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為思想和行動的歷史(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
- (意)貝內德托·克羅齊
- 2308字
- 2020-11-06 17:59:36
三 歷史著作的統一性
歷史著作的統一性寓于歷史判斷形成的并在形成時解決的問題。因此,這是一種完全邏輯性質的統一性。一個問題可以同許多特殊問題相連;但由于它們都論及并統一于已經開始研究的唯一問題,邏輯統一性持續存在。
一種新的、非邏輯的要素肯定進入歷史學具有的文學形式中,此要素同實際需求、即歷史思想的動力相關,并由于變形和體現為一種傾向或行動的理想,必然這樣確定,它反映在語言或如常言所說反映在風格上。但由于這一情感要素緊隨前一要素出現,為了保持行文風格的統一(這恰是文學的統一性),它應當服從前一要素(正如在邏輯的統一性中特殊問題服從一般問題);因此,要歷史著作適應高談闊論、規勸、嘲諷或其他演說術形式,而不是遵循批判—敘述的行文風格,應一致判斷為文學趣味低劣;后種風格占上風時抑制激情演說的語調,它受壓制時就讓人聽到這種語調。于是,成為偉大文學作品的偉大歷史著作,在整體上和諧地、水乳交融地表達其作者的精神與心靈、思想的堅定,任何東西都不能動搖他們探究真理的決心和熾熱的情感。
不少被稱作“歷史”的作品也反對歷史著作的邏輯統一性,它們的邏輯統一性不存在于一個問題中,而存在于一個事物中,或不如說存在于一個形象中。民族史、人民史、國家史、城市史、湖泊史、海洋史或個人史和人群史就是這樣的“歷史”作品:顯而易見,不是說這些形象僅用以提供書名,并單純地給研究的學科以外在的說明;而是說這些形象實際構成作品的主題。鑒于這類主題的性質,那些作品若前后一致地展開,則不是歷史;但可能是一個形象的按序排列的編年史,或者將詩性賦予這些作品材料,則成了詩歌,從歷史回歸史詩(這可看作“愉快的過失”),人們通常說歷史從史詩中走出。然而,正如在多數情況下,這些作品不是前后一致的,它們成了不同主題、歷史思想同幻想的混合與交替,正如(在無數例證中,只限于提及一個,但就其性質來說最典型)米什萊 [3] 的《法國史》。在這本書中,由于幻想的偶像崇拜,法國成了有血有肉、有思想有道德的人,她有著自己的天賦和在世界上的使命,人們詢問她的現在和過去以預卜其未來,當然不能否定書中穿插的敏銳和獨特的歷史判斷,這是米什萊終生以強烈和崇高的興趣研究道德和政治問題時做出的。
當那些作品保持不一致時卻想變成一致,錯誤就真正開始了;因為這樣它們觸犯邏輯,在前種情況下它們進行抒情漫游時一次次地遠離邏輯,并未硬拉邏輯到自己身旁,進而強迫它唱歌跳舞。于是,開始無益的歪曲,以便把邏輯統一性賦予不能具有這種統一性的東西;天才的演說家和詭辯家不僅繼承嚴肅的天才歷史學家、至少繼承天才的詩人,他們苦思冥想出法國、德國、西班牙、英國、俄羅斯、瑞士和比利時的概念,并加以理論化:若它們是特殊的暫時的事實,顯然不是有待界定的概念,而是有待根據永恒的概念范疇來辨別和解釋的材料。在這方面展開毫無意義,因為就是在現今的意大利,我們仍受著外在地理解的“意大利史的統一性”無頭無尾的論戰的折磨。 [4]
但這若是錯誤,還不是謬誤,因為謬誤產生于事物的實體化,將只屬于精神完成的行動,即把精神的政治的道德的科學的藝術的活動的實在性和價值歸于事物;事物是抽象,因此它們不展開,不需要或不探究歷史。事物被實體化后,精神就在事物中被物質化,從而精神就失去飛翔的翅膀;而事物也必然被類似地誤解,適宜作為充斥病態的和怪異的東西,像蛇一樣在人的靈魂深處蠕動;淫欲和貪婪本能,強暴、兇惡和殘忍,其后是生活的乏味、冷漠和渴望解脫;當人們高揚精神活動時被棄之于地并被踐踏的東西,在這里卻被自由放任、任其擴張并被病態地欣賞和寵愛。
根據人們考察的是一組事物還是單個事物,這種病態的怪異東西的病態的怪異歷史,在今天表現為“民族主義的”或“種族主義的”歷史和“傳記”,鑒于對它們性質的某種認識,人們說它們“小說化”了,即自己承認它們是非歷史的。民族主義歷史不是所謂民族史,民族史(正如人們已發現那樣,當作為真正嚴肅歷史的簡單標題時一錢不值)淪為一個民族的消息匯集、其生活的編年史或教育規勸的作品,有時成為詩歌。相反,它們恰恰是陰郁而愚蠢的贊歌,正如我們的卡爾洛·特羅亞 [5] 在論及意大利的倫巴族人時通常稱作“倫巴族人的直覺力”(或相應的“日耳曼的”、“雅利安人的”、“閃米特人的”或其他族人的)的東西,這是些嗅覺上“好聞”卻無其他長處的東西,但僅此優點似乎非常偉大和無與倫比,在野蠻與神圣之間它標志著狂熱的激情和神秘的崇拜。眾所周知,在今天的德國產生了多少這種獨一無二的特殊文學啊!
還有傳記,按其可接受的含義,可能屬于在上文區分和界定的下列四種作品之一:個人生平回憶錄,即編年史;信仰、說教、贊頌、詛咒的文本,即廣義的演說術;詩歌;歷史,個人在歷史中被思維和判斷,僅限于他本人的、同時非本人的活動,他從事的、但超越他的活動:在這種情況下,傳記同任何其他歷史毫無區別,即使文學形式風格突出的傳記也是如此。但小說化的傳記不是也不想成為四種作品中任何一種;它們也不是過去的溫和的歷史小說,在這類小說中一個歷史判斷被改寫成多篇想象情景故事,這些故事必然或多或少反映并傳播此歷史判斷。它們的職責是描繪確定個體的“本質”:仿佛在說不是但丁的詩歌和思想,而是“但丁性”;不是路德的宗教的和政治的活動,而是“路德性”;不是世界史中的拿破侖,而是他那里枯竭和腐敗的世界,即“拿破侖性”。諸如此類,不一而足;這類東西若不從偶像崇拜、崇拜自己等反常的心理迂回的病態趣味中獲得根據,若脫離它們同生產過程的關系,正是在這種過程中它們才能被理解,因此若脫離它們的真理中心,它們將一錢不值。創造這類傳記杰作并賦予它們獨特性的文思如此不純,此外,由于它們大多枯燥無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