則,異鄉、異國之人便同你疏遠了。《管子》認為作為一國之長,更要拋棄家庭和鄉土的觀念;作為統一天下的君王,還要親天下所有之人。此即《牧民》所說:“如地如天,何私何親?”在《管子》看來,個人總是生活在集體之中,集體有大有小,相互聯系為一整體,因此不僅要愛護自己所屬的小集體,也要愛護自己所屬的大集體,作為群體的管理者更要愛護集體中的一切成員。這樣,群體生活方獲得凝聚力,如后來荀子所說“和則一,一則多力,多力則強,強則勝物”(《荀子·王制》),事業方能繁榮昌盛。這也是一種協調原則。如何實現這一原則?《管子》提出修身為本說。它說:“天下者,國之本也。國者,鄉之本也,鄉者,家之本也。家者,人之本也。人者,身之本也。身者,治之本也。”(《權修》)“國之本”,意謂國為之本。以下,文句同。“人者”,指家庭中的成員。“身者”指個人。此是說,不能治身則不能治家,不能治家則不能治鄉,不能治鄉則不能治國,不能治國則不能治天下。這同儒家《大學》所說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學說是一致的。《管子》以修身來處理個人和集體之間的矛盾,進而處理集體之間的矛盾。其所謂修身就是培養愛護集體的品德,這不僅是對百姓說的,而且包括管理者本人在內。《管子》認為,國君作為一國之長,必須具有“中正而無私”(《五輔》)的品德,以身作則,愛護一切人,方能使群體產生巨大的凝聚力量。這條原則,同樣適用于現代工業社會的管理。借用《管子》的說法,一個企業的生命力在于所有成員精誠團結,個人不僅是以家為家,而且要以廠為家;集體的事業得到發展,個人方有美好的前程。
就政治生活說,《管子》又探討了君、臣、民三者的關系。認為在國家生活中,無君臣,則無管理者,則不能組織民眾有秩序地進行耕戰。國君作為國家的首領,其責任是為百姓興利除害。其論君主的起源說:“智者假眾力以禁強虐而暴人止,為民興利除害,正民之德,而民師之。”(《君臣下》)臣下和各級官吏受君命來處理各項政務。因此,從整體說,君、臣、民三者存在共同的利益。所以民眾必須服從君主的命令和官吏的監督,違反政令和不務正業者,要受到法律的懲處。但君臣民三者之間,由于地位不同,職分不同,又存在著矛盾。處理不好這一矛盾,聽其激化,必然危及社會的安定。它說:“上下不和,雖安必危。”(《形勢》)所謂“不和”,即君民之間的矛盾發展到對抗的地步。如何解決這一矛盾?《管子》提出“上下同德”說:“上明下審,上下同德,代相序也。”(《君臣上》)此種同德說,又稱為“一體之治”(《七法》),即君臣民三者的步調協調一致而不對抗。如何做到上下同德,消除上下之間的矛盾甚至怨恨?《管子》認為雙方都有其責任,但矛盾的主要方面在上而不在下,它說:“上失其位,則下逾其節,上下不和,令乃不行。”(《形勢》)是說,如果居上位者為官不正,則上行下效,政令必行不通。又說:“臣下賦斂競得,使民偷壹,則百姓疾怨,而求下之親上,不可得也。”(《權修》)此是說,為官的貪求賦斂,以飽私囊,必然引起百姓怨恨,不可能實現上下同德。還說:居上位者,不能為政,“其士民貴得利而賤武勇,其庶人好飲食而惡耕農”,于是“上下交引而不和同”,其后果“小者兵挫而地削,大者身亡而國死”(《五輔》)。由此,《管子》又提出“上下和同”說,作為治理國家的基本準則。它說:“上下和同而有禮義,故處安而動威,戰勝而守固”(《五輔》)。總之,《管子》將君臣的行為是否正當看成是實現“和同”的首要條件。在《管子》看來,個人的私欲是無底洞,而社會財富總是有限的,以有限之財養無窮之欲,必然引起社會的動蕩不安。其論君主的欲望說:“地之生財有時,民之用力有倦,而人君之欲無窮。以有時與有倦養無窮之君,而度量不生于其間,則上下相疾也。”(《權修》)此是說,欲求得社會的安定,防止民眾的騷亂和反抗,為政者必須節制個人追求財富的欲望,君臣作為國家生活的管理者,必須奉公守法,體諒民情,不殉私情,不謀私利,方能做到“上下和同”,國泰而民安。由此得出結論說:“先王善與民為一體。與民為一體,則是以國守國,以民守民也。”(《君臣上》)《管子》提出的這條原則,雖然是就君主政體的國家生活說的,但對任何群體生產和生活的管理說,都有借鑒的意義。因為凡群體生活都存在管理和被管理的關系,如果管理者以為手中握有指揮權,不考慮被管理者的利益和要求,一意孤行,甚至以權謀私,損害整體的利益,只能引起被管理者的怨恨,如《管子》所說“上下相疾”。這不僅不能行使其指揮權,如《管子》所說“令乃不行”,而且勢必造成統一體的破裂,生產也就不能進行了。
總之,《管子》對群體生活的考查,從社會分工合作的原則出發,將群體看為一個整體或統一體。認為此統一體中又存在著各種各樣的差別,甚至對立。管理者的首要任務是善于調整其差異和對立,使其不走向破裂,此即“上下和同”。“和同”這一辭匯最早見于春秋時代的和同之辨。如齊國的晏嬰提出務和而不務同。其所謂“和”,指不同性質的東西和不同意見的和諧一致;“同”,指等同或齊一。他以“和”為事物發展的最佳境地。到孔子則提出“君子和而不同”,“同”指茍同,亦主和為貴說。孟子繼而提出“人和”說,所謂“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以人和為治國之本。《管子》的作者,談國家管理,則吸取了上述的“和”的觀念,但與“同”聯系起來,提出和而后同,“同”指同心協力,同心同德。其以此作為處理人際關系和求得民富國強的準則,是對儒家學說的新發展,又是受了法家群體觀的影響。“和同”的對立面是分裂。當社會經濟進入相對的穩定時期,分裂總是生產的大敵。任何群體,包括企業在內,如果其“上下不和”,內部各層次經常鬧糾紛,搞對立,破壞了協調的原則,必然對生產和生活造成嚴重的后果。兩千年前的《管子》所提出的“和同”說,應該說是古代管理學的精華之一。至于如何實現這一原則,那就取決于某一群體管理者的管理藝術和水平了。
作者工作單位:北京大學哲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