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為思想和行動的歷史(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
- (意)貝內德托·克羅齊
- 6063字
- 2020-11-06 17:59:39
二 其或大或小的完整性及同政治生活的關系
我覺得圍繞貫穿邁內克全書、另外在其他著作家那里也存在的一個問題進行考察十分重要:在哪位著作家那里和哪部著作中歷史主義獲得完美和最終形式。正如我們已指出那樣,邁內克被迫回答這個問題時,說出歌德的名字;隨后又提到蘭克,仿佛他是更透徹更清晰的歌德,同歷史主義相連。我們已經談過歌德,我們將不論證如下斷言極少說服力:由維科強健頭腦開拓、又由黑格爾高超頭腦推進的思想在蘭克那個哲學上冷漠、缺乏經驗的狹隘頭腦中獲得完美形式;然而我們將論證關于歷史主義的完美和最終形式的問題本身就犯有反歷史主義的錯誤。歷史主義是一個邏輯原則,甚至是邏輯的自身范疇,恰當地理解的邏輯性,即具體的普遍東西的邏輯性,因此正如我們已指出那樣,它總在精神中多少積極地活著,并在歷史主義時代產生廣泛影響。然而,正如任何人和任何時代不可能完全缺乏歷史主義,同樣任何天才,無論他為此付出多少艱辛,無論他達到多高的高度,都不可能接受最終、確定的形式;因為正如經常發生那樣,在相同人們、相同著作、相同時代,都存在同不承認和否定歷史主義的命題的混合:甚至在歷史主義時代創始人那里也是如此。維科不接受人類共和國之外的其他實在,它們的歷史按從感覺到知性、從強力到道德的精神的永恒循環展開,其后這樣的歷史把觀念循環物質化,于是歷史在他那里喪失其行動的個體性,這是歷史行動,因為不可重復,在他那里歷史學也黯然失色,淪為靜態的社會學,在他那里缺乏進步概念和歷史進程獨特性的概念。黑格爾用清晰的術語提出“凡是合理的東西都是現實的,凡是現實的東西都是合理的”偉大原則,我不知道他本人面對他天才地說出的這句話何等恐懼,以致思緒紊亂、迷失方向,并重新區分真正、必要合理的東西和惡的偶然的現實的東西 ;另一方面,把其形而上學的邏輯的范疇在歷史時代中暫時化,他未像維科那樣,把歷史設想為在時代循環中不斷重復,而是讓歷史停滯在最終時代,在體系中封閉過去、阻擋未來;他像維科一樣,保持了歷史和自然的二元論
。無疑,蘭克未曾冒險陷入維科和黑格爾的這些錯誤,但也未擁有兩位偉人思考過的真理,這些真理包含糾正他們陷入的大錯的優點,而蘭克甚至不能陷入這類錯誤,這里采用路德信徒的話向“大膽犯錯”致敬。通過并戰勝那些錯誤,正如一般哲學一樣,歷史主義得以發展并提高到越來越高的高度:即通過那些錯誤,它們是起初未很好解決、因此竭力找到自己確切位置并解決的問題的標志。我們做什么呢?在每一瞬間生活既完美又不完美,哲學和相連的歷史學也是如此。
邁內克頌揚稱作“歷史主義革命”的革命,是繼宗教改革革命之后,歸功于德國的近代第二次偉大革命。確實,宗教改革在以它命名的時代,與其說是一次精神革命,不如說是一場強烈騷動,因為精神革命終究靠理性指引,正如普通格言所說,理性是人的本性,因此是人的進步和革命的唯一原則。不是幻想、情感、神秘主義、盲目沖動、暴力等指導并自己完成精神和心靈的深刻變化。無論如何,在他宣布的兩次革命之間,自然法、自然宗教觀念、啟蒙運動置于其中,正如大家所見,是啟蒙運動而不是宗教改革運動提供歷史主義的邏輯前提;邁內克清楚地知道,他在其歷史中詳細地描述過,啟蒙運動不是起源于德國(其悠遠起源在意大利,具體說是索齊尼派 ),而主要起源于法國和英國,在變為歐洲的時,也波及德國,德國參加啟蒙運動并形成自己的新教,新教只有同啟蒙運動一起才能使孕育自由思想的萌芽成長。邁內克在了解歷史主義前兆時,他在英國的、法國的和意大利的文獻中浮想聯翩,他甚至能夠做得更充分。在做了這些限定和說明后,他關于歷史主義革命主要是德國事業的判斷可以接受;但不是由于默澤爾、赫爾德、歌德(同歌德一起的蘭克)實施這一革命,而是因為那時德國哲學達到極高水平,超越其他民族的哲學,奠定仍在建設中的歷史哲學大廈的主要基礎。革命主將是康德、費希特和謝林,更直接地并比他人更自覺地是黑格爾,所有其他次要斗士都圍繞著他們,在這些人那里(譬如,在施萊格爾那里)閃爍著相同的思想。
另一方面,有待記住:一場真正充分、活躍的思想革命總同相應的道德革命相連,同對待實際生活問題的新方向和新立場相連;在兩類革命之間確立一種循環,憑借這種循環,它們交替地變得生機勃勃和不斷擴展。同歷史主義(啟蒙運動的繼續)相關的自由新方向在積極的實際的生活中,不再是抽象的和原子的自由,正如在啟蒙運動中一樣,而是同社會的歷史的生活統一的具體的自由。現在,在德國,由于其特殊政治條件比英國、法國落后(在某種方式上甚至比不上意大利,意大利經歷眾多政治經驗,它并未全部忘記),進程朝著理論損害實踐方向不平衡地發展;似乎這只是一場純理論性的革命,雖然不能全是或不全是如此。思維同行動的割裂,同真正革命相對立的觀念革命,在法國大革命爆發和發展進程中,被德國人自己、巴格森、沙烏曼、費希特注意到;并在黑格爾的哲學史中,被銘刻上如下話語:“在德國新原則作為精神和概念闖入,在法國作為實現的現實” 。這兩次相關但分離的革命的相同沖突被海涅宣揚得盡人皆知,被我國的卡爾杜齊
在其詩篇中提起:康德和羅伯斯庇爾“渴望真理,反對信仰,不知不覺”,一位將上帝斬首,另一位砍了國王的頭
。然而,正如對知性模糊意識到、而想象樂于戲劇性地渲染的沖突發生的一樣,他的術語并未確切說明,因為伴隨法國大革命,啟蒙運動哲學已在實踐中枯竭,歷史主義唯心論在它對面涌現,不是作為法國大革命的理論和哲學的表現,而是作為新思想和新需求、新時代的標志。默澤爾生活在18世紀中葉,他比較了法、英、德三國的歷史,得出結論:在法國君王獲勝,在英國貴族和自由民獲勝,在德國是王室的仆從獲勝
。在德國,歷史主義思想被國王和根據虔誠的順民、仆從的頭腦頌揚,它們盡最大可能地注意區分和分離——思辨與政治;警惕不從思辨中得出運用于政治的實際結論。
他們的歷史主義哲學沒有或很少起過世俗的和實際的作用的根源就在這里,這種哲學逐漸喪失人道的啟蒙主義的博大精神,這種精神曾經鼓舞過赫爾德和上世紀其他思想家,但它并未激勵歐洲自由運動精神,盡管在德國相當晚才出現歐洲自由運動精神。歷史主義哲學的影響受到國家壓力的干擾,事實上它為國家和舊制度服務,就擾亂并敗壞自己的某些概念。不用說由費希特起草的日耳曼的理論,對他來說,愛國者的苦悶,奮起反抗外族入侵的沖動,構成借口;在黑格爾那里可觀察到這種思想混亂,在普遍史中賦予日耳曼人最高職責,在法哲學中賦予國家形式永恒典范性,他看到拿破侖戰爭之后日耳曼人正是在這樣的國家形式中形成。而意大利人維科卻被循環觀念壓制,它似乎成了強加于歷史的自然法則,只有在循環中歷史才能生機勃勃地和辯證地運動,因此他封鎖通往進步觀念的道路;但無論如何,那位在貧困中度日的可憐人,內心是獨立的,在哲學上是有尊嚴的,他未像黑格爾那樣,犯下對自己國家和民族屈從的錯誤。然而, 在黑格爾歷史學說中,日耳曼人總代表一個理想要素——自由;當他們最終只代表自己,不再是上帝啟示的使者,而是兇殘的人種和種族時,正如其后所發生的那樣,尤其今天發生在我們眼前的情況,就相當糟糕。另外,不應忘記馬克思是屬于德國黑格爾學派左翼的德國人,處于那種身份和那種學派,當他的興趣從政治沖突轉向經濟沖突時,就構想了神學的唯物主義的歷史主義,這種歷史主義沒有人道和自由的氣息。馬克思同普魯士主義相比顯得和崇拜暴力更接近。
由此可見,在德國沒有產生,對歷史主義同自由與人道情感的緊密關系的洞察,確立唯一運動的理論與實踐兩方面的和諧和統一,日耳曼主義同拉丁傳統的合作(人們若想這樣說),生活的自由—歷史觀;它們僅在1848年前后數年,在德國有過短暫運氣和反映。完成上述融合的國家和時代是復辟與七月王朝時的法國 。新思潮從法國傳遍全世界,還更新了英國的舊自由,并使加富爾
的意大利崛起。那時,被歷史主義充實、完整的啟蒙運動注入并實際再生為自由主義。
因此,要恢復或保持歷史主義真正意義的活力,不僅需要哲學和歷史學,而且需要歐洲道德、政治生活或遠或近的改善。人們不止一次地聽到反對“歷史主義”的聲討與抗議的聲音,邁內克記起一些。然而,我們若洗耳恭聽那些要求理性的呼聲,將會聽到它們根本不反對歷史主義,說真的,而是反對截然不同并理應反對的東西。譬如,門格爾 并不同“歷史主義”戰斗,他的一本書以此命名
,但他發起一場類似理應反對法律歷史學派的論戰(邊沁
說過,這一學派的所作所為就像一個人,不是下令讓廚師準備午餐,而是把管家經年的午餐賬目交給廚師),他反對時缺乏才智,以致所謂經濟學歷史學派奢望用事實和經濟制度的歷史比較代替演繹和計算,而演繹和計算恰恰是經濟學的理性與力量所在。在德國,把在其他地方稱作“缺乏思想的博學”
的東西稱為“歷史主義”的人們,也不反對“歷史主義”;特勒爾奇
確實不反對歷史主義
,他想超越歷史主義以要求道德意識權利,然而也確實無需要求這種權利,因為道德意識正是歷史主義的基礎。非道德主義或無道德主義,不僅過去是歷史主義的真正對手,而且今天是歷史主義的敵人;非道德主義或無道德主義,以偽造的歷史主義的形式,被德國偉大哲學的腐朽部分不斷地發展,現在已具有魔鬼般的形象和規模。道德卑劣行徑還戴著歷史主義的假面同非道德主義同流合污,道德卑劣行徑愿意把自己的惡名變為接受或屈從“歷史必然性”,即接受或屈從宿命論和怠惰,這是對作為活動的歷史和作為活動源泉的歷史學的否定
。
[1] 邁內克(1862—1954年),德國歷史學家。——譯者
[2] 邁內克,《歷史主義的產生》,Ⅰ.《前階段和啟蒙運動歷史學》,Ⅱ.《德意志運動》(慕尼黑、柏林、奧爾登堡,1936年)。鑒于我在書中陳述的理由,由于我考察此問題的方式大部或全部異于邁內克的方式,在本文開頭我不得不說,他的書很值得研究這一艱難題目的人們學習,說作者的學說敏銳堅實也當之無愧。——原注
[3] 阿克頓(1834—1902年),英國歷史學家。——譯者
[4] 吉本(1737—1794年),英國歷史學家,代表作為《羅馬帝國衰亡史》。——譯者
[5] 卡西勒(1874—1945年),德國哲學家。——譯者
[6] 《啟蒙運動的哲學》(圖賓根、莫爾,1932年)——原注
[7] 其他人也犯了相同的錯誤。譬如,哈扎爾德,《歐洲意識的危機,1680—1715年》(巴黎,1935年)第1章第63節,說到那一時代的皮浪主義:“然而,有一種重新創造歷史的方法:通過博學”;并且描寫了博學者們的大量工作,第65—66頁:“那么這項工作何時會完成呢?還需要幾年、幾十年、幾百年?人們要知道這點,不通過假設,也不說謊,就能肯定這一點,這近乎重新發現某些巨大無比的鑲嵌畫,這是近乎無望的工作。”為了理解那一世紀精神的實際條件,這樣認為將受益匪淺:不僅反歷史主義同博學和平相處,而且當博學者嘗試思維時,追隨當時的觀念,像反歷史主義者那樣思維。——原注
[8] 沙夫茨伯里(1671—1713年),英國哲學家。——譯者
[9] 杜爾哥(1727—1781年),法國哲學家。——譯者
[10] 珀西(1729—1811年),英國文學家。——譯者
[11] 弗格森(1723—1816年),英國哲學家、歷史學家。——譯者
[12] 伯克(1729—1797年),英國政治家和作家。——譯者
[13] 文克爾曼(1798—1874年),德國考古學家和藝術史家。——譯者
[14] 邁內克,《歷史主義的產生》第1卷,第379—380頁。——原注
[15] 同上書,第1卷,第56—74頁。此外,請允許我指出,維科賦予歷史認識“或然性”(原書頁碼第59頁),僅限于其認識論的第一種形式、即《論遠古》的形式;但在第二種成熟的形式、即《新科學》形式中,他肯定了歷史認識的絕對真理性,因為在書中充分實現事實向真理的轉化;這是其認識論的重大發現。我也不認為能把維科的歷史循環論歸于自然法理論殘余(第70頁);同一位邁內克(第71頁)確實強調維科的規律同自然法的“巨大差異”,因為他的規律不是存在和不變的規律,而是發展的規律。維科從未根據物理學為自然界革命構想的偉大規律塑造歷史循環說。——原注
[16] 杰索普,關于阿達姆斯的著作,刊于倫敦的《哲學》,第11卷(1936年),第42期,第216—218頁。 ——原注
[17] 《意大利文學史》,克羅齊出版社,第2卷第301頁:“對于那些滿懷仇恨與信仰的人們來說,類似議論顯得荒誕不經。有人可能這樣回答他:請站在你的云霧之中,在那兒勞作,不要來到人世間,因為你不理解人世,你根據書本研究過過去,這是你的博學。但對我們來說,過去是實在事物,我們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過去的陣痛。火把我們爍傷,你想向我們證明,因為它存在,就有它存在的理由。首先讓我們把火熄滅,然后你再向我們講述它的性質。當我們卸掉肩負的過去、我們的烈士和我們的先輩,那時我們或許也能正確,并能鑒賞你的評論。”——原注
[18] 關于邁斯特爾,還有這部分,請閱奧莫德歐的論文,刊于《批判》第34—35期(1936—1937年)。——原注
[19] 引述作品,第1卷,第631頁。——原注
[20] 參閱我的論文《兩種世俗科學》對此問題的論證(見《近期論文集》第3版,巴里,1963年,第44—60頁)。——原注
[21] 黑格爾關于合理與現實公式的搖擺,請閱《論黑格爾》(第4版,巴里,1948年,第157—159頁)和《近期論文集》第243—244頁。——原注
[22] 其后,事實上這種二元論受到自然科學開始并以達爾文標志頂峰的新起點的沖擊,當此起點初顯端倪時,黑格爾就堅決反對。顯然斷言事實是不夠的,應從哲學上對二元論進行批判,需要拋棄哲學的舊的經院式的三分法和對黑格爾邏輯學的批判性修正,這種分法仍被黑格爾接受(邏輯—自然—精神)。我在其他地方陳述由我所作的這種批判和重構,因不屬于本書的計劃,故這里只提一下。——原注
[23] 索齊尼派,16世紀興起的天主教教派,否定三位一體的教義。——譯者
[24] 《哲學史》,第2卷,第485頁。——原注
[25] 卡爾杜齊(1835—1907年),意大利詩人和文學批評家。——譯者
[26] 我在《評論對話集》(第2卷,第292—294頁)中描述過這種既接近又對立的歷史。——原注
[27] 由邁內克引述,第2卷,第353頁。——原注
[28] 在《十九世紀歐洲史》,尤其在第4章,我竭力想在歐洲精神史中描述這種極其重要的環節。——原注
[29] 加富爾(1810—1861年),致力于意大利民族統一的政治家,曾任意大利王國首相。——譯者
[30] 門格爾(1840—1921年),奧地利經濟學家、奧地利學派創始人。——譯者
[31] 《德國國民經濟中的歷史主義錯誤》(維也納,1884年)。——原注
[32] 邊沁(1748—1832年),英國功利主義哲學家、經濟學家、法學家。——譯者
[33] 請參閱豪斯的論文《歷史主義的危機》(圖賓根、莫爾,1932年);我在《批判》第31卷(1933年)第210—211頁的看法(現在收在《評論對話集》中)。——原注
[34] 特勒爾奇(1865—1923年),德國學者,其著作涉及神學、社會歷史和理論等。——譯者
[35] 《歷史主義及其對它的克服》(柏林,1924年)。——原注
[36] 邁內克這樣表述信心(引述作品,第1卷,第5頁),“歷史主義將醫治好因使價值相對化而造成的創傷,鑒于有人將它轉化為純樸生活”,他抓住了真理,但錯在假設歷史主義以某種方式破壞價值的穩固性,它若從抽象天空去除價值,則牢固地將它們植根于歷史現實中,從而保障歷史主義的永不枯竭的生命力。人們若未從歷史學中獲取道德力量,(邁內克說得好)過錯只是未能把歷史學轉化成純樸生活的人們的。——原注