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為思想和行動的歷史(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
- (意)貝內德托·克羅齊
- 10字
- 2020-11-06 17:59:39
沒有歷史問題的歷史學
一 蘭克
具有確實真理性的格言——為敘述歷史需要超越激情并遠離觀念和預想判斷,極易轉向另一格言——敘述歷史應擺脫任何對生活斗爭的共同參與和避免一切哲學損害。在這兩個格言中的句子結構和詞匯發音極其相似,很容易使人上當;但這兩個格言所描述的立場截然不同,它們的內容同歷史學的本性格格不入。
在第二個格言含義上理解的歷史學,現在和過去都被贊譽為“純粹的”:這個形容詞也具有兩種不同含義,一種情況意味著“純粹同完成活動性質不一致并外在”,即肯定那一活動的最大力量和完美;在另一種情況下,意味著“自身純粹”,即其本質、因此是缺少其存在的純粹。今天人們經常議論的“純粹詩歌”正是如此,它已不是在擺脫概念和意圖的純粹想象中化解的激情,由于在任何時代純粹詩歌創造中都涌流沖動和奔放,而是某種沒有激情、沒有想象的行動,這是虛無,無論如何充斥著根本不是詩歌的東西。同樣,“純粹歷史學”在第二種低劣的含義上,就是那種沒有行動參與、沒有附加思維陣痛的東西,因此不是歷史學,而是任何其他東西——編年史、史詩、演講術,因為它恰恰缺乏自己的靈魂——歷史問題。
蘭克是最著名的“純粹歷史學家”和上述方向的學派領袖,他仿佛成了歷史學最高和完整的理想的化身。人們稱他“歷史學之王”;此人抵達此領域并“就此止步”,在這之后,除特殊工作外,再無其他工作可做 [1] ;說他是近代歷史著作家中最客觀的;是“德國從未有過的最偉大的歷史著作家”;是審視歷史實在的“開闊目光” [2] ;是“客觀地和普遍地觀察歷史的大師” [3] ;諸如此類,不一而足。然而,他的最大功績是把歷史學從哲學中解放出來,響亮地提出歷史學應依靠自己的手段自力更生,最終驅逐“歷史哲學”,正是“歷史哲學”將哲學有害地插入歷史。
但是,這一點應很好理解。當然,“歷史哲學”作為邏輯建構不能成立,因為它奢望超越把握特殊事實來思考歷史進程,從而不是由于思維(總是對事實和經驗的思維)的價值獲得這一進程,而是由于某種啟示或高于思維的能力,換言之,或由于抽象地和先天綜合地思維。但是,若需要在歷史哲學所具有的錯誤學說形式中(它在這種病態形式中掙扎并最終死亡)摒棄歷史哲學,則有待探尋歷史哲學得以產生的動因、能使自身具有某些未得滿足并有待合法地滿足的合法要求的動因。在歷史哲學的深層實際存在這樣一個要求,它恰恰就是史學觀——歷史學既不是事實數據的匯編(因偏好收集數據或因一個外在目的),也不是這種或那種超驗宗教的神話,還不是對近乎噩夢和瘋狂的過去的拒斥,而是在事實的實際進程中真正思考過去的事實,從而發現每一事實在此進程中所起的積極作用;作為真正的思維,它不是外在的而是內在的,不是對并列事實或消息的沉思,而是將這些材料上溯最高來源——在歷史上生機勃勃和積極向上的人類意識的權威。人們厭煩了充滿人名和軼事的哲學史,根據哲學家的觀點是否符合他們已接受的教條贊頌或貶斥哲學家,或因其觀點不符合新的真理而嘲笑哲學家;人們要求那些歷史由哲學家本人撰寫,即使走過頭,也要運用必要的尊嚴和憐愛之心,并要讓人理解困擾前人又試圖或實際解決的問題,仿佛那些問題因自己的作用創造現在。人們不能忍受詩歌史和藝術史,那是古文獻匯編或隨意判斷集;人們要求藝術批評家撰寫別種詩歌史和藝術史,它們能夠感受并思考詩歌和藝術。人們尤其厭煩通常稱作的歷史,它們是一系列政治與軍事消息、談判與戰役的編年史;人們也不十分滿意那些“文明史”(開始代替并充實歷史),因為它們未以思維的公正接受過去,而是同過去決裂,并讓事物進程服從個別人物的決斷。這里人們還要求一種理想與制度的歷史(它想證明自己存在的理由和必要性),道德生活的歷史或人們所說的宗教生活的歷史,同新時代的道德、宗教問題相聯系,這些新問題同它們得以產生并受其制約的過去的問題既相似又相異。現在,突然出現一種最為真實的歷史觀念,因其美而吸引人,但又困難重重,從而縝密思維、精湛方法論探尋、對文獻的長期研究不僅必需而且要加強,人們若不想長期圍困只想迅速攻占,就占領歷史學,能不感到驚愕嗎?由于這種魯莽的沖動,人們或多或少重陷已拋棄的舊觀念之中,尤其是神學觀念之中,其后無論如何深謀遠慮和主宰一切的上帝被加以偽裝,結果未能滿足出現的新需求,不是只能提供這種需求的象征、以這種需求構成的想象和神話?起初哲學史不是同豐富多彩生活經驗密不可分的思維發展史,而是根據范疇的理想順序或類似方式圖解的發展史;而詩歌和藝術史根據“理想主義”和“現實主義”、“古典的”和“浪漫的”及類似概念陳述,這些概念從思辨的或道德的領域移至詩歌或藝術史;而道德和宗教史根據自由和道德生活的抽象環節、根據特殊的宗教觀和宗教信仰陳述。無需費力就可發現類似歷史敘述牽強附會,仿佛從四面八方傳來呼聲:它們違背事實。在做出這種觀察和簡易批判之后,為了抓住被已往哲學和歷史學搞得一團糟的主線,為了以充分邏輯性證明并在新歷史學中實現哲學與歷史的預感到的統一,還需要其他東西,即頭腦的天才活力。這樣的機遇被錯失,因為那時德國思想的創造力開始降低,追隨者和背叛者的時代開始;即使在1820年至1848年的輝煌年代,正是在那些年代偉大的德國歷史科學形成 [4] ,這種贊譽主要由于史料出版和評論達到高水平,從國家史到社會的所有方面、制度及文化的研究的豐富性。不是讓歷史同哲學的聯系更緊密,最好割裂這種聯系,并承認二者在唯一認識活動中的同一性;于是,割裂二者聯系成了標語口號;那些淵博的歷史學家,即使有人不時地顯現出未完全忘卻高超哲學的教導,然而大部分人已經淪為偉大的語文學家或傾向性歷史學家或身兼二職。1821年,威廉·洪堡在普魯士學院宣讀論歷史學家職責的報告 [5] ,在報告中他摒棄“歷史哲學”,主張“歷史觀念應完全來自事件本身”(正如其反題一樣正確),聲稱“沒有世界政府就不能理解世界歷史”(這就想得太不著邊際了);然而,他幸免于難,正如他屬于終結的偉大時代,他渴望觀念同事實的融合,這類似于藝術家在詩歌想象中所做的融合,他認識并感受到這其中有無數困難要克服。他的追隨者把他的即興的、試探性的和猶豫不決的命題變為終極命題,把他的謹慎開端變為終點。
蘭克就是這樣的追隨者,若洪堡指派歷史學的職責是“陳述發生的事件,歷史學越充實、完整,它越成功、越能完美完成自己的任務”;蘭克就重復說歷史的唯一目的是“簡單陳述事實本身如何” [6] :他未精心證明斷言歷史事實是何物、源自何處。若洪堡在歷史中提出觀念問題,但未在觀念的和精神的哲學中進一步界定和整理觀念;而蘭克只簡單地提及這些觀念或不同時代的傾向,卻禁止自己和所有人在概念上深入界定并建構它們,只限于在事實中發現并直覺到它們 [7] 。若洪堡在歷史中假設一個神祇政府;而蘭克卻滿足于路德教會的宗教觀,他對這種宗教觀忠貞不渝。他缺少普遍性的意識,他在歷史中探尋并享用自為的個體,沒有其他目的,(他說)正如享用一朵鮮花,無需提及它屬于林奈的還是奧肯的分類;其后,他探尋他稱作“普遍”的東西、這些個別事實之間的關系及其整體 [8] ,即仍是自為的個體,即使是一種更寬泛更龐大的個體;在他看來,歷史聯系不是精神統一性,而是民族間的相互作用,普遍史是一些民族同其他民族相互作用的歷史 [9] 。即使當他似乎在哲學上進行適當批判,并抓住一個未被承認的真理時,若認真觀察,則會發現他是以經驗的狹隘的方式理解它的;譬如,任何歷史時代(他還可以說任何事業和個別活動)都不是它物的階梯,而因自身價值自為自立的格言 [10] 。其后,這是半截真理,因為任何活動既自為又他為,既是休止又是階梯,因為若不如此,則不能設想基于自身的歷史發展,即缺乏進步概念,則不能思考任何歷史,也不能解釋歷史向我們和我們的事業展示對過去事業的興趣。然而,進步概念被蘭克否定,他在字面上理解進步概念,并用類似題目批判它 [11] 。另一幸福瞬間他觀察到歷史是國家與教會的永恒斗爭 [12] ,然而人們很快失望,當看到他使這種斗爭在兩種妄圖戰勝對方、但又不能成功,或“至少在西方民族中如此”的體制的爭斗中枯竭,而不是深入研究這種斗爭,并從中發現力量(或功利)和道德生活的兩個永恒環節的反題和合題 [13] 。他傾向于將觀念的確定自然化,他雖未聽任種族主義想象的擺布,卻自然主義地理解各個民族的歷史性,當他反對大受歡迎的自由體制時,說每個民族都應具有符合其本性的體制,他以輕蔑的態度嘲諷那些改革家,說他們想“精心設計祖國”,把他們比作想用語法創造語言、用美學創造詩歌 [14] 的人們:似乎道德理想成了如同語法的抽象、如同美學的理論,而不是情感的活動和倫理意志的取向及決定。他還傾向于在世代中將自己的“觀念”自然化 [15] ;正如后來他的追隨者洛佩茲公開所為,后者是位世代歷史的理論家 [16] ,似乎不考察在歷史中觀念構成并限定世代,而不是相反。另外,他從未徹底擺脫反歷史主義思想,認為若這一或那一行為未完成,這一或那一事件未發生,事物進程截然不同;若路易十六未犯將第三等級代表人數擴大一倍的致命錯誤,法國大革命在一開始就會終止其進程,拿破侖若不固執己見導致在俄國嚴冬毀滅 [17] ,歐洲將是另一種格局。他在《普遍史》中奇怪地提出原始世界的奧秘存在于人同上帝及自然的關系之中,并且把相關問題交給“自然科學和宗教觀” [18] 。
歷史觀的深刻性具有倫理和政治興趣的深刻性,它被后者促進,又促進后者。然而,雖說蘭克青少年時代生活在拿破侖戰爭的大變動之中,他卻供認他對歷史的研究受教師職責而不受當時事件的推動 [19] ,起初限于古典語文學。這種政治興趣的缺乏造成他的和平主義和寂靜主義的立場,在《宗教改革時期的德國史》中可見他對未能在1541年同天主教會(幾乎達成)達成協議感到痛惜 [20] 。他是膽怯的保守派、普魯士政府的忠誠臣民,為了捍衛并宣傳普魯士政府過時的政策,在1832年他受命主編《政治歷史雜志》。他的歷史學家的聲名日益顯赫,他被尊為未來奧秘的擁有者,像神明一樣被詢問現在應做什么,因為好人相信歷史學能夠以答案方式提供只在行動自發性中創造的東西,從而人們執意要求給詩歌、哲學和實踐活動預先指明道路并描述未來,對此嚴肅的頭腦用“ 做你的事 ”加以回答。蘭克的答案總是一般的并適應發生的情況,正如他對腓特烈·威廉四世 [21] 在1848年和1849年間慷慨施與憲法的必要性及其在德國事務中的行為方式做出的回答 [22] ,對巴伐利亞國王馬克西米連做出的回答,1854年他為國王主辦歷史講座,結束時一致贊同認識世界、向往善、聽從良心之聲、協調當今世界集權制和共和制的兩種對立傾向。1870年11月戰火正熊熊燃燒時,他在維也納遇到負有使命的梯也爾和其他政治家,(梯也爾說)“在眾多政治家中的一位歷史學家”認為,戰爭不再反對拿破侖三世,他已戰敗并淪為囚徒,也不反對自在作為的法國,而是反對路易十四,后者想利用帝國衰弱時刻掠奪斯特拉斯堡:一位在場的政治家正確地觀察到,這樣就倒退到交織的事實,“現存世界體制所剩無幾” [23] 。在那次會議上他應用其歷史診斷學,主張德國要求割地僅限于阿爾薩斯,因為洛林從民族和語言上看從來就是法蘭西的;但就在幾星期前他曾宣稱吞并洛林是“歷史正義的要求” [24] 。當他撰寫《普遍史》時,曾說若未建立新德意志帝國,若俾斯麥未使革命力量遭受軍事失敗,則不能開始那項工作,因為兩大世界力量尚無結果的沖突阻礙他公正地觀察過去的時代 [25] 。
蘭克的著作符合這些理論概念和實際立場,都是沒有歷史問題的歷史或只具問題外觀的歷史,到處充溢著外在的和一般的反思,它們竭盡全力占領缺失歷史問題的地盤。在《從1494年至1514年的拉丁民族和日耳曼民族的歷史》中,奠定其聲譽的第1卷,想要證明六個民族——法蘭西、西班牙、意大利三個拉丁民族和德意志、英格蘭、斯堪的納維亞三個日耳曼民族構成一個非國家的統一體,因為作為國家,它們之間不斷爭斗,而是體現在血統上或多或少親和性、習俗上相似性、許多制度上的共同性、外交行動的一致性,諸如蠻族入侵、十字軍東征、新大陸殖民化。然而,發展的統一性是實在的,就在于它是精神的、即確定觀念和理想的統一性;純粹事實的統一性只是外在一致的或這種外在一致未轉化為內在關系的統一性,正如蘭克津津樂道的那些共時現象:大約在同一時間在相距遙遠的國度方式截然不同的事件;譬如,書中提到14世紀中葉,羅馬的科拉·迪·利恩佐 [26] 、威尼斯的馬利諾·法列爾 [27] 、巴黎的馬賽 [28] 、阿拉貢的正義、查理四世 [29] 在帝國的曇花一現、愛德華三世 [30] 時代英國議會不斷強大,諸如此類,不一而足。當他用馬志尼提出歐洲各民族大聯合(已不再是享用國民政府并保留各自美德和天賦的拉丁和日耳曼民族的聯合)的理想,并啟示歐洲生活進程更隱秘更深刻的看法,這些考察微不足道。他對事實的解釋方法也是牽強附會的和外在的,比如16世紀意大利喪失獨立地位,他同雞奸、梅毒、浮夸的言談舉止、樂手和歌手的浮華習俗、外族服飾和時尚的滲透,同浦爾契 [31] 、博亞爾多、阿里奧斯托史詩的非民族性相聯系,因為他們主要頌揚法蘭西英雄和西班牙反抗摩爾人的戰爭 [32] 。《16世紀和17世紀教皇國歷史》敘述羅馬教廷在什么情況下和以何種方式,先衰落并受到新教改革的沉重打擊 ,后在自衛斗爭中東山再起并更為強大,不僅保住搖搖欲墜的地位,而且重新奪回前期沖突中喪失的東西。在這里蘭克未忘記聲明他“以純歷史學家的觀點觀察”;而實際上由于反宗教改革和耶穌會士,天主教會真正變成什么,同中世紀教會相比發生什么深刻變化;在三十年戰爭之后,17世紀后半葉和為對抗法國大革命的整個18世紀 ,在其精神衰落中它變成什么,直至它再一次從上層階級(過去耶穌會士曾對它們做過工作)中撤退,主要依靠鄉村平民和幸免于難的專制政府;其內部發生沖突的特點與意義,現在它仍具有多大力量并發生什么作用:這一切蘭克都沒有研究,仿佛他面對一具尸體,有待他用高超的技術制成木乃伊。在此書的最后一版序言中他興高采烈地寫到,在近代世界教皇國不再具有重要性,不代表任何威脅,引起恐懼的時代已經過去,反對教皇國的人們不再擔驚受怕;當德國即將開始“文化斗爭” [33] 時,他更是欣喜若狂,但這場斗爭未以俾斯麥的勝利告終。這部著作的結構本身存在缺陷,因為它包括兩個截然不同的本體和進程:作為普遍權力的羅馬教廷和作為羅馬主權國家的教皇國,這兩種歷史不容混淆,只能交替地或平行地發展。若有一種興趣促使他撰寫這部著作,那也不是歷史的而是心理學的興趣:“在他們之中有些崇高的人、偉大的人”,他說 [34] “在反宗教改革的教皇中有些杰出人物、偉大人物,比如庇護五世”;他喜歡在這本書中為這些人士畫像,正如在前一本書和其全部著作中一樣。我們將不詳細論述這些著作——《宗教改革時期的德國史》、《法國史》、《英國史》、《普魯士史》,因為這無助于我們界定其方法的意圖,只能證實我們已經講過的東西。我們將討論片刻其最后一部嘔心瀝血之作《普遍史》,以便發現這本書同樣缺乏歷史問題;由于一切時代、一切民族的歷史或一些民族(根據蘭克確定的任務)對另一些民族作用的歷史,都囊括在同一敘述中,它們在數世紀中構成鏈條,但不是歷史問題的鏈條,而是文學寫作的鏈條。所謂“普遍史”若是生機勃勃的東西,總是特殊史,正如所有其他歷史一樣,或者集中于一個特殊問題 [35] ,正如在奧古斯丁、波舒哀、伏爾泰和黑格爾那里所見,但在蘭克那里看不到。蘭克試圖徒勞無益地依靠通常外在的反思提升他的敘述;比如,通過討論馬其頓的腓力和亞歷山大大帝同威廉一世和普魯士的腓特烈二世的異同點 [36] ;或者觀察到亞歷山大大帝對亞細亞的征伐更新了希臘人反抗特洛伊的功業,并有意識地同荷馬時代聯系起來 [37] ;或者當亞歷山大大帝具有波斯君王的形象,在描述其將領不滿并反對前者后,他提出一個“世紀問題”,即以何種方式才能做到效忠合法君主同個人自由和諧一致 [38] 。
蘭克對近代歷史學家所作的著名批判 [39] ,也未涉及他們理解歷史的方式,未涉及他們對人類事務解釋中隱含的哲學及這方面取得的逐一進步。他只根據史料價值考察那些歷史學家,以便搞清他們出示的是直接證據還是間接證據,使用原始材料還是二手材料,什么興趣驅使他們陳述或沉默、緩和或改變自己所知的東西;總之,考察的不是他們的歷史學家的頭腦,而是他們作為證人的權威和形象。根據流行的看法,這樣他就把尼布爾 [40] 研究羅馬史的精湛方法引入近代史研究;其他人反對他這樣做,指出他過于相信某類原始材料,比如外交原始材料。無論如何,這是語文學技術的精湛,另外這種技術已被18世紀的博學者和批評家,比如培爾 [41] 和穆拉托利提高到先進程度;一點也不是導引概念的精湛。在這方面蘭克未取得精神進步,尤其未取得思想進步,他講過在哲學上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對他來說足夠了 [42] ;換言之,公元前4世紀以后的思想家全都虛度光陰。這個判斷不能不使人驚愕,尤其當它從職業歷史學家口中說出。
蘭克歷史思維的缺陷很快被其同代的幾位批評家發現,他們未完全忘卻德國古典時代構思和嘗試的具有偉大風格的歷史。于是,1828年的《哈雷文獻報》的一篇評論指責《拉丁民族和日耳曼民族的歷史》缺少可靠性,指出它們仿佛傳流“沉悶”感,因為“在這里一切都盲目地取決于偶然、興趣、激情和罪行” [43] ,列奧把作者界定為“花瓶畫家”,毫不留情地批評他呼喚“上帝手指”的幼稚可笑,哭哭啼啼的博愛“不是在歷史中而是在供貴婦閱讀的歷書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并告誡他“歷史真理就是精神進程” [44] 。1830年后不久,海涅在某些賞心悅目的篇章中把他放在那些人之列:普魯士政府“通常讓他們去意大利悲哀的廢墟中漫游,以便形成情感上平靜的命定思想。而后同勸說屈從基督教的布道者合伙,通過冷靜地使用報紙,給人民對自由的狂熱降溫”;海涅把他描述成“一位割裂歷史形象的杰出天才,然后他又把一片片碎片粘成圖畫,多么善良的好人”,并繼續嘲諷 [45] 。人們時常把“道德冷漠主義”的惡名加于他,但實際上他身上并不存在犬儒主義,而只是其內心生活的節奏過慢。
然而,這些判斷,比如海涅的判斷,被視為仿佛帶有惡意的判斷,從而被輕蔑地拒絕,從未被嚴肅地對待(但判斷是嚴肅的,因為它們切中要害),“純粹歷史學家”的合唱壓過那些批評的聲音,我們聽到他們贊美和欣賞的和聲。“純粹歷史學家”大部分是教授,他們更喜歡在檔案館和圖書館里從事持之以恒的研究工作,他們不遺余力地考察語文學細致入微的精確性,有時為追求效果,關注精彩的文字表達;但盡可能地逃避艱難困苦的努力,通過這種努力可讓思維逐漸把握世界觀,即世界的哲學;同樣逃避那種責任重大的努力,即在危險的斗爭中致力于實際解決。“純粹歷史學家”(尤其當同為俾斯麥的或種族主義的政府的政治服務的其他歷史學家相比,更顯“純粹”)主要在德國享有盛名,他們在全世界形成德國學派 [46] 。蘭克學派在其前期就讓人想起吉澤布雷赫、科普克、維爾曼斯、希爾施和其他許多能人;這一學派幫助完成集體著作,比如《德國年鑒》;從1859年創辦期刊《歷史雜志》,該刊灌輸并捍衛學派的方法,此時它已脫離堪稱代表學派傳統的人們,而轉到種族主義者手中 [47] 。由于蘭克追隨者隊伍壯大并優秀,他受到他的人民的崇敬,接受他的政府的榮譽,被凌駕于所有歷史學家之上,被置于歷史學殿堂的頂峰。
人們被迫把他從極高位置移動,當然不是為了打倒他,正如人們對待被推翻政權的偶像那樣,而是要把他放到屬于他的位置,這個位置依然顯赫優雅。因為我們不想搞錯我們正在進行的批判的意義,對于強調歷史學同生活、思維的統一的目的,對于讓頭腦擺脫冠于“純粹”名稱的無問題無哲學、極易被接受的愜意的歷史學觀念的目的,這種批判必不可缺又責無旁貸。我們的批判針對蘭克的“思維形式”,而不是針對他完成的工作和著作,它們都建立在對文獻的精心研究之上,充滿頗有眼光的判斷,并使用一種在德國少見的洗練、優雅的風格,這正是它們走運的最終原因。關于這方面,有一次他說過,只有行文優美的歷史著作才能經久不衰 [48] 。在其著作中若不是“講故事的興趣”、也是“講述”占據壓倒優勢,尤其是他善于描繪人類性格的豐富畫卷,他偏愛為靈巧、審慎、高雅的人們畫肖像。即使在對他的大量溢美之詞中,也出現對這種為敘述而敘述、敘述優美的突出特點的贊同。屬于他的狂熱贊頌者的狄爾泰,也不得不贈給他一句不敬的話,說他不是一位思想家,而是一位接近希羅多德的“敘事詩人” [49] 。說他是“敘事詩人”可能太過分,因為蘭克缺少武功歌詩人的崇高,而希羅多德截然不同,他是獨創的和精神煥發的;但蘭克畢竟是一位行云流水、使人賞心悅目的敘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